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子桃看到了山路。看到了自己的奔跑。
路很弯曲,两旁是低矮的植物,间或一段乱石相夹,一眼望去,像是有人随意抛下的一条布带,扭曲伸展,一直通到树林深处。一个人在她的耳边不停地下命令:黛云,你要……黛云,你必须……这声音让她心乱如麻。
现在她知道了,这个黛云,正是自己。
她的父亲喜欢里的黛玉和湘云。他说,黛玉之聪和湘云之憨,女儿有此两样,便会有福。他从这两人中各取了一字,她便成了黛云。她的父亲喜欢藏书,喜欢写写画画。家里的东厢房有三大间,几乎都是父亲的书房,有一间是父亲用来写字画画的。父亲写字时,时常拖着长长的声音叫她:“云儿……过来,磨墨。”父亲的易砚是黛云喜欢把玩的,说黄不黄说绿不绿,上面有俩人在下棋。伸手抚摸,光滑冰凉。但她不喜欢磨墨,磨得手酸,并且每次都会弄脏她的衣衫。她的母亲也不喜欢父亲使唤她去磨墨。母亲认为这应是姨娘分内的事母亲只希望她留在绣屋。母亲希望她能学到她的绣技。但父亲还是喜欢叫她,父亲说:“我家云儿磨得好,浓淡适中。只要云儿磨墨,我的字画,品格就都出来了。”说完父亲还要说,“我还是要用上次那块曹素功墨。”
但在这奔跑的时刻,她耳边的说话人不是父亲。父亲一向语气绵软而随和,现在这声音却透着强硬和霸道。
山路漆黑异常。天空非但没有月亮,连星星都没有一粒。黑云深浓到看不见边缘,也看不清层次。黛云背着孩子,在路上且走且奔。她似乎不需要看路。她的脚自己会知道路在哪里。
就是这样什么都没有的夜晚,却有人一直在上空说话,仿佛是在为她指点迷津:进了碉楼,楼梯下堆着损坏的木头花窗,搬开它们,后面有一扇小门,这是我爷爷当年挖的暗道。这暗道通向山后。你从暗道钻出,洞口有茅草,出了茅草,是茶园。穿过茶园,找见两棵老樟树。树后有一排篱笆,翻过篱笆墙,朝南走十步,可以看到一条石头小路。路在坡上绕,你顺着路走,不要图近,两边的乱石会伤脚。小路直通到山下,你就顺着这小路往前跑。它拐弯你也拐弯,它进林子你也进林子,它爬升你也爬升。不要离路,一直跑到头。尽头便是河,富童会在那里等你。越快越好,天亮如被人抓到,你和孩子恐怕都会没命。
这是公公陆子樵的指示。他严厉而决绝,不容分辩。
山里并不安静,各种怪声在她的四周叫嚣。她跑过之处,偶尔会激起群鸟呼啦啦惊飞。在夜里,它们拍打翅膀,响彻四野。但她已经没有了对它们的恐惧,比这些怪声更大的恐惧压倒了它们。
她跑。狂跑。没命地跑。她明白,被人抓到,她真的会没命。她的父亲母亲和全家人凄凉的面容,还有他们的哀号、他们的惨叫,以及夜间村人细述他们惨死的过程,都像鞭子,抽着她向前奔跑。几个月前,她还与父亲和母亲一起坐在且忍庐餐房吃饭。尽管浮财已然交尽,下人也都解散回家,几近家徒四壁他们还是自炊自饮,为母亲做了顿寿面。父亲说,一家人能坐在一起,并且还是坐在自家的且忍庐里吃饭,也算万幸。且忍庐是她祖父盖的。当初盖房时,祖父的远房大伯住在屋后,嫌他们盖得高了,三番几次前来吵闹。吵一次,她的祖父便锯一次梁。连锯了三次,连族中其他人都看不过去了,想联合起来帮她家出头。她的祖父却说,且让且忍吧,邻里不可为仇,何况一笔难写两个胡字。屋盖好后,祖父取名为“且忍庐”。尽管他家的房屋低了,日子却越过越好。而高梁大屋的远房大伯家,三个儿子为家产打架,一打数年,及至这一辈,倒是把家败掉了。她的父亲说,看看,能忍便是福。且忍庐住着她家近十口人,她进城读书之前,一直生活在这里。这是她人生最亲切的地方。
孰料那一顿饭吃罢不几天,她与她的亲人们便阴阳两隔她想,爸爸呀爸爸,你听爷爷的话,且让且忍一辈子,忍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你用了这么多办法,仍然被枪毙了,还连累了妈妈、二娘和哥嫂,一大家子人都因你们的且忍且让而死。你这样的忍让又有何益?
她的心已经被她的所想痛碎了。
耳边渐渐有水声传来。瞬间她觉得她已闻到了水气。然后她看到了河流。再然后,她看到了富童。
此时的她,已然筋疲力竭,但她停不下步伐。仿佛她此生就是为了奔跑而活。她见到了水,心知自己已到河边,她意识到应该停下,却收不住自己的腿。她踉跄着,一直朝水里跑去。
富童冲上前拦住她。富童叫道:“你怎么了?黛云姐!你要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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