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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中国,少了一味药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按传销者的说法,行业是他们翻身的机会,听起来像是一个消灭了阶级的公平社会,而事实上,每个传销团伙都是一个等级森严的黑社会,领导至尊,下属至贱,除了有限的几个大头目,绝大多数人都得跪着生活。

        很多团伙都有“树立”之说,就是要绝对维护领导的权威,领导说什么都要认真聆听,领导走到哪儿都得热烈欢迎,还要给领导洗衣服、擦皮鞋,早上起来给领导挤牙膏、递毛巾;睡前给领导打洗脚水、递擦脚布……其卑躬屈膝之姿态,胁肩谄笑之表情,即使不算奴隶,也是丫鬟仆役一流。

        甚至连吃饭抽烟这等小事都有等级,像我这种实习业务员地位最低,相当于蒙元时期的“南人”,或者是印度种姓里的首陀罗,没有任何政治权利,也不能擅自行动,每次出门都要有人监视,抽烟只能抽两块钱的“雄狮”;普通经理地位高一些,至少行动上有点自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还可以抽美味的“红山茶”,这烟五块钱一包,算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每每见有大人物捧着红红的烟盒睥睨斜视,神态就像浅薄女郎挎了个新买的LV皮包;如果能当上“支点经理”,那就算进了上流社会,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抽什么就抽什么,这些人矜持得很,轻易不会跟我辈下等人一起用餐,偶尔来一次也是面目狰狞,表情凌厉,恨不能在脑门上刺上四个大字:我是牛×。这些家伙行踪诡秘,平日里只是单线联系,比油浸的泥鳅还要狡滑,能抓住一个,也抓不住一窝。而最大的“网头”就坐在黑暗中,坐在所有人背后,就像奥维尔在中描述的老大哥:他控制一切,可从来没人见过他。

        传销者梦想着翻身,到头来却成了恶棍的奴隶,当他们习惯了跪着的生活,就会渐渐忘记那个让他们翻身的承诺。这样的事所在多有,我的经验是:如果广告吹得太厉害,产品肯定不合格;动人的口号往往无益于真正的幸福,对那些听起来太美好的事情,能不信就尽量不信。

        房中的罗一平和胡素珍都来自河南山区,两位老人都很和气,对人也亲切,批斗立华那晚他们都在,可谁都没说话,静静地听着,胡阿姨的样子还有点害怕。她信上帝,每到周末就出去,回来后还给我们唱歌,她的嗓音很美,歌声中有一种圣洁和天真的东西,看她倚在门边轻声歌唱,我常会有种错觉,仿佛置身江南水乡,在田田莲叶中看见了一个拈花娇羞的采莲姑娘,甚至会想起吴梅村的诗:“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这首诗是写陈圆圆的,她当然没那么漂亮,可气质自有动人之处。

        胡阿姨是重庆人,十七八岁被人贩子拐到了河南。关于这段经历,她一直不肯细说,但我相信,那注定是一场饱含血泪的辛酸之旅,多少屈辱,多少折磨,她默默地忍了下来。那时的她肯定很漂亮,而罗老汉还没有老,借了几百块把她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下来。那时他们彼此陌生,也没有举行婚礼,像两棵被风吹到一起的芦苇,在人间无声地活了下来。两年之后,这个案子破了,政府把她送回老家,可那时他们已经有孩子了,她在重庆住了十几天,也哭了十几天,始终放不下孩子,于是背起行囊,告别故乡亲人,一个人默默地回到了河南,那时罗老汉正抱着孩子在家里哭,她接过孩子,拍拍他的手,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这一住就是三十年,直到岁月在他们的头上撒满雪霜。

        她命好,遇到的是一个温柔而善良的男人。也许是因为家里太穷,也许是因为觉得始终亏欠于她,罗老汉一生都很珍惜这个买来的妻子。在我们同住的日子里,他每天都会给她打洗脚水,先倒热水,然后兑些凉水,再伸手试试凉热,如果温度正好,他就会笑起来,神情温柔而甜蜜。他端着盆走进房间,与她相视而笑,就坐在旁边笑吟吟地看她洗脚,有时也会聊上两句,慢声细气的,家长里短,瓜田桑园,温馨而又宁静。等她洗完,水已经凉透了,他很节约,也不肯麻烦人,就用冷水给自己洗。

