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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中国,少了一味药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传说人被老虎吃了之后,灵魂不得超生,除非能找人代替,于是就有了“伥鬼”一说。明清笔记小说中有许多为虎作伥的故事,其中的伥鬼多半都是小孩,他们无知懵懂,不通世事,更分不清功罪善恶,一次次驱人向虎。

        在某个意义上,传销者也是这样的“伥”,他们同样无知,同样糊涂,也同样邪恶,有些伥鬼尚且保有几分天良,知道不能祸害亲人,可传销者连亲人都不放过。在上饶的二十三天,每当我看到那些食不果腹的老人,都会感到无比的愤怒: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儿女?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吃这样的饭、受这样的苦、遭受这样的折磨?

        吃过晚饭,嫂子说要带我去参加“实话实说”,那时天已经黑了,我们越走越远,渐渐到了一个偏僻的所在,四周都不见人,偶尔开来一辆车,灯光雪亮而刺眼。嫂子也不说话,带着我慢慢走进一条黑黑的涵洞,我心惊胆战,想该不会是暴露了吧,难道这帮家伙要收拾我?如果在这里埋伏上几条大汉,我今晚恐怕就交代了。想得汗毛倒竖。嫂子像是猜中了我的心思,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闲谈起来,她读过高中,好像没毕业就辍学了。她妈身体不好,常年卧病在床,她爸在村里开了一家豆腐坊,生意不错,算得上殷实之家。嫂子是独生女,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后来结了婚,丈夫也挺疼她,婚后一年生了个儿子,全家老小都很高兴,用她自己的话说,左邻右舍的小媳妇都羡慕她,觉得她的命好。大约两年前,她丈夫被骗进了传销窝,干了一年,没拉到几个下线,只好打自己老婆的主意,那时嫂子正跟公婆闹别扭,一怒之下就来了上饶。

        我问她:“现在你手下有几个业务员?赚了不少钱吧?”她不说话,低着头慢慢地往前走,又跟我讲她离家时的情景:接完老公的电话,她就开始张罗远行,买车票、洗衣服,在家里到处收拾东西。两岁大的孩子已经懂事了,她走到哪里,儿子就跟到哪里,也不说话,一双小眼睛眨呀眨的,一直瘪着嘴,样子可怜巴巴的,想哭又不敢哭。嫂子收拾完,抱起儿子来亲亲,再亲亲,恋恋不舍地放下,小孩儿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她一狠心,提起行李就往外走,儿子蹒跚着两条小腿追上来,一把揪住了她的衣服,眼泪直流,怎么都不肯放手,嘴里只是叫:“妈妈不走,妈妈疼宝宝,妈妈不走。”她婆婆在旁边一个劲儿地抹眼泪,帮着她挣脱儿子的手,嫂子大步往外走,刚走出大门,只听后面“哇”的一声,儿子终于憋不住大哭起来。她心如刀绞,丢下行李就往回跑,跑了两步想想不行,再回去提起行李,她婆婆靠着门框哭,她儿子坐在地上哭,她一边走一边哭,终于走到村口,一路都听见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哎呀把我哭的呀,从许昌到上饶,我的眼泪就没干过……”

        我听了也不好受,问她:“那你现在想儿子吧?”

        “那能不想吗?天天做梦都能梦到他。”

        我叹气,她也叹气。四周很安静,只有泥地里嚓嚓的脚步声。黑夜里看不见她的脸,可我知道,这年轻的母亲一定又在流泪。

        讲完这番话的第二天,她接到家里电话,说她公公骑自行车赶集,路上出了车祸,家里只有她婆婆一个人,又要带孩子,又要照顾病人,实在忙不过来,让他们赶紧回去一个。嫂子十分烦躁,在电话里吼了几句,一脸的痛楚之色。两小时后我们送她去车站,从此再也没见过她。

        一周后她公公就死了。死前只有老伴和儿媳妇陪在身边,他的儿子和女儿都在上饶,还在干行业。也许是他们自己不想回家,也许是组织上不放他们回家。干行业要抓紧时间。

        一张钞票可以替代另一张钞票,但一个亲人绝不能替代另一个亲人。有一些损失可以弥补,有一些损失永远无法弥补。如果这对儿女能够及时回家,一定还来得及见父亲最后一面。甚至可以有更多的假设:如果他们没有出来干这该死的行业,也许老人就不必亲自赶集;如果救治及时,也许他就不会死。但愿天下再无这样的儿女。

