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晋源从万州回来后,心情特别好。
退休久了,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没什么人理会他。他经常会觉得自己出生入死一场,仿佛白干,并没有人当回事。这一趟万州之行,解了他的心结。他深深地明白,自己一生所选择的,都对了。他们过去做的那些事,非但没有被忘记,甚至还在百姓中成了传奇。他们都记得,非但记得,还传说给了儿孙。更重要的是,在山间的乡村绕来绕去的路途中,他看到了他们当年所期望的安宁。几乎每个老百姓都说,这里自古以来土匪就没有断过,年年匪患。得亏他们前去剿匪,让这里老百姓五十多年来再也没有土匪的骚扰。刘晋源想,这真是太值得了。我还有什么可计较呢?想想惨烈牺牲在那里的战友,我活到了八十多岁,一把年纪还能故地重游,我还有什么可叹息的呢?我应该是一个最幸运的人呀。
怀着这样的愉快心情,他重新开始了每天早上的走路。走路完,便去刀削面馆吃碗刀削面。平静简单的生活,又开始了。
天又渐凉。刘小川来电话说,深秋时,武汉一冷,就接他去南方过冬。刘晋源说:“你还派那个青林送我,我有事要问他。”
刘小川笑道:“这有什么问题呢?你继续跟他讲你的战斗故事好了,反正他也愿意听。”
刘晋源心想,你知道什么!
这天早上,有点凉意。刘晋源披了件薄毛衣到公园里,伸伸胳膊蹬蹬腿,不到十分钟,就开始往回走。他用来舒展身体的时间越来越短,以前,他要做半小时操,再返回。现在,来了之后,糊弄几下,就往回走。他自己暗笑自己,好像走到公园的目的,就是为了去吃刀削面似的。因为这碗刀削面,他对家乡的思念也越来越深了。甚至想,什么时候回去一趟?
这天,他又意外地见到了老起,两人都很高兴。
老起说,他回老家了一阵,那边一冷,就又过来了。刘晋源说:“这边也冷呀。”
老起说:“这边到处是绿的,就不觉得冷。还可以出来走走。闺女家装了暖气,屋里也不冷。在老家,根本就没法儿出门。”
刘晋源笑说:“现在老家伙们都跟候鸟似的,天一寒就南飞。”
老起说:“可不是。”
刘晋源说:“咱爹娘可没享着这样的福。”
老起笑道:“他们是活在啥社会?咱们是活在啥社会?以前爹娘记挂咱时,写封信路上得走一个多月,现在倒好,一秒钟就到了。还有手机,以前咱整个村子都没电话,现在,差不多的年轻人都有了手机。搁在过去,想都不能想呀。你儿子还有汽车。我女婿说,过几年,他们家也要买车。我想着都害怕,就算地主,当年也没这种日子过,您说是不?”
刘晋源说:“可不是?我孙子说,谁让你们送情报来着,发个短信不就行了?他还骂我们笨。”
这话他以前说过,这回又说,老起又一次大笑。端面过来的老板也还是笑得一喷。他们觉得现在的小孩子实在是幼稚,当年他们一过十岁,差不多就得干大人的活了。
老板说:“还别说这些高级的,光是坐在大城市里吃刀削面这事,咱小时候想都不敢想。”
说着家乡话,吃着家乡面,笑上几通,几个人都特别舒畅。刘晋源想,这就是幸福生活,而这份幸福,是当年他打仗时想都想不出来的。现实早就超过了他的预想,他这辈子活得真是太合算了。
出门时,起了一阵小风。
老起说:“这南方的秋天,只一场雨,就立即来了。”
刘晋源侧身让着一辆飞驰而来的自行车,嘴上说:“这里最舒服的,就是秋天。真是秋高……”
一句话没完,自行车为了避让后面的汽车,朝刘晋源冲过来。刘晋源赶紧闪向树后,自行车倏的一下就过去了。
老起吓了一跳,忙问道:“老哥,你咋样?”
刘晋源用手扶着腰,说:“小子太猛了,让都让不过来。腰闪了一下。”
老起忙上前搀着刘晋源说:“试试看,能走不?要不要叫个车?”
刘晋源试了试,觉得还行。可走上几步,就觉得不对劲。老起不敢松手,搀紧了他说:“要去医院不?”
刘晋源说:“别说得吓人,歇会儿就好。家不远。”
老起忙说:“如果能慢慢走,我扶您回去。如果不行,咱就在路边坐一会儿?”
刘晋源笑道:“没那个事,走得回去。你不放心,陪我回家也行,算是认个门儿吧。”
刘晋源在老起的搀扶下到家时,刘小安夫妇跳晨舞还没回来。刘晋源靠在沙发上,说:“歇会儿就没事了。”
老起说:“给您倒杯茶?”
刘晋点点头,说:“那就有劳你了。”
老起说:“咱乡亲一场,这算个啥。”
倒完了茶,老起就坐下了,说:“我陪您一会儿,反正我也没啥事。图个放心。”
刘晋源说:“那最好,陪我聊天哩。有时候,一个人,也是闷得慌。”
刘晋源的桌上,摊放着一些照片。老起随意地看了一下说:“您穿军装这些,好威风。”
刘晋源说:“当年可真是威风过,现在老了,算个啥?避一下自行车,就让自个儿走不了路了,真是废了。”
老起说:“您在写回忆录?”
