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尔芬和西普里安在路上颠簸了三个月,演出所经之处皆为破落残败的村镇,但还是挣了一笔数目惊人的钱财。戴尔芬说,这也说明,即便在多灾多难的1934年夏天,即便人们的生活窘迫不堪,还是愿意掏钱,让自己暂且不必面对生活的苦难和悲惨。不过,虽然他们现在正处在红火的时候,戴尔芬还是决定回一趟家。在回去之前,她先去一家二流珠宝店给自己和西普里安买了一对便宜的戒指。她不可能连结了婚的样子都不假装一下,就回到阿格斯去。
“这可没什么别的意思。”她把戒指套在手指上,用猜疑的目光瞟了他一眼,晃了晃手指。
“对于你来说没有。”他反驳道。
“对你也一样。”她告诫他。手指上的戒指似乎已经开始发紧。虽然它手感光滑,但她早就听说过机器或汽车车门挂住戒指,拽掉或折断手指的新闻。她以前从没戴过戒指。“什么也别多想,”她又警告他一番,“我不会做早餐的,我还没准备好当家庭主妇,至少现在没有。”
“知道啦,”西普里安说,“我来做饭。”
戴尔芬忍不住大笑起来。他当着她的面,连给面包上涂黄油这种事都没干过。在小餐馆用餐时,她会给他的面包涂好黄油,因为她觉得这是个颇具女人味的优雅的小动作。但她现在考虑过后,觉得或许不该再这样无微不至地对待他,让他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她将手指上的戒指拧了一圈又一圈,这是她的一件小盔甲,用来抵御路德教会里那些会密切关注她一举一动的妇女们。戒指会起一些作用,不过无法彻底堵上人们的嘴。她父亲就总给他们制造话题。当然了,好在她长大成人的那栋农舍远离镇中心,孤零零地矗立在乱糟糟的梣叶枫林里。这样唯一的好处就是她父亲的悲惨境遇,也就是她的不幸,不必总在众目睽睽下暴露无遗。
她担心自己迫切回家的冲动是个错误,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婚姻是个幌子。父亲会不会把西普里安发展成自己的酒友?杜松子酒,他可应付不来。一沾上那玩意儿,他的平衡技能可就毁了。不过,她确实别无选择,她太想念罗伊·瓦茨卡了,而且有一种令人不安的直觉在困扰着她。一连串情节夸张的画面在她脑海中不断上演——他性命垂危,就像《美女与野兽》那个童话故事中的父亲一样,渴望临终前见她一面;或是他醉醺醺地一头扎进屋后那条河里,溺水身亡。
戴尔芬和西普里安一路向南,驶向阿格斯。苍穹之下,生命力惊人的高茎草曾经举目皆是,现在已为数不多,但依然可见,在朝气蓬勃地起伏摇摆——在田埂上,在他们经过的泥潭边,在让人愉悦的河岸,但这条河有时从上游至下游的河水都会泛滥,毁坏半个小镇。田地里长着营养不良的小麦,因为遭受了灾害,露出一块块光秃秃的泥土,不断映入眼帘,漫无止境,望不到边。树上黏虫密集,巢穴就像灰色的网一样挂在树上。他们不时会经过一些废弃的房屋,有些没了窗户,有些在上了锁的前门上泼溅着一道勇敢而绝望的油漆。偶尔会看到加油站,油泵装在摇摇欲坠的小店门前。路边随处可见房屋的茅草顶和被雷击中的棉白杨。自始至终陪伴着他们的,还有亲切友好的单调乏味和耐得住性子的天空。天空像防水布一样,苍白无色,滴不下一滴雨水。
在临近镇子的时候,他们从沃尔德沃格尔肉铺门前经过——在两块田地间,一座粉刷成白色的牢固房子前,有两个人在奔跑。一个是穿着件耐洗的印花裙、围着围裙、脚踏女式高跟鞋的女人,另一个是大概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有着运动员般的体魄,一头乌油油的头发在空中飘动。两人从田地那头跑来,冲着肉铺前满是尘土的停车场后不远处的终点线奋力奔跑。他们几乎齐头并进,一边拼命甩着胳膊,一边大笑。突然,那个女人猛地向前冲刺,不过这样一来,她的步幅就变小了。她踮起脚尖,跳跃着奔向终点。车经过他们时,戴尔芬转头望了过去。女人的几缕头发从辫子里散开,在她脑后飘动,突然跃入视线的一条红金色相间的条幅宣告了她的胜利。她最先碰到了停车场尽头的围栏,把男孩击败了。戴尔芬转回头,给西普里安指路。
“你真应该看看那个女人,她可真能跑啊!前面拐弯。”
他们拐进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
“慢点开。”戴尔芬说。
这是条破烂不堪、崎岖不平的小道,有几处已被雨水冲毁,搅和过的泥泞晒干后留下不少泥坑和干痕。他们径直开向了饱受摧残的那座农舍——由三间昏暗的房间和一个突出的门廊组成,这里就是戴尔芬从小到大和父亲罗伊一起生活的地方。
开到门口时,他们恰好碰到罗伊正往门外走。他是个面色苍白、矮小佝偻的小老头,面相凶恶,长着小丑般的扁胖鼻子。他看到戴尔芬后,摘下了头上的宽檐软帽,捂住脸哭了起来,全身都随着啜泣声颤抖。他时不时拿下帽子,露出歪斜着抖动的嘴巴,再迅速用力盖回脸上。这是一段技艺堪称精湛的表演。西普里安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如此哭泣,即便在战场上。他吓坏了,掏出手帕,塞进了罗伊的手里,然后和这个老头一起坐在了门廊上。戴尔芬挺直肩膀,给自己壮胆般深深吸了口气,走进了屋里。
很快她就跑了出来,大口喘着气,一言未发。两个男人正投入地进行一场抽抽搭搭、语无伦次的交谈。她又跑回屋里,用最快的速度把窗户一扇扇推开,然后回到了车里。她从行李箱里掏出一条围巾,用“夜巴黎”香水浸湿,然后捂住口鼻,系在脑后。屋里深刻而恐怖的气味让她相信,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她的父亲已远非“酒鬼”二字可以概括,他的生活已经彻底颓丧。她从他身边经过时,朝他屁股下的椅子腿狠狠踢了过去。
“不要这样!”西普里安说。
“你给我闭嘴。”戴尔芬一边透过嘴上的围巾说,一边再次勇敢地踏进房门。
屋里的恶臭让她怒不可遏,仿佛受到了侮辱和冒犯。她以前也收拾过父亲的烂摊子,但眼前却是另一番乌七八糟的狼藉。她觉得他一定是故意弄成这样,好让她看看,没有她在身边时,他有多么绝望无助。地上蒙着一层霉菌,疏松发黑,食物、衣服、呕吐物和尿液都混在一起,再加上猪蹄的脚趾骨和细软的鸡骨头,都已腐烂发霉。搞不好还有生命垂危的狗爬进来过,死在了里面。屋里还有一层叠一层的昆虫外壳、发臭的老鼠屎堆和大概一蒲式耳已经发芽烂掉的土豆,可能是街坊邻居怕罗伊饿死才送来的。在所有这一切的表层,密布着生机勃勃、奇臭无比的霉菌,看起来像是神秘的涂鸦。戴尔芬感到一阵恶心,有气无力、摇摇晃晃地走出屋子,回到了门廊上。
