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凝视着眼前这个站在马路边上的男人,他苍老,他痛苦,但他的眼睛里,仍然有湿润的光彩,还不至于浑浊。
作为一个跑遍了全国很多城市的旅行作家,你知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话不假。此刻,他让你想到久违了的津水男人的感觉,忧郁,寡语,喜欢做多于喜欢说,行事果断、干脆,像一场说来就来的雨。津水总是下雨,你去过很多下雨的城市,都觉得没有它的雨厉害,津水是你的故乡。
这么多年过去了,外面世界的变化并不大,津水的变化应该也不大,你这么觉得。
你们一起走在南京街头老梧桐的树荫下。他问你,找到了张小鹭却没有找到你,是什么意思?你说,说来话长,要不要找个咖啡馆慢慢来谈,他说好。
你们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临街的咖啡馆,环境还算不错,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见窗外的梧桐和梧桐下的行人,一旦有玻璃隔着,他们就成了风景。你点了一杯脱脂奶无糖拿铁后,自己付款走了。那男人问有没有酒,咖啡师说抱歉没有,他抿着嘴看了几遍饮品单,说那就来一杯柠檬水吧。
你们两人都盯着窗外的风景看得出神,好像思绪都已经不在这里,而是飘去了离此处一千多公里之外的那个地方。
“要不你先问我?”他喝了一口柠檬水,龇着牙像是被酸到了,“如果你有什么想问的。”
你喝了一口咖啡,点点头,问道:“你知道我新书的名字是从哪里来的吗?”
“《去深处》?”他摇头,“我不知道。”
“知道王尔德吗?”你说,“我用‘去深处’这个书名是在致敬奥斯卡·王尔德的《自深深处》。”
“写童话的王尔德?”他问。
“对,爱尔兰作家,但他写过的可不止童话,”你看着他说,“《自深深处》是他在狱中用几个月的时间写给自己的同性恋人道格拉斯·波西的一封长信。你也是个同性恋,对吧?”
他拿着玻璃杯的手仿佛被冻住了一般,定在那里,他也抬头看你的眼睛,你们谁也没有要退缩的意思。
“没错,我是。”他说,你觉得他在自以为勇敢。
“在那个同性恋爱被视为犯罪的时代,王尔德因为这段非法的恋情被道格拉斯的父亲告上法庭,然后戴罪入狱。在监狱里面,他给自己爱之入骨又恨之入骨的那个人,写了这封长信,第一次看完的时候,我真是伤透了心。”你念道:“‘当初你投向我,要学习生活的欢娱、艺术的欢愉。也许冥冥中安排了我来教你某种奇妙得多的东西,悲怆的意义,以及它的美好。’在信的结尾,他是这样写的,身为一个同性恋,这句话实在是让我感同身受。”
“你什么意思?”他的眼中露出困惑。
“所以我刚才说了吧?”你端起杯子,品尝着他的困惑,“你找到了张小鹭,但还没有找到我。”
“你不是张小鹭?”
你说:“我和张小鹭是朋友,也是同班同学,你来我们教室那天,我们见过,我认得你,你大概不记得我了,我的名字叫赵妃,曾经是娇娇的女朋友。”
“女……朋友?”男人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又喝了一口柠檬水。
“对,女朋友,何娇和你一样,也和我一样,是同性恋,你知道吧?”你说,“那时候,她经常和我提到自己的爸爸,所以在见到你之前,我对你就已经挺了解的了。”
“娇娇她……知道我……”男人垂下头来。
“她知道你的远比你知道她的要多,多太多太多。”你又喝了一口咖啡,苦。
你扭过头,眼神变得有些哀愁,看着咖啡馆的玻璃落地窗外,两个穿着淡蓝色校服的女学生,她们一只手上都拿着蛋筒冰激凌,不时舔舔或者咬一口,另一只手牵着彼此,荡来荡去,像一对欢快的喜鹊,在一簇簇发亮的梧桐叶片下,慢慢前行。
你同何娇一起走在路上的时候,从来不会牵她的手,尽管,手拉手一起走在女高中生的世界里似乎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你们从不。
班上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吧?你是这样认为的。明明已经接过吻,明明已经触摸过彼此身体最隐秘的部位,但在外人面前,你们两人的关系谈不上亲密,甚至比朋友还要冷淡一些。
你们彼此交流过为什么要这样子,一方面大概是带有一种怀揣着秘密的刺激吧;还有另一方面的原因,你们自然也清楚,和男生女生公开交往不一样,这种不同寻常的情感被人知道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所以得时刻警惕着。
你喜欢带何娇去自己家里。
父母两年前因为交通事故去世之后,你的生活起居全凭奶奶照顾,奶奶给了你比较自由的生活空间,除了在家做饭、洗衣、做其他家务和睡觉之外,她的其他时间都在牌馆打麻将度过。知道孙女儿要带全年级成绩数一数二的同学回家给自己辅导功课,她还会早早出门,生怕打搅了你们。
你的房间里有一台属于自己的台式电脑,两人每次做完最渴望的事情之后,喜欢完全赤裸着身子,一起挤在一张靠背椅上面上网。有时候,你们会下载一部电影或者综艺节目一起看;有时候,你们喜欢在网上胡乱浏览,出于对自身的好奇,你们还会经常搜索一些和同性恋相关的内容。
“你觉得……我们这样是有问题的吗?”
