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的保姆过来了。她帮着替母亲洗澡更衣,然后安置她睡觉。母亲很温顺,随人摆布。躺到床上,她马上就闭上眼睛。一切都悄无声息。
青林自己也去冲了个澡。除夕前要把自己洗干净,这是从小母亲的规矩。那时候,洗浴条件差,青林并非像现在这样天天洗澡。家里的卫生间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个蹲坑,欲要洗澡,只能在房间里,用一个大木盆,兑上很热的水。寒冷的时候,母亲还会弄一个塑料浴罩,以免热气跑掉。那时洗澡,只能每周一次。
青林穿着浴袍回到母亲房间。他把所有日记本重新装进箱子里,走到母亲的床边说:“老妈,你知道爸爸的身世吗?你知道他有很深很惨的经历吗?你怎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莫非你也不知道?难道爸爸连你都没说过?”
青林的问话不过是自话自说,丁子桃闭着眼睛,面孔无一丝变化。那里没有青林要的答案。
青林长叹一口气,捧着所有笔记本,回了自己房间。
天早已黑了,无数人家的灯火和隐约而至的乐声,令这夜晚洋溢着盛世的气息,又温暖又舒服。青林站在窗口,心里却是万般的纠结。他想,父亲家到底怎么了?
他重新回到了日记里。
日记本后面接连几张都夹着树叶。青林不识树,他不知道父亲夹这些树叶是什么意思,也不知树叶中是否有奥秘。他把树叶拈起,对着光亮看了看。他把每一片树叶都看过了。除了茎脉,什么都没有。
最后的一页纸上画着凌乱的草图。画图的是另一支笔线条指示着方位和路线。青林看不明白其中之意。
这一页的背后,整页只有六个字:生活重新开始!
惊叹号写完后,还进行了描粗。显然此时的父亲,心情已变。青林的心情也为之一振。他想,什么事让父亲振作起来了,难道遇见了母亲?爱情改变了他的心情?
青林翻找出第二本日记,上面的时间已经是一九五○年。
青林掐指算了下日期,距父亲最初的日记已隔一年半时间。难道父亲此间一直在隔绝人世的山里?现在他要出山了?
决定继续日记。这是在我识字后,父亲要求我必做的一件事。他嘱我记下自己每一天的事情和每一天的心情。说老过之后,知道自己做过什么。现在他已距我无比遥远,给我留下的只有这个习惯。我决定坚持下去。虽然每天忙碌,不能天天记录,但我可以在有空的时候,追记一下。
我的复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准确地说,是那天在山里遇到刘政委。我以为是块石头,不料却是一个人。他动了一下,绊倒了我。正是斜坡,我没留意,便摔倒。我滚下去了好几米。山里已经有雪,薄雪盖着他。吴爷看清了,他大声说,是个人!
