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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南货店第八章

第八章

        1

        齐师傅去城里水产公司领水产年货。每年临到春节,供销社都会有一批水产供应给内部员工。一年到头,南货店里伙计只有此时可以享受特权,买鱼只需钱,不用水产票。今年的水产是带鱼,齐师傅将整筐的带鱼倒在店门口,按人头分成四堆。四堆质量有参差,其中最好一堆,条条手掌宽,鱼鳞如同银子一样闪亮。原本以为这一堆是给店长马师傅,但让人意外,齐师傅竟做主将这一堆分给了秋林。

        齐师傅说,小陆,这一堆,你拿回家。

        秋林有些紧张,不敢应。旁边马师傅搭腔,笑眯眯地说,齐师傅做得对。小陆后生,常年到头扔在这个小村里,不容易,家里负担又重,拿些好的回去,给你姆妈尝尝,也让她为你高兴。

        齐师傅马师傅都这么说,秋林自然高兴收下。吴师傅站在一旁,脸色难看。

        分完带鱼,几个人又聚拢来讨论过年排班事情。又是齐师傅提议,说,小陆年岁轻,家里情况又不好,应该多给两天假,回去陪陪娘。马师傅点头同意,吴师傅在旁边看看齐师傅,又看看秋林,一双眼睛滴溜溜转。

        剩下两个人辰光,吴师傅偷偷跟秋林讲话。

        吴师傅说,小陆,你后生人不错我才跟你讲,你莫跟齐师傅走太近。

        秋林问,为啥?

        吴师傅说,你晓不晓得,齐师傅以前是吃落寇饭的。落寇懂吗?海落寇,就是海盗。

        秋林听了,诧异地看着吴师傅。

        吴师傅说,当年齐师傅家在县城里开水产铺子,贩卖水产都走水路,为啥别家铺子都被海落寇抢,只是他们齐家水路上平趟?吴师傅靠近,压低腔调,据说他们家的船去石浦捉鱼,路上喊出名号,就一路平安,半点水星都不起。别人学样,用力喊名号,反倒把海落寇招来。抢去船上洋钿不说,人马还要剥了衣裳,扔到海里喂鱼。还有,那些石浦海盗到县城来,个个都住齐师傅家,有人看见过,关系好得不得了。

        秋林纳闷,问,吴师傅怎么晓得这么清爽?

        吴师傅说,我自然晓得。当年供销社里搞运动,齐师傅次次都要上台挨批斗,我也站台下看过。要不是这海落寇有本事,将自己的店并到供销社,定了个商的成分,按他的罪状,拉到刑场上吃十遍花生米也不罪过。

        吴师傅说得闹热,不想齐师傅正好从外面进来。吴师傅没提防,扭过头,一张脸竟吓得惨白。

        说实话,齐师傅模样,平常秋林看着也觉得恐怖。一米八的个子,标枪一样直,脸上半两肉都没有,被刀剔过一样。还有他的走路动作,也是硬邦邦,走起路来,两条腿几乎不弯曲,像两块柴爿一样。看卖相,的确不像个好人。不过,吴师傅的话,秋林不敢全信。吴师傅这个人,眼珠滴溜转,听不出哪句话真,哪句话假。私底下,虽然马师傅也讲起过齐师傅,但马师傅从不讲为人,只说生意。马师傅说,齐师傅做水产,整个供销社系统里都是数一数二好手。水产有季节,一关一关,无论带鱼黄鱼白蟹乌贼,只要齐师傅一去,最好那份,总是他先挑来。最后,别家南货店都提了意见,说不能让齐师傅先挑,大家不能总吃剩饭菜。最后,水产公司想出办法,写了数字,各家抓阄,按抓阄的顺序先后挑。但即便这样,每次还是齐师傅拿的水产最好,归了底,别人都没有齐师傅那样一双眼睛。

        马师傅讲话时,脸上都是佩服神情。秋林晓得,这是真心流露,马师傅做一世生意,能让他露出这种神情的人少见。

        分完年货,便要过节。按惯例,南货店里春节只放两日,大年三十一日,正月初一一日,正月初二就都要来上班。秋林多了两天假,正月初四上班,这是大大的开恩了。南货店与别处不同,春节里是最忙时节,一刻都离不了人。

