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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条没有树篱遮断的大路上面和大路两旁,连一个人影儿都看不见,同时那条白色的大路本身就往前伸展,越远越高,越远越细,最后仿佛和天空相连。正在这条路的最高处,有一条长满了青草的“古道”和它十字交叉,这就是伊克尼勒得路——那条罗马古道通过这一带地方的——的旧址。这条古道东西伸延出去有好几英里远;从前的时候,赶牛羊往市集上去的人,都走这条路;这件事差不多到现在还有人记得。不过现在却没有人从那儿走了,所以路上都长满了草。

        几个月以前,在一个昏黑的晚上,一个赶车的,从南面一个车站,把这个孩子送到这个屋舍人家簇拥在一起的小村子,叫他在那儿下了车,从那时候起,他从来没像今天这一次这样,离开这个村子往北瞎逛得这样远。并且直到那时候,他也一点没想到,紧靠他住的那块高高世界的边儿上,会有这样一片广大、低平的地方。现在在他面前展开的,是整个坐北朝南、从东到西、占了半个天边的原野,有四五十英里远。那上面的大气,比他在这儿这片高原上所呼吸的那一种,显然更蓝、更湿润。

        离大路不远,有一个久经风吹雨打的老仓房,由灰中带红的砖和瓦盖的。当地的人,都管它叫“棕房子”。他正要从那个仓房旁边走过去的时候,他看见,靠着仓房的房檐,放着一个梯子。这使他想起来:站得越高,看得就越远。因此,他站住了,端量那个仓房。在坡着的房顶上,有两个人正修理房上的瓦。他转到那条古道上,朝着那个仓房走去。

        他带着欲有所了解的神气看着那两个工人,看了一会儿,他鼓起勇气来,攀上了梯子,一直攀到那两个工人的身旁才站住了。

        “啊,小伙子,你上这儿来有何公干哪?”

        “打搅你们,我想知道,基督寺那座城在什么地方。”

        “基督寺就那一面儿,就在那一簇树那一面儿,从这儿能看见那个地方——至少天气好的时候能看见,不过,啊,这阵儿可看不见。”

        另一个瓦匠,因为对于任何使他那种劳作里的单调变换一下的事情都欢迎,所以也转身朝着指点出来的那个方向瞧去。“在现在这种天气里,不大常看见那个地方,”他说,“我看见它那一次,正是太阳下山、一片火红的时候,那时候那地方看着就好像——”

        “好像天上的耶路撒冷,是不是?”那个正经严肃的孩子给他提示说。

        “哦,不错,正是那样——不过我自己可永远也不会想起那个来……但是今天我可看不见基督寺。”

        那孩子也使劲睁着眼看去,但是他也同样看不见那个远处的城市。他当时下了仓房;因为他是个小孩子,很容易撂下眼前的事又做别的,所以他就把基督寺从心里撂开了,而顺着古道去找那一带坡陀上有意思的天然产物去了。等到他要回玛丽格伦的时候,又从那个仓房前面经过。只见梯子仍旧放在那儿,但是工人却做完了一天的活儿离开那儿了。

        天越来越晚,眼看就要黑了,同时仍旧还有些薄薄的雾,不过除了附近一带比较潮湿的地方和河道的旁边,总的说来,雾多少散了一些了。那时他又想起基督寺来;他既然是特意跑了二三英里,从他老姑太太家来到这儿的,那么人家对他说过的那个有吸引力的城市,他至少能看见一下才好。不过即便他在这儿等,那雾也绝不可能在夜色来临以前散开。但是他却不愿意离开那个地方,因为他只要往那个村子去的路上走上几百码,就看不见北方那一片旷野了。

        他想往先前指点出来那个方向再看一眼,所以就上了梯子;他上到梯子顶高的那一磴儿,把身子靠在屋瓦上面,在那儿站住了。他想要再走这么远到这儿来,大概总得过许多许多天才会有机会。也许他祷告一番,就可以帮助他想看见基督寺的愿望实现。人家都说,如果你祈祷,有时也应验,固然有的时候也不应验。他曾看过一篇劝善的文章,那里面说:从前有过一个人,要修一座教堂,已经开了工,但是没有钱完成;他就跪下祈祷;果然祈祷以后的头一班邮递就给他送来了汇票。另一个人也做了同样的试验,但是却没收到汇票;不过他后来发现,他跪的时候穿的裤子是一个行为恶劣的犹太人做的。故事鼓励了裘德;他在梯子上转身跪在梯子的第三磴上,把身子靠在它上面那两磴上,跟着就祷告上帝,叫雾散开。