他身有重伤,昏迷不醒。救治他时,吴爷说,这个人一身枪伤,不是土匪就是兵爷。不知道会不会给我们惹出事来。我说那也得救,不然他连今晚都熬不过。
吴爷依了我。我们把他抬回了家。这个人苏醒过来是好几天后。他很怀疑地看着我们。吴爷说,放心吧,这是老山里哩,就咱爷儿俩。我看你不是匪就是兵,咱俩救了你,等你身子好了,可千万别给咱添事。他无力说话,只是听着。
又过了几天,他好转起来,说你们一直住在山里?吴爷说,嗯,几十年了。他说,你们不知道世道变了?吴爷说,管这些做啥,哪个世道都是活命。他说,民国已经垮了,老蒋逃去了台湾小岛。现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共产党坐天下,由毛主席当家,新中国已经都一个多月了。我是解放军的政委,回老家奔丧,途中遇到土匪。我被他们打伤,又迷了路。你们救了我,就是功臣,政府一定会感谢你们。
他的话令我大惊。始知洞中三日,世上千年这话真不是假的。
吴爷说,什么党什么军都不关咱家的事哩。
但我却愿意听他说山外。他显然很明白。他说,你这么年轻,一辈子在山里值得吗?我说,活着就值得。不值得也没啥。
他没有再说啥,晚上睡觉时,却突然说,你上过学,举止文雅,我看得出来。我不知咋回答。这时候吴爷说话了,吴爷说,我娃当然念过书。他娘死了,他才进山来陪我过哩。
他不再吱声。然后一连几天都跟我说,有文化就更不要在山里浪费生命。他说要带我出山,去建设新中国。这将是一个民主和平的社会,不再有战争,不再有饥饿,不再有富人压迫穷人。人人有书读,人人有工作,人人平等,人人自由。
这些话不能不让我怦然心动。这也是我曾经梦想的国家。
吴爷暗地劝我,说这人实诚,不像说假话。你跟着我,不是个长事。不妨跟他出去,混个前程,也算对得住你爹娘。
他在山里住了十来天,身体尚未复元,就要离开,他再次让我跟他一起出去。吴爷说,儿呀,你送他回去吧。他的身体也没好全,路上需要有人照应。你也顺便看看外面咋样了,行,就留在那儿,不行,就回来。
其实我的心已经被他说动,只是觉得吴爷已老,留下他一个人也不仁义。刘政委说,大爷一块下山,住到镇上,让政府照顾。吴爷却不肯,说是在山里住惯了。
就这样,我跟着刘政委出了山。他把我带到军队。我进了培训班,然后成了解放军的一员。我告诉大家,我叫吴家名。我的父亲是隐居深山的老药农,母亲早逝。我的证明人就是刘政委。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名字有怎样的痛心。而那个我所谓的家乡,我永远都不会回去,那个名字我永远都不会说出口,以后也绝不会让自己的后代知道那个地方。
明日春节,我要告诉爹娘:你们在地下要好好的。我一定为您二老争气。
原来父亲的名字是这样而来。原来他是暗喻自己是无家无名之人。青林想,父亲竟是忍着这样的痛,而且一直忍到了死。
这一大段日记没有标明日期。从笔迹和颜色上可看出,父亲是一小段一小段写的。他应该是在非常紧张的条件下插空补记。
从一个隐居在深山里的人,突然成为军人,青林觉得自己一下子都拐不过弯来,而当年的父亲是怎么适应的呢?
想完又意识到,自己经历这个过程只是几个小时,而父亲用的却是几年时间。拉开的时间或许能将许多难以理喻的事变得简单自然。时间有着最强的消解力,它能将一切强烈的情感化为平淡,能将天大的决心变成无奈。这一点,青林很明白。
部队奉命去川东剿匪,因此一直向南方急行军。随身携带行李不得超过十二斤。好在我本来就没什么东西南方的山跟北方的山太不同了。潮湿阴暗,雨水连连,一连几天,被子都是湿的。
沿途皆住乡村,老百姓非常欢迎,向我们诉说土匪之可恶。他们的热情也让我感动。我们从不扰民,走前还把院子和路都打扫干净。我以前想不到解放军会是这样现在我明白我跟刘政委出山是非常正确的选择。过去的一切都可以过去,我要重新开始人生。这个人生将与我的过去一刀两断。我永远不再回去,我要把自己的过去永远埋葬。
