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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南货店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1

        云芝说,卫国,你不要总穿军装,我都看厌烦了。

        卫国说,那穿什么?我从小到大都穿军装。

        云芝说,我不喜欢,一点都不时髦,你应该穿牛仔裤,再配列宁装。

        秋林说,可我没有牛仔裤,也没有列宁装。

        云芝说,牛仔裤你可以去百货公司买,列宁装不用买,把做生活的工作服改一改。

        卫国说,工作服改了,上班穿什么?

        云芝说,工厂不是发了两套吗?你改一套,穿一套。

        卫国听云芝的闲话,寻了个裁缝,将工作服样式改成列宁装。工作服是白色帆布,云芝说不好看,卫国又跑到五金商店买来染料,将工作服染成蓝色。有了衣裳,云芝又陪卫国去百货商店买来一条牛仔裤。卫国一个月工资三十九块,一条牛仔裤廿五块,卫国觉得心痛。云芝挽着卫国的手,站到大衣镜前,云芝说,这样多好看。卫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不出哪里好看,可云芝说好看,那就一定好看。

        卫国在精工车间里操作捷克机床,云芝在上头开行车。卫国抬抬头,就能看见云芝。卫国喜欢云芝,他说不出自己喜欢她什么,就是喜欢。他心里最美妙的辰光便是休息时,坐在行车里同云芝一起吃绿豆棒冰,吃荸荠。车间里没有人,他就将头靠在她膝盖上,让她摸一摸自己的头发。他喜欢她摸自己的头发,这让他感到安全,温暖。

        云芝看过许多书,晓得许多东西。一日,卫国说,云芝,以后我有了钞票,我要带你去上海,去看上海外滩十里洋场。

        云芝说,上海算什么,以后我要去巴黎,去看埃菲尔铁塔。

        卫国不晓得什么叫埃菲尔铁塔,心里记住名字,四处寻找,最后终于在父亲的一本画报上看见。卫国去武装部打枪的靶场捡弹壳,整整捡了一袋子,每日在台灯下加工,最后赶在云芝生日的时候,将弹壳做成埃菲尔铁塔送给她。那一日,云芝很感动,两人坐在行车里,云芝在卫国的脸上亲了一口。那一刻,卫国几乎掉落眼泪,认定她是自己一世的女人。

        这一日,卫国洗完澡,浴室里光溜溜出来,擦干,换上那条牛仔裤。牛仔裤太贵,卫国当宝贝一样,总怕弄脏弄旧,极少穿。只是跟云芝去外面荡马路看电影,才会在浴室里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小心换上。

        穿衣裳时,旁边有人搭话,说,你这条牛仔裤不错。

        卫国扭头看,是个白净男人,头发梳得溜滑,光着上身坐在旁边。

        不过,你没有穿好,穿得太仔细。

        卫国发愣,说,什么意思?

        那人说,你晓得牛仔裤什么来历?

        卫国摇头。

        对方说,这牛仔裤,最早都是做生活人穿,意大利水手,美国矿工,他们才穿牛仔裤。你穿得太干净,颜色太均匀,太新,牛仔裤要旧一些才有味道。要洗,洗得蓝颜色快掉了,露一些白露一些筋才好看。我晓得这裤子贵,但你不要因为花了钱就心疼不敢穿,否则你就不是穿牛仔裤,而是穿西装西裤。

        卫国有些露怯,解释说,我以前一直穿军装,这些都不懂。

        穿军装也好看,关键看你怎么搭配。我以前也喜欢穿军装,比如六四式六五式,带些土黄色,都耐看。当然,最好看的还是五十年代苏联军装样式。

        卫国说,对对,我也觉得军装好看,穿整通,带顶帽子,最精神不过。

        你又说错了,军装不能配帽子,配帽子就土了。

        卫国听了,想一想,似乎真是这个道理,对这个人有些肃然起敬。伸出手,说,我是精工车间的,我叫金卫国。

        那个人伸手跟卫国握了握,说,我姓毛,我叫毛一夫。翻砂车间。

        几日后,有人来卫国车间。卫国见了,有些面熟,想了想,正是浴室里碰见的毛一夫。毛一夫穿着衣裳,又将头发烫了,和浴室里样子有些不一样。毛一夫说自己有点小生活,想要卫国帮忙加工一下。活是小活,半个小时弄完。弄完后,毛一夫塞给卫国一包香烟。卫国不肯要,说是小事情。毛一夫想了想说,那行,那我请你吃碗面。