        后来我才知道,他已经给她打了三十年的洗脚水,三十年间几乎没间断过。如果她不高兴,他就尽可能地哄她开心;如果她不舒服,他就衣不解带地喂药喂饭,他们俩都不是多话的人,油灯下,草屋中,三十年的光阴无声流逝,轻得像纸,重得像山。现在两人都已经老了,可在他眼中,她依然是当年那个跟在人贩子身后一脸羞怯的少女。他倾家荡产买了她,从此对她好了一辈子。他欠了她一个婚礼,就用三十年的温柔呵护来偿还。一盆水微不足道,可三十年的深情铭心刻骨。用胡阿姨自己的话说:“虽然我是他买的,可我自己也愿意,能跟他一起过三十年,这辈子也值了。”

        搬来后的第二天,罗老汉给她打了洗脚水,陪她洗完了脚,然后端着盆来到客厅,那时我也在,看了这情景心中温暖,说你们两口子感情真好,他点头微笑:“咳,活着嘛。”说完低头脱鞋,颤巍巍地把脚伸进那盆早已凉透的水中,我看了一眼,心头蓦地一酸,眼泪都差点掉下来,那是一双多么美丽的脚啊,骨节粗大,布满老茧,两只袜子破得不成样子,十个脚趾头全部露着,在略见浑浊的水中显得格外苍白。我低头不语,心想如果我会作画,一定要把这双脚画下来,名字就叫“父亲的脚”。那是我们在世间最温暖的依靠,如此贫穷,却又如此动人。

        他洗完脚,又蹲在地上洗袜子,先洗妻子的,后洗自己的,他好像有点腰疼,洗两下就捶捶后背,那两双袜子都很破,他怕洗坏了,动作十分轻柔。我一直盯着他看,他不好意思了,抬起头腼腆地笑:“破了,还能穿,还能穿。”

        我们住在闹市,走出几十米就有卖袜子的,十块钱可以买七双。他连一双袜子都不舍得买,却甘愿把终生的积蓄全都交到了骗子手中。

        我最初混进这个团伙只是出于好奇,可住得越久,想做点什么的心情就越强烈,看了罗老汉夫妇和更多善良的人的遭遇之后,我渐渐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这个团伙打掉。此后每去一个新的窝点,我都会把门牌号悄悄地记下来,团伙中没有私人空间,不能写在纸上,只能借上厕所的机会写成短信草稿,一天天下来,手机里的地址越记越多,列了长长的一排。

        有一天吃过晚饭,收到了移动公司发来的一条系统短信,我拿出来看了一眼,刚想装回兜里,李新英笑嘻嘻伸手:“郝哥,你这个手机挺漂亮的,我看看。”我吓坏了,可又不能不给她,硬着头皮把手机交出去,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那儿摆弄,只感觉头皮阵阵发麻,心里也在紧急地盘算对策,好在她没有仔细翻查,很快把手机还了回来,我心里怦怦直跳,想这样下去不行,必须赶快找机会把这些地址发出去,留在手机里实在太危险了。

        一天后,小琳照常带我在街上闲逛,走到中心广场,遇到了大学生郑杰,他是来收费的,我在第一套房里住了十四天,包括房租、水电和吃饭,总共收了我二十四元,平均每天一块多钱。刚把他送走,迎面又来了一对男女,小琳跟那女孩很熟,手拉着手聊得不亦乐乎,大概是有些话题不想让我听到,小琳笑着把我支开:“郝哥,你自己在附近转转吧,别走远啊。”