“我得找把铲子。”她说着,用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比她父亲哭得还要悲伤。西普里安彻底惊呆了,在此之前,她行事向来沉着冷静、谨慎而友善,他完全没想到她也会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悲伤。西普里安过往的一举一动,包括在马尼托巴的戈尔菲尔德那次,和五金店老板亲热时被她现场撞破,都没能让她的眼眶湿润过。而现在,她的哭泣摧残着她的身心,让她几近崩溃,就像一场暴风雨,上下颠簸,声势越发猛烈,然后渐渐平息,随后再次袭来。她父亲就坐在那里,听着汹涌的波涛,头埋得很低,一副虔诚的模样,就像在专心致志地听一场布道。西普里安无法承受如此直白的情感流露。他坐在门廊的台阶上,挨着戴尔芬,小心翼翼又无限温柔地用两只手臂搂住了她的肩膀。直到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尊重她——她崩溃的模样让他深受触动。他之前只有在战场上偶尔目睹过这种场景,最顽强的战士离开人世时,才会让人如此悲伤。他开始轻轻地摇晃她,前前后后,低声安慰着她。
“别哭了,妹子。”他说。戴尔芬听到这个亲密的称呼,哭得更厉害了。虽然她明白,这意味着他对她的感情更像兄妹之情,而非情侣之爱,但恶心难受的她还是立刻开心起来。
“我不会有事的。”她听到自己脱口而出。虽然现在这么说很违心,而且她还想继续感受一下这种陌生却温暖的男性关怀,她还是没有忍住。
“我知道你会没事的,”西普里安说,“但你一个人搞不定。”
这是他说过的最动人的一句话了。不过,迄今为止,根据她对他的了解,他除了保持平衡,简直屁也不会。她心想,若是完全依赖他,注定会失望,但一想到独自一人清理那个垃圾堆,她哭得更凶了。
“我一个人确实搞不定。”她号啕大哭着说。
西普里安很欣慰,内心涌动着激烈的情感,他温柔而热烈地亲吻了她左侧红彤彤的太阳穴,那里滚烫地跳动着。他独自从战场归来后,一直孑然一身,一门心思锤炼平衡技术。他的兄弟们全都搬去了遥远的北方,住在克里人聚居的地方。父母都是酒徒,祖父母对此厌恶至极,选择了开,去寻觅一处安度晚年的地方。所有表亲都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是那种他一点儿都不想了解的生活。他现在确实,或者说一直以来都孤苦伶仃,直到此时此刻。这一刻,一切都超越了男女之爱,更加刻骨铭心。现在,他有了戴尔芬·瓦茨卡、戴尔芬的父亲,还有那股臭烘烘的气味。
那股臭味从房子里散发出来,无处不在。它就这样真实存在着,像邪恶的妖怪,阴魂不散。说不清为什么,这股味道放过了罗伊·瓦茨卡,他身上毫无异味。戴尔芬和西普里安把他扶到车里,开回了镇上。他们在主街一家旅店里开了间房,把罗伊留在了那里。他抱着一品脱最爱的杜松子酒,心满意足地蜷着身子。戴尔芬已经知会过西普里安,把酒夺走是没什么用的。他早晚还会找到,而且在寻找的过程中,他会陷入更糟糕的境地,惹上更大的麻烦或危险,总是难以脱身。他们两人买了两把铲子、一加仑煤油,又折了回去,开始铲除那些不堪入目的破烂,脸上都系了条浸透了香水的围巾。
“我一直不喜欢这个香水的味道。”西普里安铲出第三铲沉甸甸的难以名状的垃圾后,喘着粗气说。
“我再也不会喷了,亲爱的。”戴尔芬说。她现在可以毫无顾忌地使用这些爱称,因为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他们之间的似火激情不过是个深情的玩笑罢了。他们的感情是另外一回事——不完全是却又不只是家人。他们就这样,臭烘烘地待在一起。这股味道被惊扰后大发雷霆,向他们猛扑过来,和他们的胃展开殊死搏斗。时不时就有个人作呕,搞得另外那个也坚持不下去。戴尔芬是个意志极其坚定的人,西普里安也见识过战场上的血肉横飞,但在那一瞬间,揭开了一层恶心至极的污垢后,他们都冲出屋外,产生了同一个想法。
“我们能不能干脆一把火把整个屋子烧了?”西普里安说,眼神中流露着对那一加仑煤油的渴望。
“也许可以。”戴尔芬说。
他们把两三个装啤酒的板条箱拽进院子,吸了很久的烟。但最终,他们还是决定继续挖下去。虽然目前的气息让人头昏脑涨,戴尔芬还是为见识到西普里安挖铲拖拽的能力而感慨。他们把铲出的破烂儿在院子里摞成高高一堆,点燃后马上烧了起来。火堆散发出一股呛人的烟雾,最后留下一堆臭气冲天的灰烬。但这把火却洗涤了他们的灵魂。这下他们重新开始时更加愉快了,一边拖、运、扔、烧,一边不停地呕吐。到黄昏时分,他们举步维艰地处理完了一堆如同地层般层层堆积的浸透了尿液的商品册子和报纸。看起来罗伊·瓦茨卡曾经呼朋唤友到家中,一帮人把厨房旁的食品储藏室当成了小便池。一个人是不会祸害成这样的,西普里安说,但戴尔芬并不认同。
“我父亲就可以。”在火堆前休息时,她这么说。不幸中的万幸,这股气息似乎最终摧毁了他们的嗅觉。他们不再有任何不适——不渴也不饿,不疼也不痛,已经战无不胜,所向披靡。房子基本清理完毕了——但这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却要复杂得多。他们本以为恶臭的源头已在大火中化为黑色的焦油碎片,臭味却依然顽固地滞留在木板、墙纸和家具中。到底用什么东西才能把它彻底消除,而不是与其融为一体?他们不得不暂时放弃。火堆熄灭后,他们回到旅店,偷偷溜回房间,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浑身上下一定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回去一看,罗伊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幸好他们有先见之明,事先已奢侈地订好另一间有专属浴缸的房间。西普里安颇具绅士风度地说:“你先洗吧!”