        秋林回家过年。以往,父亲在家过年热闹,今年只剩母亲和秋林两条人,冷冷清清。年夜饭吃过,秋林陪母亲坐一会,便早早进房间困觉。秋林躺在床上,没有开灯,屋里一片黑,安静无比。今年有些奇怪,似乎比以前任何一年都要来得冷清,除了屋外偶尔传来几声零星的炮仗,丝毫过年气氛都没有。秋林将双手垫在后脑下,想起父亲。不晓得父亲在牢里有没有年夜饭吃。在家时,父亲爱吃老酒,平常日子不舍得吃,三十这日夜里,定要放开,喝到夜里九点钟才作数。秋林不会喝酒,但也欢喜坐在旁边,听着父亲嘴里发出滋滋喝酒的声音,心里踏实。此时,姆妈总是在灶膛里烧火,蒸年糕,蒸隔纱糕,时不时能听见没干透的柴爿在灶膛里发出清脆破裂声。一家人聚在小小的房子里,一盏十五支光的灯散发橘黄色灯光,让秋林觉得这就是人世间最美画面。

        想起这些事情,今年这个春节实在难熬。秋林想,这样难熬,还不如早些回到南货店,忙忙碌碌倒不会瞎想这些事情。就这样,秋林打定主意,再陪母亲过个初一,就说店里忙,收拾东西回了南货店。

        2

        农村人最看重春节,一年到头地里苦干,此时才脱空,可以吃喝些好的,亲眷处走动走动,拜拜岁。拜岁不能空手,要到南货店买烟酒、拜岁包。过年送酒,不能落单,要成双成对,一对酒瓶用一根纸绳系住,收口处有绳结,可以拎着走,不会滑脱。还有拜岁包,店里当伙计,拜岁包是基本功,要包得紧实,还要漂亮,很见功力。其中有一种叫三角包,一张长方形粗纸,称出红糖白糖倒在粗纸上,然后包成粽子状。包三角包不能用绳子扎,圈出三角后,收尾处留小口,向内两折,白糖红糖便被锁在包裹中。手艺不到的,包裹不紧,留了洞眼,会漏出糖来。手艺好的,包出的三角包可以在柜台里上下抛落,不破不散。还有一种常用的是斧头包,主要包荔枝桂圆。也是一张方型粗草纸,折折拗拗,包成前低后高样子,形似斧头。好的斧头包棱角分明,紧实牢靠。店里检验包斧头包手艺好坏,不用荔枝桂圆,荔枝桂圆个大,即便包得松散,也不会漏出。要用白砂糖,一张粗草纸包出斧头包,如果转折处有一粒糖漏出,就算不合格。

        南货店柜台上手艺最好的还是马师傅,马师傅一双手又胖又小,看起来都是肉,不灵巧。可一张粗纸到了他的手中,就像变魔术一样,几折几拗,边是边,角是角,就像一件工艺品。来店里买包头的人都说,马师傅包的包头最好相,拿回去都不舍得拆。秋林也跟马师傅学,学得刻苦,但怎么学都感觉比不上马师傅。秋林沮丧,马师傅总笑眯眯鼓励,莫急,慢慢来,没有人能一日练出好本事。马师傅说自己小时掌心也没少挨父亲的红木尺。也正是父亲这条木尺,让他练就了一身好手艺。

        正月里生意忙得着火,店里炒货不够卖,马师傅在店门口又支起两口大锅,炒带壳花生,炒南瓜子。店里四条人,门口卖炒货,柜台上包包头,个个都是忙得脚后跟敲屁股。就这样忙,从正月初一一直忙到正月十四。此地与别处不同,元宵过十四,不过十五。据说,这习俗从元朝时便有。元朝时,此地汉人被列为最低等,每五户变成一个连,烧饭共用一把菜刀。为防止起兵造反,每个连立一址界碑,禁止大家相互来往。后来有一年正月十四,此地官府被推翻,本地人就把址界给烧掉了。以后每年的正月十四,就作为元宵节,这一日,还会在自家门前燃烧樟树枝,纪念这桩事情。

        马师傅老商业底子,这一日,总要在门口烧樟树枝叶。风声紧的年头,躲在房间里,弄一个炭盆,偷偷烧。风声宽松些,就将樟树枝叶放到门口烧。樟树枝叶油性大,烧起来噼里啪啦响,像是鞭炮。马师傅合上双手,在火堆跪拜,一边拜一边念,燀燀樟树梗,银子咣咣响,燀燀樟树叶,银子叠打叠。

        过了十四,春节就算结束了。马师傅体谅大家正月里辛苦,正月十五不用早起。秋林疲累,一躺到床上,就昏睡了过去。这一觉,直睡到第二日太阳晒屁股。迷迷糊糊听到楼下一阵闹哄哄,似乎发生什么要紧事情,那声音时高时低,听不清明。秋林起床往楼梯下走,走到楼梯中央,只见三位师傅柜台里站着,脸色肃穆,柜台外站着的是生产队队长杜毅。说了一阵,齐师傅和马师傅便走出柜台,随杜毅出了南货店。

        秋林下楼梯问吴师傅出了什么事情。

        吴师傅说,昨日夜里山上的大明死了。

        秋林一愣,大明?哪个大明?