川东的土匪十分凶悍。来之前,上司在动员令里说川鄂、川湘、川黔三大匪区交界之处的川东匪患,最为严重。大批国民党溃逃部队与他们混杂一起。但再凶猛也经不起我们正规军的打击。新中国灭掉他们,才会有真正的和平。我的战友中,许多人都是打过大仗的。他们说,打这些小蟊贼土匪根本不算打仗。但实际上,土匪占有地利,我们打得很艰难。
刘政委在军分区,他把我安排在淮海战役时他带过的连队。还跟我的连长交代要好好对我。他说,给你们连送来一个宝。小吴会诊病,你们有小病小疼或是被毒虫蜇了蛇咬了,他就是医生。连长大为高兴,留我在连部。战友都很欢迎我。大家对南方的山林,都有害怕之感。
一路上发现药草我都会留意扯一些。雨天我会煮一些让大家喝了排湿毒。这都是吴爷教给我的。走了一路,我们连生病的人最少。连长还专门派了两个战友帮我拿药草,说是关键时候用得着。
攻打那些匪窝山寨,刘政委非常有经验。我们都很服他。有天打马口洞,洞口很高,岩壁很厚,加上有国民党残留人员助力,他们显得很有守洞经验。我们连费时费力攻打几次都没攻下。结果刘政委视察来了。他跑到近处看了一遭,又进寨子找了几个老乡问了问话,然后让我们夜晚在石洞下堆起谷草,天一亮就点火。当时我觉得他的想法有问题,因为这么厚的山石怎么会怕火?洞口守卫的土匪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我们堆谷草时,他们便在上面嘲笑。结果早上火烧了起来,风也起了。风带着浓烟和细碎的小火苗往洞里吹刮。只一会儿,便听到里面一片呛咳声和乱叫声。半小时后,刘政委让我们撤火,令大家用湿布捂住脸,直接攻打。洞内人几乎没有战斗力,我们很快就打进了洞,活捉了洞内所有土匪。原来刘政委听村民说,这里的风一般是往山洞里吹,他发现洞口边晾着一串一串的干辣椒,就想出了这个主意。小火苗点燃了干辣椒,浓烟变得又辣又呛,刘政委说,就算他们川匪爱吃辣子,也顶不住刺激眼睛和鼻子的辣风。这一招真是绝透,不佩服不行。
父亲的日记依然是断断续续地写。依然没有细分日期字迹凌乱,仓促用笔,有几段甚至是铅笔所写,字迹已然模糊很难辨认。
但青林却激动得双手发颤。
川东剿匪?他前不久去到川东,才听说过这一战事。而刘政委,当地人管刘晋源正是叫刘政委,难道难道……这个刘政委是刘晋源?其中马口洞这个名字,他显然也是听到过的。熏辣椒?天哪,这不就是那个李东水教刘晋源的招数吗?他们说此事时,还大笑了半天。
这个发现太震惊了。他的父亲,难道是刘晋源的下属?
青林立即给刘小川打电话,但是他的手机关机了。正值除夕,想必老板害怕骚扰。他转而给刘小安打电话,刘小安也关机了。青林突然想起,这是他们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新年,也许他们需要一份安静。再说了,这件事,电话里也说不清楚,莫如过两天当面去谈。
土匪的猖狂,我们也未预料得到。前阵我们采用篦梳式队形,把他们的气焰几乎打灭。但是美帝侵朝战争爆发,谣言又起。说第三次世界大战开始了,国民党马上就会打回来,于是匪势又起。
前几天征粮的工作队遭到土匪伏击,我们奉命前去营救。可惜队长已经牺牲。其中有两个女同志身负重伤。附近没有医生,连长令我急救。我尽全力对她们进行了紧急处理,西医手段、中医草药,全都用上。并且亲自护送她们去了军分区的战地医院。我向主治医生详细地介绍了她们的伤情,然后就去休息了。我们在山路上奔了一夜,这时候困得睁不开眼睛。
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叫醒我的人是刘政委。原来其中一位女同志竟然是他的爱人。刘政委说,你救过我,又救了我老婆,我一家人都欠你的了。
