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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淑那番令人伤心的自白,整夜在裘德心里去而复来,真让他觉得难过。

        第二天早晨她走的时候,那一带的街坊们,看见她自己和她的同伴,步行着在通到阿尔夫锐屯的荒凉大路上下了山坡而消失了。他又一个人从同一条路上回来了的时候,已经又过了一个钟头了,那时候他脸上是一片狂欢大乐的样子,掺杂着不顾一切的神气。路上一定有事发生了。

        他们曾站在那条僻静的大道上,准备告别;那时候,他们那种紧张而热烈的情绪,曾使他们不知所答地互相询问:他们的亲密,究竟可以达到什么程度。到后来,他们对于这个问题,几乎争吵起来;那时候,她满眼含着泪说,凭他那样一个就要做牧师的人,像现在这样要求和她接吻,是不应该的;即便作为一种告别礼,都几乎难以说是应该的。跟着她又表示让步,说接吻本身,本来没有什么关系,那全得看接吻背后的精神是什么。如果接这个吻,是表兄和朋友的精神,她倒看不出有什么可以反对的地方来;如果是情人的精神,那她可就不能允许他了。“你敢起誓,说不会是那种精神吗?”她说。

        不能,他不能起那个誓。于是他们两个都生起气来,彼此转身各人走起各人的路来——走了二三十码的时候,他们同时回头一看。这一回头看,他们以前或多或少地绷着的劲头,可就一下完结了。他们一齐相对飞跑,半途相遇,一点也没想一想,就搂在一块儿,互相接起吻来了。他们最后分手的时候,她脸上通红,他就心里直跳。

        这一吻就是裘德的事业里的一个转折点。他又回到了那所小房儿、独自琢磨起来的时,他看出一种情况来,那就是,他和那个超然出尘的人接吻那一刻,虽然在他这个充满了罪过的生命里是最纯洁的一刻,但是如果他容许他这种不合法的柔情继续滋长下去,那就跟他想做教会的兵士和仆人那种观念,完全不能相容;因为在那种教会里,两性之爱,往顶好里说,是一种意志不坚强的表现,往顶坏里说,就是一种应该下地狱的罪过。淑在感情热烈的时候所说的话,实在是冷酷无情的真理。要是他不顾别的,只顾用尽一切力量,为他的爱做卫护,只顾勇往直前、凶猛热烈地把对她的柔情坚持下去,那他就完全没有资格做世俗共认的道德家;那他就无论在天性方面,也无论在社会地位方面,都很明显地不配阐述世俗所接受的教条。

        说也奇怪,他头一种抱负——想要阐明学术——由于女人的影响而遭到挫折;他第二种抱负——想要宣扬圣道——也由于女人的影响而遭到挫折。“这还是得埋怨女人呢?还是得说,由于种种人为的制度,把正常的两性冲动,变成了魔鬼一般的家庭陷阱和网罗,因此那班想要前进的人,才不能挪步呢?”他说。

        他过去的愿望,永远是想要给他那些挣扎奋斗的同胞做一个先知,不管多么卑微,都没有关系,从来没为个人的利益打算过。但是他实际的情况却是什么样子呢?他实际的情况是:自己有太太,而那个太太,却不跟他在一块儿,却跟另一个丈夫在一块儿;他自己却又跟另一个女人,搞不正当的恋爱;那个女人也许由于他的缘故,就对她自己的地位不满。像他这样的人,据世俗正常的眼光看来,简直连体面两个字都够不上,哪里还配做什么先知先觉呢?

        他用不着再往下琢磨了;他只看一看最明显的事实就够了:那就是说,他自命为守法、虔诚的宗教教师,完全是骗人。

        那天黄昏的时候,他上了园子,在那儿掘了一个浅浅的坑,把他所有的神学书和伦理学书,都扔在坑里。他知道,这些书中绝大多数,在这个人们真正信教的国度里,只能卖到烂纸的价钱,所以他宁愿用自己的办法,把它们毁掉;这种办法,固然要牺牲一点钱,却能给人一种痛快的感觉。他先把一些装成活页的小册子,用火点着了,然后把大本的书,使劲撕成多少瓣儿,再用一只三股齿的叉子挑着,把它们散开,扔在火上面。这些东西烘烘地着起来,把房子的后部、猪圈和他自己的脸,都照亮了,一直亮到它们差不多都着完了的时候。