        我点点头,大步走进对面的亿升广场,二楼有家“两岸咖啡”可以上网,我看看四周没人,低着头慢腾腾地溜了进去,在角落里挑了张带电脑的桌子,把所有的窝点地址都发进了我的邮箱,接着清除上网记录,问服务员要不要收钱,这家咖啡馆有个极其蛮横的规定:只要桌子上有电脑,最低消费六十八元。我低声抗议:“可我什么都没喝!”服务员摊摊手:“没办法,这是我们的规定!”那附近常有传销者来回游荡,我不敢争执,乖乖地掏了一百块,跟着她来到收款台,几个传销者就在对面的服装区晃悠,我赶紧竖起领子,缩着头等收银员找零,收银员是个慢腾腾的小姑娘,一边磨蹭一边跟人闲聊:“哎,你们下了班干什么啊?”有个服务员回答:“不知道啊,阿芳说想去看电影,演《阿凡达》呢。”我急得直搓手,这时那几个传销者慢慢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分明就是管老汉,我大惊失色,扭头就往楼下走,服务员跟着吆喝:“哎,先生——”我哪里还顾得上,说了声“不用找了”便匆匆跑出门去,感觉腿都有点发软。

        走出不远,小琳给我电话,恰好手机没电了,响了一声就直接关机。我怕她起疑,赶紧抄小路奔回步行街,因为传销团伙不准我这样的新人贸然回房,只能坐在马路牙子上干等。抽了几支烟,天渐渐黑了,一个小姑娘捧着两个包子悠悠而来,包子还是热的,小姑娘大口咬、大口嚼,葱香肉香阵阵扑鼻,我正饿得发慌,看着她直咽口水,这时小琳也回来了,皱着眉头问我:“你去哪里了?我这通找!”我指指地上的一排烟蒂:“还说呢,一直在这儿等你,看我抽了多少烟!”吃包子的小姑娘闻声回头,两腮鼓鼓地大嚼肉包子,我好生羡慕,恨不能一把抢过来塞到自己嘴里。

        在的最后章节中,黑心的腾格拉尔被基督山伯爵绑进了海盗的洞窟,为了活命,他不得不花十万法郎买一只鸡、两万五千法郎买一瓶酒,百万身家就这么一点点被榨干,最后他趴在一条小溪边喝水,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这简直就是传销者的真实写照:被挟持,被压榨,直至一文不名。有时候他们比洞窟中的腾格拉尔更惨,就算掏得出五千个金路易,组织上也绝对不允许吃鸡,麻雀那么大的也不行,因为此事关乎行业的神圣戒条。

        那两天该我和小琳值日,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烧开水、煮稀饭,买菜、洗菜,中午煮八平勺米的饭,晚上煮八个人的面,还要负责整理床铺、打扫卫生,传销团伙中人员复杂,最怕的就是传染病,所以每天晚上都要消毒,程序很简单:先关紧门窗,然后用高压锅煮上一点醋,煮沸之后把阀盖拔起,让蒸气哧哧地往外喷,消毒员端着锅来回乱窜,从客厅到卧室,从卧室到厕所,直到酸气全部漏光。那点醋大约有半两,要用一星期甚至十几天,煮了又煮,最后没有一点酸味,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卫生防疫效果。等所有人都睡下,我还要彻底打扫一遍,扫地、拖地、洗厕所……说句实话,我这辈子也没这么勤快过。

        擀面条是我在传销团伙中学到的唯一手艺,那是一月十八号,一群人都围着,我挽起袖子,勒紧腰带,一副戎马待发的模样。先在盆里和面揉面,胡阿姨教我,说和面的最高境界就是“三光”:手光、盆光、案上光,要干干净净,不能留下半点面粉,否则就是邋遢婆娘。我的成绩还行,案上、盆里都挺光,只是手上沾了一点湿面,不过瑕不掩瑜,我的手劲大,揉出来的面特别硬,擀成面条十分筋道,小琳啧啧称赞:“呀,郝哥,你擀的面真好吃!”我洋洋自得:“那当然,要是干行业不成功,我就去当个白案师父。”她批评我:“怎么能这么说呢?只要你把擀面条的劲头拿出来,肯定能成功!”我心中狂笑,想有那劲头我捡破烂都能发财,又何必干这该死的行业?

