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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项塔兰3第九章

第九章

        我用摩托车载过的人,就属狄迪耶最不上道。他紧紧抱着我,紧张得手脚僵硬,教我难以操控车子。一接近汽车他就吼叫,高速驶过汽车旁,他就尖叫;突然一个急转弯,他就吓得扭动身子,想把转弯时不得不倾侧的车身拉正。每次停下摩托车等红绿灯时,他就会把双脚放到地上伸展双腿,抱怨臀部抽筋。每次加速,他的脚就在地上拖,磨蹭了几秒钟才踏上脚踏板。出租车或其他汽车开得太靠近时,他就伸脚踢车,或气得发狂般挥舞拳头。抵达目的地时,我计算了载狄迪耶在高速车流里骑三十分钟所碰上的危险次数,竟不亚于在阿富汗的炮火下待一个月。

        我在斯里兰卡朋友维鲁和克里须纳经营的工厂外停车,情况有些不对劲,外面的招牌换了,双扇式的前门敞开着。我走上阶梯,身子往里一探,看到护照工厂没了,换成制作花环的生产线。

        “不对劲?”我跨上摩托车发动车子时,狄迪耶问。

        “对,我们得到另一个地方。他们搬走了。我得去找埃杜尔,问问新的工厂在哪里。”

        “Alors(哎),”他发着牢骚,紧抱住我,好似我们两人共享一具降落伞,“噩梦又要开始了!”

        几分钟后,我在埃杜尔·迦尼豪宅的门口附近停车,要他留在车旁。临街大门的警卫认出我,猛然举起手,向我行了夸张的举手礼。他开门时,我塞了一张二十卢比的纸钞到他另一只手里。我走进阴凉的前厅,有两名仆人前来招呼。他们跟我很熟,带我上楼梯,亲切地微笑,比手画脚地评论我的头发留那么长、身体瘦那么多。其中一个人敲了埃杜尔·迦尼大书房的门,耳朵凑近门等待。

        “Ao!”迦尼从房里喊道。进来!

        那仆人进去,关上门,几分钟后回来。他朝我左右摆头,把门打开。我走进去,把门关上,挑高的拱形窗户,闪着明晃晃的阳光,阴影呈尖钉状和爪状,打在磨得发亮的地板上。埃杜尔坐在面窗的翼式高背安乐椅中,只看得到他胖嘟嘟的双手,两手指尖对碰拱起,像肉店窗里堆成教堂尖顶般的腊肠。

        “所以那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我问,走到椅子前面看他。几个月没见,这位哈德的老朋友竟老了那么多,让我大吃一惊。浓密的头发由灰转白,眉毛则变成银白色。几道深皱纹,绕过下拉的嘴角来到松垂的下巴,使漂亮的鼻子变得瘦瘪。他的嘴唇曾是我在孟买所见过最丰腴肉感的,如今皲裂得像纳吉尔在雪山上时的嘴唇。眼袋下垂到颧骨最高处之下,让我身子一颤,想起了把疯汉哈比布的眼睛往下拉的那对眼袋。而那双眼睛,那双爱笑、金黄、琥珀色的眼睛,如今呆滞,失去了曾在他充满热情的生命里绽放光芒的昂扬喜悦和自负狡诈。

        “你来了。”他用熟悉的牛津腔回答,没看我,“那么,那是真的了。哈德在哪里?”

        “埃杜尔,很遗憾,他死了。”我立刻回答,“他……他被俄罗斯人杀了。他想在回查曼的途中,绕回老家的村子一趟,送马过去。”

        埃杜尔抓着胸口,像小孩般啜泣,豆大的泪珠从他的大眼睛里滑落,断断续续地呜咽、呻吟。一阵子后他恢复平静,抬头看我。

        “除了你,还有谁活下来?”他张着嘴巴问。

        “纳吉尔……还有马赫穆德,还有一个名叫阿拉乌丁的男孩,只有我们四个。”

        “哈雷德呢?哈雷德在哪里?”