        虽然现在这个村子里没有什么人认识他了,但是过路的人,却有的隔着园篱和他搭话。

        “你这是清理你老姑太太的破烂儿吧,我想?唉,在一个地方,住到八十年,自然角落上、旮旯里,到处都堆的是破的烂的了。”

        差不多都快半夜以后一点钟了,捷锐姆·太雷、巴特勒、道德锐直、斐雷、蒲绥、纽门这些人的著作,才一页一页地,一本一本地,都化成了灰烬。但是那天夜里很静,他用叉子把那些残纸剩片翻弄着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现在,已经不是伪君子、假道学了;这种感觉,使他心里得到宁静。他当然可以跟从前一样,继续他的信仰,不过,他嘴里却不再讲什么仁义道德,也不再摆出什么信仰的架子来了;他既然自命为有这种信仰,那人家自然以为他要首先受到这种信仰的教化了。现在他对淑热烈爱恋,只是一个平常的罪人而已,并不再是挂羊头卖狗肉的骗子。

        同时,那天早半天,淑和裘德分了手以后,是满眼含着泪往车站上去的,因为自己跑回去让他吻了。裘德不应该硬装着不是情人,硬逼着她听从了一时的冲动而做出违反习俗的事,甚至于做出犯了错误的事。她对于这件事,倾向于后面这种看法;因为淑的逻辑是非常地混杂。她好像认为:一件事,没做以前看起来也许是该做的,做了以后却又变成不该做的了:换句话说,也就是有些事情,在理论上是对的,在实践上是错的。

        “我太把握不定了,我想!”她一面昂然往前走去,一面迸出这句话来,有时把眼泪甩掉。“他的吻跟火一样地热,像一个恋人的吻一样——哦,那简直就是一个恋人的吻!我不再给他写信了,至少得在一个很长的时期里,不再给他写信了。这样他才能知道,我也有身份,也会拿架子!同时,我希望,我这样一来,他会非常地难过:我要叫他从明天起,就盼我的信,但是盼了一天又一天,始终得不到我的信。我要他受这种疑虑不安的痛苦。我要他那样——他那样,我才趁愿!”当时,她一方面,为裘德就要在她手里受痛苦而眼泪直落,另一方面,又为可怜自己而眼泪直涌:两种眼泪,互相混合。

        于是那个纤小柔弱的太太,那个她丈夫在体质方面让她嫌恶的太太,那个轻盈飘渺、心地细腻、感觉锐敏的女孩子,那个在脾气和本能方面,对费劳孙那种夫妻关系的要求——也许对任何男人这种要求——都完全不合适的女孩子,当时快一阵慢一阵地往前走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前途没有希望而却硬往前看,硬熬煎,所以眼里都显出疲乏的样子来。

        费劳孙在火车到达的车站上接她;他看她心烦意乱的样子,还只当是她因为她老姑太太的故去和殡葬,心里难过。他对她说,他那一天都做了些什么事;又告诉她,说他多年没见的老朋友吉令恩,在邻村当教员,那天来看他来着。她坐在公共驿车顶层她丈夫身旁;驿车上山坡要往镇上去的时候,她的眼睛盯着白色的路和路旁的榛树丛,带着自己惩罚自己的神色,忽然开口说:

        “理查——我让范立先生握我的手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认为我这件事做错了?”

        他显然正在那儿琢磨跟这个完全不相干的心事,听了她这句话,才醒了过来,忽忽悠悠地说,“哦,是吗?他为什么要握你的手?”

        “我也不知道。他要握,我也就让他握了。”

        “我想他握了以后很高兴吧?我觉得这没有什么新奇的。”

        他们又都静默起来。如果这个案子是在全知的裁判官面前陈述的,那他一定要在他的簿子上记下这样一件稀奇的事实:就是,淑用行为不检代替了有失妇德,对于接吻那件事一个字没提。

        那天晚上吃过茶点以后,费劳孙先生在那儿计算学生出席缺席的人数等等。她仍旧是异乎寻常地静默、紧张、不得安静;到后来,她对费劳孙说她累了,就很早地上床去了。费劳孙做完了计算出席缺席的人数那种腻烦工作以后,就很疲乏了。他上了楼的时候,已经差一刻就十二点了。他进了他们的卧室。那个卧室,白天的时候,俯视布莱谷,可以看到三十英里那么远,甚至还能看到外维塞司。但是现在他站到那个屋子的窗前,却只能看见全副远景上的一片夜色。他当时把脸紧贴在窗户上,对这样一片神秘的夜色死劲看去。他正在那儿琢磨,琢磨到后来,他才说:“我想,我得让委员会换一家文具店。这一回送来的那些练习簿没有一本对的。”他说的时候并没回头。