“我做不到。”戴尔芬说。
“那我们一起泡个热水澡如何?”西普里安说。他们对彼此感觉都很亲近。于是戴尔芬放了洗澡水,还倒进去一小瓶芳香的洗发水。他们一起坐进去,互相擦洗身体,洗净头发。西普里安靠在身后的靠背上,叹了口气,戴尔芬坐在他双腿之间。他们就这样一起浸泡着。戴尔芬的脚趾不时会泼出些水,就再加些热水进来。那幅画面很性感,但并不色情,纯粹是肉体的融洽相处。两人都很享受这种赤裸相对的安逸,从中得到宽慰。虽然那股味道仍然萦绕在脑海中,他们却很感激可以清洗干净身体。他们依然感受得到它的存在,都很担心会丧失嗅觉的判断力。也许它已经或多或少地进入了他们的身体,也许他们明天一早会被赶出吃早餐的餐馆,也许在大街上会遭到排斥。他们把罗伊完全抛在了脑后。等到擦干身体,隔壁房间突然传来尖厉刺耳的声音,把西普里安吓了一跳。
“他睡觉打鼾。”戴尔芬说。
“这也是吗?”
“嗯。”戴尔芬说。她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没有半点难为情。西普里安也回过头看着她,她的身体紧实健壮、形态优美,一对乳房完美无瑕。西普里安心想,她就像奶奶以前给他讲的古老传说里的女人,像狐仙一样。她金黄色的乳房呈现完美的圆锥形,小巧的乳头是蜜色的。不过他没有要做什么的冲动,只是单纯地欣赏着她。
“我真希望自己是个画家,”他说,“这样就能把你画下来。”他拿起一条粗糙发硬的毛巾给她擦身体,“老天,你爸的动静真是太大了,我可能得去屋外头睡了。”
“听多了就习惯了,”戴尔芬说,“等习惯了,你也会觉得不可思议。把它当作大自然里的什么声音就好了。”
“是说他的呼噜吗?”
“就像暴风雨来了,有很大的湖,还有树。”
西普里安此刻听到的气急败坏的叫喊和翻来覆去的声响,完全和大自然扯不上任何关系,便深刻怀疑戴尔芬这一建议的可行性。然而,一旦躺下,在她身边蜷成一团,他就立刻被吸入睡眠的黑洞,做起了感官上可以清晰感知的梦。他梦到一棵棵树的枝干在狂风中嘎吱作响,发出噼里啪啦的断裂声;梦到自己身处咆哮怒号的湍急水流中,在大片浮冰间跳来跳去;梦到自己每次想开口说话,总会有个埋伏好的炸弹爆炸。
在梦里,他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向戴尔芬畅所欲言。
再次被卷入潜意识的暗流前,他的意识稍稍清醒了些,很好奇自己说了些什么——我对她说了什么?她知道了什么?他还未斗胆提起在马尼托巴那条河边发生的事,不敢问她看到了什么,没看到什么。还有这件事发生前不久的那个夜晚——他们也从未谈起过那一夜,他们注视着彼此的双眼,身体以一种远超彼此期待的方式缠绵。他们现在算相爱了吗?他们的关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吗?她真成了他妹妹吗?那么隔壁吵闹的酒鬼成了他的新爸爸?也许是那股气味在作怪,他心想,离天亮还早,它就已经蠢蠢欲动,让所有人都晕头转向。也许他们都受到了它强大的射程和火力的影响。他们会明白是怎么回事,第二天一早,就要跟它当面对峙。
他们沿着公路缓缓前行,就已感受到它扑面而来。它似乎已在房子周边安营扎寨。他们冲进屋里和它交战,却立刻败下阵来,撤退到屋外。仿佛他们从未触碰过这里,或者更糟糕的是,仿佛只是成功揭开了遮盖气味源头的盖子。西普里安觉得,恶臭依然是已被清理一空的地板散发出来的。
“或者是从地窖里。”戴尔芬像孩子般打了个哆嗦。
所谓的地窖,只不过是地底的一个大坑,就在食品储藏间下面。里面的地面上挖了个洞,安装了带合页的门,上面有个圆环,转动后就能锁上。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戴尔芬是绝对不会打开的。她和罗伊基本不会有富余的食物需要储藏进去。不过罗伊在里面的泥土墙上胡乱挖了个储物架,经常在上面存些酒。她记得,以前里面还有个大箱子,装些土豆或萝卜。除此以外,那里就是个可怕的蜘蛛窝。虫子和老鼠屎的源头大概也是那里。
“我不想看。”戴尔芬说。
“我也不想。”西普里安说。
“现在确实需要把这里烧了。”她下定决心。
“我们先抽根烟吧!”
