他坐在款式朴素的椅子上,位于我的圆形训练室中央,身穿白色外套,高领左右各别一只金狮。
全息影像上,强化玻璃穹顶外那片星空洒落冰冷光点。我特地改建这间训练室拿来做战斗演练。会选在此处和敌人会面,除了不给他机会观察到多余的线索,也要避免胡狼玷污洛克用过的旗舰,或是破坏朋友的热闹喜庆。
即便相距数百万千米远,而且隔着数字影像,我却仿佛能闻到削铅笔的气味,听见他房间充斥的那股沉默。画面太逼真,要不是泛着微光,我真会以为他本人上了船。他后面的背景模糊难辨。胡狼见我进来,脸上没有笑容,他不再伪装,然而我看得出他心里依旧是一抹冷笑。他一手转着银色触控笔,只有这动作透露出些许烦躁。
“收割者你好,宴会办得如何?”
我压抑着心里那股不安。胡狼当然知道有婚礼,舰队里有奸细,而且我无法判断那人究竟与幕僚群多接近。我不能让恐惧控制思路,要是他的触手能伸到这里,我们早该遭遇不测。
“你想干吗?”我问。
“上次是你联络我,我想也轮到我问候一下才对,尤其我都跟你叔叔见过面了。你收到讯息了对不对?”我没回话,“反正,你回到火星时两边都会用大炮跟你沟通,所以未必有机会跟你聊上几句。人生真是难捉摸,是不是?话说,洛克死前你们有没有碰面?”
“有。”
“你的宽容大度叫他感动落泪吗?”
“没有。”
胡狼皱眉。“我还以为他无法招架呢,浪漫的人最好骗。回想起来,我杀掉洛克女友时他还守在旁边。你在外头大叫塔克特斯,他慌了抬起头,我的手术刀就悄悄将奎茵的颅骨碎片朝里面压一点儿。
“原本想让她在脑部受创的状况下苟延残喘,可是一想到她会流口水,我就觉得恶心了。要是她一直流口水,你说洛克还会不会喜欢呢?”
门的声音传来,但不在摄影镜头范围内。野马离开会场跟进来,一注意到通话对象就静静旁观。我其实应该关掉通信,让这禽兽自言自语,却不知为何无法这么做。一开始愿意接通就是因为好奇他到底有什么诡计,没揭穿之前很难放下。
“洛克并非完人,”他只是太爱金种,还有人类,“但他拥有能付出性命保护的理念,单就这一点儿就胜过多数人。”
“宽恕死人往往比较简单,”胡狼回答,“我非常能够体会。”他唇边那微乎其微的一丝抽搐泄露了仅存的人性。胡狼永远不会承认,但他的口吻就是带着遗憾。我知道他求的是生父的认同,不过他是否真心怀念奥古斯都?真的因为人已逝去而释怀、感慨?他真的是这个意思吗?
胡狼从大腿上拿起一根金色的指挥棒,按了按钮后棒子伸长成权杖,顶端是一颗豺的头颅,压着殖民地联合会的金字塔标志。那是一年多前我定制送他的。“你的礼物我一直留在身边,”他用指尖抚着那头豺,“从小到大,大家都只知道送我狮子,没把我看在眼里。是否最大的敌人往往比任何亲戚朋友都还了解你自己呢?”
“你持权杖,我持宝剑,”我回避他的问题,“一开始就是这么说的。”我之所以会有此赠礼,也是希望胡狼能感受到关怀,视我为朋友。曾有一度我以为真能做到。我像野马,或卡西乌斯,那样试图改变他。“这跟你想象中一样吗?”我问。
“你是指?”
“你父亲的位置。”
他蹙眉思考该如何应对。“不一样,”片刻后他回应,“和预期中不同。”
“你习惯受人憎恨对吧?”我追问,“所以即使没必要,还是要下手杀死我叔叔。他人的怨恨成了你活下去的理由,现在联络我也是同个原因。只有通过这种行为,你才觉得自己存在。但我不恨你。”
“说谎也不打草稿。”
“我没说谎。”
“我杀的可不只你叔叔,还有帕克斯、洛恩——”
“我怜悯你。”
他向后靠。“怜悯?”
“火星大统领,全太阳系仅一人之下的权威位置,几乎可说是心想事成。但你仍不满足,总是觉得不够,这欲望也不会有结束的一天。阿德里乌斯,其实你不是想要证明给你父亲或我看,也和弗吉尼娅、最高统治者没关系。你是为了自己,你的心已经坏了。你厌恶自己,埋怨自己怎么不像克劳狄乌斯、弗吉尼娅,或是我。”
“你?”他冷笑,“龌龊红种吗?”
