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初春,龙冬从戒毒所回到了朱方镇。他在一家名为“莲美”的台资化工企业找到了一份工作。夏桂秋在镇江跟人姘居了一段日子,得了乳腺癌,仍旧燕还旧巢,回到了龙冬的身边。桂秋的手术据说很成功,康复后不久,她就和龙冬买了礼品,来新田看望春琴。桂秋仍叫我舅舅。可她在叫春琴妈妈时,春琴只是笑了笑,没有搭腔。春琴给她端来了一大碗鸡汤,一边看着她喝完,一边劝她,等养好了身子之后,再找个好大夫看看,好歹生下个一男半女,日后老了也有个依靠。桂秋皱着眉头,一脸苦笑。
春琴不知道的是,桂秋在做手术的时候,医生为了阻止雌性激素的过量分泌,顺便替她切除了卵巢。
端午节刚过,我们在池塘边种下的小麦已到了开镰收割的时节,梅芳和银娣都来帮着收麦。
夏桂秋也来了。春琴担心她的身体,只让她在灶下烧火。
十月初的一天,长生在南京病逝。据同彬后来说,人老了,受不得半点刺激。都说是风烛残年,一点不假。那天晚上,他们一家人好端端地围着餐桌吃晚饭,长生不知怎么就提到了村里的老牛皋。新珍随即应了一句,告诉他,老牛皋去年冬天就没了。谁知长生听了这句话,人就呆了。他把筷子放下来,眼睛定定地看着新珍,感叹道:“牛皋的命那么硬,居然也死了?”新珍笑道:“又说呆话。人就是活上一千年,临了不还得死?”
当天晚上,长生起夜时在厕所里跌了一跤,没等天亮就走了。
春琴已经喜欢上了我写的那些故事。每天晚上,她都要逼着我将当天写完的故事读给她听。我在写作的时候,她总爱坐在我身后的一张木椅上做针线。有时,我实在受不了背后有人的感觉,就劝她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春琴说:“你写你的。我不吵,也不闹,碍你什么事?你写不下去,卡了壳,就问问我,我来替你编编。”我也只好随她去。时间一长,慢慢也就习惯了。
冬至这一天,肆虐的西北风在傍晚时分忽然停了。天空阴沉沉的,弥漫着一股昏黄的雾气,越发地寒气逼人。春琴担心晚上下雪,让我抱了一大捆麦秸秆去池塘边的菜地里,把越冬的青菜、菠菜和韭菜都盖得严严实实。她自己刨开地窖,挖出了两棵大白菜。她说要是晚上下了雪,地窖的土就冻住了。
吃过晚饭,春琴早早就在床上躺下睡了。我半靠在床头,借着油灯微弱的火苗看书。快到半夜的时候,我听见春琴在被窝里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她还没有睡着。随后,她轻轻地踢了我一脚。我没理她。过不多久,她头缩在被子里,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我大概也快要死了。”
我只得把书从眼前移开,问她到底怎么了。
春琴把头从被窝里探出来,望着我说,她觉得胸前有一个硬块,像枣核那么大。我被她的话吓了一跳,赶紧放下书,爬到了她那一头。我隔着衣服帮她摸了摸,没觉得有什么硬块,就安慰她说:
“自从夏桂秋得了乳腺癌之后,你就一直疑神疑鬼的。多半没什么事,就算有硬块,也不一定就是癌症。”
可春琴说,不是左边这一个,是右边那一个。我又帮她摸了摸右边的乳房。我的手指不经意中碰到了她的乳头。
我说没有。她坚持说有。就这样僵持了一阵子,我就知道,所谓的“乳房里有硬块”,不过是一个借口。我尝试着把手从她内衣下伸进去。她的身体猛地颤栗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呃逆般沉重的呻吟。
她紧紧抓住我的手腕,让我先去把灯吹了。我没有理她。在一阵轻微的眩晕过去之后,我对春琴说,就让灯亮着好了。我想好好看看她。
她紧紧地抱着我,把头埋在我胸前,轻声说,她今天早晨梳头时,发现自己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都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有什么好看的?”
