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礼拜日。早晨十点钟的时候,她又炼起油来;这件工作重新一开始,就又让她想起头天晚上炼油的时候,他们两个所说的那些气愤话,同时恢复了那时候她所表现的那种不受驾驭的倔强态度。
“他们在玛丽格伦都这样说我,都说我把你弄到陷阱里去了,是不是?你可就太好了,真值得用陷阱一捉啊,我的天爷!”她越来越生气,于是她一眼看见了裘德心爱的几本古典文学书,放在桌子上(那些书本来不应该放在那儿),“你把书放在这儿,碍手碍脚的,不成!”她烦躁地说,跟着就动手把那些书一本一本地抓起来往地上扔。
“我的书又怎么招你惹你了!”他说,“你嫌它们碍事,把它们挪到一边儿去好了,那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但是,像你这阵儿这样,把书都弄脏了,那可太可恶了。”艾拉白拉因为炼油,满手都是热油,所以一拿书,书皮上就印上了很明显的手印儿。她继续不紧不慢把书一本一本往地上扔,到后来,裘德实在忍无可忍了,就抓住了她的胳膊,不让她再扔。但是他这样一来,却不知怎么把她的头发给弄散了,于是头发就披散在她的两肩上。
“你放开手!”她说。
“你得先答应我,不再动这些书才成。”
她犹豫了一下,“你放开手!”她又说了一次。
“先答应我!”
她停了一下说:“好吧,我答应。”
裘德放开了手,她就板起面孔,穿过屋子,出了房门,跑到大路上,在那儿来回瞎走起来,同时把头发故意弄得比以先还乱,把袍子上的纽子也解开了好几个。那时候正是礼拜天早晨,天气很好:干爽、清朗、露凝霜浓。阿尔夫锐屯教堂的钟声,正由北方随着微风送到耳边。路上的人来来往往,都穿着过节日的衣服;他们大半都是情人——一对一对地逛着,跟几个月以前裘德和艾拉白拉一同在这条路上散步的时候一样。这些走路的人见了她现在这副怪样子:头上没戴帽子,头发披散着,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衣服的上身敞着,袖子因为炼油卷到胳膊肘以上,两只手满是油——他们瞧见她这种怪态,没有人不看她的。过路的人中间,还有一个,装做害怕的样子说:“老天爷救命,吓死我啦!”
“你们都来看一看,他欺负我欺负到哪步田地啦,”她喊着说,“大礼拜天,他不许我去做礼拜,可叫我干活儿,还把我的头发给我薅掉啦,把我的袍子给我撕破啦!”
裘德这回可真急了!他去到路上,想用蛮力把她拽回家去。但是再一想,现在他们既是闹到这步田地了,那他们两个之间,就什么都完了,她怎么样或者他怎么样,还有什么关系?因此刚才他那股子劲头儿,就一下松下去了;他只一动不动地站在路上看着她。他想,他们的生命完全毁了,让他们两个误结姻缘这个根本大错完全毁了,让他们以暂时的感情作基础而订了永久的契约这个根本大错完全毁了;原来终身伴侣的结合,只有两个人真正同气相应才有可能,而这种暂时的感情,和真正的同气相应,不一定有共同之处。
“你这是成心要虐待我,像你爸爸虐待你妈那样,像你姑妈虐待你姑父那样,是不是?”她说,“你们这一家东西,男的做起丈夫来,女的做起太太来,好不缺德!”
裘德只能把惊异的眼光盯在她身上。不过她说到这儿就不再说了,只继续瞎走,一直走到她累了的时候才不走了。他离开了那个地点,起先晃晃悠悠地瞎走了一会儿,后来朝着玛丽格伦走去。到了那儿,他上了他老姑太太家里,那时他老姑太太那个又老又弱的身子,更一天比一天坏了。
“老姑太太——我父亲真虐待过我母亲,我姑妈真虐待过我姑父吗?”他在火旁坐下以后,突如其来地问。
她把她那双昏花的老眼,从她那个老戴在头上的古老便帽帽檐底下抬起来。“谁对你说这个话的?”她说。
“有人对我提了;所以我要知道知道详细的情况。”
“我倒觉得,你要知道知道,本来也应该;不过我想,这一定是你媳妇跟你提这个话。果真那样,那她可太傻了!不应该再翻腾这种事了。再说,要真说起来,又并没有许多可说的。就是你爸爸和你妈老闹别扭,后来他们两个分离了。就是这样。他们最后吵架那一回,是刚从阿尔夫锐屯赶集回来,在棕房子旁边那个山上吵的。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娃娃。他们那一回就各自东西了。以后你妈不久就去世了——简单地说,她投水自尽死了;你妈死了以后,你爸爸就把你带到南维塞司去了。他就没再回来过。”
裘德现在想起来了,他父亲当年一直到死为止,永远没谈起北维塞司和他母亲来。
“你姑也跟你爸爸一样。她丈夫把她得罪了,她就无论怎么都不愿意再跟他在一块儿过了,所以就自己带了她的小姑娘上了伦敦。咱们范立家的人都生来就跟结婚没有缘,结婚跟咱们范立家好像永远有别扭。咱们这一家人,好像生性里都带着一种怪脾气,不论什么事,得逼着他们做的,他们决不肯好好地做,不用逼着他们做的,他们才诚心乐意喜欢做。就是因为有这种情况,当初你才应该听我的话,别结婚。”
“爸和妈是在哪儿分离的?你刚才说,在棕房子那儿?”
