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明先生常常会说“好棒啊”。从1.8米的堂堂伟丈夫、国际大导演口中说出的“好棒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每次听见这声音,我都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
这里要介绍的人物,是被黑泽明先生称赞“好棒”的人,我也认为他是一个好棒的男人。
这位男士姓宫本,不清楚叫什么名字。他曾经做过日立公司的工程师,如今在九州的饭田高原经营牧场。他大概刚过50岁,身材以西部牛仔的标准来看不够高大,据说在美国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我想他在当地一定属于小个子。
没有询问他的名字,也不知确切的年龄、家庭情况,甚至也没问过当初转行的动机,我只是在这位异常忙碌的宫本先生附近,静静地看他工作。如果是在他清闲的时候相遇,我会问他这些问题吗?我感觉不会,因为这一类事情似乎对宫本先生没有意义。关注“当下”的宫本,已足够令人心旷神怡。
宫本先生之所以繁忙,是因为他一手承担了黑泽明导演正在牧场附近拍摄的电影《乱》中使用的马匹的调教工作。专门从美国进口的六七十匹马当时刚被运送到当地,必须给它们钉上马蹄铁,让它们熟悉环境以便用于战争场面的拍摄。而且,在最大的一场战争戏中,包括这些美国马在内总共要投入200匹战马。让它们成为尽职的演员,就是宫本先生的工作。换作我,大概早就忙晕了过去,而宫本先生却非常镇定地、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每一匹马。
从美国进口的马,是北美特产的夸特马。在看惯纯血马的我的眼里,它们显得格外粗壮。也许是因为在马厩初次见面时,它们左右排成一排,臀部对着我的缘故,这些有着巨大后臀的强壮的马儿把我镇住了。据说夸特马性格好、速度快,我在想不知约翰·韦恩有没有骑过这种马,后来被告知约翰·韦恩的爱马是比夸特马更矮一些、体格更强壮的印第安马。每次看他主演的西部片我都会感叹那些马竟然没有被累趴下,这下算是明白了道理,无须再为它们担心。虽然日本人没有约翰·韦恩那么高大,不过背上要驮着穿戴盔甲的武士们飞奔,想来夸特马也不是那么轻松吧。
我看着那些美国产的马陆续被牵出马厩,由宫本先生亲自为它们钉上铁蹄。这些性格温顺,原本很适合人骑的马儿,很不巧刚抵达日本。刚抵达意味着它们要经过动物检疫,连续几天接受疫苗注射,因此对人类产生了厌恶。虽然没有时差问题,但是初来乍到引发的精神不安,马和人都是一样的。其中有一匹无论如何不肯被上马掌。它是一匹母马,所以我很有兴趣地想看看宫本先生如何“驯悍”。
九州的牛仔们,听见老大一声令下,左右拉紧母马的缰绳,在它的前脚套上了绳索。适才还狂躁的马儿突然变得不会动弹,咚的一声倒在地上,哈哈喘着粗气。到底是“悍马”,它依然不停地踢着后腿,想再次站立起来。马睡觉时也是站着的,所以,横倒在地的姿势,想必令它感到非常不安。但是只要它一挣扎,边上围着的牛仔们就拼命拉绳索不让它站起来。
这般场面如果让英国动物保护协会的大妈们看见,势必会即刻甩上抗议信。不知算幸还是不幸,我是一个为立规矩掌掴过独生儿子的母亲,对此不会大惊小怪。我告诉边上10岁的儿子:“为了那匹马,一次残酷胜过千次放任。”并且又加了一句,“如果一直狂暴下去,最后只能变成饭桌上的肉排哦。”宫本先生也告诉我们,再等一阵马就会流眼泪,会变得乖乖听话。
