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期还在持续。绵绵细雨不停地下着。
庭院里湿润的草丛中,一只蟾蜍正慢吞吞地爬动。
樱树、枫树、松树的绿叶,以及鸭跖草、萱草的叶子都被雨洗刷得发亮。由于没有风,树叶和草丛几乎纹丝不动。如果雨势大一些,下落的雨滴打在树叶和草丛上,或许会使其摇曳摆动;但现在细雨如丝,雨滴也细得如同针尖,即便滴落在树叶和草丛上,也不能使其晃动分毫。
唯有积攒在叶尖的雨滴慢慢变大乃至掉落时,叶子才会失去平衡骤然翘起,摇晃几下。而下落的雨滴打在下方的树叶或草丛上时,也才会引起晃动。
此时晴明家庭院中在动的东西,只有这些晃动的树叶和草丛,还有那只正在爬行的蟾蜍。
晴明和博雅正坐在屋外的廊檐下喝酒。
晴明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狩衣。
按理说,狩衣吸收了潮湿的水汽,重量应该会增加,但穿在晴明身上却是轻飘飘的,仿佛微风吹过,袖子也会上下翻飞似的。
“我真希望这梅雨季赶快结束啊,晴明……”
身穿黑袍的博雅饮尽杯里的酒,喃喃自语。
“这绵延不绝的蒙蒙细雨虽有一番风情,但下的时间这么长,真是令人格外想念月亮,今晚刚好是农历十六的明月夜。”
博雅放下酒杯。随侍一旁的蜜虫往他的空杯内斟上酒。
他从屋檐下抬头看向落雨的夜空,叹了一口气。好像他望去的方向,本来应该有轮明月高挂在那里似的。
“满月自然是美的,不过变成缺月时,也别有一番风情……”
晴明说完,嘴边还带着一丝微笑和酒气。
“由盈转缺,再慢慢地消失不见,月亮的这种变化实在令人有伤怀之感,确实颇有意趣。”博雅点点头说。
“博雅啊,虽然我刚才用了缺月这样的形容,但月亮逐渐亏缺,乃至消失不见,不过是人眼看见的变化而已。实际上,那不过是月亮逐渐隐匿于自己的影子当中,是一种自然现象,月亮本身并不会消失,始终都是圆的,正如我们在满月之夜所见的样子。”
“是吗……”博雅点了点头。
“你说的或许没错,不过晴明,这样的说法听起来总觉得缺乏情趣。”博雅自言自语般说完,再度端起酒杯送至嘴边。
“你作为阴阳寮的天文博士,有这样一番言论自然是无可厚非,不过在我听来,就是觉得没意思。”博雅说完,一口饮尽杯中的酒。
“博雅啊,说起来……”
忽然,晴明似乎想起某件事,开口说道。
“什么事,晴明……”
“我之前没跟你说过吧,其实今天,东三条大人会来我家做客。”
“兼家大人要来啊。”
晴明口中的东三条大人,指的是时任太政大臣藤原兼家。
“他为何事而来?”
“情况好像颇为紧急。今天早上,他遣人过来传话,说是有一件十万火急的事,务必要登门拜访。”
“这样啊……”
“我说今日已和源博雅大人有约,可能不便相见。结果对方回复说,如果源博雅大人愿意,可以一起见面,所以我同意了,你不介意吧……”
“是不介意,不过,到底是什么事?”
“究竟是何事,我也不清楚。”
“如果是兼家大人,是不是他和某位交往的小姐之间发生了什么麻烦事,所以向你求助?”
“如果只是男女间的情爱之事,不可能特地来我这里吧。”
“那到底是什么事?”