        祷告完了,他就在梯子上坐下等候。过了十分钟或者十五分钟的工夫,那片越来越薄的雾,从北方的天边上完全散开(在别的地方上先前就已经散开了),在太阳落下以前一刻钟左右,西天一带的云彩,也四面分开,太阳所在的地方露出一部分来,太阳的光线显而易见地从两块灰沉沉的云彩中间,一道一道射了出来。那孩子于是立刻往先前指点出来的那个方向看去。

        那片绵延的景物上,在一定的范围内,有那么一块地方,上面有星星点点的亮光,像红黄宝石一样,闪烁明灭。时光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了,空气的透明度也跟着增加了,直到后来,那些星星一般的红黄宝石,分明能看出来,是一些风信旗、窗户、湿润的石板房顶和其他发亮的小点,在隐约出现的尖阁、圆屋顶、砂石建筑物,以及楼形台影上面,乍隐乍显。那毫无疑问就是基督寺了;若不是直接用眼睛看出来的,就是间接由奇特的大气反映出来的。

        那个孩子睁大了眼睛看了又看,一直看到那些窗户和风信旗都不亮了的时候;它们都好像要灭的蜡那样,几乎一下就消失了。那个隐约模糊的城市,让一片雾笼罩起来了。他转脸往西方看去,只见太阳已经不见了。那片风物的前景,却黑得像阴曹地府一样,近在跟前的东西,在颜色和形状方面,都看着像奇米拉。

        他焦灼不安地从梯子上下来,跑着往回家的路上奔去,对于什么巨人啦,什么猎夫赫恩啦,阿坡林怎样埋伏着想捉克锐斯提恩啦,鬼船上的船主怎样天灵盖上有窟窿老流血、身边有死人每夜起来造反一次啦,都一概想从他的脑子里尽力赶走。他知道,像他这样的年纪,应该不再信这一类怕人的故事了;但是他看见了教堂的高阁和草房窗户里射出来的亮光,却不由得高兴起来,虽然那所草房并不是他出生的地方,他老姑太太对他也不大在意。

        他老姑太太那个“铺子”的窗户,是由二十四个嵌在铅条框子里的小方格作成的,格子上的玻璃,有些因为年深日久,还起了氧化作用,弄得摆在窗户里那些可怜一件只值一便士的货物,都几乎看不见了,这些货物是全部货物的一部分,而全部货物,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只用两只手,就可以拿出来。就在这个窗户的里面和窗户的左右,裘德的身子表面上好像很平静的样子,待了相当久的时间,但是他所待的地方尽管那样渺小,他所梦想的光景却非常远大。

        村子北面,是又凉又硬的白垩质高原,他透过这片高原做成的那道实体屏障,永远看到那座灿烂的城市——那座他想象中比作新耶路撒冷的城市——不过他所想象的,比起《启示录》的作者所想象的来,画家的成分多,而珠宝商的成分少。这样,这座城市就取得了一种具有实体,永远存在的品性,一种把他的身心制伏住了的力量;因为那位在知识、志向方面都使他敬仰的人,就住在那个地方,不但住在那个地方,并且还住在那个地方上那些思想更深远、心智更焕发的人们中间。这一事实就是他对那个地方那样羡慕的主要原因。

        在黯淡的雨季里,虽然他知道基督寺一定也下雨,但是他却几乎不能相信,那儿的雨会那样凄凉。他只要一有机会,能离开那个小村子一个钟头或者两个钟头的工夫(这是不常有的),他就悄悄地跑到山上的棕房子那儿,睁大了眼睛,死乞白赖地往北面瞧,有的时候看到一个尖阁或者圆楼顶,又有的时候就看出一缕轻烟:这在他看起来,就跟神香冒的烟,有同样的神秘性。