他们回到啤酒箱那里,点燃了烟。房子从背面看去,那么低矮穷酸,似乎不可能容纳敌意如此强烈的凶猛气味。很久以前,戴尔芬曾把门框和窗框都刷成蓝色,因为她曾经听说,有些部落相信这种蓝色可以吓跑鬼怪。其实,她最期待的是一种可以吓跑酒鬼的颜色,但这种颜色并不存在。他们还是来了,贯穿她整个童年,一直持续到她展现聪慧的青春期。那时她参加了全州的拼词比赛,靠拼写syzygy(朔望)这个词获得冠军。她是单凭直觉拼对的,赛后还专门去查了它的意思。
说实话,戴尔芬确实天资聪颖——其实算得上全校最聪明的姑娘。她本可以获得去天主教学院就读的奖学金,但她很早就辍学了。一定是天上的行星,就像她拼出的那个单词一样,排成一条直线,不偏不倚地在各处投下阴影。真是不吉利的天象。见识了太多父亲的狐朋狗友后,她逐渐确信,在宇宙中心,主宰万物的力量并不是上帝,而是一种深深的死寂,是酩酊大醉的上帝不省人事后的静默无声。
她就是在这座门框和窗框涂成了蓝色的房子里明白了这一切。酒鬼们会大摇大摆地破门而入,毫不理会驱鬼降魔的符咒和让人目眩神迷的靛蓝色门框。就在这座房子里,她经历了一些事。她没有被强奸或抢劫,也没有比其他人遭到更多上帝的冷遇;没人威胁或强迫她违背自我意愿去伤害任何人;也没人打过她,让她丧失声音或语言能力。确切地说,在这座房子里,她听到别人哭诉了太多悲伤的故事,她见证了太多别人身上的不幸和灾难。更让她悲伤的是,她无力改变他们的命运。在她的一生中,灾难就像跌落在她身边的椅子一样,离她那么近,近到会打乱她的头发,却不曾触碰过她。
也许是由于母亲的早逝让她经历了一段异常敏感的时期。虽然那些不幸是发生在客人、朋友、熟人或陌生人身上,但戴尔芬对这些灾祸感同身受。曾有个小孩在大街上被殴打失明,从那以后连续几周,戴尔芬每晚都会做噩梦,梦到自己也瞎了,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路。或是可怜的性格开朗的瓦逊太太被丈夫抛弃后,想到要独自抚养九个孩子,选择轻生却自杀未遂,从此脖子上永远留下了一圈绳子的黑色勒痕。或是她的中学挚友克拉丽丝·施特鲁布突然害上了一种神秘的疾病。这些事情层出不穷,戴尔芬的脑子已经进化出了神经的自动开关,具备了下意识里拒绝光明与希望的本能反应。
她没有因此埋怨过上帝。从她明白上帝不会把母亲还给她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一切都是徒劳。在学校,每天她都要忍受被灌输二三十个谎言,厌恶透了,于是最后一年便退学了。“上帝是全善的。”骗人!“上帝是全能的。”好吧,有可能。但即便如此,显然不是永远都善良,因为他让她的母亲死了。永远仁慈?骗人!公平?骗人!眼观万物?他晚上真能抽空去看看她的手在床单下做什么吗?上帝真能进入她的头脑,为她不洁的思想感到悲伤?就算可以,他为什么只关注这些鸡毛蒜皮,而不是治愈母亲的病痛?这是哪门子的选择?戴尔芬数着谎言的数目,甚至记录在课本和图书馆藏书的空白处。说谎!又在说谎!她奋笔疾书,留下了太多笔迹,以至于在后来的五年中,修女们都告诫学生,若是看到有手写注释的书,都不要细看,立刻上报给她们。
她父亲却乐见其成。从他得知她放弃学业的那一刻起,他就放弃了生活。戴尔芬开始打工挣钱,他继续正儿八经地追求自己的醉梦人生。没错,也许她本不该如此聪慧,她承认这一点。也许,和那时干不了几天就要离开的各行各业的工作相比,还不如去忍受谎言的折磨。她在奥格乳业包过黄油;她负责过打鸡蛋,看到对已腐坏的臭鸡蛋进行硫化处理时目瞪口呆;有一阵子,她负责给饼干分类,放进铁槽里,靠饼干的碎屑果腹;她还在服装店开过扣眼儿,熨过衣服,洗过被单,双手被漂白剂腐蚀得起了水泡。这些活儿都枯燥无趣,且薪水微薄。更何况,她还住在家里,一半收入都要被父亲挪为己用。
她第一次把薪水分给父亲后,他悄悄出门买醉。到了下一次,他就把酒友们带回了家。刚在砖厂搬完砖的她浑身酸痛、灰头土脸,疲惫不堪地走进家门,看到他们正痛饮一箱奎宁水。虽然她已尽量不理睬他们,他们却闹得天翻地覆,把家里本就寥寥无几的食物塞进肚子,连最后一块火腿都没放过,还醉醺醺、跌跌撞撞地闯进她的卧室,而那里是她唯一的避难所。她抄起一把扫帚去打他们的腿,却打断了扫帚的把手。他们哄堂大笑,毫无离开之意,她感到一阵眩晕,眼前仿佛飘过片片雪花。最后,她终于下定决心把他们轰走。她走出屋门,来到柴堆前,拔起插在木桩上的斧头,气势汹汹地冲进了厨房。
“哎哟,罗伊家娃儿……”有个人嘲笑她。
她把斧头高高举过头顶,挥了下去,劈断了刚打出的方片A,然后又把斧头从木头桌上拔出来,再次挥向空中。她父亲尖叫起来。她举着斧头,也冲他大喊一声,吓得他醉醺醺地向后一跳,碰翻了牌桌,断定她一定是发了疯。吓破了胆的他仓皇地冲出房门,上气不接下气。牌友们紧跟着也四散而逃。在夜色中,他不知在哪里踩破了脚下薄薄的冰层,掉进水里,浑身湿透了,还得了肺炎,差点丧命。戴尔芬不得不辞去砖厂的工作,在家照顾他。举起斧头是她头一次对他暴力相向,让他久久无法释怀。在看到她穿着破旧的白色睡袍,气势汹汹地走进屋子后,他昔日所有的叫嚣都瞬间瓦解,“大叫着要杀死我”,他每次提起来,都虚弱而慌张地这样说。这件事成了戴尔芬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还有其他类似的事。就算这样,她依然狠不下心烧掉房子。她在这里长大,而且根据罗伊前后不一的各种说法,她母亲也是在这里生下了她。他说,就在厨房里,火炉旁边,那里暖和。
