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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项塔兰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MAFIA”(黑帮)这个字来自西西里岛,原意是“吹嘘”。如果你问那些为了生活而犯下重罪的持重内敛之人,每个人都会告诉你,归根究底就是那份自夸、那份骄傲,使大部分人着迷于黑帮生涯,但我们从来都不知道这个道理。或许,犯了法不可能不向人吹嘘;或许,作奸犯科之徒不可能不在某方面感到骄傲。在旧黑帮,在哈德拜一手设计、掌舵、治理的那个黑帮仍在运作的最后几个月,我们无疑很爱自夸,而且很骄傲。但那是最后一次,在孟买黑社会那个角落的任何一个人,可以十足发自肺腑地说,我们以身为帮派分子为荣。

        哈德汗已死了将近两年,但他的规矩和原则仍在支配着他所创建的黑帮联合会的日常运作。哈德痛恨海洛因,拒绝从事毒品买卖,不准任何人在他掌控的地盘内买卖毒品,无可救药的街头毒虫除外。卖淫也是他深恶痛绝的,他认为那是伤害女人、腐化男人、毒害卖淫业所在社会的行业。他的势力范围有数平方公里,掌控其中所有的街道、公园与建筑。在那小小的王国里,凡是涉及卖淫、色情书刊业的男女,如果行事不够低调,不够避人耳目,随时可能遭他施予应得的惩罚。而在萨尔曼·穆斯塔安主持的新联合会下,情况依旧如此。

        老索布罕·马赫穆德仍是联合会名义上的老大,但他的病情严重。哈德死后的将近两年里,他两度中风,说话能力严重受损,活动力大受影响。联合会安排他住进哈德在维索瓦的海滩房子,也就是我在纳吉尔的陪同下,不靠药物强行戒掉毒瘾的那栋房子。他们替这年老的黑帮老大安排了最好的医疗,安排他的家人和仆人照顾他。

        纳吉尔细心栽培哈德的侄子,年轻的塔里克,以便他有朝一日成为联合会的领袖之一,而联合会的大部分成员也都认定他未来会扮演这样的角色。帮中所有的男人和男孩,就属这男孩那种浓烈的阴郁、执着个性,最能让我想起哈雷德。他虽然出身好且已成年、举止出奇稳重,但大家认为他还太年轻,不够格成为联合会的正式成员,甚至不够格出席联合会。纳吉尔便派给他职务和责任,让他从中渐渐认识到有朝一日可能会统领的世界。从各个实务方面来看,萨尔曼·穆斯塔安是老大、新可汗,联合会的领袖和哈德拜留下的黑帮的统治者。而萨尔曼,一如每个认识他的人都说,在身心两层面都是哈德拜的人。他治理这个黑帮,仿佛那个灰发老大仍在场、仍在世,每天晚上仍私下和他见面,提供建议和提醒。

        大部分人都心悦诚服,支持萨尔曼,他们了解相关原则,一致认为那些原则值得沿袭。在我们掌控的区域内,流氓和帮派分子不是侮辱的言辞。当地人知道我们这支帮派,在防止海洛因、色情业进入他们的区域上,比警方还有效。警察毕竟容易受贿赂的诱惑。事实上,萨尔曼的黑帮也贿赂警察,但他们贿赂的目的却很独特,要刚收了老鸨、毒品贩子贿赂的同一批警察,在他们得把不听话的海洛因贩子抓去撞墙,或得用小铁锤砸色情出版品贩卖者的手时,睁只眼闭只眼。

        这地区的老人家彼此点头打招呼,拿自己所在地区较平静的局势,和其他地区的混乱不堪相比。孩童以仰慕的眼神抬头看向年轻的帮派分子,有时把他们当作本地英雄。餐厅、酒吧和其他商店都欢迎萨尔曼的手下莅临,认为有他们在就不会出乱子,认为他们是有较高道德标准的守护者。而他地盘里的告密比例,主动向警方通风报信的次数(那被认为是警方受民众欢迎或厌恶的明确指标),比整个辽阔拥挤的孟买市里的任何地区都还要低、还要少。我们感到自豪,做事有原则,自认是光明磊落而值得尊敬的人,且在客观的评价上几乎就是这样的人。

        但这帮派里仍有一些埋怨之声,有几次的联合会会议,就针对帮派的未来走向,出现火爆而未有定论的争辩。其他的黑帮联合会正靠着海洛因买卖赚大钱,靠白粉致富的新百万富翁,在这城里最讲究身份地位、最豪华气派的场合,炫耀他们的进口车、名牌服饰和先进的电子产品。更重要的是,他们利用来自毒品且源源不断的收入雇用新打手,付高薪请来这些一打起架来既拼命又不择手段的佣兵。渐渐地,经过几场帮派战争,那些帮派的地盘不断扩大,一些最凶狠的人死于那些战争,还有更多的人受伤,而全城各地的警察则点起香,感谢上天保佑。

        还有一种商品,获利和白粉差不多高,就是讲究赤裸裸局部特写的进口色情录像带。这是一块新兴的市场,且需求如无底洞。有些与我们敌对的黑帮联合会已靠这项买卖的暴利而财力大增,进而得以取得任何帮派所渴望的最高地位象征:私藏一批枪支。有些萨尔曼·穆斯塔安的手下,嫉妒那些帮派所积聚的财富,恼火他们不断扩张地盘,担心他们日益壮大的势力,便鼓吹他改弦易辙。桑杰,与萨尔曼交情最好且最久的朋友,就是最早批判既有路线者之一。

