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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堂

        这年夏天,随着新田出产的第一批大麦运到了公社的粮管所,德正也被临时叫到县上,参加为期一个半月的三级干部培训班。当他从县里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公社党委副书记了。有消息说,用不了多久,德正将会被提拔为朱方公社的第一书记,以接替在一桩未经查实的腐化案中名誉受损的郝建文。

        丈夫的突然升官,反而让春琴感到忧心忡忡。她说:“我和德正都是穷苦人出身,生来就是吃苦受累的命。坏运气来了,你会觉得这是你命里该受的,可好运气一来,心里哪儿都不踏实,反而觉得不太吉利。”她又说,郝建文知道德正不识字,却偏偏让他去分管公社的宣传与文教,“明摆着是要出他洋相。”公社给德正准备了办公室和宿舍。德正偶尔会去公社点个卯,却从未在朱方镇住过一宿。到了后来,他连办公室也很少去。郝建文倒也假装看不见,听之任之。

        春琴说,自从德正从县里回来之后,就成天愁眉不展,有时一连几天也说不上几句话。很快,他就得了一种怪病。

        如果你认为一个人总是重复梦见同样的事情,还算不得一种病的话,那么我必须马上告诉你,这种看法是十分幼稚的。说实话,差不多三十多年之后,我也不幸染上了同样的病,品尝过这种疾病带给人的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

        德正老喊头晕,同时,他开始变得疑神疑鬼。他总是疑心背后有人,可转过身来,却发现身后什么都没有。在梦中也是同样的情形: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能感觉到,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孩躲在他背后,朝他冷笑,窸窸窣窣地跟他说话。公社卫生院的荀大夫让春琴不必担心。他说,精神上出现幻觉,不过是身心过于疲惫的一种自然反应。养好了身体,那些症状就会“自动消失”。可德正吃了他开的十几副中药,丝毫不见好转。春琴说,德正从未有机会见过那个红衣孩子的脸——不管他用多快的速度转过身去,那个精灵总是以同样的速度遁迹于无形。一天深夜,德正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对妻子说了这样一句话:

        “要是我后脑勺上也长着一双眼睛,那该多好!”

        那年春天,春琴的母亲去世了。她带着丈夫去半塘奔丧。等到料理完丧事,夫妻两人心事重重地回到村头,已经临近中午了。他们沿着风渠岸边的大路走得好好的,德正突然就站在了路当中,一动不动。问他什么事,德正只说是头晕。春琴的心猛地往下一坠,一种不祥的预感促使她慢慢地转过身去。

        中午的田野一片空阔。丝棉般的云朵堆在天边,河边刚刚长出新叶的菖蒲在春风中簌簌有声。除了天上盘旋的一只鹰隼,周围什么人都没有。只是在很远的地方(停着一辆水车的池塘边),有一个从高桥来的捡垃圾的哑巴,身背竹篓,头戴方巾,在麦垄中踽踽独行。她那时已经很老了。

        像以前那样,凡是遇到解不开的心事,春琴就去找老福商量。老福说:“不要紧,我疑心他是被我们家的那个孽障给缠住了。当年,腊保被狼吃空了肚肠,是德正把他的尸体给背回来的。我记得那天他就是穿了一件红棉袄。我这就去他坟上烧纸。”

        一连七天,老福天天都到腊保的坟上喊魂烧纸,也没见到什么明显的效果。

        “要说我平常最恼的人,就算是你爹了。”春琴有一次对我说,“他成天跟我娘捣鬼,东算西算,就把我算到你们村来了。不过,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这世上的事,皇帝管的,太监管的,各有不同。这世上,还真的少不了你爹这样的人。要是他现在还活着,兴许能看出我们家德正到底得了什么病。”

        她不断怂恿丈夫,找个算命先生来排排八字,看看阴阳,可每次都遭到了德正严厉的呵斥。德正说,等什么时候有空,他就去一趟镇江,找他的老上级严专员,交交心,谈个通宵,“什么妖魔鬼怪,早就跑得没影了!”听他这么说,春琴只得偷偷地一个人流泪。