“我觉得我们还是得清理地窖。”她叹了口气。
“我正希望你不会这么说呢!”西普里安说,语气却很愉悦。他掐灭烟,双手拍了拍裤子,顿时扬起呛人的灰尘,不禁苦笑起来。戴尔芬想告诉他,她很欣赏他干体力活的劲头。这是这个镇上的人都很重视的一点,而她本人则为自己的忍受力自豪。不过,若是她能吐露心声,她会亲口承认自己曾把他视为一个连棵植物都养不活的百无一用的废物吗?也许吧!他们朝房子走去,她在脑子里纠正着这个想法,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弄错了。他是个艺术家,一个擅长平衡的艺术家。也许在表演时,他整个人会全身心地集中在那一件事上;也许他现在不必如此,才有机会展现日常生活中的其他才能。
若要找到地板上的圆环,他们先要铲去一层把地窖门口封死的混合物——里面有桃子罐头碎片、流浪狗的粪便以及和桃汁莫名黏在一起的散落的红珠子。撬去这层污物后,再用锤子敲打卡住的圆环。天色渐渐晚了,他们不得不先停手,找来个灯笼,花了些时间装入煤油,喘了口气。西普里安还煞有介事地修剪了半天灯芯,灯笼最终亮了起来。事到如今,他们也决心不半途而废,一鼓作气干完。最后,他们用一根铁棍和开罐器撬开了地板上那个装着合页的地窖门。
后来,当戴尔芬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总觉得那扇门是轰然炸开的,这当然不可能。只不过他们之前大大低估了要抗争的这股恶臭,原来之前那些气息不过是其在嗅觉上的烟幕弹罢了,这时现身的才是幕后真正的劲敌,是气味的真正源头。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立刻冲出后门,头晕眼花地倒在后院贫瘠的草地上,挣扎着打滚。
“苍天啊,那到底是什么啊?”他们缓缓移步到啤酒箱前,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点燃香烟后,西普里安马上说。他们像是被恶作剧的鬼怪扔到了屋外,甚至已记不清到底有没有掀开地窖的盖子。
“我觉得掀开了。”戴尔芬说。
“我觉得也是。”西普里安说。
“下面有人。”戴尔芬长长吁出一口烟。
“什么人啊?”
“死人。”
她说对了。下面的确有人,而且不止一个,甚至可能有三个。到底有几个,其实很难说得清。后来经过观察,西普里安觉得他们像是掺和在了一起。他们不知道把治安官叫来会有什么后果——罗伊到底干了什么?于是便重新打起已经千疮百孔的精神,壮着胆子回到屋里。他们憋了口气,急匆匆地进去,抓起灯笼,朝着敞开的地窖俯下身去,看了看,紧接着飞快跑出来,整个过程中都没喘一口气,一直跑到离屋子很远的地方才站住脚,直喘粗气。
“你看清楚了吗?”
“嗯。”
“是具尸体,对吗?”
“是一堆怪物。”
那些可怜的尸体确实变成了那样——舌头肥大,双眼圆睁,脑袋崩裂,浑身苍白肿胀,表面布满活跃的真菌,看起来花花绿绿,还有密密麻麻的各种生物繁忙地栖居其中,那一幕绝对让人过目不忘。它们被直立着塞在地窖里,周围有很多空酒瓶。
罗伊到底干过什么?
“这下该烧掉屋子了吧?”戴尔芬惊慌失措地问。
“不行。我们要这么干了,就会有谋杀嫌疑。就算我们烧了房子,治安官还是会来调查,或是直接把消防队给招过来。而且地窖也不可能烧个精光,我是说,如果下面的东西用火都烧不掉怎么办?那我们的麻烦可就大了。”
即便在这样一个非同寻常的时刻,戴尔芬还是被他不经意间说出的“我们”两个字打动了。他原本可以直接抛下她,让她独自应付她的父亲、臭气熏天的房子和地窖里那些会影响人生走向的尸体。但他还是陪着她,面对这堆烂摊子,连一句愤怒的话都没有。除了新发现的生活能力以外,他甚至可以称得上“忠诚”,戴尔芬心想,若他不和其他男人发生那档子事,我一定会嫁给他。也许,这种时候去衡量他成为自己丈夫的潜质确实很奇怪,但当西普里安站在她身边,皱着眉头,严肃地思考着,和她一起面对这个重大挑战时,戴尔芬发现他从未像此刻这样英俊过。他雕像般的脸颊是憔悴的,眼神是暗淡的,她却喜欢他此刻展露的沉重、认真和深思熟虑,喜欢他对待这件事的耐心。
“我们必须回去,把发现尸体的事告诉罗伊,”他郑重地说,“我们得先问问是怎么回事,戴尔芬。”
罗伊看到他们回来后,立刻怒不可遏地冲他们咆哮起来。他在床上翻滚时,无意中把自己紧紧裹在了床单里,以为是他们给他穿上了简陋的约束衣。以前他在一家疗养院戒酒时,经历过震颤性谵妄,治疗手段之一就是用一条又凉又湿的床单把他紧紧裹起来,还用别针把边边角角别好,然后就不再过问,任凭他独自承受一切,自生自灭。一个人在一间装了隔音板的房间里,像条蛇一样蜿蜒爬行,承受孤独。更何况还有蜘蛛从墙缝里钻出来,有大个的虱子在皮肤上爬来爬去。他说,正是那次治疗让他重回酒精的怀抱,而且再也没冒出过戒掉的念头。他的大脑做不了自己的主。
“那这个事你能接受吗?”戴尔芬说着,把他从床单里摊开,“你的地窖里有死人。”
“把我放了吧,我求你了!”罗伊哀求道。他的言行还是像往常那样惺惺作态、低声下气又颇为浮夸,“我要喝个痛快。能让我喝个痛快吗?”