        嫂子二十五岁,长得不算漂亮,我和她相处十几天,只见她换过两套衣服。她爱说爱唱,结婚前最大的理想是到歌舞团唱歌,这是她永远无法实现的人生之梦。我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也许丧亲之痛会让她聪明起来,从此脱离这邪恶的“行业”;也许她将继续愚蠢下去,再次抛下儿子,然后坐等更惨烈的悲剧。她几乎不可能成功,随之而来的将是更加艰辛的岁月,甚至更糟,如果她被抓了,那个两岁孩子的哭声将穿透监狱的高墙,夜夜在她耳边回响。

        我们穿过涵洞,在江边走了很久,鬼鬼祟祟地摸进了一个居民小区,小区内戒备森严,每隔几百米就有一位事业伙伴站岗,见到我们也不说话,只是点头、微笑,再伸手指示方向。走到一栋楼下,嫂子小声叮嘱:“哥你先上去,我随后就来,注意保持一个低调。”

        房里已经坐了很多人,四川阆中那对兄弟也在,我对他们点点头,老老实实地找了个地方坐下,很快人越来越多,时间到了,一个小伙子噌地站起:“各位事业伙伴晚上好,作为推销行业,我也把自己推销给大家……”

        还是老套路:每个人都起来介绍一遍自己,然后唱两首歌,有海豚式唱法、绵羊式唱法,或如雄鸡报晓之嘹亮,或如牛马长嘶之豪壮,还有一个自始至终都用鼻子发音,歌声混浊而黏稠,还带一点双簧管的颤音,听得我头皮阵阵发麻。上次“实话实说”只有四五个省份的人,过了短短十几天,行业已经招来了全国的英豪,北至吉林,南到闽粤,或来自东海之滨,或来自黄土高原,来的多是年轻人,脸上稚气未脱,身上才艺无限,争抢着登台表演。

        轮到我了,上去唱了一首严肃的歌,众人表情肃穆,跟着我一起哼哼。刚唱完,嫂子大声起哄:“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我说嗓子难受,实在唱不动了。这是真话,组织上有规定,加入行业之后就只能抽两块钱一包的烟,这个价格没有多少选择,只能买一种叫“雄狮”的,这烟又辣又呛,力气极大,早上空腹抽一口能掀一个跟头,我连着抽了几天,喉咙里像堵了一团砂纸,说话的声音像个沙瓤西瓜。一群人不依不饶地拍手,我推托不过,只好再唱《国际歌》,可惜歌词记不全,唱了几句就草草收场。下台后咳了几声,只见左边一个胡子拉碴的家伙身体微倾,闷声不响地放了个印度风味的屁,闷闷的,带着一股浓郁的馊咖喱味,我几乎闭了气,这时大人物来了,众人起立迎接,印度仁兄的浓香咖喱顺势飘散,在空气中盘旋不去,满屋子人都皱起了鼻子。

        两位老总一个姓张,一个姓陈,姓张的是个帅小伙,黑西装、红领带,五官很是英俊,为人也自负得紧,从不拿正眼看人,一直用四十五度角斜瞄着头上黑乎乎的吊灯;旁边的陈总是个身材苗条的美女,瓜子脸上有一抹淡羞的红晕,眼睛水汪汪的,偶尔瞟来一眼,总是让人心跳气喘。

        两位老总各讲了十几分钟,美女陈总讲行业如良田,只要肯出力气,肯定会有好收成;帅哥张总负责宣读纪律,全是听熟的套话:“酒这东西,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喝少了可以舒筋活血,强身健体,喝多了就会乱性……”这说的是不准喝酒,其中的逻辑十分古怪:他们一再说适度饮酒有好处,却又绝对禁止喝酒。开始我也纳闷,后来渐渐明白了其中缘由:传销者根本不在乎什么逻辑,说什么都一套一套的,最喜欢的就是成语、俗话和排比句,只求语言之琅琅上口,绝不管内容之通与不通,堪称“传销八股”。后面还有文章,张总冷冷地补充:“只有一种情况下可以喝酒,那就是新人到来时,白酒一瓶,或者啤酒两瓶,二者只能选择其一,喝白酒就不能喝啤酒,喝啤酒就不能喝白酒……”你知道,这些都是“国家”规定,违反了就要被切割。

        两位老总讲完,众人又开始唱歌,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节目,只好上去背诵李白的《将进酒》,中间忘记了好几句,坐下后心中暗自懊恼。不多时又来了两位老总,一个是那位热爱麻袋的龙师父,另一个怎么都想不起来是谁。这二位派头更大,跟房中人逐一握过手,坐下就开始讲,讲了半个钟头,我只记住了一句,龙师父说的:“有人说我们搞的是传销,我可以这么跟你保证:如果我们是传销,那朱元璋就是明朝最大的传销头子,小布什就是美国最大的传销头子!”说得气壮山河,星月为之摇动,山岳为之颤抖,我目瞪口呆,满身流汗,差点吓尿了裤子,心想这厮的胆子也太大了,什么话都敢说,这得长几麻袋的脑袋才够砍啊?