“没关系。”我笑道,“猛一看,头发还是黑的。”
“最近越发胖得不成样子,”春琴道,“一身的赘肉,连腰都没了,丑死了。”
“胖一点其实也挺好看的。有的人就喜欢大胖子。”
“不行了,老了。哪儿哪儿都皱了,松了,塌了。”
“一点都不老。同彬说,你看上去就像四十出头。”
“肚皮都叠了好几层,就像是抱着个球。就算你不嫌弃,我自己都觉得害臊。”
我笑着安慰她:“没准我就喜欢那样的。”
春琴忽然一把掀开头上的被子,恼怒地瞪了我一眼,骂道:
“你变态啊!”
她的身体仍然像姑娘一样敏感。在微暗的灯光下,她白皙而松弛的肌肤,微凉而光滑,两腿间黝黑的毛丛依然湿润。她那像山丘般耸起的耻骨坚硬如铁。她的乳房软软地耷拉下来,垂向腹部脂肪重叠的皱褶。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我带着对禁忌、罪恶乃至天谴的恐惧,无数次想象过的深邃而黑暗的身体,既熟悉又陌生。我的眼中噙满泪水。我每击打它一次,它都会传出磅礴而空洞的声音,仿佛是波诡云谲的命运所激荡出的苍老回响。
而少女时代的春琴,在我心中依旧铭心刻骨。
我想起十五岁时的春琴,她坐在家中的堂屋里,穿着父亲留下来的棉袄,手摇纺车,向我投来清澈而严厉的目光;我想起了十八岁时的春琴,她那时已经生下了龙冬,坐在村中祠堂前的场院里,敞开衣襟给孩子喂奶。看见我打那经过,她就稍稍偏转了一下身体;我想起,有一次我在替她洗头时,看着她被水浸湿的花格子衬衣,看着她头上雪白的发际线,被心中涌出的一个卑琐的欲念吓得魂飞魄散;我想起在我去南京的那天,她帮我把行李搁在了汽车顶上的网兜里,从梯子上下来,突然感到一阵头晕——我的心里有些害怕。我担心,车一开,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想起在老牛皋的葬礼上,那么多的人排着队,低着头,前往墓地,只有她一个人回过头来,眼神空洞而迷茫——等到她在几十米外的人流中看见了我,意味深长地朝我发出不易察觉的微笑,这才转过身去。
如果说,我的一生可以比作一条滞重、沉黑而漫长的河流的话,春琴就是其中唯一的秘密。如果说,我那不值一提的人生,与别人的人生有什么细微的不同的话,区别就在于,我始终握有这个秘密,并终于借由命运那慷慨的折返之光,重新回到那条黝亮、深沉的河流之中。
喘息声终于渐渐平息。我们两个人的身体,都被冻成了冰坨。我开玩笑地问她,假如我现在心甘情愿地叫她一声“姐姐”的话,她会不会答应?春琴不敢看我的脸,只是喃喃低语道:
“你这个人,还真的有些变态。”
我知道外面正在下雪。
借着快要燃尽的油灯的光亮,我看见南窗外的大雪纷纷坠落,无声、缓慢而坚定。它静静地落在便通庵的屋顶上、池塘边,落在新田的茶垄和果树林中,落在赵锡光坍塌的宅邸里,落在王曼卿早已荒芜的花园中。我知道,此刻飘落在荒寺里的雪,也曾落在故乡黄金般的岁月里,落在永嘉时浩浩荡荡的扬子江上,落在由山东琅琊来到江南腹地寻找栖息地的那批先民们的身上。
第二天早上,喷薄而出的朝阳透过积雪的窗台,照亮了床头一面熔铁般的圆镜。火焰般细碎的光影,微微颤动着,舔着床头的白墙。春琴从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翻身坐起,甚至都没来得及把“怎么就睡得这样死”这句话说完,就一头栽倒在床上,拉上被褥,再次沉沉睡去。
我悄悄地下了床,穿上衣服,拉开门,一个人走到了屋子外面,望着这片静谧、空旷的雪原,在凛冽的寒风中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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