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再次来到了川东。
与他同行的是龙忠勇,这是初夏的时节。
其实青林虽是孝子,但也是那种没心没肝的人。商场待久了,诸事讲求实际已成习惯。读父亲笔记时,曾深深被震动,咬牙切齿地准备花时间去好好寻找。但过了一阵子,他的想法便转换,觉得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仿佛每一天的日子都如一盆水,日复一日地从他脑子里泼过,生生把这些强烈的情绪冲洗掉了。真要费时费力去寻找,青林想,这对我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呢?何况母亲已经这么老了,怎么可能真的会醒过来?如果真找到一帮陌生的亲戚,我又怎么对付得了?再说,父亲也明写了,不需要知道那些。连父母自己都不愿意记起的事情,自己又何必非要掘地三尺让自己知道?还是顺从他们的想法吧。
时间真的是个狠家伙。而现实更毒,它可以让一个激情四射的人变成无比坦然的现世功利者。青林便是如此。他想,重要的是他必须用心做好自己的工作,过好眼前的生活。眼光看向未来,而不是朝后看。是顺着时间走,而不是逆着时光行父亲的笔记其实也强烈地表达了这层意思。
这样想过后,青林便迅速调整自己,如同搁置父亲的皮箱一样,将这件事放在了角落。
但是龙忠勇的介入,却突然让他改变了主意,而这个介入纯属意外。
龙忠勇一直想写一套有关南方庄园的书。长江中游地区的庄园是他这个系列中的重要部分。他之前更多是从建筑本身去谈,而大水井的背景,突然让他心有所悟。民间建筑,尤其那些富人豪宅,从建筑意义上看,其实都难有更新的发现。而它们的背景,即它们的起始、变迁和结局,实在要比建筑本身更有价值。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半个多世纪以来,因社会性质的改变,几乎所有的南方庄园都在极短时间里成为无主庄园。空有旧屋,没有原主。改为学校的有之,变成仓库和办公室的有之,被众人瓜分成零碎小屋的亦有之。当然彻底消失化为尘土的也不老少。原家族成员以塌方断崖的方式凋零,后来的居住者在后来的时光中也离开老宅,另建新居,致使一些庄园老屋渐成废墟。它们与其说是被时光毁弃,不如说是被世道毁弃。
龙忠勇突然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话题。而在长江中游,比如川东,那些深藏在崇山峻岭中的豪族庄园,更是少为人知。它们的起因和结局又是怎样的呢?外在的生活变化,是怎样影响着建筑的风格以及建筑的寿命呢?这些庄园寿命的缩短并不只是建筑材料和质量的原因,更多的倒是人为因素。他对此甚有兴趣,也十分兴奋,如果沿着这个思路著书,仅仅制图就远远不够了,他必须对那些庄园有更深入的了解。如此,涉及世道人心,他的工作量就会比以前大,而工作周期也会长很多。
开学后,龙忠勇给青林打电话,想问问他的公司是否可以对他的这本书提供一些经济支持,他可以在书中注明由青林公司友情资助。他说,这是一套系列书,他目前想先写的这本叫《川东庄园》。
青林在电话中听龙忠勇喋喋不休地讲述他的观点时,内心深处刚刚藏好的东西,似乎又被电话那头的热情激得蠢蠢欲动。他突然冒出个念头,说:“资助你没问题,注明不注明友情资助也无所谓。我只有一个条件,就是我跟你一起去。”
龙忠勇吃了一惊,脱口问道:“为什么?你走得开?”
青林说:“你也要帮助我做一些调查和寻找。我要在川东找一个叫且忍庐的宅子,这宅子已经不在了,它的所在地变成了水库,但我要找到知情的人。如果你愿意,在川东行走的车辆由我提供。”
龙忠勇一听,大喜,说:“那算什么条件,这简直是增加优惠。如果有你同行,我们吃住行都有了保障。再说你也不是外行,你可以给我更多的提示。不过,你找这宅子有什么缘由?”
青林说:“见面再谈吧。”
很快他们约定了出发时间,会合的地点在重庆。刘小川大力支持此事,他立即给重庆分公司打了电话,请他们为青林备一辆越野车,并且直接把车送到机场,交给青林。刘小川对青林说:“有任何需要帮忙的,你只管给我电话。”
但是行前,刘小安却突然给了青林另外一个电话。刘小安说:“青林,我比你年长,知道的事情比你多。我想跟你说,如果很难找,大可选择放弃,没必要非得去追寻什么真相。你要明白,这世上很多的事,都不可能有真相的。所以,活着图个简单省事,经常就是人生的真谛。”
青林听了这通电话怔了怔,倒也真听进去了。他定住心走到窗前,想了好久。
龙忠勇的几个学生因为有其他课难以走开,无法同行,他便只身前往。跟青林会合时,嘴上一直说:“简直不敢相信,毕业这么多年,我们居然一起去做专业考察。你确定不是心血来潮?或是跟老婆出了问题,想出来逃避一下?”