        “你该去见见楚哈。”当桑杰和法里德、萨尔曼和我在毛拉纳·阿札德路的小店喝茶时,他一本正经地说。明亮如海市蜃楼的绿色马哈拉克斯米赛马场就在附近。他说的是阿修克·查德拉什卡,瓦利德拉拉帮里很有影响力的狠角色。他用了阿修克的绰号“楚哈”,意为“老鼠”。

        “我见过那个浑蛋,yaar,”萨尔曼叹口气说,“我不时和他见面,每次他的手下想抢走我们地盘一角时,我就和楚哈见面,解决问题。每次我们的人和他的人干架,打得他们鼻青脸肿,我就和楚哈见面。每次他提议我们两边的联合会合并,我就和他碰面。我太了解那个浑蛋了,问题就在这里。”

        瓦利德拉拉联合会与我们的地盘相接,两帮之间的关系,一般来讲是井水不犯河水,但也谈不上融洽。哈德拜在世时,那个联合会的老大瓦利德和他交情很好,两个人都是联合会制度的创建人。瓦利德原和哈德拜一样,瞧不起海洛因买卖和色情业,但这时他已改弦易辙,带着他的联合会搞起这两项东西,不过他仍坚持不与萨尔曼的联合会起冲突。楚哈,瓦利德帮派的二当家,野心勃勃,急于摆脱瓦利德的掌控。因为他的野心,两帮之间出现纷争,甚至动刀动枪干架。大多时候,萨尔曼不得不到中立地带的五星级饭店套房和老鼠碰面,吃顿拘谨得让人没胃口的晚餐。

        “没有,你还没跟他真正一对一谈过,谈我们能赚的钱。萨尔曼兄,我说,你如果真的跟他谈了,你会发现他的话很有道理。他靠那个叫赤砂海洛因的鬼东西赚进数千万,老哥,吸毒的人对那鬼东西的需求永远不可能满足。需求量大到他得用他妈的火车把那东西运进来,还有那个色情电影的东西,老哥,需求量大得吓人。我发誓!那真是他妈的超好赚的生意,yaar。他把每部电影拷贝五百份,每份卖五百元。萨尔曼,每部色情电影就可以赚进七十五万啊!如果能靠杀人赚那么多的钱,那印度的人口问题一个月就可以解决!你该跟他谈谈,萨尔曼兄。”

        “我不喜欢他,”萨尔曼对众人说,“我也不相信他,我想,我终有一天得干掉那个王八蛋,一劳永逸。那样子开始一门生意,不是很保险,na?”

        “如果真到那一天,我会替你杀了那个浑蛋,兄弟,我很乐意那么做。但在那之前,在我们真的得杀掉他之前,我们还是可以和他一起赚大钱。”

        “我不这么认为。”

        桑杰环视与会众人,最后找上我。

        “来,林,你怎么看?”

        “那是联合会的事,桑杰,”我答,朝他热切的脸微笑,“和我无关。”

        “但就因为那样,我才问你,林巴巴,你可以给我们客观的见解。你认识楚哈,你知道海洛因有多好赚,他很懂得怎么赚钱,你不觉得吗?”

        “Arrey(嘿),别问他!”法里德插话道,“除非你想听真话。”

        “不,说下去。”桑杰不死心,双眼炯炯发亮。他喜欢我,也知道我喜欢他,“告诉我真话。你怎么看他?”

        我转头瞥了萨尔曼一眼,他点头,哈德若在场大概也会这么做。

        “我觉得楚哈是那种把暴力犯罪的形象搞坏的人。”我说。

        萨尔曼和法里德大笑,忍不住喷出嘴里的茶水,然后用手帕擦拭身上。

        “好,”桑杰皱眉,但眼神仍然激动,“那,他这个人……到底……什么地方不讨你喜欢?”

        我再度往萨尔曼瞥了一眼。他回我咧嘴而笑,扬起眉毛,举起双掌,示意“别看我”。

        “楚哈是个欺善怕恶的人,”我答,“而我不喜欢欺善怕恶的人。”

        “他是个什么?”

        “欺善怕恶的人,桑杰。他找那些他知道无力还手的人下手,从他们身上抢走他要的东西。在我的国家,我们称这类人是欺善怕恶的人,因为他们欺负弱小,抢他们的东西。”

        桑杰望着法里德和萨尔曼,一副困惑无知的茫然表情。

        “我不懂这个问题。”他说。

        “的确,我知道你没有这个问题。那没关系,我不认为每个人都会像我这样想。事实上,大部分人都不是这样想的,我了解,我懂。我知道许多人就是以那种方式出人头地的。但正因为我懂,并不表示我喜欢那样。我在牢里碰过一些那样的人,有两个人想欺负我,我拿刀捅他们,从此没有人再敢动我。消息传开,大家都知道若欺负这家伙,他会在你身上捅个窟窿,因此他们不再惹我。问题就在这里,他们如果想继续欺负我,我会更尊敬他们。我仍然会跟他们打,仍然会砍死他们,你知道的,但我那么做的同时,心里会更尊敬他们。问问这里的侍者桑托什,问他怎么看楚哈。楚哈和他的手下,上个星期来这里,为了五十巴克痛打了他一顿。”

        孟买人把卢比叫作巴克。我知道,桑杰平常赏给侍者和服务较佳的出租车司机的小费,就是五十卢比。“那个家伙有钱得要死,如果他的鬼话没错的话,”我说,“却为了五十巴克欺负一个上班的老实人,我瞧不起那种行为。桑杰,我想,在你内心深处,也会瞧不起。我不会为那事有什么行动,那不干我的事。楚哈靠打人赚取不义之财,我知道,但如果他敢欺负我,我会砍了他。我告诉你,老哥,我会很乐于那么做。”

        现场陷入小小的沉默,桑杰噘起嘴,把一只手掌翻转向上,望了望萨尔曼,再望向法里德,然后他们三人突然放声大笑。

        “你自找的!”法里德咯咯笑道。

        “对,对,”桑杰坦承道,“我问错人了,林是个很不简单的家伙,yaar。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陪哈德去了阿富汗,老哥!我怎么会去问一个疯狂得去做那种事的人?你在贫民窟开的那间诊所,从未从中赚取一毛钱。记得提醒我,林兄,如果我再问起你对做生意看法的话,na?”

