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住在县城的奶奶家。奶奶去世之前,大人们说,她的身体里面在开始变坏,她的呼吸,让她的房间里充满了臭气。大人们没办法,只好在墙角点上了许多檀香来掩盖,并且不准我进去,骗我说奶奶已经死了。年幼的我以为檀香的味道就是死人的味道,因此很不喜欢。
春游那天,那座塔里,到处都是檀香的气味,让我犯晕,想吐。
我看见陆松伸直胳膊,手掌张开,伸向云端。就在刚才,尖叫过后,塔下一声巨响。
他转过身来,看见我正在看他,脸上有微微的惊恐。
“有人跳楼了!”
听见有人喊,我就把眼睛从陆松身上移开,快步走下塔去,同学们也纷纷往塔下赶。
雪地里躺着一个人,猪肝红的校服里面穿着一件白色的棉衣,脸朝下。
“这是谁呀?”有人问。
“看起来像何娇。”我说。
“对,是何娇!我也看出来了……”有同学附和我。
“是何娇!”
“何娇!何娇!”有人试着喊了她两声,没有应答,估计不会有应答了。
她的死状并不难看,甚至有些美,平时被大家讥笑为猪肝色的丑陋校服,被洗得干干净净,像新的一样。她的身体有一半都陷入积雪里,脸向下,黑黑的长发散在雪地上,没有血从身子里流出来,但有一条腿,骨头已经明显折断了,不自然地压在肚子下面。班上的同学们围过来,形成一个圈,却没有人走上去看看她是否还活着,我想,如果有人碰她,或者把她的脸翻过来,整个场面会变得非常恶心和恐怖吧。
带队春游的刘老师来了,她也叫了两声,没敢动何娇,我看见她打了电话给班主任邹老师,又打了120和110。接下来,她整个人都无助地站在那里,手紧紧捏着手机,脸颊突然不自觉地抖动了几下。
那个下午又冷又长,警察和急救的医务人员很快就赶了过来,一个戴口罩的年轻医生粗略检查了一下,摇摇头。一名警察挣脱抱住他的警察冲过去,跪在尸体面前痛哭咆哮,几位同学被他的情绪感染,也哭了出来,我听见有人小声说,那名警察是何娇的爸爸。其他警察挨个儿盘问班上的同学,也问了我一些问题。
“你看见她是从哪一层掉下来了吗?”
“没有。”我摇头。
“那你之前看到她在哪一层出现过?”
“也没有。”我回答。
“你知道她和班上谁玩得好吗?”
“她挺爱学习的,不怎么交朋友。”我说。
“那你知道她最近和谁有过争吵吗?”
“不知道,应该没有。”
那天,我没有撒谎,都是如实回答,只不过我知道的,他们没问而已。
“张小鹭!给我站起来!”数学老师的粉笔头突然袭来,砸得我眉心疼。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教鞭重重打在黑板上,激起一阵白色粉尘,坐在前排的同学赶紧拿校服衣袖捂住口鼻,身子后仰。
“你来讲下这道题的解题步骤!”
“因为三角形ABC的三个顶点分别为(2,-3)、(4,-7)和(6,1),所以三角形的重心坐标为……(4,-3),所以AB边中线的方程式为(x-4)/(6-4)=(y+3)/(1+3),答案是……2x-y-11=0。”
我站起来的时候,就已经在盯着题目了,这是一道讲直线方程的题。
“看来还是有预习的啊,你从哪里学的上课走神的坏习惯?瞪了你好几次了!坐下!再走神就给我站外面去!”
我老老实实坐了下来,托着下巴,盯着黑板,同学们也陆续回过头去,继续听老师讲课。
“求三角形重心,之前已经讲过,就是把ABC的……”
在所有的科目中,数学可能是我唯一的强项了,那些纯粹的逻辑演算简直就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东西,如果可以一直去钻研数学,没准儿我以后也可以当个数学家搞学术吧?来读文科班,大致上是父母安排的。他们的意思是,如果我是个男孩,一定会让我去读理科,但女孩子嘛,读个文科是最好的,将来可以考师范当老师。我也觉得文科挺好的,这边的男生都帅一些,也温柔懂浪漫一些,至于未来就业啊、生活啊,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为什么要考虑这些呢?没劲。
老实说,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不是有某种心理缺陷,没什么理想,也没什么目标,就算硬着头皮去了解别人所说的关于活着的各种意义,也没办法产生哪怕一丁点的感同身受。相反,我时常都在强烈怀疑,自己会不会在还没有走上正常人生轨迹的时候,就突然意外死掉。这样一来,如果之前都只是在为学业拼命,没有好好享受过人生,是不是太不值得了呢?
