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米莉安而言,选择活着是个非常简单的决定。她并不需要用未来的种种美好与可能来鼓舞自己。她眼前不会浮现出荡着秋千的孩童,庭院里玩耍的小狗,或者金色池塘上泛起的粼粼波光。
不,米莉安的世界单纯无比,她选择生,仅仅是因为怨恨与愤怒——这强烈的情感驱使着她又一次打破了自己的计划。
她真的动过自杀的念头。
而其原因也正如哈里特所分析的。
她的生活简直就是一坨屎。她是命运的婊子,是趴在粪便上津津有味地享用大餐的苍蝇,是把一根漂亮的香蕉渐渐吞噬掉的黑色霉菌。
她认为自己的死理所应当。
躺在冰凉的瓷砖上,米莉安感觉着放在胸口的手枪。只需轻轻旋转枪体,她就能让枪管对准自己的下巴,可是这个简单的动作她照样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她用拇指向后扳动击锤,这样开枪就容易多了,只差一个小小的动作。为了确保不会失手,她将枪管抵在了下巴上。
可就在这时——
她看到了浴室门缝下方的影子。
两道黑影,那是哈里特的两只脚。
她在门外偷听,米莉安顿时明白了。
这让她怒不可遏。
要死的人是她,因此这一刻只能属于她一个人。况且哈里特之前把她的自杀说得那么高大上,仿佛那是足以令万人敬仰的壮举,可如今她却躲在门外像中了彩票一样暗自窃喜?
她举起了枪。她从没想到一把枪会如此沉重,压得她胳膊上的骨头和肌肉都近乎断裂。但她借助破碎的镜子,将枪口对准了门。
她没有瞄准,也没有细想过哈里特会站在什么地方。她这一枪完全是随意的,至于能否打中目标,听天由命。
她开枪了。砰!
几秒钟之后,门外传来含含混混的几个字(地毯,面条。鬼知道是什么意思),随后便是轰然倒地的声响。
米莉安越过尸体。她费了半天工夫才挪到这里,因为她的身体像喝醉了酒一样不受控制。从浴室里出来之前,她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她的脸犹如一个塞满垒球的枕套,而她原本就苍白的皮肤与那已经干涸的鲜红的血迹更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本身看起来就像一宗谋杀案的现场。
但她还活着,活着站在哈里特的尸体前。
这矮矮胖胖的女人躺在地上,嘴巴张着,血和脑浆流出来,浸透了地毯。
米莉安低头看着哈里特戴着的手套。
“我最终还是知道你是怎么死的了。”米莉安说。她的声音呜呜啦啦,嘴巴里像塞满了石头和糖浆。她想大笑一场,可她无法承受由此带来的疼痛。她咳嗽了几声,胸口嗡嗡作响,好像整个肺都要从喉咙里吐出来,或者从屁眼里面拉出来。唉,她浑身上下已经找不到不疼的地方。
她轻轻推了推哈里特,心里甚至隐隐希望这小拿破仑能突然坐起来咬她的脚后跟,可这种复活的桥段并没有在这个女人身上上演。
现在,该去找路易斯了。
米莉安并不相信自己能救他的命,但她知道不幸发生时,她就在现场,这是灵视告诉她的。
可问题是:他在哪儿呢?
不,等等,第一个问题应该是:什么时候?
米莉安忍痛弯下腰,从哈里特的黑裤子口袋里翻出了手机。
下午4:30。
再过三个小时路易斯就要没命了。
米莉安拿着手机,蹒跚着穿过一间有着七十年代装修风格的脏兮兮的厨房,从一扇半开着的纱门走了出去。室外,灰蒙蒙的天空笼罩着一望无际的松林,每一棵松树都像一根生了锈的铁针直插云霄,每一棵都像查理·布朗的圣诞树。
一条碎石路绕着摇摇欲坠的小屋转了一圈,而后直通向松林里。
虽然没有篱笆,但附近仍然竖着一根篱笆桩,桩头上落了一只肥嘟嘟的乌鸦,正好奇地盯着米莉安。
“我这是在哪儿?”她对乌鸦说。乌鸦拍打着油乎乎的翅膀飞走了。“真不是好鸟。”米莉安摇摇头说。
行了,好好想想,她心里说。这里应该就是新泽西州有名的松林泥炭地。它究竟有多大呢?撑死了也就一百万英亩的松林和沙壤土。而路易斯死在一个灯塔里。新泽西州的灯塔并不多,可能只有一二十座。三个小时的时间跑遍这二十多座灯塔?好吧,我会尽力而为。不过首先我得离开这片松林,那应该也就是转个弯的事,但这个弯,可能要走好几英里。
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不!根本没有不可能那回事!她想。我在现场,不管用了什么方法,总之我赶到了。命中注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而我命中注定会出现在那座灯塔中。好好想想!
可她无法思考。她的大脑走进了死胡同,就像不停撞着窗玻璃的蜜蜂。也许疼痛让她变得迟钝,也许震惊与创伤妨碍了她的思考进程。
米莉安四下寻找着指示牌。如果上天要她现身灯塔,那么上天就应该给她指示。
她手中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铃声伴随着振动,米莉安吓了一跳,差点像扔手雷一样把它扔到树林里。
不过幸运的是,她克制住了这种冲动。她看了看手机屏幕。
弗兰克。
她心里一阵激动,毫不犹豫地接通了电话。
“什么事?”她问,并尽量模仿着哈里特生硬冷淡的语气。她疼痛的喉咙和肿胀的嘴唇似乎帮了不少忙。
“那女的怎么样了?”弗兰克问。这里手机信号不太好,但不影响通话。
“没怎么样。”米莉安说。她随即又补充了一句,“那一针力道挺猛的。”
弗兰克顿住了。
该死!废话少说,言简意赅才是哈里特的风格。
“你没事吧?”弗兰克狐疑地问。
“我没事。”
“你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说了没事。”
又是一阵停顿,“但听着可不像,你似乎想收拾那小妞。”
“别烦我!”
“好!好!天啊,吃枪药了吗?”
米莉安咬了咬牙,也许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你们在哪儿?”她问。
“我们抓到那个卡车司机了。我差点忘了他是个大块头,打了两针才把他放倒。英格索尔用凯雷德拉着他呢,我要去处理他的卡车,把它烧掉。”
“你们要把他带到哪儿?”
“英格索尔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非要找个高一点的地方。他说马上就有风暴来临,他想利用风暴的力量,呃……他是怎么说来着?观什么天象。我们听说有座灯塔正在整修,好像是要往里面装一个新的大信号灯,或者换个其他什么零件。”
“灯塔在哪儿?”
“你问这个干吗?”
妈的!你说我干吗?
米莉安紧紧闭上眼睛,咬了咬牙说:“这跟你没关系。”
“哦,抱歉,”弗兰克说,“呃,好像是在巴尼加特,长滩岛。听着就不像是好地方,估计到处都是死鱼和医疗废物。”
“我该挂了,那小妞要醒了。”
“替我亲她一口。”弗兰克说。
“别这么可爱。”
米莉安挂断了电话。
身体上的疼痛依然存在,但她已经毫不在意。米莉安感觉犹如重获了新生。这时,远处天边传来了隆隆的雷声。
经过几次深呼吸,米莉安精神振奋了许多,她大步走上了碎石路。大概走了十来步,她又转身回了小屋。
半分钟后,她再度从屋里走出来,一手拿着手枪,一手拿着日记本,而手机已经装进了口袋。
尽管步履蹒跚,但米莉安目光坚定,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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