        “他……他在最后一晚离开了,走进纷飞的大雪里,没再回来。有人说后来听到枪声从远处传来,我不知道他们开枪的对象是不是哈雷德。我……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那么那会是纳吉尔……”他喃喃说道。

        他再度啜泣,把脸猛然埋入肥厚的双手里。我看着他,很不自在,不知该说什么或做什么。自从在雪坡上把哈德遗体抱在怀里的那一刻起,我一直不愿面对他已死的事实,而这时我仍在气哈德汗。只要用气愤挡在我面前,对哈德的爱,失去他的哀痛,就会深藏在心底不致爆发;只要我仍气愤,我就能抑制泪水和让迦尼如此伤痛的痛苦渴望;只要我仍气愤,我的心思便能专注于手边的工作,了解克里须纳、维鲁和护照工厂的下落。就在我要问起这事时,他再度开口。

        “你可知道哈德的英雄诅咒,花了我们多少代价?除了他绝无仅有的性命,花了数百万,打他的战争花了我们数百万。我们支持他的战争,已支持了数年。你或许以为我们付得起,那笔钱毕竟不大。但你错了,像哈德那样疯狂的英雄诅咒,没有哪个组织支持得起,而我改变不了他的想法,我救不了他。钱对他不重要,不是吗?碰上对钱和……对钱没有概念的人,根本说不通。那是所有文明人都有的东西,你同意吧?如果钱毫不重要,文明就不会出现,就什么都没有。”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含混不清的低语。泪水滚落脸颊,化为细流,再往下掉,穿过黄光,落到他的大腿上。

        “埃杜尔拜。”一会儿之后我说。

        “什么?什么时候?现在?”他问道,眼里突然闪现出恐惧。下唇绷紧,嘴角冷酷地往下拉,露出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甚至从来想象不到的恶意。

        “埃杜尔拜,我想知道你把工厂搬到了哪里。克里须纳和维鲁在哪里?我去了旧工厂,但那里人去楼空,我的护照需要处理,我得知道你们搬到了哪里。”

        他眼里的恐惧缩为一丁点,双眼因那一丁点恐惧而显得很有精神。脸上露出类似以往的淫靡微笑,嘴巴鼓胀起来。他专注地凝视我的眼睛,专注里带着急切和渴求。

        “你当然想知道。”他咧嘴而笑,用双手手掌擦掉泪水,“就在这里,林,在这栋房子里。我们改建了地下室,装上必要的设备。厨房地板上有道活门,伊克巴尔会告诉你怎么走,那些小伙子正在那里忙。”

        “谢了。”我说,迟疑了片刻,“我有事要办,但……今晚稍后,最晚明天,我会回来,到时我会来看你。”

        “印沙阿拉,”他轻声细语地说,再度把头转向窗户,“印沙阿拉。”

        我来到一楼的厨房,掀开沉重的活门。经过十几级台阶,来到用泛光灯照得通明的地下室。克里须纳和维鲁开心地招呼我,立即处理我的护照。很少有事情比伪造的挑战更让他们兴奋,他们兴高采烈地讨论了一会儿,找到最佳的解决办法。

        他们工作时,我查看了迦尼的新工厂。这里空间很大,比埃杜尔·迦尼豪宅的地下室要大得多。我走了约三十到五十米,经过灯桌、印刷机、复印机与储物柜。我猜这地下室延伸到迦尼隔壁大宅的地下,看来他们可能把隔壁屋子也买了下来,然后把两间地下室打通。若真是如此,我想,会有另一个出口通往隔壁房子。我在找那出口时,克里须纳叫住我,说我十万火急的签证已经搞定了。我很好奇这个地下工厂的新结构,暗自决定要尽快回来,查个清楚。

        “抱歉让你久等,”我跨上摩托车时,低声对狄迪耶说道,“没想到会要那么久,但护照搞定了。现在可以直接去周夫人那里。”

        “别急,林。”狄迪耶叹了口气。我们驶上马路时,他使出全身力气抓住我说:“最佳的复仇,就像最好的性爱,要慢慢来,且睁着眼睛。”

        “卡拉?”摩托车加速驶进车流时,我转头大喊。

        “Non(不),我想那是我的!但……但我无法确定!”他吼道,我们俩因为对她的爱而一起大笑。

        我把摩托车停在某栋公寓的私用车道上,距离“皇宫”一个街区。为了解那栋大宅内的活动迹象,我们走在马路的另一边,直到经过那栋大宅,到了街区的一半为止。“皇宫”的正立面似乎完好无损,但窗户上的金属片、木板,还有横钉在大门上的厚木板,间接说明了大宅内部被暴民捣毁的严重程度。我们掉头往回走,再度经过那大宅找寻入口。

        “如果她在那里面,如果她的仆人带吃的给她,他们不会从那道门进出。”