        “还有件事。”我补充说,板起脸孔。

        “哟,天啊!”桑杰大喊,“他还有别的事呢!”

        “想想那些口号,你就会了解我这观点打哪儿来的。”

        “那些口号?”桑杰不以为意地说,惹得他的朋友笑得更大声,“什么鬼口号,yaar?”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瓦利德拉拉帮的口号,或者说是座右铭,是‘Paab Julm’,如果我译得没错的话,那意思是‘先给甜头再发火,或甚至凶残’。没错吧?那不就是他们彼此勉励的口号?”

        “对,对,那是他们的东西,老哥。”

        “那我们的口号是什么?哈德的口号?”

        他们面面相觑,露出笑容。

        “Saatc.”我替他们大声说出,“真诚与勇气。我认识一些人喜欢楚哈的口号,他们认为那比较高明、比较有意思,而且那听来冷血无情,所以他们认为那冷酷,但我不喜欢那个,我喜欢哈德的。”

        外头传来恩菲尔德摩托车的引擎声,我抬头看见阿布杜拉把车停在茶铺外,向我挥手。我该走了。我自认已说了真话,字字发自肺腑,但在我内心深处,我知道桑杰的观点虽然没有比较高明,但最终会比我的观点更让人信服。从某个角度来看,楚哈领导下的瓦利德拉拉帮,就是所有黑帮联合会未来要走的路,而我们每个人都知道这点。瓦利德仍是挂他名字的那个联合会老大,但他又老又病。他已把许多权力交给楚哈,实际掌权的是那个较年轻的头头儿。楚哈强势积极又能干,每隔几个月就靠武力或威逼的方式取得新地盘,如果萨尔曼不同意和楚哈合并,两帮迟早会因地盘扩张而公开产生冲突,战争将不可避免。

        当然,我希望哈德的联合会在萨尔曼的带领下胜利,但我知道,如果我们真的赢了,就要吃下楚哈的地盘,就不可避免地也要吸纳他的海洛因、女人、色情品买卖,那是不可避免的大势所趋。里面有太多利润,而钱如果堆得够高,就会成为类似大型政党的东西:它所带来的弊和利一样多,它使太多权力集中于太少人之手,而人与钱越接近就越龌龊。长远来看,萨尔曼可能会从与楚哈的斗争中败下阵来,或者可能打败他,成为和他一样的人。命运总是给人两条路,天蝎座乔治曾这么说,一个是该走的路,一个是实际走的路。

        “但,嘿,”起身欲离开时,我说,“那和我没关系,而且坦白说,我不在乎。我的摩托车到了,晚点再和各位见面。”

        我在桑杰的抗议声以及他朋友高过杯子碰撞声的大笑声中,走出店门。

        “Bahinchudh! Gandu!(王八蛋)”桑杰大喊道,“你不能像这样搞砸了我的派对,然后一走了之,yaar!回来!”

        我走近阿布杜拉时,他发动摩托车,踢掉侧立架,准备骑走。

        “去健身房干吗这么急,”我说着坐上他的摩托车后座,“放轻松。我们再怎么快到那里,我还是会打败你,老哥。”

        我们一起在健身房健身前后已有九个月。那家健身房又小又暗又闷热,且充满肃杀之气,位于巴拉德码头的象门区附近,那是黑道的健身房,老板是胡赛因,也就是在哈德与萨普娜刺客的火并中,失去一条胳膊而保住性命的人。健身房里有举重椅、柔道垫、拳击场。男人的汗臭味,包括新鲜和陈腐的汗臭味,渗入皮手套、皮带、螺旋扣的缝线内,熏得叫人流泪,因此在这个街区里,就只有这栋建筑,老鼠、蟑螂均绝迹。墙上和木头地板上都有血迹,在那里健身的年轻帮派分子,练一个星期所挨的伤口,比城里一家医院急诊室在炎热的星期六夜晚要治疗的还多。

        “不是今天,”阿布杜拉转头大笑,将摩托车驶进快车道,“今天不对打,林,我要带你去看个意想不到的东西,一个惊喜!”

        “这下我要担心了,”我大喊道,“什么样的惊喜?”

        “还记得我带你去找哈米德医生时吗,还记得那惊喜吗?”

        “记得,我记得。”

        “哦,这是比那更大的惊喜,更大得多的惊喜。”

        “噢,嗯,我还是对这不怎么放心,再给我一个提示。”

        “还记得我送那只熊过去给你抱吗?”

        “卡诺,当然,我记得。”

        “哦,这惊喜比那还大得多!”

        “一个医生、一只熊,”我大喊道,音量大过轰隆的引擎声,“很不搭啊,兄弟,再给一个提示。”

        “哈!”他大笑起来,在信号灯前停下,“我告诉你,这是超大的惊喜,惊喜到你会原谅我,在你以为我死的时候让你受的那些苦。”

        “我真的原谅你了,阿布杜拉。”

        “没有,林兄弟,我知道你没有。我有太多瘀伤,我们以拳击、空手道对打后,我身上有许多地方很酸痛。”

        那不是真的,我跟他对打时,出手都没他那么重。他虽然恢复得不错,体格很健壮,但遭警方射伤前,他那种超乎常人的体力和令人钦佩的旺盛精力,并未完全恢复。他脱下衬衫与我打拳时,每次看到他带着伤疤的身体,像是被猛兽利爪摧残过、被火热烙铁烫过般,总让我出拳时放轻力道,但我从未向他承认过那事。

        “好,”我大笑道,“如果你要这样说,那我就没原谅你吧!”