        吴师傅说,就是那个米粒的男人。

        秋林一愣,问,为什么死了?

        吴师傅说,杜毅说是喝了农药,也不晓得为了哪桩,好端端的怎么会喝农药?

        秋林不说话,他突然感觉心里担心着什么,但想来想去,又想不清爽自己在担心什么。

        3

        长亭地方,最有名两样东西,一座庙,一架路廊。这庙里,只有一个和尚,这和尚便是大明的父亲。他几时到这庙里当的和尚,谁都讲不清爽,几乎每个人都会说,有记忆以来,山上就有了这个庙,有了这个庙,便有了大明的父亲。

        村里人称大明父亲广庆和尚。大家印象中,广庆和尚和大块头大明不一样,人瘦小,总是一通旧扑扑的灰白僧衣。据说这庙是光绪年建的,经历许多年头,各处破破落落,在庙里走,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掉下一块泥灰来。但广庆和尚从不去修,总说没有铜钿。村中有人便说广庆和尚是个拐子,一张嘴,上嘴唇顶天,下嘴唇落地,从村里骗去多少香火钱。这么多香火钱,没有一分铜钿用在寺庙维修上。另一些人却说,广庆和尚是被冤枉,这么小一个庙,哪有什么香火铜钿?只是村里一些老年人,婚丧嫁娶拣时辰,出门生意问凶吉,去庙里找广庆和尚问,客气些,扔下几个角子,实在没有钱,家里舀一勺米,就充了香火钿。广庆和尚不靠香火,只靠一双手。虽然个子瘦小,但他的手脚却活络,开辟山上荒地,种洋芋,种蔬菜,收获时节,地里冬瓜南瓜一只只滚滚圆。

        村里人不晓得广庆和尚什么时候来的长亭,也不晓得大明是什么时候来的。隐约有个说法,说某一年县里搞运动,斗得凶,有对夫妻耐不过,带着小孩慌张逃出,逃到此地,再也逃不动,就将小孩扔在庙里,双双跳入山涧自杀。广庆和尚心善,将小孩捡了抚养,这小孩就是大明。但这说法经不起推敲,逃难怎么会跑到山上庙里去?另一种说法是说广庆在外欠了桃花债,最后生了这个小鬼,没法处理,带到此地,才编造一个夫妻逃难的故事。嘴巴生在各人头上,谁都说不清。但村里人晓得,广庆和尚不容易,一个男人,从襁褓里开始,将大明养成一个大人,其中艰辛,不言而喻。在世时,和尚顶疼爱大明,几乎没有让他吃过苦。不要说做农活,几乎连锄头都没让大明摸过一下,手上连个茧都没有。再后来,又来了米粒,广庆和尚做主,让大明米粒一起。那时,和尚已生了恶病。大明米粒结婚没多少日子,他就死了。广庆和尚溺爱大明,从小将他带在身边。大明不出门,没见过世面,也没学的本事。和尚死了,村里人有婚丧事,便来问大明,大明却一问三不知。农村人终究心善,说大明可怜,念和尚的好,偶尔也拿些面米地里作物送给大明。但困难年代,各家自身难顾,救急救不了穷。这一家,还是靠米粒才能勉强维持。

        马师傅齐师傅出门,直到天黑,才从山上回来。此时,秋林和吴师傅已各自吃完夜饭。秋林要给两个师傅弄吃的,马师傅说庙里吃过点心,肚皮不饿。

        吴师傅问,马师傅,齐师傅,你们去山上了,到底什么情况?

        马师傅叹口气,说,喝的甲胺磷,发现时,已死一夜了,人都是碧绿绿的。

        吴师傅说,惨啊。你说这大明到底为了哪桩,要喝农药寻死?