“棕房子那儿再稍微过去一点儿——往芬司渥司去的那条路上分出一个岔儿来,竖着指路牌,那地方你知道吧?就是那儿。从前那儿有一个绞刑架。”
那天黄昏的时候,裘德离开了他老姑太太的家,先做出要回家的样子来。但是他刚一走到空旷的丘原上,他却在那上面往前走去,一直走到了一个圆形的大野塘那里。上冻的气温仍旧没变,不过冷得并不特别峭厉,天上比较大的星星出来得很慢,并且还闪烁不定。裘德先把一只脚放在池塘里结的那片冰的边儿上,跟着把第二只也放到那儿;冰让他一踩,咯吱咯吱地响起来;但是他还是在冰上往前走。他一直往池塘的正中间走去。他一面走,冰就一面巴巴地直响。他快走到正中间的时候,往四外看了一眼,同时使劲跳了一下。冰只连续不断地响,但是他却没掉下去。他又跳了一下,这回冰却连响都不响了。裘德又回到池塘边,上了干地。
他想,这真怪了。留他活在世上有什么用处?大概是他这个人,连自杀的资格都够不上吧。和平的死神,怕他这样的鬼卒,不愿意收容他。
他现在可以做的事情,除了自杀这种卑鄙的行动以外,还有更卑鄙的没有呢?还有更下贱、更合乎他现在这样可耻的身份的没有呢?有。他做不了死鬼,却可以做醉鬼。不错,做醉鬼,正该这样。他先前把这个办法忘了。借酒浇愁是那班没有出息的人在绝望的时候,经常、固定的办法。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老待在酒店里鬼混了。他朝着北面下了丘原,走到了一个很少人知道的酒店。他进了店坐下了以后,只见墙上挂着一幅参孙和大利拉的画儿,这让他认出来,原来这就是他和艾拉白拉求爱期间,头一个礼拜天,他和她一块儿去的那个酒店,他要了酒来,很起劲地喝了有一个多钟头的工夫。
那天夜里很晚的时候,他才摇摇晃晃地往家里走去,那时候,他的愁消了,但是,他的头脑却还并没完全糊涂;他狂笑起来,同时开始琢磨,不知道艾拉白拉看到他这样前后判若两人的光景,要怎样看待他。他进了家的时候,只见满屋子黑洞洞的;他踉踉跄跄地摸了半天,好容易才找到了一支蜡,点起来一看,屋里虽然有整治过猪、炼过油和剩下油渣儿的痕迹,但是这些东西本身却都不见了。壁炉那儿的布风帘上,用针绾着一个用过的信封,信封背面是他太太的笔迹,写的是:
第二天他在家里待了一整天,把宰的那口猪打发人送到阿尔夫锐屯,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了,把门锁上,把钥匙放在她找得到的地方,防备她回来,自己回了阿尔夫锐屯,做他的石匠活儿去了。
晚上他又辛辛苦苦地回到家里,但是家里并没有他太太回来过的踪迹。第二天,第三天,都是这样。于是他接到了她一封信。
她在信里坦白地承认,说她现在已经讨厌他了。他太顽固,太死板,太不长进了;他的生活方式她也不喜欢。他绝没有希望,使自己的生活或者她的生活能够改善。她又接着说,她父亲和她母亲,早就想要搬到澳洲去了,因为贩猪这种买卖,在现在这个年头,赚不了什么钱。他们现在到底决定那么办了。她想跟他们一块儿去,假使他不反对的话。像她那样的女人,在澳洲总比在这样呆板的老家,能有更好的机会。
裘德回信说,她要上澳洲,他一点也不反对。既是她自己诚心乐意这样办,那他认为,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同时这也许还于他们两个都有好处。他把卖猪的钱,还有他现在有的那点儿钱(实在不多)都装在信封里,一块儿给她寄去了。
从那一天起,他只间接地而并没直接地听到她的消息,其实她父亲和她家里的人,并没马上就走,因为要等着出脱家具和别的零碎东西。裘德听说邓家要拍卖,就把他那点家具,装到一辆大车上,送到她娘家,好叫她趁着她父亲拍卖的时候,一块儿把它们全部出脱,或者一部分出脱,这要看她自己的心意而定。