为了防止烈马在撞击地面时伤到头部,人们在它侧脸下放了一块毛毯,马只要一扭动身子,毛毯就跟着移动,始终保护着它的脸,这样也可以发现它是否开始流泪。在这期间,面对这匹反抗精神旺盛的母马,谁也不敢动手。为测试它是否已经安静下来,人们有时候会用马鞭轻轻抽打一下它的后腿。刚开始时哪怕只是轻轻碰一下,它都会迅速地抬起后腿甩开鞭子,满满的反抗情绪。
那匹母马看来十分愤怒。当宫本先生去移动毛毯,凑近它的脸时,它好像用鼻子还是肩膀狠狠地撞击了宫本先生。说好像,是那个瞬间我正好在点烟,遗憾地错过了这一幕,大腿遭到重创的宫本先生走路时一瘸一拐。然而,对此感到吃惊的不仅是我们,马儿似乎也被吓到,没过多久它便乖乖地站起来,之前的疯狂仿佛没发生过一样,变成了一位淑女,乖乖地被牵着去钉马掌了。
而令我佩服不已的,是这期间宫本先生的态度。他不曾高声怒吼、做出任何粗暴的动作,而是由始至终保持着平静的态度。与此同时,他也没有忘记掌控方面面的情况,保证高效的作业。曾经的工程师经历,俨然非常有说服力。黑泽明先生拍过一部电影叫《静静的决斗》,不知道有没有叫《静静的牛仔》的电影。
不过,这位静静的牛仔,到了傍晚时分,让我们见识了他精湛的骑术。钉马掌时要将马脚夹在两条大腿之间,首先用铁锉刀轻轻磨平马蹄,然后钉上铁蹄,最后再用锉刀打磨一下。据说这是美国式的操作,让人联想到美甲的过程。但是在此期间,宫本先生必须一直保持弯腰的状态,一天下来,想必腰会很不舒服。骑马也许就是为了舒缓身体吧。
所以说,尽管他不是为了向我展示技艺,但是在我心里,对他的表现只有一句话:精彩之极!小个子的宫本,在骑马时显得威风凛凛。那不是在骑马,是真正的驭马。
第二天,我又前往宫本先生的埃尔兰乔牧场,这一次去目的有二。第一是为了儿子,他前一天骑过马后似乎上了瘾,吵闹着非要再去骑一次,所以作为母亲陪孩子来满足心愿。另一个是听说宫本先生将训练在《乱》中扮演骑马武者的演员们,这是我本人非常想看的。
第一个目的轻而易举达成了,儿子心满意足。埃尔兰乔牧场的做法是哪怕是第一次骑马,边上也没有人陪同帮忙拉着缰绳,而是随你自己在马场或草原上骑着走,有点像让学开车的人直接上马路练习。这种方式让骑马人也感到非常愉快,短短两天的时间,我家儿子已经能骑马飞奔了。不过,在我看来,这种办法之所以行得通,与骑马人关系不大,是马场挑选的马更靠谱。
骑马武者的训练,在距离马场不远处一个如足球场般的开阔空间进行。那一天参加训练的有20骑。正式拍摄时会穿上盔甲的演员们,因为是训练所以穿着各自的便服,不少人都是牛仔裤配t恤的打扮,但没有人穿骑马装。要拍摄战国时代的会战场面,如果穿着骑马装练习,演员们大概找不到那种血腥激烈的感觉吧。
那一天宫本先生的指挥依然镇定。说话斯文,语调平稳,只是通过扩音器冷静且准确地传达指示。想来,待会战的大戏临近时,静静的牛仔也会变得热血,而在此之前的一个月,节奏从缓和的行板开始,乐声慢慢转强。如果从一开始便大喊大叫用足力气,人和马都会失去后劲。在正式拍摄时能够全力发挥,才是最重要的。这位安静的牛仔,头脑也是老大级的。
即使是位于阿苏山山麓的饭田高原,到了冬天也会下雪吧。漫长的冬夜,这位安静的牛仔会干什么呢?弹着班卓琴和年轻人愉快地喝酒聊天,还是享受一个人读书的时间?读书的牛仔,没有在任何西部片中出现过,但我感觉如果是宫本先生的话,这个形象会非常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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