        我的面条味道鲜美,可罗老汉几乎一口没动,一直缩在角落里发抖,我问他怎么了,他摇头不语,胡阿姨苦着一张脸跟我解释,说他来上饶之后就一直便秘,而且越来越厉害,每次解手都像受刑,最后实在受不了了,跑到药店买了点泻药,好像是巴豆,这玩意儿太厉害,一下泻过了头,屙得几乎虚脱。我过去看看他的脸,罗老汉眉头紧锁,煞白的脸上带着一股隐隐的青气,我心里一酸,说这样不行,赶紧去医院吧。老汉佝偻着身子连声呻吟:“医院……哎哟……医院就不去了,你……哎哟……你给我倒杯水吧。”

        吃过晚饭,他实在坚持不住了,早早地躺到了床上。我在厨房里洗了锅碗,把灶台打扫干净,美滋滋地出来跟小琳炫耀:“看我多能干,把炒菜的大铁锅都刷得干干净净!”这行为近似弱智,不过据我观察,他们最欢迎的就是这种作派,传销团伙是一个比傻的国度,你越傻他们就越喜欢你。

        小琳嘘了一声,过来神神秘秘地警告我:“小声点!阿姨正在邀约呢!”我赶紧收声,蹑手蹑脚地走到桌旁坐下,只见胡阿姨举着手机大声吆喝:“喂,喂!大国啊,大国,听到没有?我是你三姑啊,我是你三姑!你最近怎么样啊?”她好像没用过手机,拿着离耳朵足有五厘米,声音也是异乎寻常地大。

        寒暄之后,她开始介绍自己的情况:“我和你姑父在这里开了一家饭店,饭店!忙不过来!你有没有空啊?什么?你也忙?你忙些什么呀?哦,广告公司呀,那生意怎么样啊?”我一直盯着她,这位阿姨大概没怎么撒过谎,脸越来越红,手微微颤抖,汗都快下来了。

        正紧张时,张振山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胡阿姨镇定了一些:“啊,广告公司不赚钱呀,那你……没有,我一个人!他们都在店里忙,就我一个人,没别人!我说,大国,大国啊,广告公司不赚钱,那你能不能——”大概是不小心按到了免提键,手机嗞嗞地响起来,她慌了,赶紧递给李新英:“哎你帮我看看,你帮我看看,这是怎么了?”

        那手机就是李新英的,她直接挂掉,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像是在埋怨胡阿姨不争气。张振山拉着一张民兵连长的脸教训她:“你慌个什么吗?那是你侄儿,你还怕他?你明明说身边没人,你又——”我看不下去了,站到外间呼呼地抽烟,看见胡阿姨的脸越来越红,结结巴巴地辩解:“我不是……我不是怕他,我……”

        一周之后,在上饶派出所的办公室里,我和胡阿姨又谈了一次话,我问她交了多少钱,她摇摇头:“我没交钱。”我不信,说行业有规定,加入以后才有资格发展下线,如果你没交钱,你怎么能向你的侄儿发出邀约?她慌张地辩解:“我真的没加入啊,我没有钱,你相信我,我真的没加入啊。”我还是不信,说你是信上帝的,可不能随便撒谎哦。当时《江南都市报》的两位记者都在,胡阿姨面红耳赤,突然腾地站起,高高举起右手:“我对天上的主发誓,我真的没有交钱,真的没有!”

        我常常想起那天的场景,每次都觉得很心酸,后来小琳跟我证实,说她确实没加入,他们家有三口人都在传销团伙里,她儿子做了三份,交了一万零四百元,到罗老汉已经没钱了,只做了一份,恐怕还是借的。轮到胡阿姨时,连借都没处借,只能眼巴巴地等着,就指望她儿子能够早日赚到钱,再拿这钱来给她入伙。当然了,这几乎是一个不可实现的理想。

        几个月后小琳告诉我,说他们两口子已经离开了传销团伙,这消息让我整整一天都很高兴。他们携手走过今生的坎坷岁月,理应享有平静的暮年之欢,每个清晨都该温馨,每个黄昏都该甜蜜。生活不会尽如人意,但三十年始终不渝的爱情足以战胜时光,战胜贫穷,战胜一切人间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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