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活在世上的这四十年,铃木阳子这个女人从生到死的经历,一幕幕闪现在我脑海中。
呼喊声越来越狂乱。
凄厉地响彻云霄,仿佛能贯穿全世界。
那熟悉的声音来自四十年前生下你的女人。你的母亲正呼喊着你的名字。
——阳子、阳子、阳子!
“好棒啊,这公寓真好!”我环视着房间说道。
“房租多少?”
“八万。”你如实回答。
“多摩地区的房租也这么贵?”
“嗯,不过隔音做得很好,也能养宠物。”
“哦?可是你好像没养宠物。”
“接下来我打算养宠物,毕竟一个人住还是有点寂寞。”
你辞去“幽会人妻”的工作后,我也跟着离职了,辗转换了几家应召站。
你问起我的近况,于是我谈到了上个月起在品川的应召站上班的事。那家店的主要客群是外国人。
“客人几乎都是外国人。我的花名是‘花’,花朵的花。”
这阵子兴起一股外国有钱人来日本红灯区游玩的风潮,每家外国客应召站都门庭若市。
“外国客人都比日本人体贴,给了好多小费——”你兴味盎然地听我说话。
“对了,你说的‘赚大钱’是什么?”我猴急地问。
“先喝一杯吧,我准备了一些你喜欢的东西。”你拔开红酒的软木塞。这是我欢的黑皮诺红酒,下酒菜也是我喜欢的烟熏干酪。
“哇,谢谢!”
我想,当初我对你真的一点戒心也没有。
红酒里掺了安眠药,照理说味道应该怪怪的,我却毫不在意地大口畅饮。
药物对我的神经产生了作用,让我越来越醉。
“欸,你今天有带那个护身符吗?”
护身符?哦,你说护身符啊。
我父母在我七岁时自杀,这是他们的遗物。以前我对你提过这件事,也让你看过护身符。久别重逢后,你时常问我护身符是不是寸步不离地带在身上。
“当——然——带了呀——”
我口齿不清地回答。
不久,我就睡着了。我无缘听你解释怎样才能“赚大钱”,当然,那只是你编来诱骗我的借口罢了。
你戳戳我的脸颊,确定我熟睡后,便搜起我的包包。我信任你,所以将你说“非带不可”的健保卡也带来了。接着,你在包包的侧袋找到了一个大护身符。
你将之取出,打开来看。
护身符里有一张折好的日本和纸,约有掌心大小。
你摊开和纸,里头有一条接近黑色的深褐色干燥物。这是我的DNA集合体,能证明我这个人的存在。
以前我告诉过你,护身符里的脐带是我跟父母间唯一的联系。
你注视着和纸上的文字。
这是我——橘菫——的本名跟生日。上头的祈福词大概是我母亲写的。
你顿时怒火中烧。
对我这个在你面前熟睡的女人怒火中烧。
这个女人举目无亲、孤苦伶仃地在孤儿院长大,之后潜伏在夜之国度卖身度日;这个女人从不在任何地方停留,独自辗转换过好几家应召站;这个女人即使某一天突然消失,恐怕也无人在意;不过,这个女人的户籍倒是很干净。
她是潜藏在社会上的弃民。
她是被抛弃的女人。
然而——
这个女人出生时却受到疼爱,受到祝福。
你将事先准备好的绳索套在我的脖子上。
一切即将改写。
你与我。
两个在阴暗无光的夜之底层仅仅交错过一刹那的弃民,其人生跟历史,都将改写。
你变成我。
我变成你。
你——不,我用力拉紧绳索。
动手的人是我,被杀的人是你。
死在这间“ill Palace国分寺”505号房的人是铃木阳子,是你。
这条脐带跟祈福词都是你的。
要改写了。
铃木阳子是你,而不是我。
橘菫是我,而不是你。
我们要将这个抛弃我们的世界骗得团团转——
从这天起,我花了五天的时间买来十一只猫,跟你的尸体关在同一间房间。此外,我还买了猫咪用品跟猫食,以营造养猫的假象。每只猫我都是在不同的宠物店购买的,以免暴露行踪。
我将你跟猫关在房间里,将所有门窗都关上后,上锁离开了此地。
那间密室里的猫咪们应该会把证据吃得一干二净,也让你成为“你”。
接着,我驾驶着事先准备好的车前往Q县,前往你母亲——铃木妙子——所居住的“常春庄”。
若想完全杀掉你,除了脐带,可不能留下任何能验出DNA的东西。因此,铃木妙子非消失不可。
要想带她出来,恐怕得花点工夫。
现在的我跟你长得一模一样,所以铃木妙子肯定会认为我是她女儿,我也会扮演好你的角色,随便编个借口骗她上车。不过,你跟母亲的关系可称不上好。
尽管你一直按月接济她,她却认为那是耻辱,对你一点谢意也没有。就算你骗她要出去兜风,她也不会轻易答应。
上次见到她时,她消瘦了不少,用蛮力带走也不是不行,但万一拉扯中被邻居撞见,说不定会有人对警方说:“我看到一个很像铃木太太女儿的人硬是把一脸不愿意的铃木太太带走了!”那就糟糕了。
而且,这回也不能像杀神代一样找人帮忙。
总有一天,会有人知道你杀了神代,但我并不在意。然而,绝对不能有人知道我杀了你,绝对不行。
没有坚不可摧的诺言,也没有永不泄露的秘密。
换句话说,若想保证万无一失,我必须一个人下手。
总之,必须带走铃木妙子。最坏的情况顶多就是用蛮力逼她上车。即使有人撞见,也不会马上联想到你与我之间的关联。留下铃木妙子这一活口,风险只会大幅提高。
不过,事实证明,想了半天只是穷紧张,铃木妙子二话不说就跟我走了。
铃木妙子见到我并没有认为我是你。
该说是黄昏的终结,还是黑夜的开始呢?傍晚时分,我造访了铃木妙子的住处,只见厨房另一边的卧室里铺着垫被,一个瘦巴巴的女人坐在上面问:“谁啊?”