        毛一夫带着卫国走了很远,最后寻到一条墙弄。有户人家门口支起个小棚,棚下有两张小桌子。毛一夫要了两碗碱水面,卫国一尝,又韧又香。毛一夫说,这里的碱水面好吃。一般人炒碱水面,都过热水,过了热水,面软,好翻炒。这个老板不过热水,过冷水,面条偏硬。虽然不好炒,但他舍得放油,翻炒时间又长,所以特别香。卫国听了,对毛一夫又多了些佩服,他似乎什么都懂。

        从这一日起,卫国和毛一夫便常有来往。卫国的车间主要开大模具,比如电视机壳、洗衣机壳,不做小生活。但毛一夫拿来的,卫国定会帮忙。毛一夫做台灯,翻砂车间里翻出底座,卫国用下班时间耐心帮他车出一节一节台灯柄。毛一夫做哑铃,翻砂车间里翻出哑铃片,卫国又用机床帮他车出哑铃杠。每次做完生活,毛一夫都会扔给卫国一包蓝色的宁波牌香烟,但卫国从不拿。卫国晓得这烟花的不是毛一夫铜钿,但他不能要。不拿烟,卫国感觉自己做私活就不是做坏事,要是拿了,就变成假公济私。最后,香烟全让毛一夫拿了。但毛一夫也不吃烟,后来卫国才晓得,他是拿去把烟卖了,买好看衣裳穿。

        对卫国来说,能交到毛一夫这样一个朋友,他是高兴的。他似乎就是一本百科全书,什么都懂一些,几乎没有他不晓得的事情。相貌也好,生得白净,将近一米八身高。唯一缺陷,就是两只脚有些不好,走路一高一低。毛一夫城里没有房,住工厂宿舍。平日里,他总是在宿舍楼道里反复地练习走路,他绷着劲,尽量让两只脚脚步均匀。他下了苦工,竟把走路给练出来了。平常不注意,倒真看不出他的脚有什么缺陷。

        卫国跟毛一夫熟了,常去他的宿舍玩。毛一夫有个小木箱,平时上着锁。里头放着各种杂志,都是繁体字,句子是竖着的,杂志上的照片,都是穿着漂亮衣裳的男人女人。毛一夫讲究穿着,卫国猜测,他的穿着便是这书上学来的。除了杂志,箱子里还藏了一些衬衫领子。卫国奇怪,问他为什么弄这么多衬衫领子?毛一夫说,这是从原先厂里一个上海工程师那里学来。那时,他给上海工程师打下手,只觉得他三日两头换衬衫,而且不重样。心里迷惑,上海人再有钞票,也买不起这么多衬衫。后来才晓得,他穿的是这种假领。

        我们总说外套最重要,其实不是。要是没有一件好衬衫搭配,再好看的外套也穿不出来。所以一定要有好衬衫,上海人就懂这个道理。衬衫好看,无非就好看一个领子,假领撑场面,又省布料,落位。当然,做假领也有讲究,最好长一些,像猪口舌一样,容易服帖。还有,自己做的领子,不够挺,软塌塌的,也有办法。家里有拍X光的片子,剪一剪,放进去,就会挺刮。另外,还有个小诀窍,一个领子,可以用两种颜色的布,正反都可以穿,又省下许多布料。

        卫国听了,觉得毛一夫讲得太有道理。佩服之余,他又实在没办法理解,毛一夫这样一个男人,怎么会对穿着这么讲究。

        2

        卫国机械厂里没什么朋友,云芝是一个,现在,毛一夫便是另外一个。

        卫国介绍毛一夫与云芝相熟。

        卫国说,这是我女朋友,这是我好朋友,我们三个以后就是这里最好搭档。

        毛一夫看了云芝一眼,说,那是自然。

        三个人去吃饭。

        机械厂旁边新搭了个油毡房,三间门面大小,打一个土灶,土灶边叠着高高的柴,灶膛里炉火兴旺,一只鼓风机嗡嗡吹个不停。老板老板娘,还有一个儿子,一个洗,一个炒,一个端,忙得不可开交。摊子上吃的东西不多,炒面,汤包,最醒目是炒鸡块。三个人第一次聚餐,卫国客气,点了炒鸡。毛一夫却问,你们晓不晓得怎么偷鸡?两个人摇头。毛一夫说,鸡是要打鸣的,要叫的,要是不内行,到人家家里去偷,鸡一叫,一下就被抓住了。夜里的鸡都钻在鸡窝里,手伸进去,将手放到鸡的胸脯下,它就不会叫。然后再慢慢将手抽出来,手要稳,像端水豆腐一样,抓出鸡窝,将鸡头一折,塞到翅膀下,就再也没有动静了。云芝听得出神。毛一夫夹了筷鸡肉,嚼了两口,说,这鸡块太柴,不好吃,浪费钞票。改日我带你们去吃野货。

