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是间接听说的传闻,所以我不能确定真实性。据称,小野洋子女士曾经说过:“男女平等?为什么我们优秀的女性要放低姿态,降格去和男人保持平等关系?”
不愧是学姐!同样毕业于学习院大学的我,读到这句话时乐不可支。
有趣之余,我发现这是很美国化的视角。在像我这种在欧洲成长的人看来,在美国度过青春的日本人,思路多少有些过分地简单直接,让人跟不上节奏。这种倾向不仅反映在男女平等的问题上,在政治、外交上同样如此。
这里,我们姑且不谈美国化、欧洲化,就以土生土长的日本人的思路,来考虑一下男女平等的问题。它既不有趣也不复杂,事实上非常正统,就一句话:男人和女人必须平等。
倘若稿酬上有男女之别,我肯定怒不可遏。如果是按照市场供需原则,名气大的作家的稿费高于我,我可以坦然接受,仅因为我是女性而降低价格,那绝对是要生气的。所幸,在我从事的自由职业这个世界里,不存在类似的性别歧视问题。那些在工作中遭受歧视的女性希望废除待遇差别的心情,我非常能够理解。总而言之,社会上、法律上的差别应该废除,趋向男女平等。
然而,世间的事情并不全是靠修改社会、法律的规定便能解决的,尤其是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如果是个体对个体,会出现不少法律无法约束的现象。换言之,它们属于精神层面的问题。
先说结论。对我而言,公正平等的人际关系,只存在于同性之间。而与男性,可以说毫无例外地从来就没有平等过,我更不像洋子女士那样地位高人一等,而几乎始终处于劣势。占优势的,应该说让他们占优势的,都是男人。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更显感官性嘛。
我与女性编辑之间,是公正平等的人际关系的最典型例子。我有两位在工作上配合得很好的女编辑。在我刚进入文坛还是新人作家时,她们也是刚入行不久的新人编辑。我个人之后的成长情况不好说,但她们两位早已是优秀的职业女性。我们的合作之所以顺利,也许是因为双方成长的速度比较接近吧。
相较于作家与编辑的关系,我们更像是共同制作者。敏感的话题彼此不会碰触,但如果听到谁健康上出了问题,那是打心眼里为对方忧心的。她们都是极其敬业的人,有时候会对我的文稿表示不满。遇到这种情况,我也毫不胆怯,竟然大言不惭地说“连载,本来就是鱼龙混杂”。
话虽如此,心里还是想尽量把文章写得龙多过鱼。公正平等的人际关系,类似于同伴之爱,双方都为了将事情做得圆满而付出,彼此的利害关系是完全一致的。
尽管做好事情这个目标相同,但如果共同制作者是男性的话,我与对方的关系形态就完全变了模样。尤其是对方年长时,我们之间绝对是不平等的。准确地说,是我将彼此的关系变成了这样,因为和年长的人打交道,这样做反而更简单、更轻松。
面对年长的男性编辑时,我总是直言不讳,向他们抱怨自己的作品没有获得正当的评价,书籍销量低迷,等等。想来他们会暗中叹气,盐野七生如果能像她的文章那样,理性地控制个人情绪该有多好。不过,他们从我初登文坛起便习惯了我的作风,所以总是耐着性子聆听我的牢骚,给予鼓励,有时候也会呵斥:
“你这么说,我倒想问问,如果一开始我就告诉你这样那样写,作品会获得好评,会热销,你听得进去吗?”
“应该不会。”
“既然如此,那你就按自己的方式写下去,不要再抱怨什么孤独、孤立。”
这种时候,我会笑得很开心,因为就是想听到对方的呵斥。被批评或鼓励之后,阻塞的思路会重新通畅,能够继续写下去。为了维持这种关系,男女平等绝对是百害无一利的。必须让对方处于绝对强势的地位,否则对我不利。
话说回来,如果对方比我年轻,方寸就被完全打乱。倘若只相差五六岁,还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可是我也年岁渐长,近来不得不和20多岁的年轻编辑打交道。任我再怎么想方设法地抬举对方,总达不到如期效果。年龄上相当于小姨和外甥的我们,唯一的安慰是对方觉得和我一起工作比较有趣,这样双方就能建立起一种近似玩伴的关系,首先在工作上容易交流。话说回来,由于是玩伴关系,所以不会出现对等关系中的那种严谨。
说到和那些在工作上没有密切交往的其他人,我同样坚持不平等。首先绝不容许对方叫我“老师”。“不要用这种干巴巴的称呼!”
一句话堵住对方的嘴。如今人人都叫我盐野女士,有些自信的人会叫我七生。关系近到这一步,哪怕共进晚餐时让我坐上座也不会有影响。当然,双方仍然不是平等的。我是以约会的心态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赴宴的,绝不会做谆谆教导这种蠢事,不过会给对方一些精神上的刺激。教导和刺激,完全不同。教导是由上至下的行为,而刺激则是平等者之间,抑或下位者面对上位者时所使用的优雅且有效的武器。
我有两位“大哥”,他们是我一厢情愿认下的,并没有征询过本人的意思。所谓“大哥”,字典的解释是“如兄长般敬奉的人”,在我这里,他们是我敬爱的人。
不用说,两位大哥的地位现在亦凌驾于我之上。但这种上下关系,从我们最初相识起便定了型。
他们两位都是大学教授。在我首次于《中央公论》杂志发表文章的稍早之前,他们在同本杂志作为评论家横空出世,而且由同一个编辑负责。所以,我们算是兄弟姐妹。
如今他们都是日理万机的大忙人,以至于我们很少有机会能三人相聚。当年轰动整个传媒界时,他俩只有30多岁,相对比较清闲。那时我们常常和编辑一起,坐在《中央公论》杂志社顶楼的法国餐厅,喝着咖啡高谈阔论。揣着第一本书稿坐在边上舔着冰激凌的我,每每被他们的对话惊得目瞪口呆,心中感叹怎么会有如此聪明的男人,他们刚才说的那句,我能不能用在哪篇文章里。
尽管我们年纪相差无几,但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彼此间不平等的关系。
20多年前,他们根本没把我这个刚从蛋中孵出,羽毛未干的小鸡崽放在眼里,现在,他们依然不把我当回事。我每次出新书必定赠送给他们,但他们出版书籍从来没想到我。不平等关系延续至今的最好证明是,他俩是图书奖的评选方,而我则属于被评选方。而且,他们还在政府的委员会任职,似乎肩负着决定国家走向的职务。如此看来“大哥”和“小妹”的关系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我想,我们女人把男人当成闺蜜或大哥,人生应该会更多彩、更精深,而且更愉快。男女平等是否可以让它停留在法律层面?毕竟,无时无刻不强调“平等”,身体首先就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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