戴尔芬露出顺从的样子,示意西普里安让他喝一小口来时路上给他买的威士忌。
“我们不能让你一下子喝醉,爸爸,”她说,“我们得跟你谈谈。你的地窖里有死人。”她又重复了一遍。
“会是谁呢?”他气鼓鼓地问。
“啊,我们不知道啊!”
“也许你可以描述一下他们的外貌。”罗伊看到那一品脱威士忌,眼睛里闪现着炽烈的火焰,立刻狡猾地温顺起来,“我可以问问,他们的样子吗?”
“很难形容,”西普里安说,他无助地望向戴尔芬,“有一个戴着平顶礼帽,我觉得像。还系着蝴蝶领结,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这么细想一下,应该是穿了套西服。”
“是黑西服吗?”罗伊突然警觉起来。
“戴尔芬,你觉得是不是有一个穿了黑西服?”
戴尔芬闭上眼睛,踱着步子,在脑海中回忆那惨不忍睹的一幕。“我觉得是,是黑西服。”她不太确定地表示赞同。
罗伊突然一个激灵跳了起来。还未等西普里安反应过来,他就从他手里抓走威士忌,往嘴里猛灌。戴尔芬和西普里安经过一番纠缠,赶紧又抢了回来。
“老天爷啊,老天爷啊!”罗伊用袖子抹了把嘴,绕着屋子踉踉跄跄地转了两圈,然后站在他们面前,摊开双手,“那是多丽丝和波基,还有他们的孩子!”
“什么?你说什么?”戴尔芬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着,他的头也跟着前后晃动。
“走开!”罗伊重重瘫坐在床上,伸手去抓威士忌,西普里安却把瓶口对准了自己的嘴唇。罗伊猛地起身,想要抓住瓶身,西普里安却高高举到他够不着的地方,炫耀般挥舞着。
“多丽丝和波基是谁?”
“还有他们的孩……是……儿子?”戴尔芬补充道。她认识这家人,但没那么熟。她的好朋友克拉丽丝是他们的亲戚。其实,戴尔芬这才记起来,克拉丽丝以前还给她讲过“波基”——也就是波特兰·查弗斯的一些事,一些龌龊事,起码不会让她为他的死感到遗憾。
“他们是客人,”罗伊恍惚地说,“是去参加葬礼的。”
“谁的葬礼?”
“你那个小姐妹克拉丽丝她爸爸的。当然了,也是我哥们。他生前希望死后不要办葬礼,想办个派对,毕竟是施特鲁布家的人嘛!只有我愿意给他开派对,那些一成不变的俗套葬礼,他都看了一辈子啦!只有我一个人愿意。”罗伊顿了顿,紧接着颇为骄傲地说,“可以说,我这样做是慈悲为怀。”
“也就你自己这么想。”戴尔芬说。
“我这个主人可热情大方得不得了,我们喝了一桶又一桶的啤酒。”罗伊的语气中带着热望和忏悔,说完后陷入了沉默。
“用租金买的。”戴尔芬怒气冲冲地说。
“啤酒的事不重要,”西普里安说,“给我们说说多丽丝和波基吧!”
罗伊像吓坏了的本分孩子一样,倒吸了口气,点点头,继续说了下去。
“过了几个星期,我们的确发现他们失踪了。”
“你们是谁?你那些整天烂醉如泥的流浪汉朋友吗?”
罗伊假惺惺地朝戴尔芬投去温和的责备目光,但他受到的惊吓太大,无法继续发挥细腻的演技。
“还有科兹卡、沃尔德沃格尔、曼海姆和兹布鲁格,我们所有人都发现了。当然了,我们也想知道他们去了哪儿。波基没再去过合唱团,他们什么东西都没带走,房子就空在那儿,一切都在原地,就连他们家的狗都是……还回来找过他们,死活都不肯离开储藏室。我的天啊!我可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罗伊弯下身,哭了起来,不过哭得并不凶,因为此刻他不需要观众。“我们还以为他们去亚利桑那州了呢!”他轻声翻来覆去地说。
戴尔芬和西普里安感到身体像僵直的木头一样,重重瘫倒在床上,就连最后一丝气力也离开了身体。他们想恢复些知觉,但还为时尚早,神经就像中了弹,完全麻木不觉。西普里安走进浴室,放上洗澡水,示意戴尔芬过去。他把威士忌酒瓶扔给罗伊,然后就关上了门,把他关在了门外。
“我们什么都不要想。”戴尔芬提议。
西普里安一言未发。他把洗澡水调得特别特别热,还加了些打折店买来的草莓味泡泡浴盐。浴缸中的水渐渐满了,水温也渐渐合适,他脱去戴尔芬所有的衣服,然后脱下自己的。他把所有衣服抱起来,堆在了房间的角落里,然后说:“这些都要烧掉。”他们一起坐进浴缸,在无限的呵护和无言的温柔中为彼此擦洗身体,然后互相依偎着泡在水中,以求安慰。他们不断放些水,再加些水。他们的皮肤越来越柔软,然后像海绵一样泡得发白,像蟾蜍皮一样皱了起来。其间罗伊来敲过一次门,但只是含糊不清地道了个歉,就走了。
“我想永远待在这个浴缸里。”戴尔芬说。
西普里安又加了些草莓味的泡泡浴盐,放了些热水。他们就这样坐着,一直坐着,坐到浴缸里的水都流光了,还在里面逗留了些时间。
现在他们需要考虑的是告诉谁和做什么的问题——他们还有家人,多丽丝和波基,以及令人不忍想起的孩子,他们一定还有家人在世。还要逼着罗伊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一想起来就生气。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审问了他。他东拉西扯,说了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比方说,他们从他口中得知,在葬礼后的守灵期间,他走失了,在一个废弃的鸡笼里睡着了,戴尔芬曾在里面养过黑色矮脚鸡。由于对克拉丽丝的父亲科尼利厄斯·施特鲁布的离世感到悲伤,他去了火车轨道旁的流浪汉聚集地生活。他觉得自己是在那里过了几个星期后,回到家里,他醉得神志不清,产生了幻觉。所以他可能确实听到了从房子的墙壁和地板传出的敲击声,甚至可能还有其他可怕的声音,但与此同时,他在视觉上也深受盘踞在电灯上和挂在墙壁上的一条条蛇的困扰,于是没去理会那些声音。
“那些响声最终消失了,”他小声说,语气平静,声音逐渐低弱,“不管什么声音都会这样……我告诉自己,之前一定是精神错乱了。”
“我们必须去报警。”西普里安沉着脸说。
“他们会逮捕爸爸吗?”