        几日后,毛一夫果然拿着一把气枪来寻卫国云芝,让他们带脸盆带调料,跟他去山上打野货。几个人上了山,寻了片野树林。月黑风高,云芝又害怕又兴奋,紧紧攥住卫国的手。卫国心里温暖,觉得自己是男子汉,是云芝依靠。毛一夫四下探看,最后在一棵树前停住,将手电往树冠里照,抬枪,只听啪的一声。卫国好奇,站在树下,见什么东西掉下来,在自己肩上扑腾。卫国吓一跳,一边掸,一边倒退。毛一夫大笑,说,卫国,你还武装部里长大呢,这有什么害怕?麻雀而已。卫国一看,果然是一只麻雀。云芝也白眼说卫国胆小,再也不牵卫国的手,只是靠拢毛一夫,帮着打手电,见麻雀掉下,兴高采烈。

        一晚上下来,竟打了满满一脸盆。毛一夫寻一块空地,脸盆里放水,烧滚,麻雀放在滚水里烫一烫,将毛皮扯下,然后用树枝一只只穿起,在火上翻烤。烤熟了一吃,又香又嫩。毛一夫问,这麻雀肉是不是比鸡肉嫩许多?卫国和云芝都用力点头。毛一夫说,这还不是最嫩的,最嫩的是青蛙肉。夏天耕了稻田,第一场雨下了,青蛙最多,不用抓,拿几根竹梢,沿着田岸一路抽过去,很快就能捡起一脸盆。都说青蛙肉像鸡肉,鸡肉吃起来一丝一丝,怎么比?

        毛一夫说话的时候,云芝就托着下巴看他。卫国看见云芝看毛一夫的时候,眼睛上有一层蒙蒙的光亮,他心里有些不舒服。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自己看毛一夫时,肯定也是这个样子。

        毛一夫说,你们晓得黄岩地方吗?

        卫国和云芝摇头。毛一夫说,黄岩这个地方,家家户户开布料厂,什么布料都有,不用票证,价格便宜。我们三个人寻时间一起去,一起买价格便宜一些。

        卫国听了,有些犹豫,云芝却应道,我正好想做一身换季衣裳,我母亲会做裁缝,买来布,可以让她做。

        卫国听了,赶紧说,那我也去。

        三个人吃着麻雀肉,将去黄岩的事情敲定。定了礼拜六下午去,黄岩住一夜,礼拜日早起买布,当日赶回来。

        就这样,很快便到了礼拜六,三个人早早地寻个理由,溜出工厂,坐长途车去黄岩。

        到了黄岩,天已经快黑了。毛一夫也是第一次到黄岩,出了车站便四处跟人打听卖布的市场在哪个方位。正打听着,只见一个孩子骑着自行车过来。孩子很矮,双手扶着把手,一只腿伸进自行车的三角档里,熟练地在毛一夫几个人身边转一圈。最后刹车,单脚站在地上。

        你们要去哪里?

        毛一夫说,我们要寻卖布料的市场。

        天都黑了,你们寻市场有什么用?

        毛一夫说,我们寻一个市场边的招待所,明天一早去逛。

        你们三个人有没有介绍信?

        三人一愣,都没有想到这一层。

        毛一夫说,工会证行不行?

        毛一夫掏出工会证,指着上面一行“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字,说,你看,我们都是工人。

        孩子看都不看一眼,只说,一人一块,给我三块钱。我带你们去。

        毛一夫跟卫国云芝商量一下,说,最多给你一块五。

        孩子说,不行。

        卫国说,不行就算了。

        孩子听了,便不再理睬他们,只是骑着自行车在他们身边绕圈。云芝看天那么黑,三个人又饿又累,有些不高兴,埋怨卫国,给他三块就三块好了。人生地不熟,这可怎么办?