        这话讲完不久,门又开了,台上的龙师父瞥了一眼,倏地站起,嘴里大声嚷嚷:“大家欢迎!三位大老总来看我们了!”众人纷纷起立,只见刘庆松、廖东和王浩摇摇摆摆走了进来,嫂子小声告诉我:“哎呀哥,你真有面子,我干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们三个同时出来呢。”这话肯定是哄我开心的,不过心潮还是为之澎湃了一壶。

        三位老总跟我们逐一握过手,回到门边款款而坐,黑道大侠刘总先讲,语气十分忧伤:“我很快就上去了,以后你们想见我都不太容易了。”然后描绘他所见到的那个世界:平台上鲜花簇簇,美酒盈樽,美女像夏天的蚊子一样多,赶都赶不走,钞票像喷泉一样咕嘟咕嘟地往外涌,怎么花都花不完,他老人家头戴金冠,身披大氅,眼看着就要成佛,成佛之后即将远离人世,以后只会在人间偶尔显灵,肉身肯定是见不到了,此刻他脚踩祥云,忽然看见我们还在凡间苦苦挣扎,忍不住佛心大动,非要给我们几句临别赠言不可:“在这个时候,啊,我常常会想起我的推荐人,要不是他把我拉进行业,我哪会有今天?我要感谢他,感谢他什么呢?啊,感谢他骗了我!你们也一样,等到你成功的那一天,你一定也要跟你的推荐人说一句话:啊,谢谢你骗了我!”

        座位本来就不够,又连续来了几批人,只能挤做一团。龙师父来后,那位印度师兄就和我挤在同一架沙发上,沙发太小,只能错开坐,他在前,我在后,可怜印度师兄只在沙发上搁了小半个屁股。这人还虔诚,宛如灵鹫大会上的迦叶尊者,世尊说什么他都点头,听到美妙处还要赞叹舞蹈,只见那印度师兄:秋波迷离,柳腰纤细,屁股在仿牛皮的沙发沿上磨呀磨,磨呀磨,端的是风光旖旎,销魂荡魄,磨够多时,只听“噗”的一声轻响,一股幽幽细细的咖喱味悄然弥漫开来,与上一枚相比,这次发射的只能算小型核武,杀伤力有限,只害友邦,无伤大国,炮口基本上只对准了我一个人。我欲哭无泪,拼命往后缩,奈何墙壁太硬,怎么都钻不进去。

        正是天不灭曹,这时台上老总丢下一盒“金圣”烟,嘱咐众人轮流分发,这真是意外之喜,我赶紧抢了一根,呼呼猛抽两口,终于解了这要命的天竺奇毒。这时轮到廖东讲了,这位老总混过演艺圈,虽然没混出名堂,花架子倒学得十足:先拿纸巾擦擦手,然后点上一根烟,然后跷起二郎腿,然后清咳一声,一副清倌人袅袅登场的架势:“刚才刘总讲得非常好,他的感觉也就是我的感觉,行业确实是个好行业,也确实能成功,我们三个坐在这里就能说明一切……”

        我撇撇嘴,心想连我的一百块都不放过,你坐在这里能说明什么?廖总讲了半天,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哎我问一下,在座的谁还没加入?有没有?举手我看看!”对面一个红脸膛的小伙子慢慢举起手来,刚才自我介绍时他说自己是陕西咸阳人,中专刚刚毕业,可惜没听清他的名字。廖东立刻沉了脸:“你怎么回事?为什么还不加入?”小伙儿脸更红了,站起来期期艾艾地介绍情况,说他原来在山西有份工作,后来被朋友叫到上饶,洗了七天脑,对行业十分认可,可惜身上没钱,打电话跟他妈要,他妈不给,小伙儿急了,跟他妈大吵了一架,“我怎么说她都不给,我跟她吵架,她还是不给,我把电话都摔了!”

