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警车内,回头望了一眼这条不长而潮湿的巷子。
反应过来车里面有些闷,他打开车窗,呆呆地看着过往的行人,他们看见警车,有时会忍不住往里面多瞟两眼,他就觉得那些人都是在看他,他们的眼神都好哀伤,好像都知道,自己刚刚失去了女儿。
“啧啧,还和我是本家,”张楚溪单手扶着方向盘,用打火机点燃一根烟,问道,“怎么样啊,老何,有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来?”
何天奈摇摇头。
“没有。”
张楚溪瞟着左右反光镜。
“凭我的直觉,这个女孩儿,你可以多跟一跟,没准啊,这两个案子还是有一定关系的。”张楚溪一边开车一边继续说,“不过啊,你也还是看开点儿,遇到这种情况的人啊,不止你一个。我有个远房亲戚,也跟你一样,还是个儿子,十几岁突然没了。大不了啊,再生一个。”
“不生了,”何天奈说,“生是造孽。”
“啧,你这是哪里的话呀……”张楚溪安慰道,“我看你现在是还陷在里头出不来。这种事啊,除了看开还真没什么别的办法。人哪,就是个命。”
“是啊,就是个命。”
警车转过一个弯,在红灯前停了下来,两人不再说话了。
“接下来你去哪里?”绿灯亮了,何天奈问。
张楚溪说:“我去那小孩儿的学校转转呗,找老师和同学录个笔录。要不,你先回去?反正我只是想给你个接触张小鹭的机会。半个月不到,身边就两桩事,啧啧,怪。”
何天奈疲惫地摇头。
“我还是跟你一块儿去吧,时间够,我们还可以去附近的网吧调查一下。依我的判断,他当时出门后,很有可能是去了网吧。这个案子,你也上点儿心,和你是本家,也就留了这么一个后,真没了,香火也就断了。”
“你这家伙,还有心思管别人,真是菩萨呢。不过我倒不觉得什么香火不香火的,男孩女孩有什么区别?跟谁姓不是自己的后代啊?”张楚溪又瞟了一眼反光镜,“我呢,自然会尽力而为,但你也不是不知道,失踪是这种情况的话,很难搞的。”
再次红灯,张楚溪踩下离合器和刹车,把挡位挂到一挡。
他抱怨道:“这破警车开了好几年了,也该换了,争取到时候可以换个自动挡,最好别又是辆国产车,你说对吧?听说现在国外都在开发什么电动汽车了,我们国家的车企,什么时候也争气一点,搞点高科技嘛!”
何天奈没有回答,张楚溪看了他一眼。他瘫在副驾驶座上,像个死人一样。
“唉,老何呀,我觉得,你就不要硬撑,该哭出眼泪来的,还是要哭出眼泪来……”
张楚溪双手捧住口鼻深吸一口气,把它吐出来。绿灯马上要亮了,他挂了挡,拧开车载收音机。
一阵短暂的低频噪声过后,电台里传出歌声来。选秀女歌手用深情款款的声音唱道:“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暖暖的眼泪跟寒雨混成一块,眼前的色彩忽然被掩盖……”
“我刚才一直在改作业,没来得及吃饭,”女人说,“两位警察同志吃午饭了吗?如果不嫌弃,不知道食堂还有没有……”
“啊,不用不用,”张楚溪摆手道,“我们来,主要是想问一下张柯的情况。”
“嗯,张柯这孩子,还蛮听话的。说实话,听到他失踪的消息时,我也挺意外。这孩子吧,上周五还好好的,怎么过个周末就不见了呢?真的是……”这位女老师一边端着碗,嚼着饭菜,一边回答。
“他最近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吗?”张楚溪问。
“没有。”老师快速把最后一点儿拌着油汁的饭扒进嘴里,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后用纸巾擦了擦嘴,打了个饱嗝。
“他的座位在哪儿?”何天奈问。
“我带你们去。”走在走廊上,女老师的高跟鞋噔噔作响,她带他们走进教室,到一个靠窗的课桌旁。课桌的抽屉里很乱,堆满了书和作业本,以及半瓶没有喝完的可乐,再就没有什么别的了。
张楚溪翻了两下,摇头说:“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
“你最后见到这孩子是什么时候?”何天奈问。
“周五放学的时候,没什么异常呀。”女老师说。
“那你知道,他有什么玩得好的朋友吗?”