“听他本人怎么说吧。车子好像已经到了。”
晴明说完不久,蜜夜就前来通报:“藤原兼家大人已经到了。”
然而,来人并非兼家本人。
带着随从前来的人,是一名丰神俊朗、约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
“在下藤原道长。”年轻男子说。
藤原道长是藤原兼家的第五个儿子,后世称他为“御堂关白”,是一位权倾朝野的大人物。
“初次见面,久仰大名。”道长毕恭毕敬地向晴明问候。
“博雅大人也是许久未见了……”随后,他也向博雅点头致意。
仔细一看,和道长一同前来的三名侍从中,有一名双手捧着一个用锦缎包裹着的四方形物件。
众人从廊檐下离开。进入屋中后,道长屏退了一干侍从。于是屋里只剩下晴明、博雅和道长三人。蜜虫和蜜夜也跟着退出了房间。
道长的面前,放着刚才由侍从捧着的锦缎包裹。
“您到寒舍有何贵干呢?”晴明问。
“关于此事,我想还是由家父兼家向您说明比较好。”
道长一边说,一边伸手解开包裹。最外层的锦缎揭开后,露出了一个未经漆染的原木盒子。
“二位请看……”道长说着,随即掀起盒盖。
“天哪……”博雅发出惊呼。
原来木盒里装着的,竟然是一颗人头。
“兼家大人……”博雅叫道。
木盒的底部放着一张矮矮的台座,而搁在台座上的,正是博雅和晴明都熟识的那位藤原兼家的头颅。
而且——
“哟,晴明啊,以这副鬼样子前来拜访,真是不好意思。”
木盒里的人头不但活生生的,还会动,会讲话。
“两日前的早上,我在家中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过去一看,才发现家父已经变成了这样……”道长的声调没有丝毫波动。
两日前的早上。
“道长——”
道长突然听到兼家的叫唤。
“喂,道长,你来一下。快来啊!”
道长是藤原兼家的第五个儿子。他还有两个同母所生的兄弟道隆和道兼,但那天只有他在家。正因如此,兼家才会叫唤道长。
兼家的叫唤声听起来很慌乱,声音虽大,却又像深怕引起别人注意,压得很低沉,而且音调听起来非常急迫。
于是道长匆匆赶往兼家的卧房。推开房门,就看见兼家从寝具内露出头脸,正朝自己看来。
奇怪的是,盖在兼家身上的被子竟然一片平坦。一般说来,盖在人身上的被子应该鼓成人身的形状才对,但兼家身上的被子看上去却贴着底下的褥子。
“父亲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道长跪坐在兼家的枕边,掀开被子后,才发现兼家的身体已经凭空消失,只留下最上方的一颗头颅。
“父亲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道长抑制不住惊呼,连忙问道,“您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到底发生了何事……”
“我怎么知道。”兼家虽然也惊慌失措,仍向道长讲述了事情的由来,“今天一早我醒来后,就已经变成这副样子了。”
通常情况下,人如果失去躯干只剩一颗头颅的话,应该会死。但只有头颅没有身体的兼家却还活着。
不仅如此,他还完全没有疼痛之感,颈部的切口也没有流血,这一点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就在两人不知所措时,兼家突然发出惨叫。
“好热……”
“好热啊……”
兼家感觉自己浑身发热,就像是被架在熊熊烈火上炙烤一样。可是,那炽热难耐的身体却根本不存在。
过了不久,兼家再次发出呻吟。
“痛……”
“好痛啊……”
“我全身上下痛得好像被尖枪刺穿一样……”
道长眼看父亲受苦,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在地狱的火焰之山被炙烤,在长满针尖的山里翻来滚去,原来竟是这种滋味?”
兼家痛苦地呻吟喊叫了一阵子,炽热和疼痛的感觉不知不觉间消退了,但只有头部没有身体的情况没有丝毫变化,两人对此束手无策,也不知道究竟是何原因。
“父亲大人,我去请大夫或寺里的和尚来想想办法,您看如何?”道长问。
“不必。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这副模样。”兼家说。
在两人都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情况下,太阳渐渐落山了。兼家再次痛叫起来。
“热……”
“好热啊……”
“痛……”
“好痛啊……”
兼家此时所受的痛楚,和早上的情形一模一样。第二天,情况依旧没变,而且再也瞒不下去了。
兼家起初非常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模样。
“如果是生病,请大夫开药治愈便是。若是难缠的咒术,是不是请和尚或阴阳师解决比较好……”道长这样劝道。
“让外人看到我这副模样,要是不慎传到了外头,我以后还怎么进宫觐见。”兼家没有同意,“事情既然是突然间发生的,指不定到了明天就会突然复原呢。”
然而一天过去了,兼家仍然没有恢复原状。
第二天请了和尚过来查看,情况依然没有得到改善,终于到了第三天——
“对了,还有晴明,去把安倍晴明叫来……”兼家突然叫道。
“这种事情让晴明来处理最适合了。去把他叫来。啊,不,不必叫他来,应该我们亲自去他府上拜访。”
兼家说着,即刻差人往晴明府上递了拜帖。
“这就是我们今日前来拜访的缘故。”道长说。
“对于这一变故,您心里可有什么头绪吗?”晴明向兼家问道。
“没有。”兼家立刻回答。
“您作为当事人可能不会在意一些细节,但在旁人看来或许就是事情发生的端倪。无论是多么细微的琐事都行,希望您说说看……”
“没有。”
“真的没有吗?”晴明俯视着兼家的脸。
“晴明,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
兼家无法低头或转头躲避晴明的注视,只能将视线移开。
“那么,您有没有接触过什么不好的东西呢?”