她很喜欢这样问你,虽然学习成绩斐然,但是对自己的生活,她真的没有一点自信。
“我不觉得呀。”你每次都这样说。
她喜欢在你家的电脑上下载一些盗版的tXt电子书,存进手机里,在她母亲睡下之后慢慢看,这似乎是她平时仅有的娱乐了。
“上次在你这里下的那些书,大部分都挺无聊的,不过有一本王尔德写给自己男友的《自深深处》,我挺喜欢的,看哭了。”
“王尔德还写过同性恋?他不是写童话的吗?我小学时,还演过他童话改的节目,上过电视呢!”你很兴奋,觉得自己有一件值得炫耀的事了,“《快乐王子》你知道吗?就是一个王子雕像让一只燕子衔走自己身上的金银珠宝去救济穷人的故事,我演的就是女主角啊,一只燕子。”
你从抽屉里拿出相册来,翻开给何娇看。
“这就是我。”你指着那个穿着羽毛纱衣的小姑娘说。
“真可爱。”何娇笑了。
“这个演王子的你也认识,他是陆松,你的老对头。”
“原来你们这么小就认识呀,你都没和我说过。”何娇带着一丝醋意。
“这也没什么好说的嘛,我们是小学同学,我爸妈和他爸妈以前也是好朋友。”你告诉她。
“这样子啊……”何娇说,“我有时候还真是挺羡慕陆松的,他看起来一点学习压力也没有,成绩还那么好。”
“他吧,从小就很聪明,什么问题都难不倒他,而且呢,人也非常善良,非常喜欢帮助别人,”你说,“但是你也很棒啊!我最喜欢你了!”
何娇摇摇头:“我和他,是完全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你说。
“哪里不一样你难道不清楚吗?他是跟着希望在往前走,我是被绝望推着往前走。其实班上每个人都能感受得到吧,陆松有学习的天赋,可以很轻松,但总有一天,我会被身后的绝望给压垮吧……”
“你又开始想太多了。”
你抱住何娇的身体,才发现她的身体有些发冷了,细汗从她的皮肤上渗透出来,让她的身体变得很滑。
“不是我想太多,”何娇无奈地摇头,“是你想不到,我现在每天回家,都在下地狱。”
“地狱是什么样子呢?即便现在,又经历了十多年的漫长人生,我也不敢说我理解了她当时的痛苦。无非就是家长逼迫学习,就算再怎么过分,也是自己的孩子,应该也不会残酷到地狱的程度吧?但我清楚的是,她确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有一次她在我家用电脑和网上的一位心理医生交流,对方问过一些情况后判断,她已经有非常严重的抑郁症了,建议她好好和父母谈谈,暂停学业,尽早去医院接受治疗,但她什么都没有和你们说,对吧?”
你喝了一口咖啡,面前的男人沉默不语。
“当然,你可以辩解说,你一直在忙工作,对于女儿的事情,无暇照顾。”
“娇娇的压力,我其实是知道一点儿的,只是我……”
这个“只是我”后面,没了下文,他继续沉默了。
“是没想到有这么严重?还是因为在逃避家庭?或者是说,在这样的立场下,你不知如何是好?”过去那么久了,提到那一切,你没想到自己还是会气愤,“你其实很清楚吧?这一切恶果的起源,就是你自己!”
时间过得很快,何娇的脸色每天都变得越来越差,让你想起之前她说过好几遍的“会被绝望压垮”。
考完最后一场英语,寒假就要来了,你一直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她快乐一些,于是提出想带她去哈尔滨看冰。
“可是我们没有钱啊。”她说。
面前是笔直的校道,两个人在逐渐转寒的北风里行走,棕红色的枯叶被从地上吹起来。出考场后,因为出来得晚,路上学生稀少。
“我的压岁钱是自己攒着呢,如果我们省着点花,应该够用。”
你知道这对她来说也许有点为难,毕竟她没有钱。
“你千万不要觉得不好意思,那些男的女的交往,不也有钱一起用吗?”你说,“我希望……你至少还可以依靠我。”
何娇沉默了一下,忽地笑了。
“好呀,我们去吧!”她很开心的样子,“我其实还有蛮多地方想去看看的,想去西藏!”