        因为,严政委本人如今也已成了阴间之鬼。

        就在半个月前,高定邦从公社开会回来,找到了正在菱塘捞浮萍的春琴,将她叫到没人的地方,这才压低了声音告诉她:严政委死了。他们逼他吃了屎。当天晚上,他用一枚双面刀片割断了自己的喉管,死在了四牌楼臭气熏天的公共厕所里。他特意嘱咐春琴,暂时不要将这事告诉德正,等他病好了再说。

        德正身上的这个怪病,并未发作太长时间。到了这年深秋,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中,村子里发生了一桩极其诡异的事。这件事为德正的政治生涯画上句号,却也导致了一个谁都意想不到的后果:德正的怪病,一夜之间霍然了。

        不过,在讲述这件事之前,我还要提及另一个“插曲”——简单地来说,那是我做过的一个梦。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并稍加思考,你不难发现,这个插曲与后来发生的轰动一时的大事之间,是有联系的。

        春琴关于我父亲的那段议论,我听了以后十分难过,这倒不是因为她言语中对我父亲有所不敬,而是缘于我对父亲不可救药的忘却。我得承认,我的确有很长时间,想不起世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位算命先生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把父亲当年和我在朱方镇照相馆里拍摄的唯一一张小照,从抽屉里翻了出来。父亲的头歪向一侧,紧紧地抵住我的脑袋,脸上挂着很不真实的微笑。事隔这么多年之后,我才终于看出,他那破碎而凄恻的笑容,暗藏着多少对我的宠爱和担忧!我第一次意识到,在他带我去拍小照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做好了自杀的准备。他大概是希望我日后想起他来,不至于空无凭据,就特地拍了这张小照,留给我做个念想。它被夹在了一本名为《梵天庐丛录》的旧书中。可自打他去世之后,我居然一次也没有端详过这张相片。我看着那张二寸见方的黑白小照,怀着对父亲的愧疚和思念,一个人哭了半天。谁能想到,到了后半夜,我就在床上做起梦来了。

        我梦见父亲嘴里咬着一根火柴棍,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前额上,坐在灶台边的木凳上,看着我抿嘴而笑。似乎在说:“小伙子,近来过得如何?”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将德正伯伯生了怪病的事,跟他说了一遍,问他有没有什么解救之法。我还假惺惺地向父亲赌咒说,每当我想他想得不得了的时候,就把那张相片拿出来看一看。父亲想了想,说:“没关系的。让春琴不要着急。唐文宽家的宴席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他的病会好的。”说完身影一闪,就不见了。

        我从床上醒过来,窗户纸上已经透出一派灰蒙蒙的鱼肚白。我怎么也想不出,德正的病与唐文宽家的宴席有什么关联,心里犹豫着,第二天要不要把这个梦告诉春琴,想着想着,不觉中又睡了过去。

        这天中午,德正在大队部接待一位来自公社的文教助理。看见唐文宽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德正就转过身来,问他有什么事。文宽眯眯一笑,说:“瞎转,瞎转,你忙,你忙。”随后就走开了。可是等到公社的文教助理从大队部离开,只剩下德正一人的时候,唐文宽却不知从哪里又钻了出来。德正招呼他坐下,还给他沏了一杯茶。文宽向德正谈起了学校里的事。他提到,前年从合肥来的三个知青中,有一个名叫付瑞香的女青年,读过高中,数学好,能歌善舞,还会拉手风琴,“我一直在琢磨,能不能请她来学校教书?”