“……晴明啊,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快帮我想办法把身体复原好不好?你这样追问,不等于病人不把受伤的原因告知你,你就无法医治吗?但不管病人是因为摔倒弄伤手臂,还是因为自身缘故弄伤手臂,你应该都有办法治疗吧?”兼家把视线瞥向一旁,说道。
“兼家大人,”晴明把脸移到兼家视线的正前方,对兼家说,“您不能这样耍脾气。”
“我……”
“看来您心里有数。”晴明说。
“有是有……”兼家无奈,只能点头应是。
“那么到底发生了何事?”
“是纪长谷雄大人……”
“您说的,是那位文章博士?”
“对。”
纪长谷雄是一位生于承和十二年(845)的文人,距离晴明目前所在的时代相当久远。
他是菅原道真的门生之一,早已离世多时。关于他,在某本古籍上有这样的记载:“学遍九流,艺通百家,朝野不可或缺之人。”
“这位长谷雄大人在朱雀门上和鬼怪玩双六棋的故事,你知道吧?”兼家问。
“知道。”晴明点头。
“我听说长谷雄大人最后赢了那盘棋,然后鬼怪就给了他一位绝世美人……”博雅说道。
长谷雄得到绝世美人时,鬼怪还特地警告他说:“你听好,无论发生什么事,一百天之内,你绝对不能动这女子一根汗毛。”
但是就在第八十天的晚上,长谷雄还是忍不住触碰了那位绝世美人。结果美人的身体当场化作一摊清水,只留下衣服,就此消融得无影无踪。
鬼怪来到现场后,潸然泪下,说道:
“哎呀,你怎么这么不听劝啊?为什么就不能遵守约定呢?这位美人可是我搜集了一千具女人的尸体,从每具尸体的身上提取最完美的部分,好不容易才完成的杰作啊。你只要稍微忍耐一阵子,她就会变成真正活生生的美人啊。”
流传下来的故事里是这么描述的。
“唉,我也曾想得到故事里的那位绝世美人啊,晴明……”兼家向晴明说道。
大约一个月以前,在某个月色明亮的晚上,兼家在自家的廊檐下念起了上述故事。
念完后,兼家十分感慨地自言自语道:“啊,这世上有没有这样的绝世美人呢……”
当天夜里,兼家刚刚入睡之时,听到耳边传来人的说话声:“有啊……有这样的绝世美人呢,兼家大人……”
低沉的人声在兼家的耳畔窃窃私语,如同泥水煮沸时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响。
兼家忽然清醒过来,发现枕边坐着一位老人,透进室内的明亮月光落在老人的身上。
他满头蓬乱的白发,脸上布满了皱纹,还有一把长长的胡须。这是个双目发出黄光的老人。
“你,你是何人?”兼家从被褥中撑起身子。
“老朽名叫芦屋道满……”老人回答。
“你叫道、道满?!”兼家显然知道这个名字。
眼前的老人是一位法师阴阳师。
“我刚才途经府上,听到里头传来有人在讲故事的声音。细听之下,发现原来您很希望得到一位绝世美人啊。”
“你听到了?”
“是。”
老人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扭曲可怖的神情连妖怪见了恐怕都会自叹弗如。
“就让老朽来为您准备那位美人吧。”
“你说什么?”