“还有新疆!”
两人突然像疯了一样,在空旷无人的校园里大声喊了出来:“想吃!烤全羊!手抓饭!哈哈哈哈……”
可是后来,何娇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寒假,哪里也没有去成。时值春运,南来北往的返乡人潮早在一个月前就将火车票抢购一空,她在电话里告诉你,自己被管得越来越严了。妈妈就像里九尾老妖婆的幌金绳,越是挣扎反抗,就绑得越紧,完全没有办法讲道理。过完冷冷清清的新年后,她甚至连出门的机会都没有了,整个寒假,你们两人总共见了三次面,每见一次,你都觉得担心害怕——她所说的那个绝望,是不是已经快要压垮她了?
开学的那天,何娇开口对你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已经不想再活下去了。”
你抱住她,像往常那样,在无人小巷里轻轻抚摸着她的背。天气还很冷,大家在校服里面都加了一件厚厚的棉衣,你什么也抚摸不到,也觉得她根本感受不到自己的抚摸。
“没事的,”你安慰她说,“还有一年,等到毕业,你上了大学,离开了这里,就解脱了。”
“我这次是真的死心了,你可以帮帮我吗?”
她哭了出来,抱紧了你,眼泪流到了你的脸上。
“我偷看了我妈妈锁在书桌里的日记……”她说,“我爸爸是个gay啊!她这么对我,一直都是在报复我爸爸啊!”
“不会吧?”你无法相信,看着她的脸,“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她推开你,坐在湿冷的地面上,哭喊道,“她自己写的啊!她要把对我爸的恨,全部报复到我身上!我为什么要骗你?连你都不相信我了吗?”
你蹲下来,再次抱住她:“我相信你,相信你……”
“她把对我的恨,报复在娇娇身上……”
男人的手抖了抖,伸进衣服里,摸出一包白沙烟来。他狼狈地抠出一根,叼在嘴上,手又在兜里乱摸,去找打火机。
“先生对不起我们这里不能抽……”
他抬起头来,眼圈泛红,鼻孔里流出了透明的水,但还没有哭,像一只将死的老狗,呆滞地看着说话的服务生。
服务生没有把最后那个字说出来,转身走向吧台,给他拿来一只烟灰缸,轻轻放在桌上。
他点燃了烟。
“她太痛苦了,我鼓励不了她,也说服不了她。”
你继续说:“那之后的一个月里,她的理智完全崩溃,却还要装作没事人一样生活。后来老师通知班级今年春游去云塔,她告诉我想死在那里,她说没有塔,就没有她,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男人双手捧着头,嘴里呼出一口烟雾:“我知道的,我早该想到的。她小的时候就喜欢问,我和她妈是怎么认识的,我就告诉她,那座塔,是我和我妻子相遇的地方。我年轻的时候,在那附近的学校读高中,我妻子的妈妈在附近开了一家裁缝店。有一天她去给看塔的尼姑送缝补的衣裳,下了大雨,就站在塔门口等雨停。我撑着伞从那边路过,送了她一程,就这样认识了,后来谈了朋友。她家有钱我家穷,但是她特别喜欢我,说服她家里出钱送我出去上大学,我们就结婚了。”
男人摇着头说:“但是我从没给何娇说过后来的事。读大学的时候,我才渐渐发现自己更喜欢男人,我不是成心骗她的……也没想过,会变成这样……”
“你知道你妻子有写日记的习惯吗?”你问他。
“我知道,但我从没有看过。后来娇娇去世,她就不再写日记了。”
你追问他:“真的就只记得那个塔是什么地方,不记得娇娇出事那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那天是什么日子?”男人使劲儿想,终于想起什么来,长叹一声:“造孽啊!”
“想起来了?那一年,学校要去春游,地点选的是你们夫妻相遇的地方,日子选的是你们夫妻结婚的那一天啊!你就没发现吗?她当时觉得,这简直就是天意啊。她和我说,一定要在那天,在那里死去,你们真的已经把她逼疯了……她求我,想让我帮她,推她下塔,她怕自己到时候不敢跳,”你也叹了一口气,“我那个时候,真的很喜欢她,恨不得跟她一块儿死,但我不能死,我还有亲人和朋友,我放不下他们。她不一样,除了我,她什么都没有了,你知道吗?所以,我答应了她,我们当时决定想一个办法,让我把她推下去,又不至于被人发现。”
你语速很快,不确定他是否听进去了,但那段记忆实在太过痛苦,你尽力在克制了。
“你们想到的……是什么办法?”他问。
“办法不是我们想出来的,是陆松。”
你告诉他:“接下来我要讲的,是我造的孽。”
娇娇不去你家的日子里,你平时会和张小鹭一起回家。在众多朋友之中,她家离你家最近,这个话不多的女孩,虽然平时看起来闷闷的,有时候却能讲出一些非常有意思的观点来。那天她来喊你一起回家,你拒绝了她。
离春游的日子越来越近,你觉得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也很痛苦,有时候会突然觉得,何娇真是自私,把一切的黑暗都倾倒给你,然后决定弃你而去,丝毫没有考虑到你失去她之后的感受。但每次你都被自己说服,何娇那样的人生,无论说给谁听,都会觉得惨痛难受吧?自己失去她的痛苦,在她巨大的痛苦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死对她来讲才算是真正的解脱吗?你反反复复想,却想不明白。
……
“用不着这样吧?”陆松很平淡地告诉你,“生死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你们确定,你们经过充分思考了吗?”