        “没错,我也这么想,”他附和道,“一定还有别的入口。”

        我们发现街上有条窄巷,可通到那大宅的后面。相比大门前那条干净、气派的大街,这条窄巷很脏。我们小心翼翼地踩过漂着浮渣的黑臭水坑之间,绕过一堆堆油腻、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垃圾。我朝狄迪耶瞥了一眼,从他痛苦的怪脸,知道他正在计算要喝多少酒,才能除掉他鼻孔里的恶臭。小巷两边的墙壁和围墙,以石块、砖、水泥草草搭建了已有几十年,上面爬满叫人恶心的植物、苔藓与匍匐植物。

        我们从街角一栋一栋往回数,找到“皇宫”的后面,往嵌入高大石墙的矮木门一推,门立即打开了。我们走进宽阔的后院,在未遭暴民捣毁之前,那后院肯定是豪华优美的幽静休憩之地。重重的黏土罐被人推倒,碎成一地,土块和花撒落在地上,凌乱不堪。庭院里的家具被砸碎烧毁,就连地上铺砌的瓷砖都有多处裂开,好似被人用锤子砸过。我们找到一扇熏黑的门通往屋里,门未上锁,我们往里推开,生锈的金属吱吱响着。

        “你在这里等着,”我的语气不容一丝反对,“替我把风,如果有人从后院的门进来,拖住他们,或给我信号。”

        “就听你的吧,”他叹气道,“别太久,我不喜欢这里。Bonne ce(祝好运)。”

        我走进屋里,门自行掩上。我后悔没带手电筒,里面很暗,地板上黑色的家具残块和倒下的横梁之间,凌乱散落着破掉的盘子、罐子、平底锅和其他器皿,步步危机。我小心翼翼地缓缓走过一楼厨房,走上通往大宅前的长廊。经过几个被烧过的房间,其中一间火势猛烈得将地板都烧掉了,烧焦的托架从破洞里露出,像是某种巨兽遗骸的肋骨。

        在接近大宅的前方,我找到了几年前我陪卡拉前来搭救莉萨·卡特时走过的那道楼梯。色彩曾经那么艳丽、质感那么丰富的康普顿壁纸,如今已被烧毁,从起泡的墙上剥落。楼梯本身已碳化,铺在上面的地毯被烧成一坨坨丝状的灰烬。我慢慢往上走,每一步都先轻踏,再结实地踩下。走到半途时,我一脚踩空,便加快脚步,爬到二楼的楼梯平台。

        上到二楼,我不得不停下,好让眼睛适应黑暗。一阵子后,我看出地板上的破洞,开始小步绕过。大火烧掉了这屋子的某些地方,留下破洞和熏黑的残块,但屋里的其他地方完好无损。那些完好如初的地方非常干净,和我记忆中完全一模一样,使屋里更透着诡异。我觉得自己仿佛走在大火之前的过去和已成废墟的现在之间,仿佛我正凭着记忆创造屋里那些未遭火吻的华丽区域。

        朝着二楼宽阔的走道另一头走了一段,我突然一脚踩破薄如纸的楼板,猛然抽身,撞上身后的墙。墙垮掉后,我失去重心,笨拙地倒下,双手朝空中猛抓,想在逐渐崩塌的瓦砾中抓住结实的东西。我“砰”一声落地,没想到那么快就落地,随即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周夫人的秘密廊道中。我所撞破的墙,表面上看来和其他墙一样结实,但其实只是块表面贴上她无所不在的康普顿图案壁纸的胶合板。

        我在秘密廊道里站起身,掸掉身上的灰尘。那廊道非常窄而矮,蜿蜒向前延伸,顺着房间的形状绕过转角处。秘密廊道经过的房间墙上嵌有金属栅栏,有些栅栏很低,接近地板,有些比较高。较高的金属栅栏下方,摆了中空的箱状木梯,站在木梯的最低阶上,我透过金属栅栏上的心形开口,往一间房里看进去,一览无遗:墙上裂掉的镜子、烧垮的床、床边生锈的金属床头柜。我站的那一阶上还有几阶,我想象着周夫人蹲在最上层的台阶上,无声呼吸,盯着房里的动静。