        于是有一天,他忽然想起来,如果天黑了以后,上他从前远远瞭望的那个地方去,或者再往前走一二英里,那他就可以看见那座城市的灯光了。要这样做,就得一个人走回家来,但是即便这种顾虑都不足以阻挠他,因为毫无疑问,他可以使自己壮起胆子来。

        这种计划顺利地实行了。他到了那个瞭望的地点,时间并不晚,刚刚黄昏以后,不过由于西北天上一片乌黑,再加上从那方面有风吹来,因此把时光弄得很暗淡。但是他还是没白费心力;不过他所看见的,并不是一行一行的灯光,像他以前期望的那样,他看不见一盏一盏的灯光;只有发亮的一片氤氲或者发光的一团烟雾,衬着黑色的天空,罩在那个地方上,使那片光和那座城,显得好像只隔一英里左右。

        他使劲琢磨,在这一片微光里,学校的老师到底在哪一个点儿上呢——现在老师跟村子里的人一直没有来往了;在这儿,老师对于村人好像已经死了。但是他却好像看见了费劳孙在那片白光里安闲地散步,像尼布甲尼撒王窑里的人一样。

        他曾听人说过,微风的速度一个钟头是十英里,他现在想起这个事实来了。他冲着东北,张开了嘴,好像喝甜的液体似的,把风吸到肚子里。

        “你呀,”他带着轻怜痛惜的口气对着风说,“在一两个钟头以前,还没离开基督寺哪,那时候你还悠悠地在它的街道上飘动,团团地把它的风信旗吹转,轻轻地在费劳孙先生脸上掠过,深深地让他把你呼吸,这会儿哪,你可来到了这儿,让我呼吸了——那时的你也就是现在的你啊!”

        忽然风里朝着他传来了一种东西——好像是由那个城市传来了一种使命——还好像是由一个住在那儿的人发来的。一点不错那是钟的声音,那正是那个城市的声音,轻缈而悦耳地对他呼唤,说:“我们这儿快乐!”

        在他这样神飞魂荡的时候,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地了,他使劲集中注意力,才恢复了知觉。在他站立的那座山头下面几码远的地方,出现了几匹马,拉着一辆车走来,那本是由那个陡峻的山坡底下,蜿蜒地走了半个钟头的工夫,才走到那儿的。它们拉的是一车煤——想把那种燃料弄到这块高原上来,只有走那条路才成。跟在车旁的是一个车夫,一个助手和一个小孩,那小孩正用脚把一块大石头,弄到车轮子的后面,把车顶住了,好让那几匹喘息不定的畜生,好好休息一下。另外那两个人,就从车上的煤堆里,拿出一大瓶酒,开始轮流喝起来。

        他们两个都是快上年纪的人,说起话来和声柔气的。裘德跟他们打招呼,问他们是不是从基督寺来的。

        “拉这么些重东西,从基督寺来?”他们说。

        “我的意思是指着那面那个地方说的。”他对基督寺简直都爱得情痴意醉了,因此,他像一个年轻的情人对他爱的女人那样,第二次要提那个地方的名字,都害起羞来。他把天上那片亮光指给他们看——要是让他们自己看,那他们两个那种老眼,是不大能辨得出来的。

        “不错。东北面是有一块地方,比起别的地方来,多少亮一点点,不过让我自己看,我是看不出来的;没有疑问,那就是基督寺。”

        原先裘德腋下夹着一小本故事书,预备趁着天还没黑的时候,在路上读,现在那本书,从他的腋下溜下来了,掉在路上。他把书拾起来,把它理直了,那时候,那个赶车的就在一旁瞅着他。

        “啊,小伙子,”他说,“你要是想念他们那儿的人念的那些书,那你的脑袋瓜儿可得改改装——可得倒个个儿才成。”