“等会儿下午上课了,你们可以问问同学们。他的同桌叫刘斌,和他关系还不错。”
“嘭!”教室门被撞开了,一个背着书包的学生从外面冲了进来,看到班主任在,马上缩了一下身子,恭恭敬敬地敬礼,喊道:“杨老师好!”
“哎,你来得正好,”女老师向他招手,“刘斌,你给这两位警察叔叔讲一讲张柯的事情。”
她又向何天奈和张楚溪介绍:“这就是刘斌,张柯的同桌。”
“警察叔叔好!”刘斌也向他俩恭恭敬敬地打了招呼,敬了礼,然后在椅子上放下自己的书包。
“同学,你好,”张楚溪说,“最近张柯有什么和平时不一样的地方吗?”
“有。”这个剃着平头的初中生点了点头,非常肯定。三个大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哪里……不一样?”女老师问。
“他最近特别不一样。几个星期前,他说他爸爸答应给他钱买手机了,还要买那种可以玩游戏的智能机,但是他一直没有买,我们就都不信嘛。他就对这个事情一直很生气,发了很大的火,说我们都不相信他,不想再跟我们玩了,说等有了新手机,也不会借给我们玩。”
“我们学校规定上课是不可以带手机的哦。”女老师警告他说。
平头小男孩连忙摆头:“我们没带,我们没带。”
“你们是谁?”何天奈问。
“就是几个玩得好的,我、张柯、赵理想,还有唐曲。”
有一个女生从教室的前门进来,看到他们四人在一起,低着头走到自己座位上去了,放下书包。
“你们后来一直没有看到张柯的手机是吧?”张楚溪问。
“对,没有,我觉得他是在撒谎。那次体育课,胡宇带了智能手机出来玩,很风光,他就眼红了,吹牛。他不是市里人,家里条件又没有宇哥好,是个县城来的,他家里肯定不愿意给他买智能手机。”平头男孩挠了挠脑袋。
“你可别瞧不起县城来的,”何天奈告诉他,“他爸爸真的给他钱买手机了。”
“就是,”女老师在一旁帮腔,“你以为你是城里孩子了不起呀?”
“哇!那他爸爸真好!”刘斌说,“之前还给他买过篮球和滑板,没想到手机也肯买。”
“你们这些小孩儿,要什么家长给买什么,就是对你们好啊?”
张楚溪说完,回头看了一眼,又有两个学生进了教室,其中一个男孩子,似乎还想走过来围观。
“他喜欢篮球和滑板吗?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爱好,比如去网吧玩游戏?”何天奈继续问。
“游戏?玩吧……不过我们几个在一起,最喜欢玩的还是篮球,但是那次他发火之后,就变了。”
“怎么变了?”
“他就不和我们打球了,和那些外面来的大人一起打。但他和我其实还是说话的,他说那些外面来的大人里面,有个打球打得特别厉害的,是从省代表队退役下来的,如果不是受了伤,有可能进国家队,甚至有可能去NBA。他说那个人和他讲,可以把他介绍给代表队教练,让他接受训练打专业比赛,只要交点钱就行了,以后有机会去省队,去打CBA。他说自己准备去,将来要成为中国的内特·罗宾逊。”
“这牛吹的!”张楚溪笑了。
“内特·罗宾逊是谁?”何天奈问他。
“NBA球员!个子很矮,但是非常会扣篮,是个很努力的球员,”张楚溪说,“我也喜欢打篮球。”
“对,就是他!”刘斌说,“张柯也很矮,他觉得自己篮球打得不错,和内特·罗宾逊很像,不过我是觉得他那样打球,专业比赛肯定不行。他老是不传球,谁愿意和他一队?我就觉得他没来上课,是不是被外面进来的那些打球的人骗了……”
“你们学校允许外面的社会人士随便进来打球吗?”张楚溪问杨老师。
“怎么可能!有门卫的!”杨老师说,“能进来打球的都是些学校老师或者领导家的孩子,每次都是那一拨人,他们不可能是拐孩子的坏人。”
“总之我觉得,张柯老是喜欢幻想,”刘斌坐下来说,“他有一次还说,反正自己考不上好学校,准备不读书了,去少林寺当和尚、练武术。”
“他还会武术?”