就像……何娇一样。
我有时还会想啊,自己是不是只要活到20多岁就够了呢?如果一直往后,人生变成了单调的一直一直一直的重复,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我还想过,以自己为原型写一部名叫“机器人少女”的科幻恋爱小说拿去给杂志社投稿,讲一个科学家发明出来的机器人少女,被设定了只有25年寿命,吃饭、睡觉、学习,都是别人给她设置好的程序,她从不擅长自己思考未来,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年,她遇到了一个教会她思考的人类少年,于是她也拥有了365天只属于自己的美好未来。但是,每每真的想要下笔,我才发现自己其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千万头绪在头皮上蠕动,笔悬在空中,我都要被自己感动得流出眼泪来,但就是无法把该有的字词落在纸上。可能是我的语文真的太烂了,不懂得如何遣词造句。
“欸,欸……”前排座位上的胖子同学突然把背靠过来,反手递过来一个折好的字条。
“给我的?”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课上传的字条。
“嗯,陆松传过来的。”
字条上写着:中午放学等我一起回家。
我瞄了一眼黑板右下角的课程表,原来数学才是今天的第一节课啊,我忽然觉得,整个上午都变得漫长起来了。
陆松想要和我一起回家,这真是一件很意外又很难说得上意外的事情。问题在于,我还没有想好要和他说些什么。
最后一堂英语课,讲的是一篇有关美国高中Scy(校园派对)的文章,每次讲到这一类内容,年轻的女英语老师总会忍不住中英文夹杂着感叹几句中美教育之间的差别,什么中国学生是小学学人家高中的知识,初中学人家大学的知识,高中就要学完人家研究生学的课本知识,但人家是一边学习知识一边学习人生啦;什么相比于学知识,学好做人更重要啦;什么学习不能只学习知识本身,还要学清楚知识背后的原理啦。有时候,我还蛮喜欢听她讲这些的,虽然我的英语成绩是所有科目的成绩里面最烂的,比语文还烂。不过爱听归爱听,这些东西听多了,难免也会觉得困惑:英语老师总是在描述一个很美好的美国世界,可是想要了解美国文化,就得学好英语,而学习语言难道不是最需要死记硬背的无聊事情吗?死记硬背对我来说就像是把别的什么东西硬塞进自己的大脑,想到就很头疼。
美国真的是很好的地方吗?对大多数同学来说,它都是那么遥不可及,真有学习的必要吗?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了。
“下面还有最后一个知识点,我们讲完再下课,再给我两分钟……”拖堂是英语老师的习惯,讲美国教育总是要花时间的,这样一来,讲课本内容的时间就常常不够用了。
“小鹭,回家吗?”赵妃最近心情不太好,但她其实是个热情开朗的女孩,虽然成绩不怎么样,但每天都笑嘻嘻的。我们两人算不上很好的朋友,只是住得比较近,偶尔一起骑自行车回家。路上聊的,也是她讲我听的关于班上的一些无聊八卦。
“你先走,我今天还有点事,得晚点回去。”
“好呀,等下午上学的时候来叫你?”
“不用。”我偷偷瞄了陆松一眼,他还在座位上,望着黑板在整理笔记。
“那好,我先走啦,拜拜。”
“嗯。”她会察觉到我的冷漠吗?
赵妃走出教室门的时候,陆松站了起来,他没有看我的脸,却在朝这边走,我忽然感到有点儿口渴。
和料想中的不一样,我抬头看着说话的陆松,他的脸竟然涨得通红,一副羞得要死的样子,不敢看我。他其实是个很单纯的人吧?
看到他这么紧张,我反倒轻松了不少,忽然很想笑:“我们走?”
“好。”他点头,跟在我后边。
雪化之后,学生们终于可以骑自行车上学放学了,之前几天,大多数学生只能一边埋怨,一边去挤公交车,津水的公交车不知为什么非常少,一到交通高峰期,每一辆都像沙丁鱼罐头似的。
我和陆松需要从教学楼的楼梯下到负一层车库,推出自己的自行车,然后绕过操场,经由两边种满了香樟的校道出校门,再穿过一中街回家。我们一直在推着车慢慢走,他没有说话,我就没有先开口,不时有学生骑快车,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
“你看见了吧?”
出了校门,在各种小吃的油腻香气和嘈杂的人群之中,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看见了,”我回答他,“是你把何娇推下去的。”
“那为什么……没有说?”
“不想说。”
“为什么不想说?”
“这对你来说重要吗?”我问。
“很重要。”他说。
“那你猜一猜。”我说。
“你喜欢我吗?”他说。
“噗……”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是我自恋,可能是我脑子笨,这真的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释了。”
“那你就拿这个解释当答案吧。”我这么回答他,但他其实只答对了一半。
“那你呢?”他又问我。
“我什么?”
“你不想听我的解释吗?为什么我要把何娇从塔上推下去?”