“充分思考是指哪方面?你以为你有多懂她?”你和陆松争执起来。
你很清楚,他肯定还不够了解何娇真正的悲剧。
“我知道她的父母关系不太好。听说她妈妈非常变态,每天都在逼迫她,让她很压抑。”
“就这样?”
“就这样。”
你把教室的玻璃窗拉紧,毕竟窗外的寒风,还很冷。
“她的爸爸是个gay,你知道吗?”你说,“她的妈妈,并不是为了她的未来才逼迫她的,而是把自己对她爸爸的恨,全部都报复在了她的身上。”
陆松摆头:“即便这样……”
“而且!”
你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那件事也讲了出来。
“这样子吗?”陆松的表情也有点儿痛苦了,他叹了一口气,“那确实,没有办法了,如果是我,也受不了。”
“我想象不出来,怎么可以这样,”他痛苦地重复了一遍,“如果是我,也受不了,这太难受了。”
你们坐在空旷的教室里面,沉默不语,冷冷的北风从另一个窗户的缝隙里吹进来,呼呼作响。
“我愿意帮你们想办法,”他开口说,“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让我来把她推下去,你不要动手。”
“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你本想拒绝。
“你不要误会,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
陆松把手插进裤兜:“我是在可怜何娇。如果她真的不想活了,我可以帮她。我怕你到时候没有胆量去推她,你懂我的意思吧?”
“你为什么要去找陆松帮忙?”男人问,“他又为什么愿意帮你们?”
“去找他,当然是因为他很聪明,”你告诉他,“他愿意帮我,因为我和他从小就是很好的朋友。”
“朋友?”男人难以理解,“仅仅因为是朋友,他就愿意帮你杀人?”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杀人了。他不是普通人,他从小看问题的视角,就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对于杀人的罪恶,他没什么概念。”你憋着一口气,沙哑地说,“为了帮娇娇解脱,我利用了他。”
“没概念?怎么可能。”娇娇爸爸的神情就像是,他身体里面某种一直支撑着他的东西,在一点点垮下去。
“很难理解吧?那么聪明的人,对于‘帮助别人去死’没有概念。”
“理解不了。”他说。
“我当时想到要找他,只是凭直觉。我想,陆松总有办法,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也肯定会帮我的。但我并不真的懂原因,为什么他是一个那样的人?为什么他愿意做那样的事?为什么他的样子,总像是站在很高的地方去看别人?我们和他之间相隔的到底是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见到那么多人慢慢长大,我终于想明白那是什么了。”
何天奈眼巴巴地望着你,他在等一个答案。
“那是鸿沟,”你告诉他,“人群和人群之间,有巨大的鸿沟,所以我们不能相互理解。那时候的我们、我们的家长,谁不羡慕陆松呢?他的成长环境,家庭条件、亲情、教育、都是最好的。他自身,聪明、勤奋、善良、礼貌,也都是那么真实地好,不带半点掺假的。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啊?不管外在还是内在,在津水那种小地方,可以说是我们能够看到的最好的教育范本了吧?谁不羡慕呢?可是,正因为这样啊,他那时和别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远到看我们越来越小,远到孤独,远到没有同类。”
“你是想说,他太孤僻了?所以性格扭曲?”何天奈问。
“不,就是字面意思。他很好,性格也很好,但他和我们不是同类。”你知道这很难解释,“他像那种温室精心培育的优选品种,和我们之间的阶层鸿沟,就是他的温室。温室的作用,不就是隔绝病虫害、寒风和冷雨,去结出更好的果实吗?在温室里面,所有的问题再难,都是有解的题,他不知道,在我们的阶层,有很多苦难是无解的,还有些路,走错了是回不去的……”
说完,你哽咽了。
“所以,你觉得他只是天真?”何天奈尴尬而辛酸的笑僵在脸上,“哈!怎么可能……”
“对呀。这些年,我经常见一些大城市有钱人家里的小孩,他们总以为捐出自己的旧衣服寄到穷困山区,就能改变那些小朋友的命运,我也在想,他们为什么可以这么天真?”你问他,“如果人从小就成熟,那法律还有什么必要对未成年人区别对待?你当年不是给我们讲了一个少年犯砍死老师的故事吗?你觉得那么多少年犯罪案件里面,有多少是和天真无关的?只不过,陆松的天真不一样。”
“再不一样,他也是个人罢了,”何天奈着急地说,“你还没意识到自己当年是在害他吗?”