铃木妙子比上次见面时更瘦小了,而且似乎有点失智,精神不大正常。
我没报名号,只说:“我们出门吧。”
铃木妙子笑逐颜开,问道:“要回家吗?”
“对啊。”我笑着回答,“一起回家吧。”
一起回家吧。
我带着铃木妙子走到了公寓附近的投币式停车场,让她坐在黄色小轿车的副驾驶座上。这是我考上驾照时买来的车。
铃木妙子见状,开心嚷着:“这车子好可爱啊!”她的言行举止显示出退化到幼儿期的征兆,不过我对此类症状也不大清楚。
我坐上驾驶座,发动引擎。
夜幕低垂,星斗渐亮。
我早已决定好目的地。
那座山位于Q县与邻县边境,现在是淡季,登山客不多。
“安全带要系好才行。”
我伸手将铃木妙子的安全带系好。安全带得拉到最短才能将她小小的身躯牢牢固定。
“太紧了。”
“忍耐一下。不扣好的话很危险。”
“讨厌!”
铃木妙子不满地嘟起嘴,我径自踩下油门。
考到驾照还没满一年,我还不习惯开车,万一出车祸就麻烦了。我尽量选择宽广、视野佳的大马路,以安全驾驶为最高原则。
铃木妙子怔怔地看了半晌窗外的夜景,接着打起盹来。
开了两小时夜车后,我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此处位于半山腰。山路九弯十八拐的,其中一处弯道旁有处依着悬崖的小广场。
据地图所示,悬崖下面是一片原始森林。
以前神代说过,弃尸最好的方式就是把衣服剥光,丢到山里。
山上的尸体很快就会被野生动物或虫吃得只剩下骨头,难以辨识身份。与其随意沉入水中或埋在土里,不如丢弃在偏僻荒凉的地方。
我要在这里抛下铃木妙子。
我将车停在广场上,解开自己的安全带。然后,我将副驾驶的位置调到最后面,腾出一块空间,钻到铃木妙子跟前。
我近距离地端详铃木妙子的睡脸。
面黄肌瘦、皮肤松弛,脸上满是皱纹与老人斑。从前人人称赞的美人坯子,如今已不复存在。
铃木妙子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她似乎醒了。只见她睡眼惺忪地左右张望,轻轻发出“咦”的声音。
见我整个人挡在她面前,她不禁惊呼一声:“干吗?”
我没有搭腔,只是直直地盯着她。光线太暗,我看不清楚,不知这双灰色眼眸里是否映照着我的身影。
“咦?奇怪,你是谁?”
铃木妙子慌了起来。或许她已忘记自己为何身在此处。
我依然没有说话,微微勾起嘴角。
她发觉大事不妙,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开始扭动身子。但是,系得紧紧的安全带可不会放她走。
我沉默而缓慢地伸出双手,扣住她的脖子。
“不要!”
铃木妙子大嚷,但我当然不以为意。
她的脖子真的很细,细到能被我的双手完全圈住。
生命。
铃木妙子——你母亲——的生命,就在我的双手之中。
“不要啊!”
事到如今,她也该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铃木妙子拼命摇头,尖声大叫。
“阳子!”
此时,她唤了你的名字。
我不知道她是在呼唤你,还是在呼唤脑中那个女儿。
“阳子!”
铃木妙子再度呼唤。
我加重力道,掐住她的脖子。
铃木妙子奋力挣扎,不停地扭动。这个瘦巴巴的女人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她从安全带的缝隙中伸手扣住我的肩膀,想将我推开。她的指甲深深陷入我的肉里,好痛。
我铆足全力,铃木妙子也铆足全力。她的脑袋八成搞不懂现在的状况,只是依据生存本能,赌上性命试图抵抗。
我接受她的抵抗,同时也拼命掐紧她的脖子。要比就来比,即使力尽而亡,我也不在乎。
我们就像高中的棒球选手,彼此互不相让,尽力迎战对手。
不过,胜负的走向已成定局。
既然两人都使出了全力,那么肯定是体力、位置都占优势,并且持续进攻的我获胜。我胜券在握,对方一点胜算也没有。
我忽然想起神代说过的话。
践踏拼命抵抗的人才有价值啊!
当时你认为这种想法很差劲,如今你总算明白个中滋味了。与对手拼个你死我活,直到其中一方毁灭为止,这感觉确实很棒,这就是战斗的本质。
“阳子,阳子,阳子。”
她的声音——她的生命,狂乱而凄厉地发出呐喊,响彻云霄。
我一边掐着她的脖子,一边回想。
你活在世上的这四十年,铃木阳子这个女人从生到死的经历,一幕幕闪现在我脑海中。
我听见了。
我听见有人在呼唤你。
——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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