他于是搬到阿尔夫锐屯住公寓去了。他在那儿,看见一家铺子的窗户里贴着一个小招贴,上面写着他岳父定期甩卖家具的字样。他倒是看了看甩卖的日子,但是那个日子来了又去了,裘德那天没往那个地方去过,他也没看出来,那天由阿尔夫锐屯往南去的路上,因为甩卖的缘故,车马行人增加了。过了几天以后,他到市镇大街上一家小经纪人开的铺子,看见铺子后部,乱七八糟地堆着煮汤锅、搭衣架、擀面杖、铜蜡台、挂镜子和别的东西,显然是刚从甩卖的地方买来的;在这一堆东西里面,他发现了一个镶着小镜框的相片,正是他自己的小照。
那是他特别在本镇一个铺子里拍好了,用鸟眼枫木框镶起来,赠给艾拉白拉做礼物的,并且还是结婚那天,按照规矩,赠给她的。在相片后面,仍旧可以看见“裘德持赠艾拉白拉”的字样和年月日。这一定是她拍卖的时候,和别的家具一块儿出脱了。
“哦。”经纪人说,他只看见裘德在那一堆东西里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却没看出那个相片就是裘德本人的。“往玛丽格伦去的那条路上,一个乡下人家,把家具都拍卖了,这就是我从那儿买来的一堆破烂儿。你要是把相片取出来,那个框子还很有用。只花一先令,东西就是你的了。”
他太太把他送给她做礼物的相片都卖了:这就是一种自然流露、不言而喻的证据,表示他太太对于他,连一丝一毫的感情都没有了;他看到了这一点以后,就知道,他对他太太丝毫都不必留恋了。他付了一先令,把相片买下,回到寓所把相片连框子一齐烧了。
又过了两三天,他听说艾拉白拉和她的父母已经起身走了。他曾托人带过一个信儿,说要跟她见一面,给她正式送送行。不过她却说,既是她一心只想走,不顾得别的,那他就顶好不必多此一举了。她这个话也许很对。他们走的第二天,晚上他做完了工,吃完了饭,就出了门,在星光下,顺着那条他极熟悉的路,朝着他一生之中第一次经验到男女之爱的地方——那片高原走去。那片高原现在好像又完全是唯他所有了。
他忘了自己现在是怎么一种样子了。在那条旧路上,他好像还是个小孩子,跟他站在山顶上第一次对基督寺和学问发生强烈热情而梦想将来的光景,几乎完全一样。“然而我可是一个大人了,”他说,“我已经成了家了。还不止成了家就完了,我还达到更成熟的阶段:我还跟我太太闹了意见,有了仇恨,打了架,分了家了。”
他于是想起来,他现在站的那个地点,和他老姑太太说他父亲跟她母亲分离的那个地点,正离得很近。
往前不远就是山顶,从那儿好像可以看见基督寺,或者说,可以看见他想象的基督寺。一个里程碑那时候也跟平时一样,正立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上。他走到那个碑跟前;上面刻的从那儿到基督寺去的里数,那时他虽然看不见,却可以摸得到。他想起来了:从前有一次,他回家的时候走到那儿,曾骄傲地用他那把锋利的新凿子,在那个里程碑的背面,錾了几个字,来表示他的志愿。那时候,他做学徒刚一个星期,还没有性情不合的女人来把他引入歧路。他不知道那几个字现在是不是还看得清楚。他走到里程碑后面,把那儿长的荨麻拨开。在一根火柴的亮光下,他仍旧能辨出他那么些年以前那样热烈地在那上面錾的那几个字:
这几个字,在野草和荨麻的蔽覆之下,仍旧完全无恙,他看见了这些字以后,旧日的热烈感情,就在心里又燃烧起来。一点不错,他应该不管环境好坏,把他的计划一概勇往直前地推动——应该不管他看到的世事怎样丑恶,避免病态的悲观。即便现在,Bene agere et l?tari——“高高兴兴地做好事”(他听人说,一个叫斯宾诺莎的哲学家,就讲的是这一种哲学),也照样可以做他自己的哲学。
他可以跟他的命运作斗争,把他原来的愿望实现。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于是东北那面的天边,就在他前面远远出现。那儿真有一团微茫的亮光,一小片柔和的烟霭,但是除了心诚的人那种眼光,别的人就几乎难以辨出。这对于他也尽够了。他只要学徒的期限一满,就马上到基督寺去。
他回到寓所的时候,心里比以先快活得多了,同时还祷告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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