青林笑道:“怎么可能。我也是私事哦。”
然后,便将父亲笔记中有关母亲身世的内容,详细地对龙忠勇说了一遍。
龙忠勇听得瞠目结舌。
他说:“你居然可以这么平静?能从春节等到现在,已经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了。我一定陪你找!这比我的书还要重要。”
青林笑道:“没那么吓人。刚开始,我也激动万分,等定下心来,细细一想,知道了,或是不知道,又有多大意义呢?我爸努力忘却,我妈拒绝回想,他们像是用一生来抵抗那些,我想他们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龙忠勇说:“那会是什么样的道理呢?”
青林说:“世上总归有些事不值得你去记忆。或者说,世上有些事有些人,必须忘掉。”
龙忠勇半天没作声。车出了重庆,他才说:“的确。不过,有些人有些事,这世上尽管有人愿意选择忘记,但一定有人会选择记住。”
青林没作声。
他们没有在万州落脚。青林只在他曾经与刘晋源一起吃过烤鱼的小店,请龙忠勇吃了一顿烤鱼,然后便径直驱车到了李东水家。
年迈的李东水已经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他的儿子毛仔再三表示,他只听说过胡水荡,但完全不知道且忍庐。毕竟离得有些远,以前交通不便,没有多少消息过来。
毛仔带着他们去到当初说出且忍庐的老头家里。那老头也反复说,他只是听路过的工作队同志说了这个,其他的一点都不清楚。因为他以为那是烧火的炉子,觉得且忍庐有些奇怪,特意问过话,所以才记得,不然也早就忘了。
线索到此,就算断了。
龙忠勇说:“必须找到当年在胡水荡的人,还是要了解,胡水荡的人都迁到哪里去了。”
青林说:“一个思路,我们返回县城,查找档案,看看有没有记录当年胡水荡的人都迁到了何处。”
龙忠勇说:“五十年代的事,恐怕不可能有记录吧?”
青林说:“还有一个思路,就是我们找一下永谷河,沿着永谷河朝上游走。我母亲当年是从这条河里被人救起的,沿河两岸,不知是否会有所发现?这基本是在川东腹地,如果遇有老庄园或是老建筑,我们也顺便探访。”
龙忠勇说:“这个主意不错,算是一搭两就。”
他们在响水镇歇了一晚,次日不到中午,便找了永谷河。
青林原计划沿河上行。这理论上说起来合理容易,实际上却很难。因为沿河大多无路,只能曲曲折折地绕道。不时翻山,又不时穿过山谷。明明看到山坡平缓地向前伸延,蓦然间又是奇峰陡壁迎面而来。山连着山,山谷套着山谷。路上,青林便跟龙忠勇讲述当年这一带剿匪的故事。
龙忠勇望着车外的山河,叹道:“难怪这里土匪多。有树有草,有土有水。种地种粮,自给自足。躲藏容易,逃跑不难。”
青林说:“你的意思是,当年当土匪很舒服?”
龙忠勇说:“想必比当穷人容易活命,不然怎么会成匪灾。”
青林说:“倒也是,任何事情,脱离个案而成为现象,就一定有它深刻的背景。”
两人走走停停,但遇村庄,便进去打问。沿途所访老人不少,得到的回答却都是摇头。他们在河两岸来来回回跑了几天,也看了几个百年老宅,规模都不算大,而损毁却相当严重至于且忍庐,几乎无人听说。青林倍觉疑惑,问来问去的感觉似乎且忍庐根本没有存在过。他甚至自问:是不是我听错了?
川东腹地,大多的村庄,都很清静,许是人少的缘故,颇给人生气不足之感。油菜已经收获,春玉米都也落地,小苗还没有冒齐整,田里的青绿色便显得淡淡的。有村的地方,树丛倒是浓绿成一簇,田园生活的静谧仿佛都深藏其间。
龙忠勇一路长叹,他的哀叹比赞叹要多得多。赞叹的是自然,哀叹的是人事。他不停地牢骚道,新屋都丑陋,旧屋皆破败。除了山水,人工营造都几无看相。龙忠勇一直认为,过去老百姓自盖房都能与自然环境形成和谐关系,建筑与山水呈现一种相倚相偎之感。而现在,建筑师层出不穷,建筑材料和建筑工具都有了质的飞跃,乡村房舍却越来越难看。每一幢屋子都与自然环境拧着,仿佛摆出姿态向天地宣告:我偏不与你和谐,偏不让你形成美丽风景,我偏要贴一块烂疤让你丑陋不堪,我就是要跟你作对。
他说:“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重庆就晓得了,分明是一座天然具有层次感的城市,建筑物完全可以依地势层层升高,却偏要在山顶上再建高,硬生生地把一座美丽的山城弄得奇形怪状。人走在城里的街巷中,抬起头一眼望不见楼顶,何其压抑。可惜呀可惜!”
青林便笑:“这就叫‘欲与天公试比高’。”
龙忠勇说:“人们奉行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的信条,而放弃了和为贵的原则。你说这蠢不蠢?”