        德正立刻就同意了。他让文宽直接去新田的知青点找小付谈。如果她本人同意的话,明天就可以到学校上课。

        文宽说完了学校的事,没有要走的意思,却又扭扭捏捏不说话,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德正在送他出门时,文宽这才四下里张望了一眼,干笑了两声,说,今天晚上,他特地在家中备下了几样酒菜,请德正赏光。他有一件“顶要紧、顶要紧”的事,要向赵书记汇报。

        德正也没多想,一口应承下来。

        等到他回到家中,说到唐文宽请客的事,春琴鼻子里哼哼了两声,把手里端着的一碗豆腐,往桌上重重一放,怒道:“那老菩萨,与你非亲非故,从无往来,请你喝个什么酒!人家老婆被你弄了这么多年,心里不怀恨,还要巴巴地备酒来谢你?那唐文宽晚上睡在学校里,谁人不知?你这么三不知摸到人家门上去,成个什么样子?莫不是与那大屁股的风骚娘们又死灰复燃了吧?你这会子怎么也不头晕了?我劝你省省心,少跟我编瞎话。就算她王曼卿是金枝玉叶,被你拢这么多年了,生地也犁成了熟地,生面也叫你揉成了熟面,恩恩爱爱的话也说破了嘴,还有什么丢不开的?姓赵的,你若是把我逼急了,信不信我提把菜刀,杀上门去,大家鱼死网破,都图个清静!”

        说完,伏在桌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德正只好赶紧赔笑,安慰她道:“文宽说,有一件顶要紧顶要紧的事,晚上要和我商量。老菩萨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向来神神鬼鬼的,我也不知他为何要请我。既然你这等疑心,晚上不去也罢。你下午有空去一趟学校,告诉他,我夜上有事,去不了,别让人家空等。有什么话,让他明天一早,到大队部来谈。”

        听丈夫说得有鼻子有眼,春琴冷静下来一想,反倒觉得自己过于多心。她转身去房里匀了匀脸,回到桌边,刚坐下,就看见儿子龙冬跌跌滚滚地从门外跑了回来。三人围桌吃饭,都不说话。因见丈夫讨好似的往自己的碗里夹菜,春琴忽然停下筷子,轻声道:“也不知这尊菩萨烧的是哪炷香。上回他做出那等没出息的事来,要不是你出面替他兜下来,他这会子还在大牢里蹲着呢!既然他有事叫你去商量,你就去呗。只有一样,少喝酒,少说话,夜上早点来家。”

        龙冬听见春琴提到他们学校的唐先生,就抬起头来,翻着白眼,吃惊地看着他娘。春琴拿筷子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大人说话,小孩子别竖起耳朵听,好好吃你的饭。”随后,她又对德正笑道:

        “你晚上去喝酒,别忘了替我在他们家园子里摘一点天竺叶带回来。过两天,半塘的姨奶奶要做寿,我要给她做寿桃。”

        德正说:“你要天竺叶,随时去他们家园子里揪一点罢了,这等费事!”

        春琴即刻把脸一沉,冷笑道:“他家的门槛,千人跨,万人踏。你能去,我却不能去。”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闲话。吃完了饭,德正就去里屋睡中觉了。龙冬爬到一张方凳上,抓过灶台上的一把弹弓,仍回学校去了。

        春琴在灶下洗碗,忽听见银娣在院子里叫她。

        银娣说,队里派她下午去供销社买萝卜籽,问春琴想不想一起去。春琴二话不说,解开腰上的围裙,往灶上一扔,正要走,听见德正在里屋的床上叫了句“带伞”,就抬头看了看天。可不,一阵阴,一阵晴,云赶着云,像是要变天的样子。她顺手从门后抓过一把油布伞,来到院中,搂着银娣,两人有说有笑地往朱方镇去了。

        那天傍晚,赵德正等了半天,也不见龙冬从学校回来。他换了一件干净褂子,正想出门,看见很少来家的梅芳站在了院子里。她是追着雨脚来的。那会儿,天空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天低云暗,黄叶纷飞。已有豆大的雨点扑扑簌簌地砸在院子的尘灰上。梅芳一边飞快地把晾在铅丝绳上的衣服收下来,递给德正,一边没头没脑地责问他,为什么魏家墩、观前村都通了电,家家户户都用上了电灯,“我们村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还是像过去那样,梅芳说话阴阳怪气的,不冷不热。她称德正为赵主任,害得德正也只好叫她梅副主任。德正问她要不要进屋去喝杯茶。梅芳一摆手,硬邦邦地回了句“不必”。德正给她解释装电灯的事,梅芳打断了他的话,又问他知不知道窑头赵村丁寡妇喝农药自杀的事。她还说了一句半文不白的老话:“疾风暴雨,不入寡妇之门。”

        德正说,丁寡妇自杀的事,大队昨天专门开过会了,处理意见已经上报给公社,“哎,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昨天开会,你不是也在嘛!”