        廊道绕过几个弯,我失去了方向,在漆黑之中,我不确定自己是往屋子的前方还是后方走。走到某个地方时,秘密廊道突然陡升。我往上爬,最后那些较高的金属栅栏都消失不见,漆黑之中,我碰上一段阶梯。我摸着往上走,来到一扇门前。那是个有着镶板的小木门,那门非常小且比例完美,说不定是为小孩游戏间所安装的门。我试着扭转门把手,那很容易,我推开门,门外的光线猛然涌入,我的身子立即往后缩。

        我走进那个阁楼房间,房间靠着一排四个彩色玻璃老虎窗采光。竖起的老虎窗像是小礼拜堂,突出于屋顶之外。大火烧到这个房间,但未毁了它。墙壁被熏黑,有一道道烧过的黑痕,地板上有数个破洞,露出地板与下面房间天花板间的深夹层板。但这长条房间的某些地方仍很坚实,未遭火吻,在那些仍铺着异国情调地毯而墙面丝毫未受损的局部地面,家具仍完好如初地摆在那里,而在宝座似的椅子僵直的怀抱里,坐着周夫人,脸部扭曲,狠狠瞪视。

        走近她,我才知道她那不怀好意的目光不是在瞪我。她正满怀怨恨地凝视过去的某一刻,那凝视像拴住跳舞熊的链条般,牢牢拴住她心里的某处或某个人、某件事。她浓妆艳抹,粉涂得很厚。那是张面具,尽管自欺欺人得夸张,却让我觉得悲哀更甚于丑怪。涂了口红的嘴,使她的嘴变大;画过的眉毛,使她的眉毛变粗;上了妆的脸颊,使她的颧骨显得更高。站得够近时,我看到口水从她的嘴角滴下,滴到大腿上。未稀释的琴酒味笼罩着她全身,与其他更臭、更恶心的气味混在一块。她的头发几乎被假发完全遮住,浓密的黑色高卷式假发微微歪斜,露出里面短而稀疏的灰色头发。她穿着绿色丝质旗袍,旗袍领盖住喉咙,几乎盖到下巴。双腿交叠,两脚放在旁边的椅座上。她的脚很小,像小孩的脚那样小,包着柔软的丝质拖鞋。双手搁在大腿上,像荒无人烟的海滩上被冲上岸的东西,死气沉沉地垂着,一如她松垮的嘴。

        我看不出她的年纪或国籍,她可能是西班牙人,可能是俄罗斯人,可能带有部分印度血统,乃至希腊血统。卡拉说得没错,她曾经很漂亮。那是从整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美,而不是从某个突出特质散发出来的美,那种美触动人眼,更甚于人心,那种美如果没有内在的好东西滋养,终会败坏。而那时候,她不美,她丑。狄迪耶也说得没错:她挨过打,她衰弱,整个人完了。她漂浮在黑湖上,不久那黑水会将她拖到湖底。房间里弥漫着深深的静默,她的心过去所习惯的那种静默,还弥漫着单调、心无所求的空虚,过去她残酷、狡诈的人生所宰制的那种空虚。

        我站在那里,她却对我视而不见,我震惊而又困惑地感觉到,我心中了无愤怒或报仇之意,反倒觉得羞愧,羞愧于自己一心想着复仇。什么?我真的想杀了她?我心中想复仇的那个部分,正是我像她的部分。我望着她,心知我若无法甩掉复仇之心,我就是在望着自己,望着自己的未来、自己的命运。

        我还知道,我满腔的报复念头和在巴基斯坦休养的那几个星期,我一直在筹划的报复行动,不只是针对她。我的矛头对着自己,对着愧疚感,那是只有望着她而感到羞愧时,我才敢于面对的愧疚感。那是为哈德之死生起的愧疚感,我是他的美国人,是他抵挡军阀和土匪的护身符。他想把马带回老家村子时,我如果跟他同行,照理说,我该跟他同行,敌人或许就不会对他开枪。

        那很可笑,而且和大部分愧疚感一样,那只道出了一半的事实。哈德尸体周边的死尸,有些身穿俄军制服,带着俄罗斯武器,是纳吉尔告诉我的。我如果在场,大概改变不了什么。他们大概会抓了我或杀了我,哈德的下场大概还是一样。但自从见到他覆着雪的死去的脸孔,我一直深感愧疚,而在那份愧疚里,理智产生不了大作用。一旦面对那愧疚,羞愧感就挥之不去。而不知为什么,那份自责和充满懊悔的忧伤改变了我,我觉得报复之石从一直想将它掷出的仇恨之手落下,觉得自己在变轻,仿佛轻盈就充塞于我的全身,把我往上提。我觉得自由,自由到同情起周夫人,甚至原谅她,然后我听到了尖叫声。