        “但你看到那个意想不到的东西时,”他大声说,跟着我一起大笑,“你会发自肺腑,完全原谅我。现在,快!别再问我了,告诉我萨尔曼跟桑杰谈到那只猪,那个楚哈时,说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谈那个?”

        “从萨尔曼的表情看得出来,”他大声回应,“而且桑杰今天早上告诉我,他想再请萨尔曼和楚哈一起做买卖。因此,萨尔曼说了什么?”

        “你知道他会说什么。”我们在车流里停下,我稍稍放低音量回答。

        “很好!Nushkur'' Allah.”我们感谢真主。

        “你真的痛恨楚哈,是不是?”

        “我不恨他,”他澄清道,摩托车开始跟着车流移动,“只想杀了他。”

        我们沉默了片刻,呼吸暖热的风,看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在我们经常晃荡的街上进行。在我们周遭,每分钟都有上百件大大小小的诈骗和交易在进行,而我们对那些勾当一清二楚。

        前方有辆巴士抛锚了,我们身陷打结的车流中,这时我往人行道另一头望去,注意到塔吉·拉吉。他是个扒手,通常出没在泰姬玛哈饭店附近的印度门地区。几年前,他被人用大砍刀攻击,脖子差点儿被砍断,但最终保住了小命。那次伤害使他说起话来声音细小、短促且尖厉,头在脖子上歪斜得厉害,因此他左右摇头表示同意时,人差点儿倒栽在地。他正在和他的朋友因德拉在街上演出那套撞、跌、扒的把戏,而因德拉就负责撞倒人的角色。因德拉外号“诗人”,口中吐出的话,几乎全是押韵的对句(尾韵相谐的两行诗句)。前几个诗节,优美而令人感动,但最后总会吐出描述和影射性爱的句子,而且内容变态、恶心,连那些强悍、凶恶的男人听了都会皱眉。传说因德拉曾在某次街头庆祝活动时,透过麦克风念他的诗,结果把整个科拉巴市场的客人和生意人吓得跑光了。据说连警察都吓得退避三舍,直到那位“诗人”念累了,停下来喘口气,才冲上去把他撵走。我认识那两个人,而且喜欢他们,但从未让他们近身,总让他们与我的口袋相隔至少一臂长的距离。果然,就在巴士终于发动,车流开始缓缓前移时,我看到因德拉装成瞎子,他的演技并未完全发挥,但已足够骗人,然后撞倒一个外国人。塔吉·拉吉扮演好心的路人,扶起他们,同时扒走那个外国人厚厚的皮夹。

        “为什么?”我问道,我们的摩托车再度快意奔驰。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想杀楚哈?”

        “我知道他曾和来自伊朗的人会面,”阿布杜拉转头扯开嗓子说,“有人说那纯粹是生意会面,桑杰说那纯粹是谈生意,但我认为不只是谈生意,我认为他和他们合作,对付哈德汗,对付我们。就是这个理由,林。”

        “好。”我喊道,很高兴自己对楚哈的直觉得到证实,但也为我这位狂放不羁的伊朗朋友担心,“但不管做什么,都别漏掉我,行吗?”

        他大笑,转头露出他张嘴而笑的白牙。

        “我是说真的,阿布杜拉,答应我!”

        “thik hain(好),林兄弟!”他大喊着回答,“时机到了,我会打电话给你!”

        他让摩托车依惯性滑行,直到停下,并把车停在斯特兰德咖啡馆外。那家店位于科拉巴市场附近,是我最爱去的廉价早餐店之一。

        “到底要干什么?”我们走向市场时,我质问道,“惊喜!我几乎每天都来这里。”

        “我知道,”他答,神秘地咧嘴而笑,“而且知道的不只我一个。”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惊喜?”

        “你总会知道的,林兄弟,你的朋友到了。”

        我们遇上了维克兰·帕特尔和天蝎座、双子座两位乔治,他们优哉游哉地坐在豆子摊旁鼓鼓的扁豆袋上,拿着杯子喝茶。

        “嘿,老哥!”维克兰向我打招呼,“拖一个麻袋上来,舒服地坐下。”

        阿布杜拉和我与他们一一握手,我们在成排的麻袋上坐下时,天蝎座乔治向茶铺的服务生比手势,要他再拿两个玻璃杯来。护照工作往往让我夜里不得闲,克里须纳和维鲁两人错开了轮班时间,因为他们都已成家,小孩渐多且年纪尚小,以便白天有时间陪家人。护照伪造工作加上萨尔曼联合会交付的任务,使我无法和以往一般那么频繁地去利奥波德。只要可以,我总会到那里,到科拉巴市场边缘的维克兰公寓附近,和维克兰、两位乔治见面。和莉蒂用完午餐之后,维克兰大多都会在那里。他让我得以掌握利奥波德店里的最新动态,狄迪耶再度恋爱了,蓝吉特,卡拉的新男友,则是越来越受欢迎。那两位乔治则告诉我街头所发生的事。

        “我们以为你今天不来了,老哥。”茶送来时,维克兰说。

        “阿布杜拉载我过来的,”我答道,这位朋友神秘兮兮的笑容让我皱起眉头,“碰到塞车,但跑这一趟值得。我近距离观赏了塔吉·拉吉和因德拉在甘地路上表演那套撞倒人趁机偷东西的把戏,真是精彩。”