“我不再是红种。”我亮出没有印记的手。
胡狼一脸鄙夷。“戴罗,你退化到没有色族的等级了吗?像个误入神的领域的智人?”
“神?”我摇头。“你怎么会是神?你连金种都谈不上,只不过想依靠头衔来彰显自己地位,渴望一个根本够不到的形象。说穿了,你缺乏爱,是不是这样?”
他又嗤之以鼻。“弱者才需要爱。你和我唯一的共通点就是饥渴。你说我永不满足,何不照照镜子?这样就会看到同个东西回瞪自己。尽管你对你的红种朋友睁眼说瞎话,但我很清楚,你早就迷失在我们的社会里,盼望自己是真正的金种。院训时你那个眼神我可没忘记。还有在月球上,我提议共同统治,你又露出同一个表情。攻进火星城塞、意气风发时也是。正因为饥渴,我们永远无法与别人共存。”
这番话确实正中我心。我潜意识中最深沉的恐惧来自黑暗,来自孤独,来自失去了爱无法寻回。此时,野马出面。“哥哥,你错了。”
一见到她,胡狼又往后靠上椅背。
“戴罗有过妻子,有过关心的家人。他拥有的不多,但很快乐。你什么也不缺,心里却一片悲凄。你永远都快乐不起来,因为你总是在嫉妒,”胡狼的冷静渐渐被动摇,“所以你杀死父亲,杀死奎茵,杀死帕克斯。可这不是游戏,哥哥,这不是你画的那些迷宫——”
“你这贱货,不准叫我哥哥,我没你这样的妹妹。就连对这种畜生、驮兽都能张开腿,接下来你要不要去勾搭黑曜种?我看早就有人在排队了吧。我们这色族和家族都因你蒙羞。”
我气不过地靠近影像,但野马伸手按住我胸膛,回头对胡狼说:“哥哥,你一直觉得自己没有人爱,但其实妈妈非常爱你。”
“爱我怎么不留下来?”他厉声质问,“她怎么会走?”
“我不知道,”野马回答,“但我也爱你,只是被你狠狠推开。我们是双胞胎,应该像生命共同体。”她眼眶泛泪,“好几年前,我一直袒护着你,直到最后发现算计克劳狄乌斯的就是你。”她眨眨眼睛,忍着没哭,甩甩头坚定意志后才继续说,“这件事我就没办法原谅了。真的没办法。就算得到了爱也会亲手毁掉,这才是你的诅咒。”
我上前与野马并肩。“阿德里乌斯,我们要过去了。你的舰队即将被击溃,火星会被攻下,城墙再厚也保不了你,你一定得接受制裁。等你受刑,脚下的活板门打开,跳起恶魔的舞蹈,你就会领悟到自己的一切作为只是徒劳,连愿意拉你双脚的人也没有。”
幽蓝光芒随着联机中断隐去,只剩下玻璃穹顶和漫天星子。“你还好吗?”我问。野马点点头,伸手拭泪。
“没想到会哭出来,抱歉。”
“其实我比较常哭。所以没什么。”
她挤出微笑。“戴罗,你觉得我们能成功吗?”野马眼睛还红着,为了婚礼画上的眼影糊掉,鼻子也红,一抽一抽没停过。然而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她,生命最真实的模样自然散发,心上的伤痕与恐惧衬托出她的娇弱,种种不完美更令人怜惜,想将她搂进怀中不放。
这次她没有抗拒。
“我们一定要成功,还有大半辈子要活呢。”我抱紧野马,好难想象这样一个女人会接受我,但她也靠在我胸口上,手臂紧缠。我才突然想起两人也曾如此契合,曾一起数着星星,感受时间流动。
“该回去了。”许久之后,她说。
“回去做什么?我想要的一切都在这儿。”我低头瞧见野马深色的发根,深深吸进她的气味。
无论句号是画在明天,还是八十年后,我都希望自己继续沉浸在她的体香里。而且我想要的更多,需要更多。于是我抬起她纤细的下颚,两人视线交汇。不管我本想说什么来纪念这宝贵的一刻,一望进她眼底我就全忘了。彼此之间的隔阂依旧存在,填满疑问、责难和罪疚,然而那也属于爱与人性。世界被裂痕所分割,一切事物扭曲污秽,但这无尽岁月中总有几个晶莹剔透的刹那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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