        一声椎心裂肺的喊叫,如野猪般尖锐刺耳的喊叫,我猛然转身,及时见到周夫人的阉仆拉姜快速向我冲来。我被他一撞,失去了重心,人往后倒,他的双臂环抱住我的胸膛。他抱着我撞破一面阁楼的窗户,我身子后仰,斜躺在窗外,往上瞧着蓝天下那个发疯的仆人和他头后方的屋檐。碎玻璃割破了我的头顶和后脑勺,伤口很深,我清楚地感觉到伤口有冷冷的血流出。我们在撞破的窗户里扭打,更多边缘呈锯齿状的玻璃碎片落下,我左右摆头以保护眼睛。拉姜紧抱着我往前推,双脚在地上古怪地猛往前拖移,完全不担心自己掉出窗外。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他想把我推出窗外,把我们俩都推出去,然后重重坠地,而且他渐渐得逞。我感觉自己的双脚禁不住他的猛推而开始离地,我的身子滑到老虎窗小尖塔的更外面。

        我愤怒而又绝望地咆哮,紧抓住窗框,使劲儿把我们俩拉回阁楼里。拉姜往后倒,迅即爬起来,尖叫着再度冲向我。我无法避开他的突袭,两人再度扭打成一团,一心欲置对方于死地。他的双手掐住我的喉咙,我的左手在他脸上拼命抓,想找他的眼睛。他弯曲的长指甲很锐利,刺穿我脖子的皮肤。我痛得大叫,左手手指抓到他耳朵,用力一扯,把他的头拉到我右拳打得到的近处。我用拳头猛击他的脸,六下、七下、八下,终于使他松开掐住我喉咙的手,他的耳朵则被我扯开了一半。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站在那里猛喘气,瞪着我,充满无法理解或令人无比害怕的恨意。他满脸是血,嘴唇裂开,牙齿断了一颗,一只眼睛上方的皮肤、眉毛刮掉的地方,裂出一道难看的口子。已秃的头顶上被玻璃划破而流血,一只眼睛里有血,我猜他的鼻梁断了。照理说他该罢手,他不得不,但他没有。

        他尖叫着,透着诡异向我冲来。我往旁边一跨,挥出又猛又急的右拳,打中他的脑侧,但他倒下时伸出爪子般的手,抓住我的长裤。他顺势把我一起拉下,然后像螃蟹般爬过来压住我,手往我的脖子伸来。那爪子般的手,再度钳住我的肩膀和喉咙。

        他虽然瘦,但身材高且力气大,经过哈德的战争,我瘦了许多,因而我们两人的力气旗鼓相当。我翻滚一两次,但甩不掉他。他的头紧塞在我的头下面,我无法出拳打他。我感觉他的嘴和牙齿贴着我的脖子,他使劲儿往前,用头撞我的头并咬我,他尖锐的长指甲没入我的喉咙,直抵指尖。我手往下,找到了我的小刀,抽出往下一挥,刺进他的身体。刀子刺入他大腿靠近臀部的地方。他抬起头,痛得号叫,我朝他脖子靠近肩膀处再刺了一刀。刀子深入肩膀,一路擦过骨头和软骨边缘,嘎吱作响。他抓挠着喉咙滚开,直到身体碰到墙壁。他输了,没了斗志,一切都结束了。就在这时,我再次听到尖叫声。

        我猛然转头,见到拉姜从破掉的地板和下面房间的天花板间缺的口爬出来。一模一样的人,或看起来一模一样,但全身完好,毫发无伤:同样秃头、刮掉眉毛、眼睛上妆、爪子般的指甲涂得像青蛇一样绿。我急转头,看到拉姜仍在那里,贴着墙壁缩成一团在呻吟。是孪生兄弟。我这才愚蠢地想到:他们有两个人,怎么没人告诉我?我再次转头,就在这时,那个尖叫的孪生兄弟冲了过来,手上有刀。