        梅芳帮他把两只老母鸡赶入鸡窝,插上鸡窝门,又道:“这天黑得像锅底,雨要是落下来,一定小不了。”

        赵德正见梅芳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说的话全不着调,就抬腕看了看新买的手表,笑道:“不瞒你说,我这会正要出门呢。梅副主任,要是没什么别的事的话……”

        这时,梅芳猛然转过身来,盯着德正的脸,端详了半天,脚底的鞋子不住地踢着地上的一块碎砖,也没问他去哪里,只是压低了声音,似笑非笑地对德正说:

        “要是换成我是你,今天晚上我哪儿都不去。躺在自己家的床上,听着雨声,美美睡一觉,多好!”

        德正急于将梅芳打发走,只得对她笑道:“老菩萨唐文宽要请我喝酒,还有要紧的事跟我谈,这不,时间早过了。”

        梅芳扬起脸,笑了笑,用德正从未听到过的温柔语调,幽幽地说了一句:“你就不怕误入了白虎节堂,中了别人的拖刀之计?”

        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以我之见,德正应当可以准确地判断出梅芳突然来访的真正目的。她在这样一个节骨眼上来到德正的家中,并不是为了在暴雨之前帮他收衣服、关鸡窝门,而是为了向他传递一个重要的消息。我认为,德正后来之所以对梅芳露骨的警告置之不理,仍然固执地去唐文宽家喝酒,并不像春琴后来所分析的那样,“这个不知香臭的木鱼脑袋,根本听不懂人家的话外之音”,原因只有一个,德正天生的骄傲不允许他这么做。也许,他压根就不相信,在儒里赵村,还有哪个人胆敢动他一根汗毛。不要说设计加害,就连别人对他动了加害的念头,德正也是绝对不能忍受的。既然,他已有很长时间被躲在身后的那个精灵折磨得睡不成觉,如今,终于等来了一个机会,可以看清这个精灵的真正面目,德正当然不愿错过。

        我的上述看法,后来得到了赵锡光先生的首肯。我从集市上买了十个鸡蛋,到先生家探病,冯师娘想听听我对德正遭难一事的看法,我就坦率地说了我的观点。赵先生眼窝深陷,面色萎黄,在床上对我频频颔首,并朝我竖了竖大拇指。

        那天晚上,赵德正刚刚跨进唐文宽家的门,就被门后躲着的两个人“像杀猪一样”掀翻在地,脑袋上随即重重地挨了一棒槌。等他清醒过来,已经被人剥得一丝不挂,绑得结结实实,扔在了文宽家的天井里。

        天井里站着五个人。

        他只认得其中的一个,那就是公社武装部的部长曹庆虎。此人留着络腮胡子,下巴上有一颗黄豆大的痦子。德正问他为什么要绑得这么紧,麻绳都勒到肉里去了,疼!曹庆虎身穿黑雨衣,一只脚踏在板凳上,对德正微微一笑,说了一句顺口溜:

        “绑虎不牢,反被虎咬。”

        德正又问他(他客气地称对方为小曹),能不能给他穿上衣服,并解释说,他倒不是怕丢人。如今入了秋,雨淋到身上,透心凉。

        曹庆虎冷笑着反问他:“你见过哪只老虎穿着衣裳?”

        德正道:“好家伙!公社武装部直接下来拿人,也算是看得起我了。能不能劳烦你告诉我一声,我犯了什么法?”