刘晋源说:“也不是。就是没事,想整理一下。刚去了川东回来,那是我战斗过的地方。”
老起被桌上一张合影照吸引,他不禁拿起来仔细地看。
刘晋源说:“这是当年我在川东剿匪时,跟战友们的合影。”
老起突然惊异地指着一个人问:“这个人是不是医生?”
刘晋源看着他,有些奇怪地说:“那时候还不是,后来到了医院。是个好医生呀。”
老起的声音颤抖着问:“他是不是姓董?”
刘晋源摇摇头说:“不姓董,姓吴,也是咱老乡。他是我从深山老林子里带出来的。”
老起略有失望地说:“姓吴?不姓董?”
刘晋源说:“咋了?你认识?”
老起说:“他咋好像我的表兄呢?这也太像了吧。”
刘晋源笑道:“长得像的人多着哩。”
老起说:“你知道他家里有些啥人?他在哪里工作?有没有他的电话?”
刘晋源说:“当年我到他家时,他娘已经死了,就一个爹,是采药的。所以他懂点医。那年刚解放。后来……”
老起打断他的话,失声叫道:“你见过他爹?你确定那是他爹?”
刘晋源说:“是呀。我在山里遇到土匪,受了伤又迷了路,倒在地上,是他们父子救了我。我在他家住了小半个月哩,出来时伤没太好,他爹就让他送我出来,这样我就把吴家名带到部队里了。那时候刚解放。”
老起更失望了,轻轻哦了一声。
刘晋源说:“你表兄咋了?”
老起说:“失散了。到现在没找着。”
刘晋源说:“哪年失散的?”
老起说:“四八年哩。他是医学院毕业的,在上海待过好些年,医术好着哩。本来准备回家开诊所的。回老家的半道上,被我拦下来。家里出了事,你知道吧?他家是地主。爹娘都死了,他爹临死前只说了一个‘堵’字。我知道那是咋个意思,他是让我堵住表兄,不要他回家。”
刘晋源叹息道:“真不容易。不过失散都这么久了呀。那年头兵荒马乱,人怕是没了。你想想,如果活着,解放这么多年,他怎么会不回家?他要是不回家,那就是回不去了。”
老起说:“不一样,不一样啊。现在也没人说他家的人死得冤呀,家里没人了,叫他怎么敢回?对了,您刚才说,他叫啥名?”
刘晋源说:“他叫吴家名。就是国家的家,名字的名。”
老起再一次惊道:“吴家名?这岂不就是没有家,也没有名字的意思么?”
刘晋源怔住了,认识吴家名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来理解他的名字。半天回过神来,他才长叹一口气说:“说起来,家名也死好多年了。车祸死的,真可惜啊!”
老起这次真呆住了。他喃喃道:“死了?难道他死了?”
说话间,老起便急着要回去,说过几天带表兄的照片来,让他认认,看看表兄跟他的战友是不是同一个人。
这天的夜晚,刘晋源做了梦。
他梦见自己趴在山里,被重物压着,不能动弹。白茫茫中冒出两个人,把他抬了起来,一直抬进一间小木屋。他看清了这两个人,一个是老吴,一个是他儿子吴家名。他说,又是你们救了我。他们两人不作声,只是瞪着眼睛望着他,脸上露着诡异的笑容。这是两张完全不同的面孔,五官几乎没有任何相同之处。一个声音突然爆炸般地在他的耳边响起:“你确认见过他爹?”
他悚然惊醒。
于是真正开始了回想,仔细细地回想。想着想着,他真觉出了蹊跷。
他记起自己被追逐,之后负伤,迷路,失血过多,昏倒。醒来时,是在一间木屋里。救他的人是深山老林中的两父子,说是药农,长年住在山里。他在那里住了近半个月,伤没全好,因急着归队,便提前出山。父亲见他伤未痊愈,便让儿子送他出山。当他问那儿子叫什么时,他迟疑了一下,说叫吴家名。他回答时的表情也在瞬间浮现在刘晋源的脑海。又回忆到,吴家名出来后,几乎很少谈他的父亲,甚至也没有过探亲。而且他既会中医,西医外科水平也很高。甚至没怎么学,就能上手术台。院长当年见到他曾说,你给我们送来一把好手,他很专业。这一切,刘晋源过去都没有细想,现在他觉得的确有些问题。他想,他们或许真的不是父子?而吴家名的来历,也颇为可疑。
这么想着,他觉得自己应该给老起打个电话。
刘晋源伸手抓电话时,发现天还黑着,觉得自己不便在此时打扰人家,于是缩回手来。这时候,他有尿意,想上厕所了。可是撑了半天,他居然撑不起自己的身子。他有些恼怒,心想老子英雄了一辈子,难道连撒泡尿都不行了?于是他奋力地抓着床边,猛然一撑,却不料身体一滑,人便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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