你沉默了片刻,反问他:“如果你当年真的知道了娇娇的事,会怎么做?你是愿意让她死去得到解脱,还是会继续万分痛苦地活着?”
“我大不了可以离婚,带着娇娇重新开始生活!”男人辩称。
“你会这样想,”你面如死灰,盯着他的眼睛,冷冷地告诉他,“是因为你还一无所知。”
“所以……”他被你的表情吓得打了个哆嗦,皱巴巴的喉结不由自主地蠕动,“陆松当时给你们想了个什么办法?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那一天,你带着何娇走进塞纳河畔奶茶店。
她没想到你会让陆松参与进来,并且对你这个主张有点不放心。她觉得陆松要是劝阻,或者泄漏出去,都会带来麻烦,但是你告诉她,别人你谁都不相信,但陆松一定是可靠的。
你和这个男孩子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这让你将他身上那种“将任何难以解答的事物视作挑战”的天真和执拗看得很清楚,也让你对他身上那种与超高智商不太匹配的单纯很熟悉。
他从来都是站在人群高处的那一个。在津水这样的小城,他家境优渥,智慧拔群,虽然从不显露出自己的阶级优势,但你知道,在“平易近人”的伪装下,一直以来,他总是在以一种俯瞰的视角、悲悯的眼神,看待身边的其他人。
你们当然是很好的朋友,差一点儿就能成为恋人。但你非常厌恶和惧怕他内心的暗处——偷偷把自己神化的天真和孤傲,仅仅凭这一点,就让你对他的好感永远止步在朋友的程度。
他的内心还不是以为自己和别人很不一样?这样的人,再怎么掩饰,也不可能真的和别人打成一片的。
回想起来,你经常悄悄地替他思考,究竟什么样的女生,在深入了解这个人之后,还能包容他这一点,真心和他相恋呢?
你不知道,但后来你明白了,这些年少时朦胧的思考让你在潜意识里学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如何通过他的这一点,来“利用”他。
你们在隔间里坐好,看着陆松用自动铅笔在草稿纸上画下一个竖着的长方形,然后把它分割成7层。
“我们把这当作云塔,”他迅速在代表云塔下面5层的方框里画了叉,语速非常快,“从这些地方掉下去,有很大的概率会摔不死,我们要先排除掉,到时候没摔死又落个残废,就很搞笑了。”
他用了“搞笑”一词,何娇都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你批评陆松:“你正经点好吗?”
“嗯,好,我们言归正传,快点说。”
“两杯柚子茶热饮,一杯拿铁奶咖好了。”忽然,奶茶店老板掀开布帘,吓了你一跳,他把你们的饮品放在桌上,然后给你们挂上布帘,离开了。
陆松用自动铅笔在最上面的两层塔上画了圈,继续说话。
“我们把这个计划看成一道题目,那么我们要达到的目的有哪些呢?第一,何娇必须顺利死掉;第二,推你的那个人,也就是我,完成这件事之后要能全身而退,不被别人发现;第三,不能祸害我们之外的其他人。”他用笔尖点在纸上,“要完成第一个要点,我刚才已经说了,最好是能选择在塔的最上面两层做这件事,这不难,难的是第二点和第三点。”
陆松的想法果然和你不一样,你之前并没有思考过他说的第三个要点。
“先来想怎么解决第二点,要直接去想‘怎么才能完全不被人发现’这个问题有点虚,所以我们不如试着把这个问题反过来看,把问题换成‘被人发现的情况,究竟会存在几种可能’就好。”陆松看着何娇,伸出第一根手指,“最直接的第一种情况,我推你下去的过程被同一塔层的同学撞见,那么,Game over。”
他依次伸出第二根手指到第四根手指:“第二种情况,你坠楼时,推你下去的人,也就是我,独自处在某一个较高的塔层,除我之外的别人要么在低层,要么在中高层却有人共同做证,几乎都不存在犯案条件,犯人非我莫属,Game over;第三种,坠落过程被其他塔层的人看见,警方通过调查其他塔层的目击者来推算,很轻易找出了你掉落的塔层,Game over;第四种较为理想的情况是,所有人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坠地死掉了,没有一个人看见你坠落的瞬间,也无法以此判断你是从哪一层掉下来的……”
“我们要做到的就是第四种情况吗?”你问。
“不对,即便这样,也仍然有破绽。只要你在塔上出现过,警方就可以通过调查目击者,得知你曾经在第几层活动,从而得知事发时你所处的大概位置,再找出凶手,Game over。”陆松否定了你的说法。
何娇若有所思,慢慢分析着:“所以……你推我下去的时候不能被发现;完事之后,你也不可以单独在某一层塔里待着;然后,必须要没有人看见我是从塔的哪一层掉下来的;还要没有人知道我进塔之后,在塔里的什么位置出现过。好复杂……是这个意思吗?”