奔波和绕行很费时间。两人无事闲聊,牢骚总是很多很多。
四周都是山,经常走着走着就没了信号。
青林电话不多,而龙忠勇的手机则不时作响,或短信或电话。他一路都在叽里呱啦。在接到一个学生的电话后,龙忠勇突然对青林说:“记得我们上次说过想去幽灵庄园吧?我学生说应该就在这一带。我们不妨去那里走走?当然,且忍庐的查访也不放弃。你看如何?”
青林说:“当然没问题。”
龙忠勇便翻手机短信,查找学生传来的地址。他念道:“朝吉祥镇方向,找到珠溪湾,走不多远即可看到山头上耸立的碉楼。朝着碉楼方向,直奔就是。村民很纯朴,村长有文化,他应该会帮助你们。”
青林翻了下地图,发现他们一通乱闯,实际距目的地也不算太远了。于是下车向村民问清道路,便弃河直奔而去。
走不多远,便离开了大路。车在小路上穿行,颠簸如海上行船,忽起忽落,车速只能降到最低。抵达一个叫黑龙的小镇时,天已黑透。他们决定在镇上先住下,天亮再向吉祥镇出发。
无论黑龙还是吉祥,都是深藏在群山里的小镇,几乎不被外人所知。因交通缘故,也很难有外人来来往往。夜黑风高山影重叠。青林说:“这让我想起了柏杨镇的大水井。如果这座幽灵庄园也是大宅院,那么,是什么样的人,会跑到这样的深山里建起自己的家园呢?光是材料运进来就不容易呀。”
龙忠勇回答说:“虽然不解,但总有些异人。”
小镇清冷,无处可去。两人又因奔波得太累,便早早休息。次日起来,在路边店吃早餐时,随便向人问起幽灵山庄到了这里,知道此屋的人就多了。都说朝西走,还有几十里路不用进吉祥镇,半道就拐向了。然后警告他们,一定要白天去不要在夜里进,那里鬼魂太多。夜里去了,一些不安分的鬼魂会附在活人身上。话说得令人毛骨悚然,但也实在吊起了青林和龙忠勇两人的兴致。
又一路颠簸,几乎是在树林中和石头上窜行。车已经慢到散步的速度。车上的音乐,放的是班德瑞的《寂静山林》。龙忠勇开着车窗,旋律便从车内飞扬出去,回响在整个山间,像是树梢上挂满了音符,倒还真有一番和谐气氛。
青林说:“老板知道我们这样用他的车,不知道该心疼成啥样。”
龙忠勇说:“既然老板许诺了你,还担心他的车干什么。你这样跟他说:我们能从大山里活着出来,多亏了你的车。他一定高兴坏了。”
说得青林大笑起来,在笑声中,他们看到了山上露出的飞檐翘角。
两人的笑声戛然而止。接下来是龙忠勇的惊呼:“哗!好漂亮的飞檐!”
渐行渐近,目标也越来越清晰。那是一座石头砌就的碉楼。高耸的楼体建立在山顶,把自己变成了山头。楼顶加盖着四角攒尖的亭子,四个飞扬起的亭角如同伸展开的翅膀,仿佛是想将整个碉楼拔出地面,升腾入空。
这天的阳光很微弱,但落在碉楼上,却依然醒目。破旧的梁柱和颓败的飞檐也都散发着异样的光彩。
车行至更近处,透过树枝杈,能看到碉楼墙面上的炮孔。一道漫长的围墙,从碉楼的墙根沿着山的坡度下行。围墙亦是石块砌就,墙面上等距离镶嵌着一个个方形的炮孔。墙体顺着山势走低而越来越低,然后隐没在了密集的树林之中。
龙忠勇说:“修成这样,得要挡多少土匪侵略呀。”
青林说:“川东土匪嚣张了一百来年呀,个个村庄都要防匪。不过,上次我离开大水井,去陪我老板的父亲来川东,就是他把我爸爸带到军队的。这个老革命曾经在这一带剿匪,他非常自豪地告诉我,自他们剿匪后,五十多年来,土匪绝迹。川东人民得以过上安宁生活,再无土匪骚扰。他认为,这是前所未有的伟业。”
龙忠勇说:“据我一路所听说,这一带土改也闹得凶。”
青林长叹道:“是啊。革命嘛,不是你死就是我死,这是没办法的事。干我们这行的,还真管不着。不过,看看民间那些老式庄园的建筑取向和墙院布局,防匪的确是他们生活中相当相当重要的事。这个庄园让我想起了大水井李氏宗祠的高墙。”
龙忠勇说:“这里距柏杨镇的直线距离,应该不算太远。”
终于,他们在阳光未落之前,找到珠溪湾。果真没多远,他们便看到了村子。
黄昏中的小村庄,安静得就像没有人。龙忠勇说:“找家好一点的屋子求住。你是财主,不要舍不得银两。”
青林笑道:“一天两百块,连吃带住,估计他们会觉得这是天上掉下的财喜。”
龙忠勇也笑,说:“你就一人两百吧,当是你有钱人的施舍。人家住在这样的山里,真不容易,你也别太小气了。”
青林说:“这个没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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