        “为什么?”那孩子问。

        “哦,像我们这种人能懂得的东西,他们是从来连正眼都不瞧的,”那个赶车的想借谈话消磨时光,所以接着说,“他们那儿,只说外国话,还都是洪水以前、没有两家人说话一样的时候说的那些外国话。他们念起那一类东西来,跟夜莺扑打翅膀一样地快。那儿讲的净是学问——除了学问没有别的。自然还有宗教,不过即便宗教也是学问,因为我多会儿也没能懂过那个。不错,那真是一个一本正经的地方。话虽如此,那儿到了晚上,街上也一样有不正经的女人乱窜。他们在那儿栽培牧师,就像在地里栽种萝卜一样,我想这你总知道吧?虽然要——多少年的工夫,巴伯?——啊,五年的工夫,才能把一个游手好闲、笨手笨脚的小伙子,栽培成一个老成干练、没有毛病的讲道师,但是只要办得到,他们还是要栽培——还是要把一个人训练得很文雅,把他们训练得老板着面孔,穿着黑色的褂子和背心,戴着讲道师的领子和帽子,和《圣经》里那些人的穿戴打扮一样,闹得有时连他自己的妈都不认得他啦……不是每个人都得有个事儿做才对吗?这就是他们那儿的事儿。”

        “你怎么知道——”

        “小伙子,别打岔。长辈说话的时候,永远不要打岔。把那匹马往旁边拉一拉,巴伯!有人来啦……你要明白,我这儿是谈大学的生活,他们过的都是高尚文雅的生活,这个绝不含糊,尽管我个人并不很看得起他们。我们现在是身子在这个高地方,他们是心在高地方——他们都是心地高尚的人,那是没有疑问的——他们里面有的只凭大声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就一年能挣好几百。还有一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就能挣银杯,他们挣的银杯,按钱数算起来,也值几百。至于音乐,基督寺到处都是好听的音乐。说到宗教,你还有个信,有个不信;但是说到音乐,那你听别人唱,就没法不随着他们唱,尽管你唱得不好。那儿还有一条街——一条大街——全世界都找不出跟它一样的来。我觉得,我对于基督寺还多少知道一点儿!”

        那时候马已经歇过来了,又低着头让人给它们套上“套包”了。裘德对着远处那一团光晕,带着崇拜的神气,看了最后一眼,转身跟在他那位特别经多见广的朋友旁边走去;那位朋友往前走着的时候,又对他讲了一些那个城市的故事——讲了一些那儿的高阁、大厅和教堂。大车转到一条横道上了,于是裘德热烈地感谢了那个赶车的对自己讲了这些话,同时说,但愿他自己讲基督寺的时候,能讲得有他一半好。

        “这不过是我偶然听别人这样说过就是了,”那个赶车的毫不自夸地说,“我也跟你一样,从来没到那地方去过。不过,我东听一句,西听一句,所以也知道一些。你爱听这个,我就跟你讲一讲,那并费不了我什么。像我这样四海为家,跟哪一行人都打过交道的,听见些话,知道些事,本是很自然的。我有一个朋友,从前年轻力壮的时候,在基督寺的锡杖旅馆里给人擦靴子;他上了年纪的时候,我跟他熟极了,像我跟自己的弟兄一样熟。”

        裘德自己一个人往家里走去,走的时候,因为沉思深念,都不顾得害怕了。他一下就长了好几岁了。他心里一向憧憬的,是一种可以使他安身立命的东西,一种可以使他的精神有所寄托的东西——一个可以说是令人景仰的地方。如果他能到那个城市里去,那么,他能够发现,那个城市就是那样一种地方吗?那么,那个城市,能够使他不怕有农夫作践、不怕有别人嗤笑、不怕有任何阻挠,而使他可以在那儿守望、等候,并且像他听说的那些古人那样,按照志愿,完成巨大的任务吗?他现在在昏夜里往前走着的时候,那个城市在他心里出现的光景,就跟一刻钟以前他眼睛里看见的那片光晕一样。

        “那是一座光明的城市。”他自言自语地说。

        “知识之树就长在那儿。”又走了几步之后,他加上了这一句。

        “那座城市,是人类的导师出现的地方,也是他们荟萃的地方。”

        “那是一座你可以叫做是用学问和宗教来守卫着的城堡。”

        他说了这些比喻以后,老半天没再作声,一直到后来才又补充了这样一句:

        “那正是于我适合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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