        他握着细薄如剑的弯刀,恶狠狠地在空中画了个半圈冲过来。我闪身避开他发狂似的冲击,接着欺身而上,拿起小刀往下猛刺。我用刀子伤了他的手臂和肩膀,但他仍移动自如。他把弯刀朝我往后一划,动作很快,快到我的上臂躲避不及,挨了一刀。伤口迅速流出血,我怒火中烧,开始用右拳揍他、用小刀刺他。然后,我的后脑勺突然出现一阵带着血味的闷痛,我知道有人从后面偷袭我。我爬过那个孪生兄弟旁,转身看着受伤的拉姜,他的衬衫被自己的血浸透,贴在皮肤上。他的手里握着一块木头。挨了他那一记,我的头嗡嗡作响。血从头、颈、肩以及柔软的前臂内侧的伤口流出来,那对孪生兄弟再度号叫,我知道他们就要再度冲过来。自这场古怪的打斗开始以来,首度有颗小小的怀疑的种子在我心中成熟、爆开:我可能赢不了……

        我对他们咧嘴而笑,高举两只拳头,左脚前移,摆好架势,等他们攻来。好,我心想,来就来,了结了吧。他们冲过来,再度发出那凄厉的尖叫声。拉姜挥舞着木头向我砸来。我举起左臂阻挡,木头重重砸在我的肩膀上,但我挥出右拳打中他的脸,他往后倒,双膝一弯倒地。他的兄弟拿刀砍向我的脸,我立即低头闪避,但后脑勺下方和脖子上方之间还是被划了一刀。我不顾他有所防备,欺身而上,把小刀刺进他的肩膀,直到曲柄没入。我原瞄准他的胸膛,虽然偏了,但仍有用,因为刀子下方的那只手臂像海草一样软绵绵的,他惊慌尖叫着退开。

        几年的愤怒猛然爆发:那段牢狱生活的愤怒,我一直把它埋在怨恨压抑的低浅墓地里。从头上大小伤口流过脸部的血,是液体的愤怒,又浓又红,从我的心里溢出。一股狂暴的力气,撕裂着我的手臂、肩膀和背部的肌肉。我看看拉姜和他的孪生兄弟,再看看椅子上的废人。把他们全杀掉,我心想,咬紧牙关,猛吸口气,再度咆哮,我要把他们全杀掉。

        我听到有人叫我,把我从哈比布和所有类似他的人所坠入的深渊边缘叫回来。

        “林!你在哪里,林?”

        “这里,狄迪耶!”我回应他,“在阁楼!很近了!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听到了!”他大喊道,“我立刻就来。”

        “小心!”我回应道,喘着气,“上面这里有两个家伙,他们……他妈的,老兄……他们一点也不友善!”

        我听到他的脚步声,听到他在黑暗中跌跌撞撞,一路咒骂。他推开小门,弯下腰,进到阁楼,手里有枪。看到他,我非常高兴,我看着他的脸,看他迅速掌握现场情况,我的脸和两只手臂上都有血,那对孪生兄弟的身上也有血,椅子里坐着淌着口水的人。我看见他的震惊变成冷峻,化为狰狞、愤怒的嘴巴线条,然后听到了尖叫声。

        拉姜的兄弟,拿刀的那个,发出让人胆寒的尖叫声冲向狄迪耶,狄迪耶立即举起手枪,朝那人的腹股沟,靠近髋骨的地方开枪。那人腿一软,往旁边倒下,一边痛苦呜咽,一边在地板上翻滚,弓起身子,抱着流血的伤口。拉姜一跛一跛地走到那个宝座似的椅子前,用身体挡在周夫人前面,以他裸露的胸膛护住她。他狠狠地盯着狄迪耶的眼睛,我们知道他为了护主不惜挨子弹。狄迪耶朝他走近一步,把手枪对准拉姜的心脏。这个法国人的脸,严酷地皱起眉,但浅色的眼睛透着镇静,散发出冷静与绝对的自信。那是真正的男人,破旧生锈的刀鞘里闪着冷光的钢刀,狄迪耶·勒维——孟买最厉害的狠角色之一。

        “你要不要自己来?”他问我,表情比房间里的任何人都冷酷。

        “不要。”

        “不要?”他低声说,眼睛一直盯着拉姜,“看看你自己,看看他们所做的,林。你该毙掉他们。”

        “不要。”

        “你至少该让他们受伤。”

        “不要。”

        “留他们活口很危险。这两个人……不会给你带来好事。”

        “没关系。”我喃喃说道。

        “你至少该毙了其中一个人,non?”