        没人回答他的话。他以为淑蒙眬地睡着了,所以接着说:

        “教室里那个通风器得另安一下。风一个劲儿地往我头上吹,把我的耳朵都吹得发疼。”

        既是当时的寂静比平常日子更显著,所以他就回头看去。只见沉重、昏暗的橡木墙板,在那所破烂古老、叫做“格娄弗舍”的住宅里,从楼上到楼下,把全部的墙都盖满了;笨重的壁炉搁板就一直顶到天花板:这种装修,跟他给她买的那种发亮的新铜床和新桦木家具,正作成奇怪的对比:这两种式样,好像在发颤的地板上,隔着三个世纪,互相点头。

        “秀!”他说(他老这样叫她的名字)。

        她现在并没在床上,但是刚才却分明在那儿,因为她那一面的毯子和单子,都撩起来了。他心里想,这大概是她把厨房里的什么事儿忘了,所以现在下去一下,到那儿料理料理吧。他一面这样想,一面把褂子脱了,很安静地待了几分钟,但是她还没回来。于是他就拿着蜡出了屋子,站在楼梯那儿,又叫道:“秀!”

        “唉!”只听她回答的声音,从远处厨房里传来。

        “你在那儿干什么?这样三更半夜、无缘无故地瞎忙乱,白受累?”

        “我不困!我这儿看书呢!这儿的火比楼上的旺。”

        他上床睡下。夜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他醒了一次。即便那时候,她还是没上床。他点起一支蜡来,急忙走到楼梯上口,又高声叫她。

        她又像从前那样,答应一个“唉”字;不过这一次,声音却又小、又闷。起初的时候,他想不出来那是从哪儿发出来的。楼梯底下,有一个挂衣间,没有窗户。她的回答好像是从那儿来的。那个挂衣间的门是关着的,不过门上却没有锁,也没其它闩门的设备。费劳孙当时吃惊之下,就往那儿走去;一面心里纳闷儿,不知道她是不是一下精神失常了。

        “你在那儿干什么?”他问。

        “天太晚了,我不愿意打搅你,所以我上这儿来了。”

        “可是那儿并没有床铺啊。有床铺吗?也没有通空气的地方!你要是在那儿待一夜,非憋死不可!”

        “哦,不会吧,我想不至于吧。你不要管了。”

        “不过——”费劳孙抓住了门把手,去拉那个门。她原先曾用一根细绳儿,把门从里面拴了起来,他这一拉,细绳就折了。那个房间里既然没有床铺,所以她把几床地毯铺在地下,在小小的房间里那点狭窄的地方上,给自己做了一个窝儿。

        他往那个房间里面看的时候,她一下从她那个窝儿里跳起来,全身哆嗦。

        “你不该把那个门拉开!”她很激动地喊着说,“你这样不对!哦,请你走开吧!请你走开吧!”

        她身上穿的是白色的睡衣,身后就是那个堆烂东西的昏暗小窝,在这种对比之下,她看着非常可怜、非常使人感动,所以费劳孙心里非常烦恼。她仍旧求他不要打搅她。

        他说:“我一向待你没有不好的地方,什么事都由着你,你可会对我有这样感觉,真太不近人情了!”

        “不错,”她哭着说,“这我知道!我想这是我不好,这是我坏!我很对不起你。然而应该受埋怨的,可又并不完全是我!”

        “那么是谁?是我吗?”

        “我说不上来!是宇宙吧;我想是一般的事物吧;因为每一样事物,都那样可怕,那样残酷!”

        “呃,说这种话没有用处。这样深更半夜,闹得一个家不成样子,有多不好!咱们要是不留神,伊莱莎可就要听见了!(他说的是女仆。)你想一想,要是镇上的牧师,看见咱们现在这种样子,那岂不是大笑话。淑,这样离奇古怪的情况,我可决不喜欢!你太任性、太不能自制了……不过,我不再招你不痛快了。我只要求你听我一句话:不要把门关得太严了;不然的话,你就活不到明天了。”

        他第二天早晨起来以后,马上就往那个小房间里瞧去,但是淑却已经到楼下去了。她躺的那个地方有一个窝儿,上面有蜘蛛网。“一个女人,因为厌恶一个人,都不顾得害怕蜘蛛了,那她这厌恶该有多厉害!”他满腹牢骚地说。

        他到了楼下,只见她坐在饭桌旁边。于是他们两个几乎谁都没说话,就吃起早饭来。市民们在边道上——或者不如说街心里,因为这儿边道很少见——来来往往(街心比他们那个客厅的地还高两三英尺),从他们窗前走过的时候,都对那一对快活夫妻点头打招呼。

        “理查,”她突然说,“我不跟你一块儿住,你反对不反对?”