        毛一夫说,你们莫急,我去寻他谈一谈。

        毛一夫走过去,将孩子的自行车拦下,跟他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毛一夫回来,笑眯眯地说,谈好了,给他两块。随后,三个人便跟着那辆自行车往前走,走来走去,最后到了一家小旅社。旅社没要介绍信,也没要工会证,但却只剩一个大房间,里头三个床铺。卫国说,这怎么行?云芝怎么办?三人想让那个孩子再带他们去另外寻一个旅社,一转头,人却早已不见。毛一夫低声说,我估计这里做布料生意人多,旅社不好寻。要不还是住下来吧?卫国为难,扭头看云芝,云芝有些难为情,嘴上却说,有什么办法,总比睡街上去好。

        云芝开了口,三人便办了入住。先到房间里放好行李,再出门寻个摊子吃夜饭。三个人打了三碗蛋汤,又点了炒面,豆腐结。味道虽然一般,但热烫烫吃了,心情都平稳了下来。

        毛一夫问卫国,卫国,你要买什么布料?

        卫国说,我想做一件青年装。

        毛一夫又问云芝,云芝呢?

        云芝说,我想买块红布料,做什么,还没想好。

        毛一夫说,我问你们的意思,是想我们三个最好一起买,不要各买各的,一起买最省布料,也最省钱。这样,卫国想做青年装,我要做西装,我们两个就合起来买一块烟灰色的布料。云芝想要红的布料,那我们也买一块红的布料,我和卫国合一股,再各做一件红色的衬衫。

        卫国说,红色衬衫怎么穿?

        毛一夫说,红色衬衫配烟灰色外套,一定好看。你相信我。

        卫国还想说什么,云芝却说,一夫哥说好看,就一定好看,就这样定了。

        三个人边吃喝边商量明天买布事情,吃好讲好,已经九点。三个人赶紧回旅社,去盥洗间揩把面,回房睡觉。云芝困最里一张床,卫国困中间,毛一夫困最外头。许是赶路累了,卫国一躺下就困了,困得昏昏沉沉,半夜,似乎听到沉重呼吸声,有人影在自己眼前动来动去,还有很细锁的说话声音。卫国觉得那似乎是个梦,眼皮睁不开,只是沉沉睡觉。

        第二天一早,三个人吃过早饭,便赶去市场。市场离旅社就几百米路,大得无边无沿,四处都搭着卖衣裳的摊子,摊子简陋,两把长凳,上面搁一个竹架子,上面堆满各种布料。来买布的人潮水一样,操着各种口音,相互挤来挤去。

        卫国挤在人群中,毛一夫和云芝在他前面走,卫国看见两人的身体时不时地也会碰在一起,不晓得是有意的,还是被人群给挤的。看着看着,卫国突然就想起了昨天半夜里的那些声音,他有些纳闷,此时想起,那竟又不像个梦了。

        3

        这日夜里,机械厂里搞中秋联欢会,据说还请来了几个文化馆的演员。卫国毛一夫云芝约好去看。毛一夫叮嘱,翻砂车间今天生活多,可能要晚一些来,让卫国和云芝先去,帮他留个位置。吃了夜饭,云芝突然又说自己忘记一件事情,着急赶回家一趟,叫卫国先去,多抢个位置。卫国听了,只好拿上两个饭盒,跑到会场,将饭盒搁在两个空位置上,独自等着。等了半日,只听舞台上音乐声响起,联欢会马上要开始,云芝和毛一夫都还没出现。卫国着急,跟旁边人打招呼,让他帮忙看一下位置,便跑出去寻人。

        卫国赶到翻砂车间,车间里果然热热闹闹在做生活,但寻来寻去,却寻不到毛一夫。卫国打听,说是出去上厕所了。卫国跑去厕所,叫了一通,没人答应,只觉得奇怪,猜想毛一夫会不会是回宿舍上厕所,便又往宿舍走。走到宿舍门口,只见门上司别灵紧锁,不像有人样子。卫国转身要走,却听见屋内传出声音。卫国疑惑,趴在门缝上探看,借着月光,只见毛一夫那张高低床大半条床单垂落地上,一个男人背对着房门,一条腿踩住地面,另一条腿则蜷跪在床上,不停在动。在他身下,是一个女人的身体,女人平躺着,两条腿高举着,脚尖顶着上铺的木板。

        卫国脑门充血,捏着拳头用力砸门。房间里一阵忙乱,吱吱嘎嘎一阵床板晃动声音。过了好一阵,门打开,开门的是毛一夫。灯亮了云芝则坐在床沿上,侧着身,手里拿一本杂志,两人看上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卫国说,你们两个在这里干什么?