        “他没以前行了,我们的塔吉·拉吉,”双子座乔治评论道,在最后两个字的元音上,露出南伦敦腔,“手脚没以前灵巧了,自从那次意外后,你知道的,他的时机掌握就有点失准。我是说,那也无可厚非,对不对?他整颗头都在流血,几乎要断掉,所以,他时机掌握失准,也就不足为奇。”

        “眼前,”天蝎座乔治低下头插话道,摆出我们每个人都很了解且更害怕的虔诚肃穆姿势,“我想我们每个人都该低头祷告。”

        我们互瞥一眼,惊恐得睁大眼睛无处可逃,我们舒服得不想移动,而天蝎座乔治知道这点,我们中计了。“噢,主。”天蝎座乔治开始说。

        “噢,主。”双子座乔治咕哝着说。

        “还有圣母,”天蝎座乔治继续说,“天上无尽的阴阳灵,今天我们恭顺地恳请你们,倾听你们赐予世间的归天蝎、双子、阿布杜拉、维克兰、林暂时照管的五个灵魂的祷告。”

        “他在说什么,暂时?”维克兰悄声对我说,我耸耸肩。

        “请帮助我们,主。”天蝎座乔治吟诵道,眼睛闭着,翘首向天,仿佛人在维杰·普雷姆纳特染发暨钻耳洞学院的四楼阳台中央,“请引领我们去了解是非,做正确的事。我们今晚要和一对比利时情侣谈个小交易,主,你如果认同我们,可以从帮我们完成那项交易开始。主与圣母,我不需要告诉你们,在孟买要弄到上好的可卡因给顾客有多困难,但多亏你们的保佑,我们终于找到了十克A级白粉,而由于街头上白粉缺货很严重,主,你真的干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如果你接受我一流的推崇的话。总而言之,双子座和我,真想赚那笔交易的佣金,我们若能不被骗、不被打、不被砍断手脚、不被杀,将不胜感激,当然,除非你有意让我们如此。因此,请照亮道路,把爱注满我们心中。现在我们要结束祷告,但请一如以往保持联系,阿门。”

        “阿门!”双子座乔治应和着,明显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因为天蝎座乔治的祷告通常比这久得多。

        “阿门。”维克兰啜泣,用紧握的拳头指关节轻轻拭去眼里的泪水。

        “Astagfirullah.”阿布杜拉低声说。原谅我,阿拉。

        “接下来去吃点东西如何?”双子座乔治开心地提议道,“这世上最能勾起人大吃大喝念头的就是宗教,是不是?”

        就在这时,阿布杜拉凑到我左耳低声说。

        “慢慢瞧,不,要慢慢地!瞧那边,那个花生店后面,转角附近,有看到他吗?给你的惊喜,林兄弟,有没有看到他?”

        然后,就在我仍微笑着时,一个弯着身子的男子,从遮棚下的阴暗处看着我们,吸引了我的目光。“他每天都来这里,”阿布杜拉悄声说,“不只这里,还有你去的其他地方。他看着你,他等待着,静静看着你。”

        “维克兰!”我含糊而小声地说,希望有人来证实我所见到的,“看!那边,转角处!”

        “看什么,老哥?”

        注意到我在看他,那人缩进阴暗处,然后转身,迈着大步,一跛一跛地走开,好似他整个左半边身体受了伤。

        “没看到他?”

        “没有,老哥,看谁?”维克兰抱怨道,和我站在一起,眯眼瞧向我使劲儿瞧的方向。

        “是莫德纳!”我大叫着跑上去追那个跛着脚的西班牙人,我没回头望维克兰、阿布杜拉、两个乔治,我没回应维克兰的叫喊,没有去想自己在做什么或为什么追他。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影像,一个名字,莫德纳……

        他走得很快,很熟悉这里的街道。他钻进隐藏的门,钻进建筑间几乎看不到的裂隙时,我想起,我大概是这城市里,唯一和他一样熟悉这些街道的外国人。就此而言,只有少数印度人,只有街头掮客、小偷、毒虫跟得上他。他钻进洞里,那是从高大石墙上打出的洞,充当连接两条街的通道。他绕过一道隔墙,隔墙看似硬如砖块,但其实是用拉紧而涂上色的帆布搭成的。他走着捷径,穿过拱道里的临时店铺,沿着洗过、颜色亮丽、挂起晾晒成排如迷宫的纱丽曲折前进。

        然后他犯了一个错,跑进一条被人强行占用的窄巷,占用者是住在人行道上的游民,以及被挤出当地公寓的大家族。我很了解那条巷子。约有一百名男女大人和小孩,住在那条被非法占用的小巷里,他们在以大卵石铺成的路面上方,相邻建筑的墙壁间,搭建起高脚通铺,轮流在上面睡觉。他们把这条巷子通铺以下的空间,改建成一间又长又暗又窄的房间,睡觉以外的事,都在那房里做。莫德纳一路东闪西躲,穿过坐着、站着的人群间;穿过炊炉、沐浴间、坐在毛毯上打牌的人群。然后,在这巷子房间尽头,他转向左而非向右。那是个死胡同,两边全是高墙。里面完全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尽头是个小急弯,绕过另一栋建筑的转角,一个从这一头看不见另一头的转角。买毒品时,如果觉得对方不可靠,我们有时会选在这里交易,因为只有一个出入口。我绕过那个转角,只落后他几步,停住猛喘气,睁大眼睛往黑暗深处望去。我看不见他,但我知道他一定在那里。