“只要不是他把人锁进去的……你没把他们锁进地窖里吧?啊?”
罗伊笔直而僵硬地坐着。他不知不觉张开了嘴巴,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让戴尔芬一度以为他要发病。他突然“啪”的一声闭上了嘴巴,然后义正词严地声明,他非常确定自己没有做出这种事。
“我觉得他们不会起诉他的。不管怎么说,我感觉整件事就是个意外。可能多丽丝和波基只是出于好奇,才下去把那种老式的地窖给他们的……”西普里安闭上眼睛才说出了后面的话,“……小儿子看。然后有人碰倒了架子上那些罐头,砸到了地板上的圆环。就是在开追思会的时候,他们被关在里面了。”
“我可没在那下面喝酒,”罗伊说,“一滴都没喝。”
“算了吧,谁知道呢!”
三人在紧张阴郁的氛围中吃了顿早餐,然后就朝警局走去。
治安官艾伯特·霍克是一种精致与粗犷的惊人结合。他精致的五官挤在一堆大块的松软肉球之间,鼓起的地方便是脸颊和下颏。头顶只有薄薄一层浅棕色头发,脸上的毛发却茂盛得很。胡须刮完不久,很快又会冒出新的胡茬儿。他的嘴巴就像小孩子一样脏兮兮的,经常黏着果汁或巧克力的污渍,但他在归整东西方面却很有一套。罗伊·瓦茨卡的歇斯底里让人头晕,他不得不踮起脚尖,轻轻将屁股下的转椅从桌前踢开,同时坐在上面纹丝不动。虽然他在眯着眼睛看戴尔芬时,就像个情场老手一样目光温柔,但在平日里,他冷漠的脸庞只是一张用来遮掩容忍和轻蔑的面具。
“快把那些尸体从我家弄走!”罗伊气鼓鼓地说。
若单看他的态度,外人会以为他家地窖里那些可怜的尸骨是成心闯了进去,死在那里,就为了存心伤害他。他怒视着霍克,活像霍克本人应该对此事负责。西普里安心想,这是很不高明的一招。
“来,还是坐下吧,”西普里安对罗伊说,并在他耳边轻声建议他闭嘴,“我们最好从头把这事捋一遍。”
“确实如此。”霍克治安官说着,把自己拉回到面前那张小木桌前。他抽出一张棕色的吸墨纸铺好,然后用修长的手指握起一支钢笔,还用左手抚了下苔绿色布面的笔记本,里面粗略记录着镇上的人给他提供的各种信息,“你可以开始了。”他点点头,翻开笔记本。
戴尔芬从头开始讲起,和西普里安交替着阐述了实际情况,将他们能回忆起的细节都尽可能叙述清楚,在治安官记录的过程中不时礼貌地停顿一下。在他们设法用最准确、最合适的语言来描述经历的每一步时,他似乎已经准备好要记录下每一个微妙之处。他的手时而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浓密的眉毛像两条浅黄色的毛毛虫伏在额头,表情呈深思状,静静聆听。他的专注使他们把了解的一切和盘托出——具体时间、光源、那股恶臭的强烈程度、他们自己的看法、他们对罗伊的担忧等。等到他们终于把治安官的思路带领到当下这个时刻,戴尔芬和西普里安感觉仿佛加入了一项艰巨的任务,疲惫不堪,前路却依然漫长。
随着霍克治安官沉闷而威严地站起身,戴尔芬这才想到,在成功竞聘到治安官这个职位前,他曾因为成功扮演亨利八世国王和福斯塔夫而名扬全镇。她看待他的心情很复杂,尊重中夹杂着怜悯。他曾无可救药地深深迷恋过克拉丽丝·施特鲁布,知道这件事的人也都知道克拉丽丝对他充满了愤怒和鄙夷。他追求了她很多年,写了不少自哀自怜的情诗。他的单相思已成为镇上老掉牙的笑柄,只不过碍于他治安官的身份,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
“我们现在就展开调查。”他正式宣布,然后走向办公室的里侧。那里有个小房间,存放着很多和他的特殊身份相匹配的工具——手枪、卷尺、拦截交通的示警红旗、一沓沓笔记本和文件、摆着好几把来复枪的架子。他仔细挑选了需要的几件,给副手留下一张密密麻麻的字条,便带着他们离开。
“罗伊坐我的车。”他明确指示。罗伊顿时感到荣幸和畏惧一齐袭来,赶快钻进车,坐在了副驾驶座位上。西普里安和戴尔芬则开车跟在后面,隔着一段郁郁寡欢的距离。等开到房门前,从车里出来后,戴尔芬特别注意到治安官准备的装备中有一只隔离口罩,他在往屋里走时戴上了它。他没有浪费气力和他们交谈,硕大的身躯在狭窄的房屋之间迅速而步态优雅地穿梭,很快就到了食品储藏室门前。霍克治安官打开了地板上的盖子。只见他撑着盖子,匆匆做了些笔记,然后从后门走进院子。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可能是在平复翻江倒海的胃,或是镇定一下情绪。其他人都在不远处站着,默默等待。
“我现在还不能准许你回家住,”他终于开口对罗伊说,“我要先询问一下事发当晚来过你家的其他人。鉴于你们二人的付出抱有可以理解的极大热忱,”他又对戴尔芬和西普里安说,“你们大概都看到了,也毁坏了一些谋杀证据。你们都是重要证人,我必须要求你们留在镇上。”
他们都答应了,治安官便开车离去。罗伊说,他需要找个地方,一个人静一静,便朝河岸走去。戴尔芬竖起拇指,朝嘴唇做了一个倾倒的动作,暗示他在河岸边的树底下总藏着几瓶酒。她和西普里安卸下他们那辆“迪索托”车上的东西,在离屋子尽可能远的地方搭起帐篷。然后戴尔芬嘱咐西普里安去看着罗伊,好确保他不会酩酊大醉,然后一时心血来潮跳进河里游泳。她自己开车去镇上,买些日用品。
