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小伽村观看“沙普龙号”飞船升空的人群与当年的欢迎人群一样庞大。可是，两次的情绪已有天壤之别——这一次，并没有上次那种兴奋和喜庆的气氛。相处时间虽短，可是地球人已经很了解这些温和的伽星巨人了；现在他们即将远去，人们都显得依依不舍。

        地球各国政府再次派遣代表前来，双方的代表团队在巨型飞船下方的混凝土降落区进行了最后一次会面。在告别仪式和致辞后，两族的发言人交换了送别礼物。

        联合国主席代表地球各国人民和政府，向伽星人赠送了两只制作精良的金属箱子。箱子表面雕刻着大量精美的图案，还镶着珍贵的宝石。第一只箱子里储存着一些地球植物——树木、灌木、花卉——的种子；第二只箱子稍大一些，里面放着每一个国家的国旗。主席说，当伽星人到达新家之后，请选定某个地方专门种下这些种子。这些植物长大后，一来可以作为地球生命的象征，二来可以经久不息地提醒大家，从今以后，对于伽星人和地球人来说，这两个世界都是他们的家园了。至于国旗，在未来的某一天，当第一艘地球飞船抵达巨人之星时，请伽星人把这些国旗插在地球植物的近旁。这样的话，在人类大张旗鼓地冲向茫茫的星际空间时，他们知道在宇宙的另一头，有一片小小的地球沃土在等待着他们。

        加鲁夫送给地球人的礼物是知识。他也运来一只大箱子，里面装满了书本、表格和图表。加鲁夫说，这些资料详尽介绍了伽星人的基因科学。当年，伽星人在地球进行惨无人道的实验，直接导致渐新世的某些物种灭绝；而现在，他们把这些知识传授给人类，算是某种补偿。加鲁夫还表示，这些书籍详细解释了许多技术，掌握之后，人们就能把动物器官细胞当中的DNA代码提取出来，用来控制人工培植器官的生长。只要有一小片骨头、一点儿身体组织或者一片角质物，人们就可以合成一个全新的胚胎，并由此培育出动物个体。因此，假如人类能够找到远古动物的一点点残余，就能把这些曾在地球表面自由驰骋的灭绝动物一一复活。伽星人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当年突然枉死在他们手下的动物重见天日。

        末了，站在四周山坡上的群众都在默默地挥手。最后一队伽星人驻足片刻，也向众人挥手道别，然后才列队缓缓地走进了飞船。同行的还有一小队前往木卫三的地球人——“沙普龙号”飞船会在木卫三短暂停留，好让伽星人与太空军团的朋友们告别。

        左拉克通过地球通信网络向地球人民发送了伽星人最后的道别语，连接随即中断。“沙普龙号”飞船将尾部慢慢回收到飞行位置，然后孤零零地立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在全世界目光的注视下，飞船缓缓上升，散发出一种庄严肃穆的气势。紧接着，“沙普龙号”一飞冲天，与舰队的其他飞船会合。四周的山坡上，无数张脸依然仰望着天空，空荡荡的混凝土降落区里还排列着一行行细小的人影，而小伽村里一排排的巨型木屋却已经人去楼空……不过，这一切仿佛都在向世人诉说，伽星人和他们的“沙普龙号”飞船确实曾经来过。

        “沙普龙号”飞船里的气氛也很沉重。在指挥中心，加鲁夫站在指挥台下方的开阔地带，身旁围了一圈高级官员。众人默默盯着主屏幕上一片蓝白相间的斑驳图案逐渐缩小，变成了一个圆球。施洛欣就站在他身旁，也是默不作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终于，左拉克说话了——它的声音似乎是从四周墙壁上传出来的：“系统检测完成，发射参数正常，请求指示。”

        “出发指令已确认。”加鲁夫平静地说道，“目的地木卫三。”

        “航向设置木卫三。”机器报告，“即将设定到达时间表。”

        “暂时不要启动主驱动器。”加鲁夫突然命令道，“我想再多看一会儿地球。”

        “辅助驱动器保持运行。”左拉克回应道，“主驱动器暂缓启动，随时候命。”

        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伽星人继续默默地注视着，看着屏幕上的圆球渐渐缩小。终于，施洛欣转头望着加鲁夫，“你能想象吗？我们竟然还把这里称作‘梦魇星球’。”

        加鲁夫听了微微一笑。他的思绪依然飘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们已经从梦魇中苏醒了。”他说道，“这个种族真了不起，他们在银河系绝对是独一无二的。”

        “我至今还是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竟然是出自那样一个起源。”她答道，“你别忘了，根据我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这一切都是不可能发生的。我们的理论和模型都预测，在这种生态系统当中，智慧生命是不可能出现的，任何形式的文明都是绝对不可能成型的。可是……”她又做了一个无助的手势，“看看他们，才刚刚学会飞行，就谈论要飞去别的恒星了。两百年前，他们连电都不知道；而今天，他们已经懂得利用核聚变来发电了。他们前进的终点到底在哪里呢？”

        “我猜他们没有终点。”加鲁夫缓缓说道，“因为他们不可能停下脚步。他们跟他们的先祖一样，必须时刻处于斗争状态。他们的先祖是互相争斗，而他们则是与天斗、与地斗、与宇宙斗。太空把一个又一个挑战甩到他们面前，一旦这些挑战没了，他们反而会日趋式微，甚至最终灭亡。”