        “莫德纳,”我朝漆黑的深处轻声说,“我是林,我只是想跟你讲话。我无意……我知道你在那里。我把包包放下,点起线扎手卷小烟卷,如何?一根给你,一根给我。”

        我把包包慢慢放下,心想他会突然冲出来,掠过我身旁。我从衬衫口袋拿出一包小烟卷,抽出两根。我用中指、无名指夹着小烟卷,粗的一端朝自己,就像这城市每个穷人的拿烟姿势,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火柴盒,划亮一根火柴。靠着小烟卷一端烧起的火焰,我得以迅速朝上一瞥,瞥见他缩着身子退离火柴投射出的一小道弧状光线。火柴熄灭的同时,我伸长手臂,递上一根燃烧发红的小烟卷。火柴熄灭,四周重归漆黑,我等待着,一秒、两秒、三秒,然后我感觉到他的手指抓住我的手指,接下那根烟,抓握的动作比我预想的更轻柔,更纤细。

        他吸烟时,我首次清楚见到他的脸。那是丑陋而可怕的脸,毛里齐欧往他柔软的脸皮乱砍乱划,让那张脸光是看着就几乎够吓人了。就着微弱的橘色光芒,我看到莫德纳看出我眼里的惊骇,他眼里同时闪现出嗤笑的神情。我心想,他已在别人眼里看过那惊骇多少次,别人想象自己脸上有那样的疤,自己心灵受到那样的折磨时,那睁大眼睛、失去血色的恐惧?他已多少次见过别人像我一样猛然抽动身子,像见到赤裸裸的伤口般吓得往后缩,他已多少次见过别人在心里自问:他做了什么事?做了什么让他得受这种惩罚的事?

        毛里齐欧的刀子划开深褐色眼睛下面的双颊,口子已愈合成Y字形的长疤,长疤把他的下眼皮往下扯,疤延伸成像是丑恶而带着嘲笑意味的泪痕。两边的下眼皮外翻,红肉永远外露,整颗眼球圆睁睁地示人。鼻翼和鼻中隔曾被割开,深到骨头。伤口愈合后,皮肤在鼻子两侧,而非切口太深的鼻中央,接合形成边缘参差不齐的涡状疤。鼻孔变成大洞,像猪的口鼻部,每次吸气时就呈喇叭状张开。眼睛旁、腭部周围、发际线以下的整个额头,还有更多的刀疤。

        毛里齐欧似乎想把莫德纳的脸皮整个撕下,他五官周边的数百个疤痕,到处皱缩成小小的肉丘,可能就是毛里齐欧想撕下他脸皮时,手指扣住施力的地方。我知道他衣服下还有疤痕和伤处:他左半边腿、臂的动作不灵活,仿佛手肘、肩膀、膝盖的接合关节,已因永远无法完全愈合的伤口而变僵硬。

        肢体毁损的程度叫人触目惊心,残害者下手之恶毒,让我看了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才好。我注意到他嘴巴上和嘴巴周边毫无伤痕,他那雕琢完美的性感双唇竟能如此完好、如此毫发无伤地保存下来,让我大叹他的好运。随即想起毛里齐欧把他绑在床上时,曾用布团塞住他的嘴,只在偶尔要逼他开口时,才拿出布团。看着莫德纳抽烟,我觉得他那平滑而毫无损伤的嘴才是他身上最惨、最可怕的伤口。

        我们静静地把烟抽到剩下短短一小截,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我渐渐察觉到他的身形变得多小;左半边伤口的皱缩作用,使他的身体变小了许多。我感觉到在他面前,自己高高在上。我后退一步,进入光亮处,拾起包包,带着鼓励的意味左右摆头。

        “Garam chai pio?”我问。去喝杯热茶如何?

        “thik hain.”他答。好。

        我带路往回走,穿过那条已成私人居住空间的小巷,进入一家茶铺。当时正有当地一家面粉厂兼面包店的工人趁着轮班空当儿在店里休息,其中有几个人在木头长椅上挪动身子,腾出位子给我们。他们的头发和整个身体覆满白色面粉,看来像是幽灵或无数复活的石像。他们的眼睛无疑受了粉尘刺激,像他们炉子下熊熊火坑里的煤一样红。喝了茶后湿润的嘴唇,衬着死白的皮肤,像是一条条黑色水蛭。他们以一贯坦率的眼光,印度人典型的好奇眼光,盯着我们瞧,但莫德纳一抬起他张大的眼睛,他们随即别过头去。

        “很抱歉我跑走了。”他轻声说,盯着大腿上不安摆弄的双手。

        我等他再说下去,但他紧闭嘴唇,脸部紧紧扭曲,透过他张大的鼻孔出声呼吸,气息平稳。

        “你……你还好吧?”茶送来时,我问。

        “Jarur.”他答,浅浅微笑。当然。“你还好吧?”

        我以为他是随便问问,我皱起眉未隐藏怒意。

        “我无意冒犯你。”他说,再度露出笑容。那是奇怪的笑容,嘴的弧度那么完美,僵硬的双颊却如此畸形,把他两边的下眼皮往下拉进苦难的小凹洞。“我只是想帮你,如果你需要的话,我有钱,我总是随身带着一万卢比。”

        “什么?”

        “我总是随身带着——”

        “是,是,我听到了。”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我还是抬头往那些面包店工人瞥了一眼,想知道他们是否也听到了,“今天在市场里,你为什么看着我?”

        “我常看着你,几乎每天。我看着你和卡拉、莉萨、维克兰。”

        “为什么?”

        “我得看着你,那是让我找到她的办法之一。”

        “找到谁?”