        马师傅说,这个事情古怪,我问过米粒,米粒说是为了一碗酒。再问她,她只是哭,含含糊糊说了些什么,我也听不清爽。唉,说来说去,最可怜还是大明。我到长亭时,大明还没有供案高,我和广庆和尚讲话,他就用竹竿挑供案上的供品吃。没想到这么轻年岁,竟然走得比我还早。人生一世,真是讲不清。

        众人感慨一番,各自回房困觉。

        秋林躺在床上,黑暗中翻来覆去,心底还是隐隐担心着什么,始终不落听。就这样烦恼了一阵,突然脑子过电,晓得自己担心什么。他赶紧爬下床来,蹑手蹑脚下楼,推门出去。

        秋林赶着夜色,匆忙来到水作店。却见店里一片漆黑,大门紧闭,不像有人。秋林便站在门口等。也不晓得过了多少时间,黑暗中恍惚有个人影。近了,看清是老倌。

        老倌开门进去,独自坐到灶膛里。灶膛里没有生火,冰清水冷。老倌坐在那里,神情晦暗,像是变了一个人。许久,才开腔问了一句,晓得了?秋林点头。老倌叹口气,说,那个人,其实你也见过。有一次水作店房顶换瓦片,他来帮忙。

        秋林皱皱眉,好像有印象。那人块头大,面相和善,脸上一个狮子鼻,不显威武,倒显得整张脸木木的。

        老倌说,谁想得到呢。

        秋林小心翼翼说,好像说是为了一碗酒。

        老倌没应,拿根柴火在地上划着。秋林看着老倌,后悔多嘴,老倌定不想讲这事。秋林在旁边静静坐着,不晓得讲什么,做什么,又不好回南货店,一时间,竟有些尴尬。

        原本过节,是叫我上山去吃汤包的。

        秋林一愣,没听清,扭头看老倌,什么?

        老倌说,她叫我上山去吃汤包。三个人边吃边喝,蛮好一件事情。也不晓得吃了多少辰光,锡壶里正好剩下最后一口酒。那酒壶就在大明面前,大明拿了要倒,米粒却伸手抢过去,将酒倒在了我杯里。当时我也没太留意,现在想想,那杯酒倒了,大明好像就没再讲过话了,只是闷头吃。我下山时,他还将我送出来,说,你做的油豆腐好吃,以后看我时,莫忘记给我带些来。那时,我只觉得他嘴馋,现在想起这话,却真是不晓得什么滋味了。

        老倌叹口气,唉,大明牛一样的块头,没想到一下子就钻到针缝里去了。

        听了老倌的闲话,秋林还是想不明白。吴师傅跟他说过三人关系,平常那样亲近都没出事,为何一杯老酒却会生出人命来?

        秋林心中困惑,但这种闲话不能问老倌,只是努力讲好话,说这种事情谁都没办法,让老倌宽心。

        老倌说,后生,不瞒你说,出了这宗事,长亭地方我也待不了。我刚才去了杜毅那里,就是跟他商量,要将这个房子还给村里。

        秋林愣住,说,你要去哪里?

        老倌说,我想好了,去我儿子家。

        秋林说,你有儿子?

        老倌说,有,只是对我不孝,我才一个人到这里开水作店。讲实话,就算不出这桩事情,我也要回去了。做豆腐是讨饭生活,老了,干不动了,总要寻个地方养老。我想他总不至于将我赶出来吧?话讲回来,就算赶,我也要死在他门口。你后生不懂,我不是此地人,真要死在此处,坟地都没一块,那才是真真罪过。

        老倌不停讲话,似乎是讲给秋林听,又似乎是讲给自己听。秋林在马扎上抱双膝坐着,听老倌说的这些闲话,心里不晓得什么滋味。

        秋林回到南货店,长夜困不着。第二日,刚取了板,又跑去水作店看老倌。让他没想到的是,去时,水作店门上竟落了锁。老倌连夜走的?秋林不相信,第三日第四日又去,那门始终锁着。

        秋林难过,他想也许自己一世都见不到老倌了。想起这个,他的心里就空得不行。来长亭这些日子,老倌就如同他的亲人。在这个地方,唯一让他心安的一处角落就是这水作店。

        又一日,秋林夜里困不着,便起身出去走一走,透透气。原本秋林心里是没有方向的,可东走西走,最后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水作店附近。秋林停下身子,远远的,看见一个女人站在水作店门口。正是月亮夜,月光下,女人站在水作店门口,孤零零一个,就如同在那里站了千秋万年。