“对,没错,”陆松说,“要让我推你下去的时候不被发现其实很简单,只要找到独处的机会就好,我们有一整个上午的时间,肯定能找到这样的时机;我的不在场证明如何成立稍后再说;第三个问题,我去云塔实地测量、计算过。塔有6面,根据人的双眼视角和楼梯以及柱子墙壁的遮挡,不管是塔哪一面的窗子,被一个人看见的概率都在20%左右,根据概率计算公式,假设某层塔上有两个人的话,你被看见的概率就会达到36%,三个人的话,就是48.2%,四个人59%,五个人67%,假设一层塔里有十个人,被看见的概率将达到90%左右。”
你不懂他是如何计算的,只能看向何娇。
“对,如果你确定一个人被看见的概率是20%左右,那么不被看见的概率就是80%。假设某一层的人数是n,那么在这一层被看见的概率P(n)等于1减去不被这n个人中任何一个人看见的总概率,也就是80%的n次方。”何娇点点头,“也就是说,假设每一层塔的条件都一样,算上一个带队老师,全班有63个人,就算除去我们3人,我从塔上掉下去的话,被看见的概率也会是1减去80%的60次方,差不多是99.999%了……”
“那不是就等于一定会被看见吗?”你问陆松。
“这当然只是数学上的计算,不代表实际情况,”陆松来回转动着手中的铅笔,“根据我在现场的考察,云塔年久失修,出于让文物免受强烈日晒的考虑,塔里很多窗户其实都已经被木板封起来了。比如塔的正南边有一面,最底下三层的窗全被封住了,上面四层却还都开着,塔的这一面还刚好对着一个湖,塔下空地不多,到时候应该不会有太多人在那里逗留,湖的对面是一片少有人去的树林,也应该不会有人看见,我认为非常合适。”陆松回答了你。
“那概率是多少?”你接着问。
“这个概率无法计算,要取决于在塔的上四层有多少人。”何娇说。
“对,”陆松说,“我刚才说过,要获得能够死得不拖泥带水的足够高度,我们至少得选择塔的第六或第七层是吧?那么我现在告诉你们,我们最好的选择是第六层。”
“为什么?”何娇问道,“第七层……不是更高一些吗?”
“为了降低被发现的概率。”陆松解释道,“云塔每一层的窗,窗内都设有栏杆,窗外都设有飞檐,如果从上往下看,是看不到下一层窗户的情况的,因此,选第六层是不会被第七层的人看见的,但如果选第七层,则会增加被第六层的人看见的概率。”
“这样子吗……”你翻起眼睛,望着那幅挂在墙上的印象派画作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可能有道理吧。
“现在再来说不在场证明的问题,”陆松继续说,“既然已经确定了我们的行动地点是第六层,那么赵妃到时候的位置应该是在塔的第五层。”
他拿铅笔指着你:“不,准确点说,是接近第五层和第六层之间,非常靠近楼梯的位置。我需要你做两件事,一来,我需要你帮我们观察第五层人员的动向,在他们都没有朝南边看的时候,马上给我们通知,让我们有时间行动;二来,我需要你在我们行动之后,立即来到第六层,为我提供不在场证明。”
“我还没明白,就算是选择南边那一面,底下三层的窗户都被封住了看不见,我又找到了第五层的人没有朝南边看的合适时机,但第四层的人看到了怎么办?”何娇说。
陆松点点头:“第四层看见你的概率,取决于到时候那里会有多少人,是吧?我现在告诉你们,我们要做的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情,不只是你在冒险,我和赵妃都在冒险,所以,我们需要非常慎重。我认为春游那天,大部分同学肯定不会在塔上待太久,因为这座塔确实没什么好看的,对于学校来说,春游只是例行任务而已。所以,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一定要沉住气,选择一个塔上人最少的时机来执行我们的计划。”
“可是……”你想说些什么。
“听我说完,”他举起手示意,“即便被第四层的人看见了,也无所谓。”
“为什么?”何娇也不理解。
“因为对于结果来说,第四层的人看没看见,影响不大。”他说,“我们先假设根本就没有任何人看见你从塔上掉下来,那么因为窗户被封锁的关系,起码最下面三层的人都是可以排除的,嫌疑人肯定是在四至七层之中;然后我们假设第四层有人看见了,嫌疑人将会锁定在五到七层之间。这两种结果,真的有很大区别吗?从第四层坠下摔死的可能性本来就很低,被怀疑的可能性,本来也就是上四层中最低的。”
“可是……不管是哪种结果,”你在认认真真跟着他的思路走,“按照你说的做了,也有被怀疑的可能吧,如果第七层刚好只有一个同学,他不会被怀疑吗?那么你刚才说的,不能祸害我们之外的其他人,岂不就不成立了吗?”