        “乌拉。她回来的时候,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不去……不再去利奥波德或我们过去常聚会的地方。她找我时,会去找你或其他人,然后我能见到她,我们就会在一起。”

        他说这段话时口吻平静,然后非常满足而忘我地啜了一口茶,使他的妄想更显诡异。想当初乌拉把奄奄一息的他丢在满是血的床上,自己逃掉,他怎会认为她会从德国回来和他在一起?即使她真的回来,见到他那张毁容得那么严重的脸,她除了惊骇,还会有什么反应?

        “乌拉……回德国了,莫德纳。”

        “我知道,”他微笑着说,“我替她高兴。”

        “她不会回来了。”

        “才不,”他语气平淡地说,“她会回来,她爱我,她会回来找我。”

        “为什么——”我才开口,旋即放弃那念头,“你怎么过活?”

        “我有工作。好工作,报酬丰厚。我和一个朋友合作,那人叫拉梅什。我是在……我受伤后遇见了他,他很照顾我。有钱人生了儿子时,我们去他们家,我穿上特殊的服装,穿上戏服。”

        他阴惨地强调了最后一个词,还有伴随那强调的破碎笑容,使我不安得手臂起鸡皮疙瘩。我重复那个词时,声音因那不安而变得低沉粗哑。

        “戏服?”

        “对,有长长的尾巴和尖尖的耳朵,还有一条用小颅骨串起的链子套在脖子上。我打扮成恶魔、恶灵,拉梅什打扮成苦行高僧,打扮成圣徒的模样,把我打出屋子。我回屋子,作势要抢走婴儿。我靠近婴儿时,女人尖叫。拉梅什再度打我,把我赶走。我又回去,他又打我,最后,他狠狠打我,我装出快死的样子跑掉,我们靠这个表演赚到了不错的报酬。”

        “我从没听说过。”

        “没错,那是拉梅什和我想出的点子,当第一户有钱人付我们报酬之后,其他有钱人生下男婴时,也想请我们赶走恶灵。所有有钱人,他们付的报酬都很高。我有套公寓,当然是租的,但我已预付了一年多的租金。公寓不大但舒适,乌拉和我可以一起住,那会很理想。从主窗户可以看见大海,我的乌拉,她喜欢海,她一直希望住在靠海的房子……”

        我凝视他,既着迷于他这番话的内容,同样着迷于他这番话所代表的意义。在我认识的人里,少有人像莫德纳那么沉默寡言。我们两人都还是利奥波德的常客时,他曾经连续数星期,有时长达一个月,在有我的场合里,一句话都没说。但眼前死里逃生、满是伤疤的莫德纳变得很健谈。没错,我是不由自主把他追到死巷,逼他开口讲话,但他一开口,就滔滔不绝得叫人不安。我听着他讲话,让自己重新认识这个颜面、肢体受残但健谈的新莫德纳,渐渐理解到他的西班牙腔,说起话来何等悦耳。他一下印地语,一下英语,转换得非常流畅,把这两种语言结合得天衣无缝,把两种语言的文字,融合为他特有的混种语言。沉浸在他轻柔的说话声里,我心想,那是否就是让乌拉与莫德纳维持那份神秘关系的关键:只有他俩独处时,他们是否会对谈数小时,他们的感情是否就靠那轻柔悦耳的嗓音,那出自他嘴里的音乐维系住。

        然后,叫我猝不及防的是,与莫德纳的会面结束了。他起身付账,走到巷子里,在门外等我。

        “我得走了,”他说,紧张地左瞧右望,抬起他受伤的眼睛看我,“拉梅什这时已到总统饭店外。乌拉回来时,会到那里,会住在那里。她爱那饭店,她最爱的饭店,她爱后湾地区。今早有班飞机从德国飞来,汉莎航空的班机。她可能在那里。”

        “你每班飞机后……都去查看?”

        “对,我不进去。”他喃喃说道,抬起一只手好像要摸脸,结果却更往上梳过他日渐灰白的短发,“拉梅什替我进饭店,他查她的名字,乌拉·福尔肯贝格,看看她是否住进饭店。她终有一天会在那里,她在那里。”

        他举步欲走开,我一只手搭上他的肩,把他拦住。

        “听着,莫德纳,下次看到我别再跑掉,好吗?有任何需要,任何我帮得上忙的就找我,一言为定?”

        “我不会再跑掉。”他说,神情严肃,“我跑纯粹是习惯,看到你就跑开,纯粹是习惯作祟。不是我想跑,纯粹是习惯。我不怕你,你是我的朋友。”

        他转身欲离开,我再度止住他,把他拉更近,以便凑近他的耳朵说。

        “莫德纳,别告诉别人你身上有那么多钱,答应我。”

        “没人知道,林。”他要我放心,那张扭曲的怪脸,睁着深褐色眼睛,对我微笑,“只有你,我不会跟别人提起,就连拉梅什都不知道我身上带着钱。他不知道我存了钱,甚至不知道我租了公寓。我们一起赚钱,他以为我把分到的钱都花在毒品上了。我不吸毒,林,这你是知道的。我从不碰毒,我只是让他以为我吸毒。但你不一样,林,你是我的朋友。我可以跟你说实话,你可以信赖,杀掉那个恶棍的人,我怎能不信任?”

        “什么意思?”