        施洛欣再次陷入了沉思：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种族一直不屈不挠地向上攀爬，克服了各种各样难以想象的困难和障碍——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正是他们刚愎自用的天性。如今，他们已经大功告成，毫无争议地取代伽星人，成了太阳系的主人。

        “从很多角度看，地球人的历史都是相当丑恶的。”她说道，“而奇怪的是，当中又包含着许多值得他们自豪的动人故事。他们能够与危险共舞，而我们却做不到——因为他们自信能够征服任何形式的危险。人类还有许多别的经历，使他们能够彻底了解自己。至于这些经历具体是什么，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不过，正是拥有了自知之明，人类才会在我们知难而退的时候继续奋勇向前。假如两千五百万年前生活在慧神星上的种族是人类，我相信今天的一切都会不一样了。他们不会因为伊斯卡里星的失败而轻易放弃，他们肯定会另想办法，直到取得成功为止。”

        “没错，假设当初生活在慧神星上的是他们而不是我们，今天的一切肯定会不一样了。”加鲁夫赞同道，“可是我有个感觉，这个假设的结果，我们不用等多久就能亲眼看到了。地球人很快就会向外扩张，足迹踏遍整个银河系。等这个假设变成现实之后，整个宇宙都会因此而改变。”

        说到这里，两位伽星人同时停住，一起转头望向屏幕，最后看一眼即将消失的地球——这颗把他们的一切理论、定律、原则和预期值都统统打破的星球。在未来的许多年里，他们肯定会无数次从飞船数据库里调出眼前这幅画面，反反复复地凝视，却再也不可能找回这一刻的震撼感觉了。

        过了许久，加鲁夫大声说道：“左拉克！”

        “指挥官？”

        “是时候出发了。启动主驱动器。”

        “主驱动器撤销候命状态，开始全功率运行。”

        只见地球从一只小圆盘突然雾化成一抹蓝白色斑，迅速从屏幕的一头飞向另一头，同时逐渐变淡。几分钟后，这一抹蓝白色融入一片迷雾中，整个屏幕只剩下灰褐色，别的颜色都消失了。这种画面会一直持续到他们到达木卫三为止。

        “孟查尔，”加鲁夫喊道，“我要处理一些事情，你来接管一会儿好吗？”

        “遵命，长官。”

        “很好。我会留在自己的房间，有事可以去那里找我。”加鲁夫说完，四周的人一起向他敬礼。加鲁夫点头还礼，走出了指挥中心。他沿着过道向自己的套间走去，一边走一边沉浸在思绪中，对四周的一切都视而不见。走进房间后，他把舱门关好。客厅墙上镶着一面大镜子，他站在镜子前凝视着自己，看了很久很久，似乎想确认在做出那个艰难的决定之后，自己的容貌有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然后，他瘫倒在躺椅上，仰起头来心不在焉地看着天花板，任由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最终，他打开了客厅的墙幕显示屏，调出一张包含了金牛座的星图。他久久凝视着那颗暗淡的恒星——这颗恒星将会在前方的漫长旅途中变得愈发明亮。他们预计那里其实并没有自己的同胞，可是也许他们是错的，无论多么渺茫，机会总是有的。如果伽星人真的迁徙到了那里，那么，从“沙普龙号”飞船离开慧神星到现在这两千五百万年里，他们到底会发展出怎样的文明？又会创造出哪些他们早就习以为常而加鲁夫等人会觉得匪夷所思的奇迹呢？正当他的思绪在不知不觉间飘向那颗黯淡的恒星时，他的心底突然燃起了一股希望。加鲁夫开始在脑海里描绘那个正在迎接他们的世界，可是一想到要等许多年才能揭晓最终答案，他又觉得很不耐烦，简直坐立不安。

        加鲁夫知道，地球人科学家的乐观是无止境的。在月球背面，射电天文望远镜的巨型圆盘正在通过高能电波向巨人之星发射伽星人的通信代码，告诉那里的伽星人，“沙普龙号”飞船就要来了。这个信息需要许多年才能穿越无比广袤的空间，不过它还是会赶在“沙普龙号”之前到达目的地。

        忽然间，加鲁夫感到一阵沮丧和绝望，再一次瘫倒在椅背上。他和几位最信任的手下都很清楚，这个信号到达之后，根本就不会有人接收。他们在月球人的文献里找不到半点儿证据，这完全是地球人一厢情愿。

        这时候，他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些了不起的地球人身上。几千年来，这个种族不断地挣扎求存，苦苦争斗，克服了无数可怕的艰难险阻。走到今天，他们从过往的苦难中脱颖而出，奔向了美好的未来。他们会变得越来越聪明，等待他们的将是历久不衰的繁荣盛世……前提是，没有人去干扰他们的自主发展。他们应该拥有多一点时间，继续英勇奋斗，通过努力取得属于自己的成就。他们在混乱当中创造了一个有序的世界，用行动彻底推翻了慧神星科学家和智者们的理论和预测。就凭这些成就，他们就有资格独自享受这颗美好的星球，免受任何外来的干扰。

        这世上只有加鲁夫、施洛欣、贾思兰和孟查尔知道，人类是伽星人创造的。

        人类与生俱来的缺陷、桎梏，以及面临的很多难题，其实都是伽星人一手造成的。所以这些不利因素累积起来，将人类进步的概率降到最低，但人类硬是将它们一一克服了。如今，为了还地球人一个公道，伽星人实在不应该继续干涉他们的事务，而是应该让他们继续用自己的方式去把自己的世界变得更完美。

        因为，伽星人已经干涉得够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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