        4

        春节忙完,喘一口气,又要忙春耕生活。南货店里虽然不用种田插秧,但还要做服务工作。农民忙春耕,没工夫采买,南货店工作人员便要将货物送去田头。店里几个人,秋林年岁轻,拉车生活自然落在他头上。秋林拉着手拉车,车上装着副食品百货,马师傅车后压阵,一路吆喝。早春时节,处处鸟语花香,秋林心情舒畅,倒也不察觉辛苦。就这样,春耕送货忙了大概一个礼拜左右,紧接着又是县供销社系统的业务大比武。秋林平时练得辛苦,玻璃瓶里练习抓小糖,一把抓下去,基本上是想抓几粒便是几粒。包三角包,包斧头包,虽然不如马师傅包得那么快速精巧,但包出包裹来也是有棱有角,很有卖相。还有捆酒瓶,头顶盲打算盘,快速卷布匹,秋林都是样样手艺过关。平时练习倒没觉得稀奇,一上了比武场面,秋林把自己吓了一跳。几轮比赛下来,竟拿了副食品包扎第一名,卷布匹、珠算、扎酒瓶三个第二,红辣辣一堆奖状。颁奖时,秋林还碰见了许同志,许同志笑眯眯地拍着秋林的肩膀,让他继续努力,要替父亲争口气。

        比武回来,店里几个师傅都为秋林高兴。马师傅说,小陆,你只要这样努力下去,总有一日会被领导发现,将你调回城里去。秋林听了,心里蜜甜。马师傅还特地放了秋林一日假,让他回去将好消息告诉母亲。

        母亲看到奖状,自然也是高兴,自从父亲出事后,她脸上就没有露出过这样笑容。她将秋林奖状贴在房间醒目处。唯一遗憾,是不能将这消息让父亲晓得,因为母亲一直跟父亲说秋林分配在第一机械厂。夜里,秋林起来上厕所。一开门,看见外面有摇曳烛光。仔细一看,竟是母亲点了香烛在拜菩萨。秋林看见,眼眶里泪水打转。母亲是真心为自己高兴,孤身一人无处诉说,唯一方法只是感谢菩萨。

        第二日,吃罢午饭,秋林便去第一机械厂寻卫国,说了比武的事情,卫国听了也高兴,带秋林到工厂后山喝汽水吃香烟。

        卫国说,春华结婚时,我去吃了酒,春华还问起你。

        秋林说,你总跟我说春华事情做什么?

        卫国笑笑,说,那你想说什么?

        秋林想了想,倒真想起一个话题。

        如果发现台湾特务,不向派出所报告,是不是也是犯罪?

        卫国一愣,问,什么台湾特务?

        秋林说,我身边可能有个特务。

        卫国说,什么样子的?

        秋林说,说是以前是当海落寇的。海落寇晓得吗,就是书上所说的海盗,在海上抢劫,杀人不眨眼。

        卫国说,我不相信,现在什么年代,哪有海落寇?我父亲说过,当初解放军打进来,海上扫荡,海盗早被杀了个精光。

        秋林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卫国说,那你为什么说那人是特务?

        秋林愣一愣,就将齐师傅听敌台的事情说了一遍。秋林说完,卫国却摸着肚皮大笑起来,秋林被他笑得摸不着头脑。卫国笑了半日,说,秋林,你跑到乡下南货店,还真变成个乡下人了。哪里有什么特务,这种声音,每个收音机都能收得到。

        秋林听了,满脸通红,原以为将一个惊天秘密告诉卫国,没想到却是这样事情。

        卫国拍拍秋林的肩膀,说,我们还是不说特务。秋林,你告诉我秘密,我也告诉你个秘密。

        秋林说,什么秘密?

        卫国说,我寻了个对象。

        秋林一愣,说,真的假的?

        卫国说,屁话,这哪有假?是我厂里的,要不要叫来给你看看?

        秋林说,她会来吗?

        卫国说,你等着。

        说着,卫国跑下山路。过了一会儿,只见他带一个姑娘上来。走到眼前,卫国说,这是我的同学,秋林。秋林,这是云芝。云芝伸手大方跟秋林握手。秋林倒不好意思,碰了一下,迅速收回来。三个人坐下来讲闲话。

        云芝问,秋林,你平时看什么书?

        秋林想了想,说了几本小说名字。

        云芝翘着头听,说,卫国不如你,他不看书。

        卫国说,书看多了有什么用?

        云芝说,你这人没意思,不懂生活情趣。

        卫国说,看书没有用,枪杆子里才出政权呢。

        云芝听了,说,我跟你没有共同语言。便不再理睬他,只是跟秋林讲书的事情。秋林没看过几本书,又见云芝只跟他讲话,不理睬卫国,觉得有些尴尬,再坐一下,便也起身告别,回南货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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