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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为了抵御土匪,顾益民建立起溪镇民团,沈店和其他城镇也建立了民团。北洋军溃败后,很多枪支流失民间,顾益民以商会的名义去收购这些散落的枪支弹药。与此同时,各路土匪为了壮大自己的实力,也到处掠夺和收买枪支。于是枪支皮条客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这里面有种地的农民,有开店摆摊的生意人,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这些枪支皮条客顶着呼啸寒风,踏着皑皑白雪,到处寻家问户,以低价买进枪支,再以高价卖给土匪或者溪镇和沈店等地的民团。一时间枪支买卖盛行,大街小巷的言谈议论也都是枪枪枪,听起来溪镇仿佛是个军火库,都在说谁谁弄到了什么枪挣到了多少钱。枪的价格是一路飙升,一支汉阳造步枪要价七十八银元,老套筒和三八式卖到百元以上,盒子枪贵到了二百多元,有一支勃朗宁手枪被顾益民以天价买下。

        枪支皮条客越来越多,枪支越来越少。少了一只耳朵的徐铁匠和手上缠着布条的孙凤三也加入进倒卖枪支的行列之中。他们背着干粮出去了三天,扛着一支回来了,他们扛着的既不是汉阳造,也不是老套筒和三八式,而是一支生了锈的长矛。

        徒弟缠着布条的手挽着师父的胳膊,这是让师父走路不再歪斜,他要让师父堂堂正正走进溪镇,其实他师父已经不再歪斜了。那支生锈的长矛就架在两个肩膀之间,尽管别人讥笑声声,对他们指指点点,他们仍然喜气洋洋,仿佛扛着的是一支锃亮的三八式。

        徐铁匠和孙凤三没有做成枪支生意,师徒两人商量后决定加入民团。一个少了只耳朵后平衡不如过去,另一个废了一只手,他们不能继续打铁谋生,想来想去只能去吃扛枪打仗的饭了。他们来到城隍阁前的空地上,在这一天的上午报名加入民团,他们在一张八仙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时,看见前面已经有一百二十七个名字了。

        顾益民打算组建一支三十人的民团,没想到前来报名的超过二百人。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富裕人家的少爷公子,有无家可归要饭的,有正经人家也有地痞流氓,溪镇被土匪绑过的二十二个人票,也来了十九个。

        人们在城隍阁前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张望从街上过来的四抬轿子,顾益民从省城请来一个名叫朱伯崇的人出任民团首领。朱伯崇曾在清军的勇营做过什长,又在皖系的西北军当过团长,他从四抬轿子里出来时,溪镇的百姓看见一个白发银须、身材高大、双目炯炯有神的五十来岁的男人,立刻响起一片惊诧之声:

        “真像个大官啊。”

        大官模样的朱伯崇,挎着盒子枪小跑几步,纵身一跃站到八仙桌上,围观的人群又是一片惊诧之声。朱伯崇开口说话,声音洪亮,他说民团不是杂货店,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来的。他看了一眼腰间挎着勃朗宁手枪的顾益民,说民团好比药铺,进的货都要精挑细选。他说只有考试合格的才能加入民团,怎么考试?朱伯崇跳下八仙桌,大声问谁先来试试。

        一个身穿棉袍的青年翩翩上前,这是溪镇中医药铺的郭少爷。郭少爷以为要考他的满腹文章,看了一眼空空的八仙桌,说无笔无砚无纸如何考试,朱伯崇从一个木桶里拿出一只碗,舀满水后放到郭少爷头顶,让郭少爷站直了别动,自己走出二十来米,端起盒子枪对着郭少爷瞄准。

        嘈杂的人声顷刻倒塌下去,鸦雀无声了。围观的人知道什么是考试了,就是盒子枪里的子弹向着郭少爷的头顶飞去。郭少爷也知道子弹即将飞来,他的腿开始哆嗦,手也哆嗦,接着嘴唇也哆嗦起来。朱伯崇瞄了一下,看到郭少爷身后人头攒动,放下盒子枪大声说:

        “子弹可不长眼睛,请诸位给子弹让出一条路来。”

        郭少爷身后乱成一团,似乎子弹已经飞过来了,人们喊叫着往两边又推又挤。朱伯崇身边也空空荡荡了,人们都远远躲开,朱伯崇摇摇头说:

        “这是子弹,不是炮弹,用不着躲这么远。”

        朱伯崇端起盒子枪再次瞄准郭少爷,他从准星里找不到郭少爷,他的盒子枪上下左右移动,也没有找到郭少爷。他听到人群的笑声爆炸似的响起,他放下盒子枪,郭少爷已经逃之夭夭。朱伯崇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等到笑声纷纷掉落后,他才大声说:

        “下一个!”

        朱伯崇等了片刻,没有看见下一个出来,他又喊道:“谁是下一个?”

        徐铁匠拨开人群走了出来,他走到刚才郭少爷站立的地方。他的徒弟孙凤三也走了出来,走到师父身边,习惯性地抓住师父的胳膊靠在一起。朱伯崇看到这两个人直挺挺站在那里,点点头,示意别人将两只水碗放到他们头顶上,随后举起盒子枪瞄准了一会儿,叭叭两声枪响,孙凤三头顶上的水碗粉碎了,徐铁匠本能地脖子一缩,水碗掉到地上碎的。

        人们一阵惊叹,以为两只水碗都是朱伯崇打中的。徐铁匠和孙凤三满脸是水,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朱伯崇举起左手向他们挥了挥,说道:“录用啦。”

        这两个人如梦初醒,东张西望地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水,面对黑压压的人群和嘈杂的人声,孙凤三问徐铁匠:

        “师父,看见子弹了吗?”

        徐铁匠说:“没看见,我闭着眼睛。”

        孙凤三说:“我看见了,头顶的碗先碎了,才看见子弹飞过来,子弹怎么会在后面呢?”

        朱伯崇接下去打出二十八枪,二十七只水碗碎了,大多是顶碗的哆嗦一下掉到地上碎的。只有陈三没有哆嗦,他是最后一个,枪响之后仍然顶着那只水碗,人们连声叫好,以为朱伯崇只是打飞了一颗子弹。那颗子弹冷风似的从陈三的头顶上蹿了过去,让陈三在此后几天里疑神疑鬼,总觉得有子弹在头顶上蹿过去,头皮因此一阵一阵发麻。

        溪镇的民团建立起来了,十九个少了一只耳朵的人全都录取,另外十一个里有种田的也有打工的,有游手好闲的也有偷鸡摸狗的。他们全副武装,扛着老套筒,扛着三八式,扛着汉阳造,也有扛着鸟枪的,早出晚归操练起来。朱伯崇先是让他们练习扛枪走路,让他们把枪扛在右边的肩膀上,那些没了左耳朵的人本来身体已经恢复平衡,扛上一支枪以后又往右边歪斜了,朱伯崇一看这情形,就让这些人把枪扛到左边去。然后操练时有左边扛枪的,也有右边扛枪的,左转右转那些枪支就会碰来撞去,朱伯崇见了直摇头。接下去朱伯崇训练他们趴下瞄准,半跪瞄准,站立瞄准,跑步瞄准,只让他们瞄准不让他们开枪,说子弹太贵,子弹可是黄金白的价钱。溪镇的百姓说他们光放屁不拉屎,整天听着他们一遍遍喊叫“开枪”“射击”,就是听不到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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