“为什么?”
“噗……”他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我有点生气,这并不是一件可以笑出来的事,为什么他可以表现得如此轻松?就好像,那件事情确实已经到此为止,和他无关了。
“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是这样子的反应,你好像不怎么怕,也不好奇,像个机器人一样。”他说。
“你才像机器人,”我说,“杀死一个人的时候,更应该怕吧?”
“那就要看你怎么理解人和杀人了。我觉得呢,对杀害同类的恐惧,本身就是一种原始惧,是写在很多动物基因里面的一种情感,对于人这种社会性的动物而言,在法律、道德、羞耻心的约束下,杀人就变得更加可怕起来。但如果仔细想想,杀人的本质不过就是结束了一个生命在世界上的思维而已,是一个人、一只狗,或者一只蚂蚁、一棵草,并没有太大区别。”
“是吗?”我问。
“简单来讲,杀害这件事恐怖不恐怖,并不是由生物本身的肉体来决定的,而是由杀人者和被杀者的意识决定的。如果给你一个排序的机会,一棵你养了三年的草死了,一只邻居家偶尔见过的小狗死了,一个在战争中被流弹击中的中东难民死掉了,你不知道他的名字、长相,甚至连年龄和性别也不知道,小鹭,你觉得哪件事会更让你伤心呢?”
他等了一会儿,我没有回答他这个无聊的问题。
“人对死亡最大的恐惧,其实是自己意识里那些亲近事物的死去。”他自己说。
“你觉得同学不算是亲近的人吗?”我装模作样。
“当然算,”他说,“所以我想回答你的是,我那天真的是承受了非常大的恐惧啊,因为我不是机器人。”
“那你为什么还要杀死她?”
装模作样对我这种人来说,真的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你觉得我和何娇的共同点是什么?”他问。
“成绩好吧,你们两个,不是年级第一就是第二。”
“可是,我们为学业成绩所付出的努力是不同的。”他说。
“你想说她是那种没什么天赋,但又非常拼命的人吗?”我问。
“对。”他回答。
“可是看起来不像。”我说。
“她表现得很轻松对吧?下课从来不做功课,甚至不带作业回家,上课还偶尔睡觉?”
“嗯。”
“去年,学校组织了年级前20名的同学参加门萨协会的智商测试,我的分数是全校最高,158,她的是最低,87,我的智商测试分数几乎是她的两倍,仍需要课前预习课文,上课认真听讲,回家复习巩固,合理安排学习时间,才能拿到全年级第一,她却能够很轻松地做到和我差不多的水平,你不觉得奇怪吗?那次测试后,我很好奇,就找机会问了问她。”
读小学的时候,同学间就流传着一个说法,那些成绩非常好,在学校看上去又没怎么努力的学生,其实每天都在家里拼命学习。想到那天他们在塞纳河畔奶茶店的谈话,我才知道,并非每个人都是自愿这样做的。
“她每天晚上只睡四个小时,有时上课睡觉,是因为实在撑不下去了。她的爸爸是警察,因为工作忙总是很少在家,父母关系很不好,她说她妈妈非常后悔找了这样一个丈夫,就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希望女儿以后能出人头地,不依靠男人来生活。”
“所以她是压力太大,不想活了,自己让你把她推下去的吗?”我问。
“是不是觉得听起来像是我随意编造的一个借口?”
我摇头:“你可能会觉得我无聊。我喜欢偷偷观察班上的每一个人,她平时的表情,她和人说话的方式,还有她的精神状态,都很有问题,我相信她完全有可能这样做。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你会答应她这种事,风险太大了吧?”
“我以为……只要方法正确、逻辑完美,就没有风险。”
这几乎是他那天在塞纳河畔奶茶店的隔间里,跟何娇说的原话。
我讥笑他:“那你现在还觉得方法正确、逻辑完美、没有风险吗?”
“所以,幸好是你,谢谢你。”他说。
我没有说不用谢。
“你家是往左边走吗?”陆松说完,路口红灯亮起,归家的学生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前面的路口,马上就要分开了。”
中午的太阳,已经有点儿热了。津水的春虽然来得晚,但也来得短,不久之后,估计就热得和夏天差不多了,每年都是这样。
他向我伸出了手。
我犹豫了一下,把右手慢慢递给他,他只是轻轻捏住了我中指的第一个关节。
“你的手是冰凉的,像机器人。”他笑了笑,觉得很好玩一样,“我要回家了。”
他的手指,指腹红润,十分温暖。
“好,”我冷漠地说,“路上小心。”
他走之后,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身影,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好像突然可以感受到心脏的跳动了,虽然他一直没有回过头来看我。
好久之后,我清醒了过来,摸了摸自己的衣袖,从里面拿出MP3,按下停止录音的按钮,把它紧紧攥入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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