        “我是说毛里齐欧,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毛里齐欧不是我杀的。”我说,皱起眉头盯着他眼皮外翻、露出红肉的双眼。

        他那张完美的嘴张大成共犯者的会心一笑。那表情使Y字形疤痕取代他下眼皮的疤痕,受到更深的拉扯。在巷子里,火光照耀下,那对张大的眼睛让人非常不安,因此他张开手掌放在我胸膛上时,我不得不强忍住,才不致畏缩或后退。

        “别担心,林,这秘密由我守着,没问题。我很高兴你杀了他。不只是为了我,我了解他,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唯一的朋友。如果他还活着,在那样对我之后,那他为非作歹就再无约束。人就是那样毁了自己的灵魂,他失去了防止自己作恶的最后一道关卡。他用刀子割我时,他最后一次走开时,我看着他,我知道他失去了灵魂。他的所作所为……他对我所做的,使他失去了灵魂。”

        “你不必跟我谈这个。”

        “不,现在谈他没关系。毛里齐欧心里害怕,他始终害怕,他一辈子都活在恐惧里……什么都怕。他残酷,他就靠残酷拥有权力。我这辈子认识了一些有权势的人,认识很深,那些人,全都因害怕而残酷。就是那种……混合特质……使他们拥有支配别人的权力。我不害怕,不残酷,我无权。我是……你知道的,那就像我对乌拉的感觉,我爱上毛里齐欧的权力。然后,他把我留在那里,留在床上之后,乌拉走进那房间,我看到她眼里的惧怕。他使她感到恐惧,她看到他对我所做的,心里非常害怕,因而跑开,把我留在那里。我看着她离开,关上门时……”

        他迟疑,强自压抑,饱满而完好的双唇颤抖着欲言又止。我想拦住他,想让他别想起那件事,或许也让自己不去想起。但就在我欲开口时,他按在我胸膛上的手掌稍稍加大了力道,示意我不要开口,然后再度抬头凝视我的眼睛。

        “那时候,我第一次痛恨起毛里齐欧,我的同胞,我的民族,我不想恨人,因为我们一旦恨人,就是全心全意去恨,而且永远不原谅我们恨的那个人。但我恨毛里齐欧,我希望他死,诅咒他死。不是因为他对我所做的,而是因为他对我的乌拉所做的,因为他身为没有灵魂的人未来所会做的。因此,别担心,林,你做的事,我没跟任何人讲。我很高兴,很感激你杀了他。”

        脑海里有个清楚的声音,要我把实情告诉他。他有权知道真相。我想告诉他。一种我无法完全理解的情绪,或许是我对乌拉的最后余怒,或者是我带着嫉妒的不屑,不屑他对她的信守不渝,使我想摇醒他,想把实情大声告诉他,借此伤害他。但我说不出口,我动不了。他眼睛泛红,渐渐涌出泪水,泪水顺着划过他脸颊的凹疤流下,这时我定定地看着他点头,什么都没说。他缓缓点头回应,他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想,或许我也误解了他,我永远不得而知。

        有时,静默伤起人,就和疾挥而来的鞭子一样让人无处可逃,诗人萨迪克汗曾这样写道。但有时候,静默是说实话的唯一方式。看着莫德纳转身,一跛一跛地走开,我知道我们共同经历过那无言的一刻,他手按着我的胸膛,破损而哭泣的眼睛靠近我眼睛的那一刻,再怎么易犯错或受误解,对我们两人而言,都一定会比他自己一人或我自己一人冷冰而无爱的世界更珍贵,更真实。

        而他说不定没错,我心想。他回忆毛里齐欧和乌拉的方式,说不定没错。他处理他们带给他的痛苦,比我碰上同类痛苦时的处理方式,无疑更高明得多。我的婚姻在背叛和怨恨中瓦解后,我染上了毒瘾。情爱破碎,欢乐一夕之间化为悲伤,我无法承受。于是我自暴自弃,在漫长的堕落路途上伤了一些人。反观莫德纳,勤奋工作、存钱,等爱人回来。我走了长长的路,回去找阿布杜拉和其他人,途中我想起他如何接受自己的悲惨遭遇而不心生怨恨,对此大为惊讶,然后我领悟到我一开始就该和莫德纳一样领悟的道理。那道理非常简单,简单到要我承受一个像莫德纳所承受那么大的痛苦后,才恍然大悟。他能够克服那痛苦,因为他坦然接受自己在促成那痛苦上所应负的责任。在我失败的婚姻或伴随那而起的伤痛上,我一直没接受自己应负的那份责任,在那一刻之前一直是如此,因此我从未克服那痛苦。

        然后,当我走进那明亮、热闹、充满讨价还价声的市场时,我接受了。我真的接受了自己应负的责任,觉得心情豁然开朗,卸掉了原本压着我的恐惧、痛恨、自我怀疑。我走回去,走过热闹的摊贩之间,当我与阿布杜拉、维克兰、两个乔治会合时,我面带笑容。他们问起莫德纳,我一一回答,我感觉到了阿布杜拉给我的惊喜。他说得没错,在那之后,我真的完全原谅了他。我想不出该用什么话来告诉他我心境的转变,但我认为他察觉得到,我与他一起发出的那个微笑,与以往有所不同,那不同来自那一天诞生于我心中,且开始缓缓成长的平和心境。

        “过去”这件斗篷,以感觉为补丁,以象征符号为丝线,缝缀而成。大部分时候,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把这件斗篷披在身上,以求舒适,或在我们挣扎着前进时,把它拖在身后。但事事皆有因,皆有其意义。每个人生、每份爱、每个行动、感觉、想法,都有其理由和意义,都有其开始,都在最后发挥着某种作用。有时,我们真的能看见;有时,我们把过去看得非常清楚,把过去各部分的传说了解得非常透彻。因此,时间的每道缝线都显露其目的,且蕴含某种深意。任何生活不管过得多富裕或多贫穷,生活中最睿智的东西莫过于失败,最清楚的东西莫过于悲伤。而根据其给予我们的小小宝贵建议,就连那些可怕、可恨的敌人,苦难和失败,都有其存在的理由和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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