        廖东笑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这我就要批评你了,就算她是你妈,你也要用点手段!你跟人要钱还那么大的脾气,啊?她心里能高兴吗?你吵架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好言好语地说?行业不是教过你吗,打钱有多种手段,你随便编个理由不就行了吗?你就说在上饶开了一家饭店,现在要用钱,我就不信她不给你!”

        那小伙频频点头,我看在眼里,气得直打哆嗦,很想站起来怒吼一声:王八蛋,那是你妈!你怎么能跟外人串通起来算计自己的母亲?

        战国时魏将乐羊奉命攻打中山国,中山国把他儿子煮了,肉汤分了他一碗,乐羊为了表明决心,坐在帐下悠然自得地喝下了这碗汤。当时举国赞叹,都觉得他是了不起的英雄,只有一个叫睹师赞的不太赞成,他这样评价:其子尚食之,其谁不食?连自己的儿子都能吃,还有谁不能吃?

        在我看来,这就是人兽分野。任何时候都该明白:“大义灭亲”不是什么好词,不管这“大义”有多么大,也绝不能加害自己的亲人。然而在传销团伙中,每个人都在伙同外人算计自己的父母,欺骗自己的兄弟,还口口声声说这是出于善意。这鬼话骗倒了很多人,却难掩其致命之丑:对自己的母亲尚且如此,怎么能指望他能有什么善意?其子尚食之,其谁不食?

        三位支点老总中,王浩的份额最少,估计也最受排挤,语声也懒洋洋的:“刚才刘总和廖总讲得都很好,我听了很受启发。”刘总和廖总谦虚:“王总太客气了。”王总点点头,慢慢讲起了他的成功经验,讲了二十分钟,两个字以概括之,其一曰“傻”。“行业是个成熟的行业,多少人都成功出局了,只要你按着他们的道路走,一定会像他们一样成功!可总有那么些人,老是觉得自己比别人聪明,遇事就喜欢东想西想,你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啊?那么多成功的经验还不够你学的?”其二曰“忍”。只要吃尽千般苦,受尽千般累,流尽千般血汗,成功自然就会降临到那具光秃秃的骷髅之上,王总这样告诫我们:“每一只猛虎,在捕食之前,都要经过漫长的痛苦的等待!我重复一遍:每一只猛虎,在捕食之前,都要经过漫长的痛苦的等待!我再重复一遍:每一只猛虎……”

        抽了几轮烟,屋里烟气腾腾,嫂子被熏得直流眼泪,弯着腰低声招呼窗边的人:“哎,开一下窗吧,太呛了!”那人把窗推开,一股清新的冷风飒然而来,我深吸一口,正陶醉时,万恶的印度师兄又一次趁机放毒,我心中怒极,很想问问他肚子里是不是装了架一百多缸的进口发动机,否则哪来这么大的排量?还没开口,王浩已经讲完了,黑道大侠刘庆松威严发问:“啊,各位事业伙伴,天也不早了,谁还有什么问题?现在赶紧问,我们现场给你解决!”

        问了两遍无人回应,三位老总轩然而起,我高叫道:“等一等!”三个人同时转身:“什么事?”我推开印度师兄站起来:“你们三个就这么走了?连歌都不唱一首?”一群人嗷嗷起哄,三位老总对视一眼,说廖总唱得好,让廖总唱。廖总也不客气,大踏步走到屋子中央,左手叉腰,右手抓着一个虚拟的麦克风,情真意切地唱了一首《真心英雄》,真不愧是资深艺人,唱得确实不赖,一干人等击节赞叹。一曲唱罢,我还要起哄,麻袋龙师父白我一眼:“三位老总工作繁忙,我们就不要耽误他们的时间了,让领导先下,大家不要喧哗,夜深了,我们分期分批地下,注意保持一个低调!”

        我和嫂子走得最晚,走过江边,穿过涵洞,看见王浩正在一家快餐店里啃鸡腿,我指给嫂子看,她咯咯直笑:“嘿,这小子一个人偷吃呢,咱们进去,让他请客!”我正饿得难受,闻言大喜,刚要举步,被嫂子一把拖住:“逗你的,你还当真了?他请客你也不能吃,行业纪律你忘了?”我十分懊恼,吧嗒着嘴闷声不响地往前走,在几米之外,王浩正龇牙咧嘴地据案大嚼,神态如狼似虎,不知道在捕获这根鸡腿之前,他是否也经过了“漫长的痛苦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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