        “不要。”

        “很好,那我替你毙了他们。”

        “不要。”我坚持。我很感谢他救了我,让我不至于死在他们手中,但更感谢他及时赶来,让我不至于杀了他们。阵阵恶心和宽慰冲入我血红的心,排除了我心中的怒火。最后一个羞愧的微笑在我眼中颤动,我浑身发抖。“我不想毙了他们……也不希望你毙了他们。我根本不想跟他们打。要不是他们先攻击,我不会跟他们打。如果我爱她,我也会像他们那样做。他们只是想保护她,与我无仇。问题不在我,在她。放了他们。”

        “那她呢?”

        “你说得没错,”我轻声说,“她完了,她已经死了,很抱歉没听你的。我想……我得亲自看过才相信。”

        我伸出手盖住狄迪耶手上的枪。拉姜抽动身子,伸展手脚。他的孪生兄弟痛得大叫,开始沿着墙边爬离我们。然后我慢慢将狄迪耶的手往下按,直到手枪垂在他的身侧。拉姜迎上我的目光,我看到他黑色眼睛里的惊讶和恐惧软化为宽心。他又定定地盯着我片刻,然后一跛一跛地走到他的兄弟身旁。狄迪耶紧跟在我身后,我们走出秘密廊道,回到被熏黑的楼梯。

        “我欠你一份人情,狄迪耶。”我说,对着漆黑咧嘴而笑。

        “当然。”他答,然后我们脚下的楼梯垮掉了,我们往下掉,穿过被火烧过而裂掉的木头,重重落在坚硬的地板上。

        扬起的炭灰和纤维呛得我们直咳嗽,嘴巴猛吐脏东西。我挣扎着推开落在我身上的狄迪耶,直直坐起,脖子僵硬酸痛。我的手腕、肩膀因着地而扭伤,但身体似乎完好,其他地方没伤。狄迪耶落在我身上,我听到他愤愤地呻吟。

        “没事吧,老兄?天啊,这样掉下来!你还好吧?”

        “没事,”他咆哮道,“我要回去上面毙了那个女的!”

        我们一跛一拐地走出“皇宫”废墟,一边走一边大笑,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们清洗、包扎伤口时,仍是笑声不断。狄迪耶给我新衬衫和长裤让我换上。就一个老是以乏味打扮出现在利奥波德的男人来说,他衣橱里的衣服时髦、艳丽得叫人惊奇。他解释道,那些亮丽崭新的衣服,大部分是一去不复返的爱人留给他的。我想起卡拉也曾把原属她爱人的衣服拿给我穿。我们在利奥波德一起用餐时,狄迪耶谈起他最近几次失败的恋情,惹得我和他再度哈哈大笑。维克兰张开双臂跑上阶梯,向我们兴奋地打招呼时,我们仍在大笑。

        “林!”

        “维克兰!”

        我刚站起身,他就飞扑过来抱住我。他伸直双臂,按着我的肩,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对着我脸上、头上的伤口皱起眉。

        “哎,老哥,你发生了什么事?”他问道,仍是一身黑,穿着仍效仿牛仔,但颜色没以前那么亮、那么抢眼,我想是受了莉蒂的影响。这身内敛的新打扮和他很配,看到他心爱的帽子仍靠着挂在喉咙上的帽带垂在背后,我感到宽心、安慰。

        “你该看看其他家伙。”我答,瞥了狄迪耶一眼。

        “为什么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老哥?”

        “我今天才回来,有点忙。莉蒂怎么样?”

        “她很好,yaar。”他开心地回答并坐下,“她要去做生意,做那个他妈的多媒体生意,跟卡拉和卡拉的新男朋友,应该会很不错。”

        我转头看向狄迪耶,他耸耸肩,不表示意见,然后龇牙咧嘴,气鼓鼓地瞪着维克兰。

        “该死,老哥!”维克兰道歉,显然很惶恐,“我以为你知道,以为狄迪耶应该已经告诉你了,yaar。”

        “卡拉回孟买了。”狄迪耶解释道,朝维克兰又冷冷皱起眉,并要他闭嘴,“她有了个新男人,男朋友,她这么叫他。他叫蓝吉特,但他喜欢大家叫他吉特。”

        “他人还不错,”维克兰补充道,乐观地微笑,“我想你会喜欢他的,林。”

        “是哦,维克兰!”狄迪耶小声说,语气强硬,为我皱起眉头。

        “没事。”我说,向他们两人先后投以微笑。

        我抓到侍者的目光,向他点头,示意他再送三份酒来。我们三人静默无语,等酒送来。然后,每个人各斟了酒,举起酒杯,我提议敬酒。

        “敬卡拉!”我提议,“祝她生十个女儿,每个女儿都嫁得风风光光!”