        “不跟我一块儿住?那不是你结婚以前的情况吗?结了婚还那样,那结婚是为了什么?”

        “我要是把我对于结婚的看法对你说了,我恐怕你更要生我的气了。”

        “你对我说了,我明白明白,还是有好处。”

        “我结婚,因为我那时想,我没有别的办法。你别忘了,我是答应了你跟你结婚以后,过了很久,才跟你结婚的。原来我答应了你以后,过了些日子,又后悔起来,后悔不该答应你;同时我正想要找一个体面的办法,和你解除婚约。但是因为想不出办法来,我就变得未免不顾一切,对于习俗毫不在乎起来。跟着怎么发生了那些谣言,怎么让你费了那些心力才把我弄进去了的那个师范学校把我开除了,你全知道。我那时吓坏了。我只觉得,在那种情况下,婚约是不能解除的。在所有的人里面,我本来最不应该听那种谣言的,因为我觉得那正是我从来没在乎过的东西。但是我可是一个懦弱的人——许多女人都是这样——所以我理论上不顾世俗那种想法就维持不住了。如果不是由于这种情况,那我当时可以让你难过一阵儿,一下完事;那样就强似跟你结了婚,让他以后难过一辈子了……而你当时又那样宽宏大量,连一分钟一秒钟都没相信过那些谣言是真的。”

        “我应该跟你说老实话,我对于那番谣言曾琢磨过,也曾跟你表哥查问过。”

        “啊!”她说,同时露出难过的样子来,因为她以先没想到会这样。

        “我并没疑惑过你。”

        “但是你查问过。”

        “我完全相信他的话。”

        她的眼睛里满是眼泪。“他可决不会查问!”她说,“不过你还是没答复我的问题。你肯不肯让我离开你?我这种要求,有多不合常情,我完全知道。”

        “这种要求是不合常情。”

        “可是我还是非这样要求不可!家庭的法律应该照着人的脾气规定,而人的脾气应该分成多少类。如果有些人,脾气特别,那么在同样的法律之下,别人觉得舒服,他们就要觉得痛苦!……你让不让我离开你?”

        “但是咱们结婚——”

        “一个人分明并没犯任何罪,而法律、法令却使他感到苦恼,那这种法律、法令,还去管它做什么哪?”她愤慨地说。

        “但是你不喜欢我,就是犯了罪。”

        “我喜欢你是不错的!但是我认为可不能——比喜欢更进一步……我现在对你有这样的感觉,而可非得跟你同居不可,那这种同居就等于通奸,也不管在什么情况之下,不管有多合于法律。你瞧,我可把话都说了!……你让不让我走,理查?”

        “你死乞白赖地非这样不可,真叫我难过,淑珊纳!”

        “咱们为什么就不可以同意让彼此都得到自由?契约是咱们订的,咱们也一定能取消它呀——当然不是说,在法律上取消它——我只是说,在道德上取消它;特别是咱们并没有新的关系,像子女之类,需要顾到。你答应了我那样办,咱们仍旧可以做朋友,而见面的时候,可就谁也不必感到痛苦了。哦,理查,你做我的朋友,可怜可怜我吧!咱们两个,过不几年,就都要死了;那时候,你现在使我一时得到解脱这件事,谁还理会?你当然要说我这是乖僻古怪,或者说过于敏感,或者说荒诞不经的了。不过,既是我生来就是这样,而这样可又对别人并没有害处,那我又何必因为这个受罪?”

        “不过你这样,对别人有害处——对我有害处啊!再说,你又宣过誓,说要爱我。”

        “不错——你这个话很对!我现在要求这样,是我不对。我永远就是那个不对的!一个人,宣誓老爱另一个人,也跟宣誓老信一种信经一样的有罪,也跟宣誓老喜欢吃一样东西、老喝一样东西,一样的糊涂!”

        “你说你要离开我。你这是说,你离开我,自己一个人过吗?”

        “呃,你要是非要我一个人过不可,我也可以一个人过。不过我原先的意思是说要跟裘德去一块儿过。”

        “做他的太太吗?”