        毛一夫笑笑,说,云芝想寻本杂志,我便带她来。

        卫国没说话,往里走,站在云芝面前。云芝依旧低着头在看杂志。

        卫国说,云芝,我来了,你为什么理也不理?

        云芝说,我在看杂志。

        毛一夫走过来,说,卫国,坐。刚才我还跟云芝商量夜里去哪里吃点夜宵,两人都没主意,正好你来了,你也出出主意,哪里有好馆子。

        卫国没理他,又问云芝,云芝,你为什么都不看我一眼?

        云芝没说话,将杂志又翻过一面。

        卫国扭头看毛一夫,问,一夫,我们两个算是朋友吗?

        毛一夫一愣,有些尴尬,说,当然是了,你这个问题问得真是奇怪。

        卫国看了看毛一夫,又看了看云芝,有些吃力地站起身,转身往门口走,走到一半,转过身。

        卫国说,我问你们两个一个问题,你们在黄岩的时候,是不是就困过了?

        毛一夫愣住,张大眼睛,不晓得怎么回答。云芝稍稍一怔,突然将手里的杂志朝着卫国扔过来。卫国躲开,伤心地看了云芝一眼,转身离开。

        卫国走出宿舍,一个人走到了厂后的山坡上。山上有梨树,梨树开花时节,卫国和云芝坐在梨树下。风一吹,梨花纷扬落下,卫国幻想自己和云芝的婚礼便是这个场景。但现在,卫国心里的一切美好都破裂了。他做梦都想不到,云芝居然会跟毛一夫这个拐脚做那样的事情。卫国为自己感到可怜,他对云芝那样好,她欢喜吃绿豆棒冰,自己就给她买绿豆棒冰。她欢喜吃荸荠,他就给她买荸荠。荸荠皮难剥,他特意留指甲,给她剥皮。买衣裳买杂志,每个月三十九块工资,有三十块用在她身上。两个人谈对象,他亲过嘴,摸过奶,但最后一步,云芝总不肯,说是留到结婚。他听她闲话,拼命忍。有时,实在忍不住,就走到外面,用自来水冷水往裤裆里浇。可最后呢,留来留去却留给了毛一夫这个拐脚。

        夜里,卫国回家,想起这桩事,又难过得不行。但难过后,却不再恨云芝,而是觉得她可怜。猜想她定是被毛一夫哄骗。云芝年轻,毛一夫又是个拐脚,她怎么可能钟意他?定是花言巧语用了手段。毛一夫是个活众生,自己跟他这么要好,他也晓得云芝是自己对象,可他还是把她困了。卫国想起毛一夫,心里气不过,随后拿纸拿笔写检举信。卫国一边写,一边脑子里翻转毛一夫与云芝在床上的场面,一边心里委屈,一边身体燥热。一气之下,竟写了十几页。第二日起床,他便骑自行车去寄信。可站在邮筒前,又犹豫了,这样的信写了,派出所到厂里调查,一调查,大家都晓得了。云芝以后怎么办?

        卫国最终还是没有寄出那封检举信,肚里这口气咽不落,夜里又拿板刷红漆在厂门口的围墙上涂写“毛一夫是个大流氓”。写完转身就跑,生怕人家看见。第二日上班,厂里传开,说有人在围墙外写反动标语,派出所的人已经到厂里展开调查。卫国心里慌张,买一包香烟,溜到保卫科打听。

        卫国问,这反动标语到底是厂里人写的还是外面人写的?

        保卫科同志说,你打听什么,现在哪有结论。

        卫国说,照我看,应该是外面人,我们厂里工人素质高,不会做这样事情。

        保卫科同志奇怪地看着卫国,卫国赶紧掏出香烟,拔一支递过去。

        卫国说,不管是谁,保卫科同志火眼金睛,谁瞒得过?