        “敬卡拉!”他们两个人跟着喊,互碰酒杯,一饮而尽。

        我们第三次敬酒时,我想是敬某人的宠物狗。马赫穆德·梅尔巴夫走进这喧闹、开心、说话声不断的餐厅看着我,仍是战时在冰天雪地山上时的眼神。

        “你怎么了?”我起身迎接他时,他看着我头上、脸上的伤,急急问道。

        “没事。”我微笑着说。

        “谁干的?”他问得更为急迫。

        “我和周夫人的手下干了一架。”我答,他稍稍宽心,“怎么了?怎么回事?”

        “纳吉尔告诉我你会在这里。”他微微皱起眉头,低声说,极度痛苦,“我很高兴能找到你。纳吉尔跟你说过别乱跑,这几天什么都不要做。现在在战争中,帮派战争,他们在争夺哈德的权力。外头很不安全,不要靠近那些‘dundah’地方。”

        dundah,意为“生意”,我们用这字眼指哈德在孟买的所有黑市活动。这些“生意”已成为争夺目标。

        “怎么了?为什么?”

        “叛徒迦尼死了。”他答。他声音平静,但眼神冷酷而坚定。“跟他的人,他在哈德帮派的人,也都会死。”

        “迦尼?”

        “对。你有钱吗,林?”

        “当然有。”我喃喃说道,想到埃杜尔·迦尼。他来自巴基斯坦,问题必定在此。跟巴基斯坦ISI秘密警察勾结的,想必是他。当然是他,他当然是叛徒,他当然是那个想让我们在卡拉奇被捕丧命的人。那场战役的前一晚,哈雷德谈的那个人就是他,不是阿布杜拉,而是迦尼。埃杜尔·迦尼……

        “你有地方住吗?安全的地方?”

        “什么?有。”

        “很好。”他热情地握住我的手说,“那么三天后的白天,一点钟时,我会来这里找你,印沙阿拉。”

        “印沙阿拉。”我答道。他走出餐厅,步伐昂扬而正气凛然,帅气的头抬得高高的,背挺得很直。

        我再度坐下,避开狄迪耶和维克兰的目光,直到能掩藏眼中的忧虑为止。我知道,他们会从我眼中看出那忧虑。

        “怎么回事?”狄迪耶问。

        “没事。”我没说实话,摇摇头装出笑容。我举起自己的杯子,与他们的杯子相碰:“我们敬到哪里了?”

        “我们刚要敬蓝吉特的狗,”维克兰想起道,张大嘴巴笑,“但我希望连他的马一起敬,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你又不知道他有没有养马!”狄迪耶反驳道。

        “我们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养狗,”维克兰挑明,“但不管了,敬蓝吉特的狗!”

        “蓝吉特的狗!”我们一起答。

        “还有他的马!”维克兰补充道,“还有他邻居的马!”

        “蓝吉特的马!”

        “还有……所有的……马!”

        “还有敬全天下的爱人!”狄迪耶提议道。

        “敬全天下……的爱人……”我附和道。

        但不知为什么,那份爱,已出于某种原因,借由某种方式,在我心中熄灭,我猛然理解到这点,猛然笃定我对卡拉的感觉,尚未完全消失,永远不会完全消失。那份嫉妒,若在过去,我应会对那陌生的蓝吉特生起的嫉妒,如今却消失无踪。我对他并无一丝愤怒,没有因他而感到一丝受伤。坐在那里,我觉得麻木、空洞,仿佛那场战争、哈德拜的死、哈雷德的消失,以及周夫人和她那对孪生兄弟手下的对决,已在我心里注入麻醉剂。

        而对于埃杜尔·迦尼的阴险狡诈,我并未感到伤痛,只感到惊奇,我想不到其他字眼来形容我的感受。在那近乎宗教敬畏的心情背后,有着隐约的、颤动的、无法遁逃于天地间的忧虑。因为,即使在那时候,他的背叛强加于我们的血淋淋的未来已然展开,注入我们的生活,就像因为干旱而突然绽放的玫瑰花,一身艳红,赶着落在干燥无情的土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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