有一种似非而是的事实难以解释,那就是一个人曾经体验过的快乐日后也会将其置于死地。虽然罗伊·瓦茨卡的一举一动都透露了他不过是个每天都醉醺醺的酒鬼,但他确实不只如此。他是个浪漫得一塌糊涂的人。这辈子,他曾经深深爱过,甚至可以说无私地爱过,耗尽了他这个非同寻常的波兰人心中的无限柔情。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爱过的那个女人就是戴尔芬的母亲——明妮。但除了罗伊手中的照片,没人亲眼见过她本人;除了罗伊讲述的故事,也没人对她有更多了解。然而那些故事却让她鲜活地存在于小镇人们的记忆中。也许她有个隐秘的自我是同样热烈地爱着罗伊的,但在她模糊不清的几张照片里,却几乎没有任何彰显爱情的迹象。有张照片里,她斜侧着身体,背对着镜头,双唇紧闭,眉头像是有所戒备地皱了起来,或只是直射的阳光投下的暗影。另一张抓拍到了动态的她,所以很不清楚,整张脸笼罩在一抹朦胧的灰色光线中。而在第三张照片里,有只鸡扇动着翅膀,腾空而起,她迅速伸出手去抓鸡,所以五官都被鸡翅膀和她的头发遮住了。
然而,在她离世后,罗伊却深陷对这些照片的迷恋中无法自拔。有些夜里,他会在梳妆台上点燃一排许愿蜡烛,不急不缓地喝着酒,和她说着话,一直喝到可以从酒杯底听到她的声音。烛光闪烁,照亮了他视若珍宝的老照片,他可以从中清晰地看到明妮的脸,想起曾经她一听到他的话,眼神就会变得柔情似水。但罗伊该如何面对这记忆中的欢喜?既然再也无法亲身感受,又该将它如何安放?明妮刚离开的头几年,戴尔芬还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婴儿,罗伊沉浸在无法言说的悲痛中,不停游走于酒精的麻痹与现实的清醒之间,那时的他还有健康的肝脏,酒后还有恢复能力。他不断让自己醉得一塌糊涂,即便在实施禁酒令的那些年也不例外,方法就是改变宗教信仰,加入普世教会合一运动。无论是护发素、橘花水,还是各类止咳糖浆,甚至女人每个月都喝的红糖姜水,都会加剧他的悲痛,让他摸起酒杯。日复一日,他渐渐搞坏了健康的肝,却以为麻痹的是自己的心。
随着父亲喝酒的原因越来越多是出于对酒精的渴求而非对母亲的怀念,戴尔芬长到了十岁。从那以后,父亲留给她的印象基本定格为烂醉如泥、形容枯槁的醉汉,而母亲却一直在梳妆台上的照片中保持着青春和神秘。模糊的动作,朦胧的鸡,都让她看起来如此生动鲜活。她到底是怎么死的,罗伊永远不会透露一字半句。镇上也从没有人把她拉到一边,为在她耳旁悄悄吐露了这个秘密而心满意足,这让戴尔芬一直难以置信。不过既然从没有人这么做,她也就此断定确实没人知道。既然解不开这个谜,她的心思便飞快跑开,构造自己的白日梦去了——她通过日常物品编写母亲的故事,在树叶的阴影和云朵的轮廓中勾勒她的模样。
不过有些事戴尔芬还是可以确定的,比方说,虽然罗伊从未亲口印证过她的猜测,但她相信自己房间里那个小壁橱里的东西一定是明妮留下的——漆面的五斗橱、一张海浪冲击岩石的照片。她最珍视的是个木头的雪茄盒,里面有颗白色石头,用薄绵围巾上撕下的一块布头包着。有时候,如果太想念母亲,她就会打开盒子,一股淡淡的雪茄和雪松木混合的芳香转瞬飘散。通常在傍晚时分,当阳光斜斜地照进她那间狭窄卧室的西窗,戴尔芬会隆重地将围巾缠绕在手腕上,将白石头放进嘴里。她躺下来,吮吸着石头,用舌尖熟悉它圆滑的边沿,将围巾从手腕上反复解开系上,在白色的薄雾中得到安慰。
等到了十二岁,她把石头放回盒子,戒掉了这个习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成熟的意识,意识到自己缺失的是什么。有时看到别的女孩和妈妈在一起,她会觉得头昏颈痛,但她忍了过来。每当她想接触一位年长的女性——老师或朋友的妈妈,她总是固执和害羞到不愿行动。但这种需求一直都在,有时被她藏在心底,有时却很迫切,尤其是日子艰难的时候。现在,戴尔芬开着车向镇上驶去,庆幸她和西普里安与恶臭经过一番殊死搏斗之后并未把房子烧为灰烬,因为她很想念罗伊留存的母亲的照片,就在黑色漆面五斗橱最上层的抽屉里。她很想再看一看,再感受一下那种熟悉的神秘。她还抑制不住突然想打开雪茄盒、拿出白石头的冲动,这种几乎是生理上的需求困扰着她。她盯着前方的路,许下了一个无法实现的儿时单纯的梦想:希望有那么一瞬间,她可以拥有超能力,能够清晰看到母亲的面容,只要一次就好。戴尔芬就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渴望之中,走进沃尔德沃格尔肉铺,见到了伊娃·沃尔德沃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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