        “那得看我的高兴。”

        费劳孙打了一个痉挛。

        淑接着说:“一个人,不论男女,‘要是让整个世界或者他自己那一部分世界,替他选择他的生活计划,那他除了有猿猴那样模仿的能力而外,就不必再有别的能力了’。这是穆勒的话。你为什么不照着这句话办?我就永远想照着这句话办。”

        “我不管什么穆勒不穆勒!”他呻吟着说,“我只想过安静的生活!要是我说,我已经猜出来咱们结婚以前我一点都没想得到的事——那就是说,我已经猜出来你从前爱裘德,现在还爱裘德——我要是这样说,你该同意吧?”

        “你既是已经有了这种想法,那你尽管这样往下想好了。不过如果我当初就这样,那你想,我还用得着这阵儿请求你的允许才能去和他同居吗?”

        这句话,本是她到了最后一分钟失去了勇气,才特地拿出来作为辩论的根据的,但是他却并不以为这种辩论有根据权威而做出来的辩论那样有说服力,像她认为的那样,不过当时学校的钟响了,所以费劳孙免得答复这句话。据费劳孙看来,她现在已经开始变得非常令人难解了,所以他毫不犹疑地认为,她提出这种一个妻子最不应提出的要求,也和她一些别的小小怪癖一样。

        他们那天早晨,仍旧跟平常一样,到了学校。淑进了教室以后,他每次往她那一面看的时候,都能隔着玻璃隔断,看见她的后头。他教着功课,听着学生对答的时候,因为心里很乱,而同时又想把思想集中,所以他的前额和眉毛就老抽动。到后来,他把抄稿纸撕下一块来,在上面写道:

        你的要求搅得我都工作不下去了。我都不知道我这儿做了些什么。你的要求是出于诚心的吗?

        他把这块纸折成了一个很小的方形,交给一个小学生,叫他送给淑。那个小学生蹒跚地走去,进了对面的教室。费劳孙看见他太太转身接过了那个字条,看见她把她那好看的头弯着看那个字条,把嘴唇微微绷着,免得在那么些孩子的眼光之下露出不适当的表情来。他看不见她的手,不过却看见她改换了姿势。一会儿那孩子回来了,手里却没拿回条。但是几分钟以后,淑教的那班里一个学生出现了,手里拿着一块跟他那块一样的字条。字条上只用铅笔写了这样几个字:

        我很对不起你,我的要求是出于诚心的。

        费劳孙现出比以先更错乱的神气来。他那两眉相遇的地方又抽动起来。还没过十分钟,他又把先前那个小学生叫起来,又叫他送了一个字条:

        只要你合情合理,我绝不想阻挠你。我一心一意只想使你舒服、快活。但是我对于你和你的情人去同居这种荒谬的见解,却不能同意。那样一来,人人都要看不起你了;也都要看不起我了!

        过了一会儿,同样的行动在教室里发生,来了一个回条:

        的话),在我看来,比让人看得起还重要。毫无问题,在你看来,这是我的趣味低——毫无希望地低!如果你不答应我跟他同居,你能答应我另一种要求吗?——能允许我在你家里跟你分居吗?

        他对于这个要求没给她答复。

        她又写了一个字条:

        我明白你怎么个想法。不过你不能可怜可怜我吗?我请你,我求你,对我慈悲慈悲吧!如果不是因为有不能忍受的情况来逼迫我,我不会这样要求你的。如果当初夏娃没有违背上帝而被逐出乐园,那么就可以像原始基督徒所信的那样,有纯洁无害的生育方式,使乐园里人类繁殖:这是我所衷心希望的。不过我不说笑话了!虽然我对你不好,我还是要请求你对我好。我要离开这儿,到外国去,到任何地方去,永远不打搅你好了。

        差不多一个钟头过去了,他才回了一个字条:

        我决不想使你痛苦。你对于这一点知道得太清楚了!给我一点时间好了。我可能同意你最后这种要求。

        她又写了这一行字:

        我衷心感激你。你待我这样好,我真不配。

        那天一整天,费劳孙老隔着玻璃隔断,带着愣愣傻傻的样子看着她;他只觉得,他跟没认识她以前,同样地孤单寂寥。

        不过他的话却并没说了不算。他允许她在这所房子里和他分居。在这种新的安排之下,刚一开始那几天,他们吃饭碰到一块儿的时候,她好像比较安定了一些。但是他们这种地位却是使人厌烦的,这对于她的脾气发生了影响,把她的神经里每一根纤维,都弄得像竖琴的弦一样地紧。她老说一些模棱、含混的话,免得他说确切、恰当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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