“您没听清楚吗?老朽是说,由老朽来为您准备那位绝世美人。”
“但、但是,我所说的绝世美人,可不是那种普通的美人啊……”
兼家想要的,是鬼怪制造出来的美人。就是传说中提到的,鬼怪从一千具美人尸体上搜集各自最完美的部分,拼合而成的绝世美人。
这些美人想必都是年纪轻轻就已丧命,抱着对这人世间的极度不舍,哀怨地香消玉殒。
兼家真正想拥有的,就是这份来自一千位年轻美人的遗憾与不甘。那白皙光滑的冰冷肌肤上,应该凝聚着众多死去的美人的怨念,把它拥入怀中——兼家正是对此产生了欲念。
“您的心意,我全都明白,兼家大人。”道满笑道。
“道满,你、你的意思是,你能为我制造这样的绝世美人?”
“怎么可能……”道满露出一口黄牙嗤笑道,黄牙之间是一根摆动的红色舌头。“我能让您和朱雀门的鬼怪玩一局双六。”
“那样的事你办得到吗?”
“当然。”
安排他和鬼怪下棋,兼家相信道满应该办得到。眼前的老人身上似乎拥有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
不说别的,光是那长发蓬乱的外表,就让人觉得比起人,他应该更接近鬼怪或魑魅一族。
“可是,你要什么报答?你为我做这种事,到底想得到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你这么说,反倒让我无法相信你了。”
“不,不,我并没有说什么都不想要。只是,兼家大人可能无法理解我想要的东西……”
“你说说看。”
“我想要的是人心。”
“人心?”
“在下向来以啖食人心的阴暗为生,兼家大人将你心中的阴暗作为报答,供奉于我即可……”
“我不明白。你说清楚一点。”
“那么,能不能让我在一旁看你和鬼怪下棋?”
“看我们下棋?”
“是,兼家大人和鬼怪下双六时,请允许我在一旁观战,当您内心动摇之时,便是我大饱口福的时候。”
“何必说得这般复杂。总之,只要让你在旁观棋就好了吧?”
“没错。”
“既然如此,那就好办。随你吧。”
“明白了。”
七日前的夜里,兼家瞒着家里人,只身一人离开了宅邸。
在大门外等候的正是芦屋道满。
兼家半信半疑地跟在道满身后走着,心中既感到不安,又满怀期待。
太恐怖了。深更半夜,自己居然敢和这个妖异可疑的男人在一起行走。
为什么要跟他来呢?
这会不会是一场骗局?
自己是不是上当了?
除了这些不安,兼家还抱有一种与之全然相反的忐忑——万一这一切都是真的呢?如果并非骗局,那么自己此刻正要去和鬼怪见面。
没有跟任何人提及此事,就这样独自一人赴约,究竟是好是坏?
“您的心正在颤抖呢……”道满喃喃道,“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人心的这种恐惧和不安对我来说,正是无与伦比的美味。”
不久,道满带着兼家抵达朱雀门。
门边立着一道梯子,两人顺着梯子登上楼门。
楼门上放着一盏灯台,灯台上点着明亮的灯火。旁边坐着一名青年男子,身上穿着一件看似清凉的白色水干。
男子容貌俊美,约莫二十出头,肤色白皙,有一双细长的眼睛。
兼家不认识对方,心想:难道这名男子就是住在朱雀门的鬼怪?
男子面前搁着一张双六的棋盘。
“兼家大人,快点坐下吧。”
道满催促道。兼家于是隔着棋盘坐在了男子的对面。
“你就是兼家?”青年问。
“正是鄙人……”
“长相很普通嘛,但欲望之烈远超俗世凡人,你也就这一点还算有趣。”
青年说话间,道满已经在可以从旁观看棋局的位置上坐下了。
“你要赌什么?”青年问。
“赌、赌什么?”
“你想要的是女人吧。如果赢了我,就把女人给你。要是输了的话,你要给我什么呢?”
“这、这……”
“你没想过就来了吗?”
“请问长谷雄大人用什么作为赌注?”
“哈哈,真是一个令人怀念的名字。长谷雄用来当赌注的,是他拥有的全部才华。”
“那、那么,我也和他一样……”
“不行。”青年说。
“为什么?”
“你的才华在天下无双的文章博士长谷雄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你说说看,你到底有什么才华?”