院长对刘政委说我的处理非常得当,如果不是我前期处理得好,她们这样的重伤员,又经过一夜颠簸,是很难活的。我没有告诉他们,我在上海学的就是外科。我在仁济医院做见习生时,就经常被外科大夫夸奖。刘政委说,我是部队的土医生,会用草药。但院长却看出我受过专门训练。他私下对我说,我相信你不是简单只会用草药。医院现在人手奇缺,你愿意留在医院吗?我犹豫了一下,想到自己毕竟学了那些年专业,浪费了可惜,便表示了愿意。院长立即请求刘政委留我在军分区医院里。刘政委当即便答应了。又为了让我能进医院,去上级申述了好几次我不知道有多感谢他。
命运竟是这样奇异。就这样,我成了医生,回到了我自己的所学。这样大幅度的转换,时间只用了三天我回到部队,拿了我的行李,就来医院报到了。全连的战士都来送我。他们甚至改口叫我吴医生了。那场面让我感动万分。我跟他们相处不过半年,结下的却是生死情谊。
因为我对送来的两个女伤号病情熟悉,所以院长让我协助他对她们的治疗。院长是留过洋的,他的医术相当不错。我跟着他可以学到不少东西。他问我是不是共产党员,我说我还不是,但刘政委带我进革命队伍,要求我好好干,争取入党。他说他是共产党员,抗战时就入了党。他还说他会帮助我进步。
医院的辛苦甚至超过部队。不打仗时,部队还是有比较多的闲时,而在这里,随时都有事忙。但我喜欢这样的忙,它让我心里平静。
差不多十天,两个女病人都缓了过来。刘政委夫人是个直爽的人,她让我叫她彭姐,说是大家都这样叫。而另一个小严,是师范毕业的,人也大方随和。或是因我救过她们的关系,我们一下子就熟悉起来,情感上也比别人多出几分亲近。等她们恢复稍好一点时,我们便都成了朋友。这是多么珍贵的友谊,好像是生死之交。
小严的伤比彭姐要严重。她身上中了三颗子弹,一粒从她的肺部擦过,一粒穿过肩胛,还有一粒子弹从大腿穿过,伤到了骨头。
彭姐出院那天,小严还站不起来。我想背她到门口,但稍一动弹,她的腿就疼得厉害。彭姐坚决不让她下床。她们分别时,都哭了。
小严是个闲不住的人。她能下床后,就一瘸一拐地在医院帮忙,有时还教伤员识字。这个女孩子真是可爱。
我现在有一种感受,如果去病房见不到小严,心里便会有失落感。这是爱吗?
我们真的相爱了,感谢上帝。我以为自己不会爱了,但这个女孩子不经意地在我身边欢笑和歌唱时,我还是动了心。她比我小四岁,是成都人。并且我能感受得到,她爱上我甚至在我爱上她之前。
我一直以为,我这辈子,生活中从此不再有快乐和幸福这样的内容。但小严的出现,还是让我知道了:原来我可以快乐,我也可以幸福。
今夜拥她在怀。我亲吻了她。幸福到自己有点害怕。她说她也觉得特别幸福。上天你是在弥补对我的亏欠吗?
土匪一直在溃逃。部队一直推进到贵州边界。
十一月,川东土匪几乎灭尽。生活总算安定了。我随院长一起,留在军分区医院。刘政委则带着部队北上去了朝鲜。这一去,不知道何时能再见。他走前,我和小严去送他。他托我们照顾好彭姐。又说,如果我在前线战死,你们俩就多帮帮我的老婆孩子。他们已有一个儿子大约两三岁。
听了他的话,我的眼泪都差点掉了出来,而小严直接就哭出了声。他是我认识的最伟大无私的共产党人。
刘政委见我们俩如此,立即笑说,我命大,死不了。我回来给你俩当证婚人。我们俩忙说,一定啊,我们一定等您回来主持婚礼。
青林阅读时,有无限的感动,但似乎又有一点点失望,原来父亲的初恋并不是母亲。不过他转而又想,母亲似乎说过,他们是六十年代初期结的婚。父亲一表人才,又是医生,既无父母做主,又非媒妁之言,在那样的时代,他怎么会找母亲这样一个没文化的女人呢?想想也觉得有些反常。
这大段的记录,也是没有日期的。依然可见他是断续地写下的。两段之间,有的估计相隔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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