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真觉得自己被吓着了,吓着他的是他父母的经历。他想象不出来,他们的人生怎么会有这样的曲折。更想象不出来,他们隐藏得那么深,深到这世上全然无人知道。仿佛他们把自己的前半生都隐藏在日常琐事之下,这种隐藏,暗示着他们对一切外人,怀有何其深刻的恐惧。
生活在翻云覆雨时代的个体,该有怎样的孤单和脆弱?时代的一缕轻风,或许就能让他们人生的这条船彻底倾覆。他迫切地要把父亲的记录看完。
刘政委到底还是负了伤,他被送回国来。万幸的是,虽然伤势较重,但已无生命危险。只是他新伤旧伤交错,积累太多,伤了元气。至少相当长的时间里,须以休养为主。我用人参、黄芪和山药再加以些许草药,熬成汤汁,让他调理补气。他说喝了之后,觉得身心舒服。这话让我也感宽慰。
小严今天上午来医院,我在病房忙着。刚送来一个战士,肚子疼得厉害,我判断是阑尾炎。得到院长认同,决定下午动手术。小严一直在我的办公室里看书,然后我们一起吃了午饭。她说,我们不用再买床单了,她的同事们说要送给我们一床。她说时脸上露出羞涩。我喜欢看她这种样子。
小严走的时候,把她的最爱忘在了我的办公室。
下午动完手术回到办公室,居然看到了丁子桃。她站在我的办公桌前翻阅,嘴里念出了“黛玉”二字。这真是让我大吃一惊。难道她能看懂这本书?
我想了一下,一字一句告诉她:不要让人知道你认识字,或许这样对你更好些。她茫然地看着我,胡乱地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我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担心医院人多嘴杂,好扯闲话。你来历不明,很容易让人猜想。
问她有何事。她说,她身体差不多好了,想在医院找点事做。
我答应了她。但在她走后,我的心无端地跳动得厉害。
这个会读的女人,到底是什么人?院长今天还专门跟我说,要设法问清楚她的来路,或者送到政府收容部门去。我要不要把心里的猜测告诉院长呢?如果告诉了,有可能出现什么样的结果?
我的心有些乱。一种神秘的感觉告诉我,她和我或许有着相同的经历。
我让丁子桃在后勤临时帮忙。几个护士都对我说,她很勤快,很细心。但不爱说话,也不跟人来往。她满腹心事,一点也不积极上进,是一个很古怪的女人。这种来历不明的人,最好不要留在我们医院。
下午遇到彭姐,带着她儿子来看病。她显得很憔悴说老保姆回家了,新的还没请到。刘政委有伤在身,她也得照顾。真够忙的。
今天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与其让丁子桃在医院帮忙莫如让她去刘政委家帮佣。比起医院,待在刘家,或许更好。于是我干脆去办公室给刘政委挂了个电话,对他说今天见到彭姐,觉得彭姐太辛苦,家里没了保姆怎么行。刘政委说他也正为此事发愁。新请了一个,做了两天,彭姐嫌她话多,什么事都在外面说,就让她走了。我说,这里有个合适的妇女想找事情做,她的优点是很仔细,也很干净,并且不爱说话。刘政委说,我们就是想找一个话少的。我说,那让她来你家先试试?不合适就再换人好了。刘政委觉得这样可行。
下午我对丁子桃说,让她去刘政委家帮忙。我很认真地告诉她:你去刘政委家,生活会简单一些,不会有人盯着你的来历。她疑惑地望着我,仿佛在琢磨我的话。我说,你好好做,就可以长期留在他家,刘政委和彭姐都会保护你。她望着我的目光里依旧充满怀疑,但是她点头同意了。她说,我听你的。
我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如果我的猜测不错,相信这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青林瞠目结舌。
他想,这么说来,刘政委毫无疑问就是刘晋源了。甚至连刘小安刘小川他们都是认识母亲的?而母亲在刘家竟是这样的一种存在。
母亲替人当保姆,一直都是青林的心头之痛。但是他又很明白,在没有父亲工资的前提下,母亲没有文化,又没有其他生活技能,不当保姆,他们就根本没有生活来源。他原以为,只是父亲去世后,为生活所迫,母亲才外出当保姆。而没料到的是母亲年轻时即做这个。这样说来,母亲当了一辈子的保姆。
青林印象中知道父亲有一位老上级姓刘。小时候,父母偶尔会带他一起去他们家坐一坐。刘家距洪山公园不远。洪山公园里施洋烈士墓曾给小小的青林留下很深的印象。坐在那里的台阶上,父亲给他讲过施洋和林祥谦的故事。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知道世上有一种人,叫律师。他们帮好人,也帮坏人,他们是站在另一种立场说话。
父亲去世之后,他们与刘家就再也没有任何来往。他从来不知母亲曾经是他们家的保姆,更没有把刘晋源父子跟父亲联系起来。
现在,他知道可以向谁询问父母的当年了。而这个人,却刚刚去世。
青林有一种痛悔,悔不早些阅读父亲的记录。他居然让它们放在那里两年多时间,没有翻阅。如果他早读了,当他和刘晋源同在川东时,他可以知道多少事啊。然而现在,他却与父亲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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