“这、这……”
“道满,这个男人好没意思啊。”青年说,“过去我曾在这里和一个名叫源博雅的男子一起,吹了整整一夜竹笛,尽兴时还彼此交换了笛子,你有他一半功力也好,说说看,你会吹笛吗?”
“不、不会。”
兼家害怕如果回应会吹笛,万一对方要求吹吹看,事情就难办了,于是老实地答道。
“但是我可以给你黄金,或者一间大宅子。”
“无聊。”青年说道,“才华呢,是那些只有本人才有,而且只属于他的东西。女人之所以美丽,是因为这份美丽无法永远持续。女人之所以惹人怜爱,是因为她们迟早会年老色衰。花朵之所以美丽,是因为终将凋零。正因为女人会融化成水,男人才会加以爱惜。仔细想想,女人化成水后消融得无影无踪,对拥有她的男人而言反倒是件好事吧。正因如此,人们才会为他们的恋情留下如泣如诉的画卷与故事啊。”
兼家听到这里,不由得意气用事起来,不假思索地放言道:
“既然如此,我就以我的人头为注……就赌我这颗项上人头。”
“是吗……”青年的眼眸发亮,说,“这可是你说的。话一旦说出口,就没有收回的道理。好,就用你这颗人头作赌注吧。”
“不、不是的,我、我是说……”
“不能更改。这是赌博的规矩。你非要收回,也不是不行。那我也就不管这场双六棋局究竟谁胜谁负,现在就把你的人头吞了——”
青年嘴里的两颗犬齿忽地变长了。
兼家本来还怀疑青年是和道满合伙,意图欺骗自己,见此情形,立刻打消了心底的疑虑。
眼前这位青年明显不是凡人。他口中吐出的气息,此刻正散发出青白色的光,零零星星地燃烧着。
“我、我赌。我愿意以自己的人头为注。”
兼家答道,内心对应约前来一事懊悔不已。只不过眼下也只能继续了。
他向道满投去求救的眼神,道满却只是噙着微笑看着他。
对兼家来说,双六算是一项擅长的游戏。
他心想,如果是武打比斗之类的较量,自己绝对没有任何胜算。而双六是根据骰子掷出的点数来定胜负的赌博游戏。
就算对方是鬼怪,应该也无法随意控制骰子掷出的点数吧。再说了,这个鬼怪不是曾经败给过长谷雄博士吗?
“你该不会暗地里动用什么神通,偷偷改变骰子掷出的点数吧?”兼家鼓起勇气,朝鬼怪问道。
“当然不会了,这还用问吗?”青年目光如炬,说道,“如果连掷骰的点数都随意变动的话,还有何乐趣可言?你放心,守规矩是我一贯的行事作风。”
棋局开始了。
本来双方始终保持一胜一败的平局,临近天亮时,青年终于赢了。
兼家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接下来……”青年说着,看向兼家。
“啊!”兼家嘶喊一声,整个身体瘫软着倒下,大哭起来。
“放过我吧!请放过我!求求你,求求你,千万不要拿走我的人头……”兼家挥动手足,扭着身体,像个孩子般大哭大叫。
“实在丢人……”青年冷眼盯着,轻轻呵了口气,站了起来。
“算了,这种人的头颅给我,我也不想要了。道满,赶紧把这个丢人现眼的男人带回去吧。”
道满苦笑着,把兼家带回了宅邸。
“是我、是我赢了……”
兼家顶着满脸的眼泪鼻涕,用颤抖的声音向道满说。
“我赢了啊,道满。虽然双六棋局没赢,但我还活着,这颗头也平安无事。我还活着啊,所以是我赢了……”
“哈哈,您说的这句话,真是美味至极啊。”道满说。
兼家头部以下的身体消失不见,正是这晚过后的第四天,也就是两天前的早上发生的事。
“原来如此,芦屋道满大人也和此事有关啊。”晴明开口说道。
“您为何一开始不愿意将此事相告呢?”
“我、我说得出口吗?为了得到用尸体制成的美人,就和鬼怪下了一局双六棋,输给对方后又怕死不守约,大哭大闹了一番,这种事,我怎么说得出口……”兼家说。
“不过,既然您在与鬼怪的双六棋局中输给了对方,又没有履行约定,献上事先说好的赌注,应该猜得到会有什么下场吧?”