        对方接过香烟,点起来,受用地笑。

        卫国说,话讲回来,不管谁干的,此事就应该推到外人身上,万一是厂里人,传出去多少倒第一机械厂牌子?这是政治问题。

        保卫科同志听了这话,用力拍一下卫国大腿,说,对啊,你提醒得及时,这个情况要跟厂领导反应,不能因小失大。

        卫国笑眯眯,又递上一根烟。

        过了几日,标语事情逐渐平息。卫国觉得自家冤枉,原是毛一夫的罪孽,自己却莫名其妙过了几日心惊肉跳的日子。越想越委屈,跑去买来零食,哄几个小鬼等在工厂门口。卫国吩咐,等下有个人出来,我给你们打手势,你们就跟在他身后,一只脚高,一只脚低,学拐脚走路。几个小鬼答应,站在厂门口等。终于毛一夫出来,卫国便给小鬼打手势,几个小鬼排队,跟在毛一夫身后,学他一高一低走路。原本毛一夫高低脚练得好,不容易看出来,可被几个小鬼一衬托,马上就露出了马脚。周边人看了,都哈哈大笑。毛一夫红了脸,转头追赶,几个孩子四下跑走,边跑还边喊他烂拐脚。

        卫国站在一角,不晓得为什么,看着毛一夫出丑,心里却开心不起来,反而觉得有些难过。

        转日落班,在厂门口,卫国被云芝叫住。

        云芝说,金卫国,你是不是再也不跟我联系了?

        卫国心里应承,嘴巴却说,没有。

        云芝说,那为什么做生活时,你再也不朝行车上看?

        卫国还是说,没有。

        云芝有点不大高兴,她朝旁边看了看,说,围墙上的字是不是你写的?

        卫国说,不是。

        云芝鼻孔里出气,说,看样子也不是什么好汉,敢做不敢当。

        卫国发怒,说,就算是我写的,怎么样?拉去枪毙吗?

        云芝盯着卫国看,看了一阵,突然笑了,说,你怎么跟三岁小鬼一样?说着,她伸手想摸一下卫国的头,卫国将头侧过去,说,你别摸我的头。

        云芝说,我晓得,你心里恨我。但我们都是八十年代新青年,这是正常恋爱,我有选择,你恨我没道理。

        卫国说,这是正常恋爱吗?这是挖墙脚,轧姘头。

        云芝听了生气,说,卫国,你乱讲什么?

        卫国晓得说错闲话,低了头,心里还是不服气,嘟囔一句,还说是朋友,居然做这样的事情。

        云芝说,我晓得,这事情瞒了你,是我不对,我今朝来寻你,就是想跟你说清楚,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我们还是朋友。这是我的意思,也是一夫的意思。

        卫国说,去他妈的毛一夫,他现在做好人了。我也是奇怪了,我哪一点比不上毛一夫?你为什么就看上他?

        云芝说,这个不是比得上比不上的事情,跟谁好,不跟谁好,不是自己能够掌握的。

        卫国听了,赶紧问,是不是他强迫你?

        云芝一愣,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好了,我说完了,如果你想做朋友,那大家就一起玩,如果不想,那就算了。我回去了。

        云芝转身走,卫国想留她,又不晓得留了干啥,脱口而出,他是个拐脚,他怎么配得上你?

        云芝扭头,奇怪地看了看卫国,突然露出个复杂的笑容,走下了山坡。

        卫国看云芝背影,想着她那个笑容,虽然她没有讲出来,但能看出答案,她就是认为自己比不上毛一夫,甚至都没有资格跟毛一夫比。这个拐脚有什么本事,不就是会穿衣裳会打扮吗,有什么了不起?

        礼拜日放工,卫国第一件事便是去城隍庙边东风理发店烫头发。东风理发店二楼,整一排,都是烫头发的机器,县城里最先进,套在头上,几个钟头工夫,就又卷又蓬松。烫了头发,卫国又去百货大楼,用三个月工资买了一双皮鞋,火箭式,又窄又尖,一双鞋子穿在脚上,蛇口舌一样长。卫国还去裁缝店做了最时髦喇叭裤,他叮嘱裁缝师傅,裤裆要做紧,裤脚要宽,平常人的裤腿宽七八分,他要一尺。裤子做好,卫国穿上,裤裆紧得夹卵子,裤脚大得能扫地。可卫国觉得威风,工厂里进出,别人看他眼神都不一样。

        卫国父亲看到卫国这副模样,愤怒得出奇,几乎要拔出枪来打。幸亏母亲死活拦住。父亲骂,你一点都不像山东人的种,整日穿得鬼一样,早晚拉去枪毙。卫国不理睬他,上楼回自己房间。卫国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古怪衣裳的自己,突然感觉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恍惚间卫国又想起自己穿绿军装的样子,但只是一闪念他便不想了。他晓得,已经再回不去那个时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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