“唉,不会!他每次都这样,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把自己当个大人看,觉得自己厉害得不得了,还有点儿瞧不起人……”
“你知道……张柯喜欢去哪个网吧玩吗?”何天奈问。
“我看他去过沙巴克网吧……”前来围观的另一个学生书包都还没放,指着一个方向大声说,“就在学校外面。”
“对,他只去沙巴克,”刘斌也附和着,“每次就玩一小会儿。”
“那你知道他玩的是什么游戏吗?”
“就是《飞舞篮球》啊。他说他每次都只玩内特·罗宾逊,不玩别的球星。”
“他不玩别的游戏吗?什么神传说的?”何天奈问。
“别的就没听他说过了……”刘斌摆头。
“对了,他还有个姐姐,你知道吗?他们关系怎么样?”张楚溪想起什么来。
“关系挺好的吧。他好像就住在他姐姐家,他说他姐姐长得可漂亮了,不知道是不是吹牛。”
张楚溪点点头,进教室的学生已经越来越多了,他看看手表,学校的铃声响起了。
“没事,这是预备铃,还有15分钟才上课。”杨老师说。
“嗯,该问的也问得差不多了,”何天奈说,“我们去那个沙巴克网吧看看,照理未成年人是不准许去网吧玩游戏的。”
“对!对!我也希望你们能够经常打击一下学校外面的这些网吧,那些网络游戏简直就是电子鸦片,毒害我们的学生呀!真的是太毒了!”杨老师说,“我也希望你们能尽快把张柯找回来,他父母就这么一个孩子,真的不容易呀,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哦,一定!一定!”
张楚溪和杨老师握了握手,赶快跟出教室,拍拍何天奈的肩膀。
“老何,你……没事吧?”
“我没事。”
何天奈站着不动,闭上眼睛挤了挤自己的鼻梁,说话很缓慢:“就是……你觉不觉得我们忽略了什么东西啊?”
“什么东西?”
听他这么说,张楚溪也皱眉思考起来,有几个学生快速地从他们身边跑进教室。
何天奈问他:“在张小鹭家里,看见过张柯的书包吗?”
“没有看到。”张楚溪摇头说。
“教室里好像也没有,对吧?”
何天奈反应过来:“等一下!”
他快步返回教室,在学生的瞩目下,把张柯的课桌抽屉翻得乱七八糟。
“没有……”他对张楚溪说,“你再打电话给那家人问问,问书包有没有在家里?”
“他们说……没有。”张楚溪把电话从脸上拿开。
“把电话给我!”
何天奈接过电话,对着那头说:“你们再去看看他的衣柜,有没有少了几件衣服或者裤子?”
“真的少了几件吗?好……”
他挂了电话,还给张楚溪,走出教室。
“老何!”张楚溪又追了出去,“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他书包不见了,家里还少了几件衣服,手上又有钱,是不是做了计划,要离家出走?”
“可你不是说,张小鹭看着他出去,什么也没带吗?”
“可以先做好准备,把要带的东西装在书包里,藏在外面啊!”
“但是那天晚上下那么大雨,他能去哪里呢?”张楚溪问,“还有,他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我只想快点帮他们把孩子找回来,”何天奈捶打着自己的脑门,“你别问我!我只希望,孩子还活着啊……”
张楚溪看着他痛苦的表情,觉得他几乎就要掉下眼泪来了,但他没有哭,只是颓丧又疲惫。
“老何,你还是回去吧,”张楚溪说,“回去好好歇一下,暂时什么都别想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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