“对,所以我一直在强调时机,这不是一件随随便便就可以完成的事情,”陆松说,“我们要尽量选择第七层有两名以上同学的时候再行动,而且,我们需要想一个办法,来消除所有人可能被怀疑的情况。”
“什么办法?”何娇问。
“让你隐身,”陆松告诉她,“如果春游那天,你从未在塔中任何一层出现过,那么,就不会有人通过这种方式来推测你究竟是从哪一层掉下去的。这样,整件事将会变得毫无痕迹和证据可循,不管是在上面四层还是上面三层,都不会被怀疑。”
“隐身?”
你觉得,他好像在说一种魔术似的。
“啊!就是这样的!我早该猜到的!”何天奈突然怪叫一声,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酸得咬紧了牙,“这很奇怪啊,明明是同一批去郊游的学生,为什么后来每一层都有人,却就是没人看见她在哪一层出现过?仔细想想,她确实是让自己隐身了,她去塔上的那天,是有什么事情要做……”
他捂住脸,好像在哭,但是脸上似乎又没有眼泪流下来:“是自己有什么事情要做!不然怎么会这样……”
“你……早就猜到了陆松想出来的办法吗?”你问他。
“是啊!我早就猜出来了!我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承认?娇娇是自己想死的!”
他趴在桌上,闷头抽泣起来,肩膀微微震颤,像一只孱弱的褪色老蝉。
你不打算打扰他,就让他那么哭着,咖啡馆里,时不时有人望向这个可怜的老人。
“那天……”过了好久,你好像听到他在问你,“娇娇是第一个上塔的,对吧?”
你点点头,看来他是真的猜到了:“她最先到了之后,赶在所有人之前……进入塔里,跑上第六层,然后自己躲了起来。这就是陆松所谓的隐身的办法,只要赶在所有人之前到达目的地,把自己藏好不被发现,等到行动的时候再出来,就等于隐身了。事情发生之后,因为没人看见她在任何一层出现过,就绝对不会有人知道她到底是从哪一层掉下去的。”
“她是躲在佛像后面那个装杂物的旧木箱里吗?”男人把头埋在臂弯里问。
“你怎么知道的?”原来,他不只是猜到了。
“后来我又去那座塔里调查过一次,可以藏得下人的地方,只有那里了。”
何天奈叹了一口气,捂着自己的脸:“陆松在之前考察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个办法,早就把里面的杂物清了出来,箱子本来是没有锁的,你们买了一把锁。你和陆松中有一个人,是和娇娇一起最先冲进塔里的,她躲好以后,你们先用锁把箱子锁死了,这样直到有钥匙的陆松找到适合你们行动的时机,拿着钥匙去开锁前,娇娇都不会被别人发现,是这样吧?”
“对,就是这样。”你说。
“我都知道……”何天奈捶打着自己的头,“我早该知道的啊……”
“没有用的,已经发生的事情,就没办法改变了……”你也摇着头,一生中所有压在心底的悔恨忽然从喉咙涌上来,顺着脸颊往上爬,它们爬入眼眶,在眼眶里打转。
“我也很痛苦!我不该利用陆松的聪明。为了帮助何娇,我害死了两个人啊……”
终于泪水吧嗒、吧嗒地,从你眼眶里流了出来。
“说起来真的很好笑。”
你哭着,嘴唇颤抖着,又微微笑起来,像个喝醉了酒的疯女人:“我以为我可以结束这桩悲剧的。毕业后有一天,那个和我绝交的张小鹭忽然来找我,她问我,那天在塔上,是不是因为她在那里,我才没有上去给陆松提供不在场证明?我能怎么回答?我问她,为什么知道这些?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她和我说了什么?你猜猜她和我说了什么?”