“果、果然我的身体消失一事,和那晚的双六棋局有关,是吗?”
“没错。”
“难道是那个鬼怪下的手……”
“暂且不管是不是鬼怪所为,要紧的是先找到兼家大人的身体。”
“你、你知道在哪里?”
“大致推测得出,不过,是否真如我所料,还要去一趟才能知晓。”
“去一趟?到哪里……”
“兼家大人的家中……”
“什么?你是说,我的身体在我自己家中?”
“要看过之后才能确认。”
“好、好的。”
“而且说到底,兼家大人的头颅和身体,其实并没有分开。”
“没有分开?”
“是。正因为没有分开,所以您现在还活着,也会觉得肚子饿。只是,您的身体可能正处于阴态。”
“阴、阴态是指……”
“就像天上的明月时盈时亏那样,月亮亏缺时,并不代表它的一部分消失了,只是隐藏在了它的影子中,人们看不见而已。”
晴明再度搬出了之前对博雅说过的那番言论。
“总之,我们先去府上走一趟吧。”
晴明看向博雅,问道:“博雅大人愿不愿意一同前往……”
“好、好的。”博雅点头。
“那么,我们走吧。”
“嗯,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
一行人抵达位于三条的藤原家宅邸时,雨变得更小了,已经分辨不出落下的究竟是雨滴还是雾气。
进了屋,道长屏退所有家仆后,从木盒中取出兼家的人头。人头张口就道:“果真还是外面的空气舒服啊。”语气竟颇为悠闲自在。
兼家的头颅由道长捧着。
“好了晴明,说说你的猜想吧。”兼家说道。
“请问府上的早饭和晚饭都是在哪里准备的?”晴明问。
“这边请。”
道长捧着兼家的头颅,先行一步在前方带路。
“这里就是寒舍的灶屋。”
道长领着晴明和博雅来到的,是位于宅邸西侧尽头的一间屋子。
这里半间屋子铺有地板,另外半间的地面是泥地。泥地的这半间设有四个炉灶,可以同时煮饭做菜。不过此刻,炉灶上既没有锅,也没有烧水壶搁着。
“唔,是哪一个呢?”
晴明走近炉灶,先把右手伸进最右侧的灶门。
“好像不是这个。”
说完,晴明收回手,接着又把手伸进右边第二个炉灶的灶门。
“喂,晴明,你那样就能找到我的身体吗?”兼家开口问道。
但晴明没有理会。
“看来好像也不是这里啊。”
接着,他又将手伸进第三个炉灶的灶门。
“哦?这是……”
晴明刚说完,兼家就边笑边说:“怎、怎么回事?好痒啊。喂,这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
“啊,这是……”
兼家话还未说完,晴明已将右手从灶门中收回。
“找到了。”
博雅看了一眼晴明手中的东西,立时发出惊呼:“啊!”
只见晴明的右手握着一具赤裸的,比猫崽还小一圈的人的身体。那具身体还挺着个大肚子,手脚上上下下地挥动个不停。
“哈,好痒,哈哈……”兼家发出笑声。
“这就是兼家大人的身体。”晴明说道。
“你、你说什么?!”
“您看如何是好?是不是现在就恢复原状?”
“哦,越快越好,但是这身子现在这么小,要紧吗?”
“这具身体目前处于阴态,大或小都不重要,也无须施加什么特别的咒法。只要将头颅和身体合在一起,自然会恢复原状。”
“那么——”
晴明催促道长,让他将兼家的头颅高高举起,然后将手中的兼家身体的“切口”,对上道长举起的头颅的切口,两者自然地合而为一,原本小小的身体也慢慢地变大了。
不一会儿,兼家便恢复了原状。
“真是太好了,晴明。”
兼家全身上下不着一缕,高兴得手舞足蹈。
“不过,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体就在此处?”
“您之前曾说,每日一到早上和傍晚,身体就会发热疼痛。我想您府上朝夕都会用到火的地方应该只有炉灶。而且您还提到,有时感觉身体痛得像被尖枪刺穿一样,我想那是因为仆人们在炊煮过程中,有时会用火箸拨动炉灶里的火炭,不免会戳到炉灶内的身体,所以您才会感觉疼痛。”
“可是这样的话,为何我既没被烧伤,也没被烫伤呢?”