        曹庆虎决定不再搭理他。他一晃脑袋,一个手下不知从哪找来了王曼卿的一双红色的棉袜。曹庆虎将红袜团成一个球,塞在了他的嘴里。

        随后,他被关进了文宽家的羊圈里。

        在德正被捉的同时,春琴和银娣正在严村的牛棚里躲雨。风大得撑不住伞,银娣的鞋也掉了一只。两人哆哆嗦嗦地挤在一起,看着满天划出的闪电,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春琴说:“我们家德正,这会应该喝完了酒,回到家里了吧。别的我不担心,就怕冬瓜没人管。”银娣捏了她一把,笑道:“早着呢!等喝完了酒,怎么也得替人家老婆插上两竿子。要不然,人家这钱不是白花了吗?”

        两个人在后半夜才回到村中。春琴点上灯,看见龙冬衣服都没脱,歪在床边睡了。德正还没回来。一想到银娣的那句玩笑话,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她已经在床上躺了一会了(满脑子都是王曼卿那一身白肉),又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心里实在气不过,就冒雨走到院子里,上了两道门栓。

        武装部的人没有连夜将赵德正押解回公社,瓢泼大雨只是其中的原因之一。在天光大亮时,押着赵德正(五花大绑,一丝不挂,嘴里还咬着曼卿的红袜子),在村里走上一圈,让全村的男女老幼开开眼,也许才是他们真正的意图所在。当赵德正脖子上挂着一个“强奸犯”的牌子,被人从唐文宽家中推出来的时候,门前黑压压的人群中,有一半都齐刷刷地转过脸去。只有小武松家的雪兰,愣头愣脑地盯着德正看。她奶奶刚把她的脑袋扭过去,雪兰又挣扎着回过头来张望,最后,老太太只得给了她一巴掌,把她拽回家去了。

        这伙人押着德正,沿着燕塘河岸,走到了老福家门口。老福眼里噙着泪,手里拿着一件她丈夫过世时留下的旧褂子,要替德正披上遮羞,还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王法?就是国民党抓人,也没见过剥人家衣裳的。”

        曹庆虎喝道:“老人家,单凭你这句话,关你几年大牢,一点都不冤枉。我念你这么大岁数,就不来和你计较了。如若再不滚开,我连你一块抓到公社去。”

        红头聋子一看不是事,赶紧奔过来,搂着老福的肩膀,硬是把她拉走了。几个人押着赵德正,推推搡搡来到村头,向南拐了个弯,走上了风渠岸边宽阔的大道。他们不得不在大路当中停了下来,因为那里早早地就站定了一个人。

        此人正是春琴。

        春琴张开双手,拦在大路中间。那伙人往左边走,她就拦左边,往右边去,春琴就移向右边。他们很快就失去了耐心。一个大胖子往前赶了几步,一脚就把春琴踹倒在路当中的一片水洼里。春琴从泥水中爬起来,浑身都是泥浆,也不哭,也不说话,又赶到那伙人前面,再次张开双手。

        这一次,曹庆虎打算亲自动手。

        他恼羞成怒地走到春琴跟前,一伸手就锁住了她的咽喉。随后,微微侧转身,右腿向前跨出,轻轻一推,春琴仰面便倒。这一回,春琴没能从水洼中爬起来。大胖子的一只脚,死死地踩住了她的脸,用力地向下碾压。春琴双手扑打着泥水,腰一次次徒劳无益地耸起来,像一张弯弓。可任凭她怎样挣扎,就是翻不过身来。村里人聚集在池塘边,一时都看呆了,连大气都不敢出。

        银娣实在看不下去了。她随手抄起一根扁担,正要往前冲,却被龙英和新珍紧紧地抱住,动弹不得。这时,白发苍苍的马老大,在人群中突然高喊了一句:

        “村里的男人都死绝了吗?”