你哭道:“她说,她真的很喜欢陆松,所以那天在奶茶店里,偷偷听了我们说话,并且录了音,那天她是故意在第七层塔的楼梯上等着,是想等到我们行动的时候,故意突然跑下来打断他的,只可惜晚了一步。她不想理我不是因为吃醋,她是恨我害了陆松,也害了她,她的录音被她堂弟发现了,然后她……”
你讲不下去了,几度张口,却说不出任何话语来,只能“啊”了两下,急促的呼吸夺走了你的表达。
“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我都知道的,你不要说了……”何天奈揪扯着自己稀疏的短发。
“后来她告诉我……她怀了陆松的孩子,但是不想让陆松知道,也不想让家里人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给孩子取名字叫张雨书。她说,陆松在雨天里,给她送了一本书……”你重复着她当年告诉你的话,“她说,她知道自己是犯了大错的罪人,没想过逃避惩罚,但是她一直在想办法,不牵连到陆松。意外怀上雨书之后,她觉得这是天赐的机会,可以从人们眼前消失又不致引起怀疑。她撒谎说雨书是她和另一个男友生的,给父母当妹妹养,说父母不容易,拜托我工作以后如果有能力,就帮忙照顾,毕竟我对这些事情也负有责任。”
他问你:“张小鹭最后……怎样了?”
“她说,弟弟当年是被她扔进水里的,她要去找一条河,一条岸边长满青草的河……”
你一边哭,一边用无力的舌头在齿间嚅出来这句话:“我已经不知道,我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去劝一个人不去死了。”
你告诉他,后来你把她名字中的“鹭”字拆开来当笔名,引以为戒。你去旅行,写游记发到网上,没想到反响还可以,挺多人喜欢看的,写书赚了钱以后,你就假装自己是她,用匿名的方式给她家里寄钱。一来,你想尽量帮帮她和陆松的孩子;二来,你想让她的家人还存有一些希望,以为她只是走了,还在某个地方活着,不至于太悲痛。
“你真的是傻呀……傻呀……你傻呀!”你听见他用头磕碰着咖啡桌的边缘,“你应该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可怜可怜我这个当爸爸的?”
“你可怜吗?”你站起身来,抓着他的头发,问他,“你刚才不是还说,错,是一时糊涂,恶,是逃避已经犯下的错,一错再错吗?你为什么眼泪都哭不出来?你觉得自己是错,还是恶?啊?”
“这位小姐,如果你们有什么……”服务生见你动了手,急忙走过来劝说。
你丝毫不理会,揪着男人的衣领呵斥:“你刚才说,你不是说,你不是诚心想骗你妻子的吗?那你发现自己是gay之后,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不给她重新选择的权利?她一个以你和家庭为重的女人,变成这样,你以为是为什么啊?”
“你觉得自己这十几年东奔西走就够你赎罪吗?你害的人还不够多吗?”你的满腔怒火好像忽然盖过了哀伤,咖啡馆里的其他人,也围了过来,“你以为何娇最恨的人是谁呀?是她妈妈?啊?是你呀!明明知道自己的取向,还那么暧昧不清敷衍搪塞,你明明一直在利用你妻子对你的爱慕,躲在一个虚假的港湾里面逃避社会的看法,逃避家人的看法,逃避自己的劣性!如果你当初敢于自己承担这一切,那么她也就不会沦为那么疯狂的一个人,悲剧就不会发生,你懂吗?”
男人扭着头,任你摆布,不说一句话。
“你哭啊!你哭啊!”你摇晃着他,“你怎么流不出眼泪来啊?”
他仍然不说话。
“你在津水当警察的,听没听过1995年,有个案子?一个大雨天,有个年轻女人杀了个男人,他们应该是在舞厅认识的。后来那一年,也就是你婚后第三年,妻子在腊月为你生下女儿,取名何娇。你有没有想过,那之前你和她有过几次性生活?”
何天奈忽然推开你的手,瞳孔放大,嘴唇微张,痴呆般地望着你的脸。
“你什么意思?”他问。
你感觉自己的声音中愤怒已经走了,冷得像一块冰:“你还记不记得,家中父母催她生孩子催得急,她那么顾家的一个女人,却总是被责备怀不上,身体有问题?后来,你们家觉得这个女孩儿真是来之不易很娇贵,给她取名何娇,但你有没有想过,那究竟是谁的孩子?”
轰!轰!远方几声惊雷巨响,玻璃落地窗外的南京,忽然黑云压城,天上下起了豆大的雨滴。街上是灰蒙蒙的一片,行人纷纷躲雨。咖啡馆里,安静得犹如忽然被按下了静音键。
“如果那个女人就是……”你不忍说破了,轻声问他,“你好好想想,何娇当年为什么一心求死?她的一生,在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受得了?”
“张小鹭!”他沉默许久,忽然一声咆哮,把你推倒在地,“你闹够了!不要再胡言乱语地骗我!我迟早会抓住你的!你给我等着!我一定要抓住你!你就是个魔鬼!”
说完,他急急推开玻璃门,闯入那暴雨之中,奔走而去。
你瘫倒在地上,有点儿恍惚,甚至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片刻的怀疑。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事情好像成了一个遥远的故事,不再跟自己有关。
你感觉自己看见了,在他张嘴吼叫的那一瞬间,泪水沾满了他的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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