“处于阴态的物体,都是这样。”晴明回答。
“晴明,真是太好了。我向你道谢,日后必有奖赏,你等着吧……”
兼家一丝不挂,却毫无遮掩之意。
“还有,这次的事情千万不要外传。因为那样的赌博害得我只剩一颗头,这件事要是被人知道的话……”
“我明白,不过,还是请您千万小心一些。”
“什么意思?”
“请您绝对不要再随便接近非凡俗之物了。虽然此次惹出的事端已经解决,但下次再发生类似的事,或许就没办法像这次一样顺利……”晴明的嘴边浮现出一丝微笑。
“我会谨记的。”代替兼家回答的是年轻的道长。
“芦屋道满那种可惧之人,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道长清澈的眼神望向晴明,重重地点头。
到了晚上,阴雨初歇,云层散了开来。
黑漆漆的天空从云层的裂口处露出,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都闪烁着光芒。
“月亮总算出来了啊,晴明……”
博雅坐在廊檐下隔着屋檐抬头看天,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话说回来,晴明,兼家大人那位名为道长的儿子,看上去是位聪慧之人呢。一路捧着兼家大人的头颅,竟面不改色——”
“的确,想必今后也一定是位大权在握的人物。”
晴明紧盯着庭院的暗处。
那里有几只发出青光的萤火虫在飞舞,一闪一闪的样子仿佛在吞吐黑暗。闪烁的青光中,有两个黄色的光点。那两个光点正慢慢地朝廊檐靠近。
晴明紧盯着的,就是这两个光点。
“你怎么了,晴明?”博雅停下端起酒杯的手,问道。
“看来,是他大驾光临了……”晴明喃喃道。
“你说什么?是谁来了?”
“芦屋道满大人啊。”
“什么?!”
博雅忙往庭院的暗处望去,那两个黄色的光点也从暗处移到了月光下。
满头凌乱蓬松的白发,身穿一件破烂水干的芦屋道满,正站在那里。
“这不是道满大人嘛,真是好久不见了。”
听到晴明的寒暄,道满咧嘴一笑:“兼家的事,好像被你顺利解决了啊。”
“兼家大人这样身居高位之人,你可不能随意拿来开玩笑。”
“最近都没什么有趣的事,我只是和兼家小小游戏一下而已。”
“善后处理可是都转到我这边来了。”
“别卖乖了,晴明,解决那么一丁点小事,不但让兼家欠你一份人情,留有把柄在你手上,还让他那位年轻的儿子见识到了你的能力……”
“所以,我应该感谢您?”
“难道不该吗?”
“是该好好谢谢您啊,光是看到兼家大人只剩一颗头的样子,就让人觉得很好玩了。”
“是吧?”
“话说回来,让兼家大人的身体不见的,应该不是朱雀门那位,而是道满大人您吧?”
“没错。事情就那样结束的话,我的面子往哪儿放。朱雀门那小子说不要兼家的头,那我只好拿走兼家的身体,丢进炉灶内。他忍受不了热痛折磨,最后一定会向你求救,而你肯定也会出面帮他解决。”
“原来如此……”
“对了,今晚还有一位客人会来……”
道满刚说完,背后的黑暗中瞬间出现了某个“东西”的身影。
那是一位丰神俊朗的青年,身上穿着一件一尘不染的白色水干,衣袂微微飘动。
“您就是朱雀门那位吧。”晴明说道。
“博雅大人,久违了。”青年向博雅低头致意。
“啊,是你……”博雅叫出声来。
“您还留着我换给您的竹笛‘叶二’吗?”
“我随身带着的……”博雅红着脸,从怀中取出叶二。
“许久未闻叶二的笛声了,我很想听听,所以特地前来。您能不能为我吹奏一曲呢?”
“当然可以,我很荣幸。”博雅露出喜不自胜的笑容,高兴得连嗓音都提高了。
“我想喝上一杯。”道满说。
“请两位到这儿来。”晴明说。
道满和青年走到廊檐下,就地坐下。
此时,博雅已经将叶二贴在了唇上。
当道满端起盛满的酒杯时,叶二的笛音已经滑入满院的月光中,变成令人心驰神往的乐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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