        经她这一喊,四下里忽然鸦雀无声。

        众人都纷纷转过身来,把目光投向了红头聋子家的猪圈。村子里的男人差不多都在那里呢。有的蹲在地上,有的坐在磨盘上,都眼巴巴地望着高定邦,等他做出最后的决定。

        高定邦那天正在打摆子发烧。他倚在猪圈的泥墙上,虽说是裹着军大衣,还是忍不住浑身筛糠,抖个不停。他一直默默地注视着风渠岸那边的动静。小武松潘乾贵第三次催问他“赶紧说句话,干还是不干?再迟,人就叫他们打死了。”定邦哆嗦了半天,仍然一动不动,从牙缝里轻轻说一个字来:

        “烟。”

        朱虎平赶紧给他递上一支烟去。

        高定邦抖抖索索地点了火,猛吸了几口,这才对身边站着的小木匠道:“奇怪呀,宝明。公社武装部直接到我们村来抓人,还设了这么大一个局,怎么一点风声都没透?要不是村里有人做内应,这事怎么办得成?”

        朱虎平插话道:“这容易!除了日屄的老菩萨、妖精王曼卿,还有躺在床上等死的赵锡光,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在塘边站着呢!你把人数点一点,谁不在场,谁他妈的就是内应!当年他抄我的家,搞突然袭击,用的是同样的手法!”

        听虎平这么一说,高定邦就抖得更厉害了。

        等到定邦把手上的那支烟抽完,把嘴里的一缕烟丝吐出来,就转过身来,对小武松吩咐道:

        “既然要动手,就得打出我们儒里赵村的威风来!你们先替我收拾那个络腮胡子曹庆虎。看见没有,那小子狂得没边啊!欺负一个女人,算他娘的什么本事?得让他长长记性。要打得这狗日的,将来经过我们村得绕着道走路。去吧!不要缩手缩脚。打死人我去偿命,天塌下来我一人顶着。”

        小武松和朱虎平、柏生他们几个正要走,定邦又把他们叫住了“他们是五个人,我们也上五个。别让人家笑话咱们以多欺少。”

        说完了这句话,他把军大衣裹了裹,扶着墙,回家睡觉去了。

        期待中激动人心的五五对决,其实一点都不刺激。当天晚上,同彬从缫丝厂回到村里,让我们把这场斗殴的全过程,从头到尾跟他说说。永胜说:“也没看见他们怎么打。一眨眼的工夫,武装部的那几个怂包,就东一个,西一个,躺在风渠岸的地上,不能动了。简直没劲透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受伤较轻的两个人,一瘸一拐地来到了村里,说是要借大队部的电话向公社反映情况,可大队部的门早就被人上了锁。他们又到了红头聋子家,要卸他们家门板做担架。据说,曹庆虎断了几根肋骨,要赶紧送公社的卫生院抢救。红头聋子手里拿着一把大竹刀,站在院门口,对那两人道:“谁敢动我的门,我就要他的命!”

        最后,那两个人只得去了唐文宽家,卸下一扇门板,抬着满脸是血的曹庆虎,往朱方镇方向去了。

        高定邦将德正藏在了便通庵的养猪场里。他担心武装部再来抓人,还在村头安排了专人做眼线,日夜盯守。白天是银娣和新珍,她们装着割草,在村头转悠;晚上则是宝明和小武松,牵着一条狗,在红头聋子家通宵打牌。一有风吹草动,他们打算让赵德正从野田里过江,去江北藏身。

        定邦的担心是多余的。大约四五天之后,公社派了两个干部来调查情况。他们找了十几个村民去大队部开会。问起那五个人的名字,谁带的头,谁先动的手,村里人都说没看见。马老大更是一口咬定,那天刚下过雨,“曹部长脚底一打滑,自己摔了个狗吃屎。可怜!硬生生地把肋骨给摔断了,怨不得别人。”

        那两个人由高定邦陪着,喝了两顿酒,笑眯眯地回公社汇报去了。此事最终不了了之。到了第二年春上,公社宣布了对赵德正的处理决定:除保留党籍之外,所有官职一撸到底。他的罪名,已从“强奸”变成了“搞腐化”和“擅自克扣公粮”。

        高定邦被任命为大队书记兼革委会主任。会计高定国升任公社武装部部长,接替在县医院养伤的曹庆虎。在公开场合,高家兄弟彼此之间主任、部长叫得挺亲热,一旦回到家中,两人怒目相向,互不搭话。

        梅芳还当她的副主任,夹在丈夫和大伯当中,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处境十分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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