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相，不仅是餐桌礼仪。准确地说，它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餐桌礼仪。只是在日本提到“餐桌礼仪”，往往让人联想到刀叉等餐具的使用方法，因此，事先做一个说明，我要谈的不是狭义上的规矩。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RENON公司为制作宣传册，希望和我做一个访谈。我开玩笑说，如果能让我观看阿兰·德龙出演的D''URBAN男装的所有电视广告，便答应接受采访。（因为在电视上看过一两次这个广告，觉得挺不错。）

        没想到，RENON方面当了真。在刚搬迁至筑地的电通公司的放映室里，为我准备了8年来制作的全部广告。

        我去看了。虽说是广告短片，整整8年的量，实在也够庞大，只能粗粗地浏览一遍。

        看完之后，被问及感想，我只说了一句话：“突然想回欧洲去了。”

        阿兰·德龙，不是我喜欢的演员，也不属于我喜欢的男人类型。他的下半张脸显得有点猥琐。

        然而，广告片中的阿兰·德龙却非常出色，超过了他扮演过的任何角色。广告充满了浓郁的欧洲味，阿兰·德龙这次演绎的不是法国，而是欧洲。

        我很惊叹，忍不住向同席的制作人古川英昭表达了心声。对只见过一两次面的人向来记不住名字的我，时隔多年依然清晰地记着这个名字，可见当时的我真动了心。这位与我年龄相仿、法国文学专业出身的广告人，对欧洲有着如此敏锐和深刻的感知，着实令人感觉不可思议。

        不过，我还是有小小的不满，于是老实不客气地说了出来：“某片中有一场吃饭的场景。那个，我觉得不怎么样。”

        仿佛知道我会提出异议，古川急不可待地回答说：“那场戏，拍了很多遍，结果还是不尽人意。”

        阿兰·德龙是个有魅力的美男。但那种美，属于下层社会，与气质、品性无关，纯粹是长得好看。善于发掘新人的著名的意大利导演阿尔贝托·拉图瓦达曾经说过，看新人有没有未来，要看他（她）的眼睛。如果按照这个标准，我必须承认阿兰·德龙有一双成为巨星的眼睛，但不知为何，身上总有一股草根的味道。正因为如此，那些社会底层的角色，他演得都很到位，《阳光普照》堪称杰作。

        不过在古川制作的广告片中，阿兰·德龙坐在富贵人家的堂皇饭厅，而且不是一个人，餐桌上还有其他人。结果，他露出了破绽。

        要说他的餐桌礼仪，倒也没什么问题。腰板挺得笔直，手肘没有撑在餐桌上，刀、叉、汤勺使用得当，没有弄出丁零当啷的声响。喝红酒前，知道用餐巾先轻轻地擦一下嘴，更没犯含着满嘴食物滔滔不绝的大忌。

        总而言之，阿兰·德龙的表现，挑不出什么毛病，但就是给人一种不自然的印象。我仔细想想了其中的原因，得出了以下的结论。

        他显得太规矩。规矩当然要遵守，只不过他守得太紧。那一招一式，仿佛临时抱佛脚，现学现卖，就像新贵们照本宣科地摆出高雅姿态，别扭得要命。所谓似鹿非鹿、似马非马，坐在华美餐桌前的阿兰·德龙宛如木头人，连原本那一点卑微的气息都荡然无存。木头人当然是不会有魅力的。

        那些与他同桌的人（大概也都是专业演员吧），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地配合表演，一个个都变成了木头人。吃饭的场面，是表现人物特质最有效的手法之一。不用说话，吃相胜过千言万语。可惜在这场戏中，所有的角色都像淡而无味的白开水。反复拍摄却达不到如期效果，原因也许就在于此。

        如果我是制作人的话，会做一个彻底的改变。拍摄吃饭场面是个好创意，但地点不会选豪华餐厅，而是找居酒屋那种众人围坐在一起，轻松吃饭喝酒的地方。想来，在那里，阿兰·德龙能做回他自己，也不会影响其他演员的正常发挥。

        不过，这样的安排，有违广告的本意。虽然我不怎么了解，但听说D''URBAN是高级男装品牌。相信以古川的敏锐，肯定清楚问题所在，只是由于名牌形象，不能选大众食堂作为场景。

        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比吃相更容易暴露一个人儿时的家庭环境了。矫正吃相，比矫正牙齿还要困难。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很难掩盖，成年后再怎么努力学习优雅，基本属于徒劳。尤其是刻意地讲求规矩，反而欲盖弥彰，不自信在双手、嘴巴的细微动作间流露无遗。落落大方是最自信的表现，但一举一动倘若不是自幼习得，不可能有真正的自信。

        用错了叉子又何妨？向服务生再要一把就是。桌布最好能保持干净，但铺在上面起保护作用的餐巾，沾上些污物不算什么大事，不必挪动餐盘藏藏掖掖。喝哪种酒是客人的自由，爱喝红酒喝红酒，爱喝白酒喝白酒，无须对侍酒师的建议言听计从。吃多少同样因人而异，没有非全套不吃的道理。

        当然，吃套餐的确有益于营养均衡，不过像怀石料理那样，无视客人的肚量，一道接一道源源不断，似乎又有些矫枉过正。

        味噌汤拌饭，完全没有关系，关键是拌了汤的饭如何吃。用筷子一小口一小口地送进嘴里，样子肯定滑稽，唯有嘶嘶地啜吸。吸就吸得泰然自若，想吸又担心声响，不上不下最没腔调。

        话说回来，令他人感觉不快的事情，还是能免则免。要问具体是什么，我只能说，换位思考，想想自己讨厌哪些事情。礼仪，说到底是人生经验，而这些真正的规矩，唯有母亲从小教导。

        文明，不同于文化，它是生活中的礼仪，或者说是生活方式。因此，确立规范，即确立生活方式。

        说得夸张一点，食是文化，吃相是文明。哪怕烹饪食物是借他人之手，吃食物时还是要有自己的姿态。事关文明大事，母亲的教诲必不可缺。

        我昨天读完一本小说，其中有一段描写令人忍俊不禁：

        坐上饭桌，摩拳擦掌准备大吃一顿的女人，着实可爱。那种拿着菜单反复斟酌的女人非常讨厌，看上去战战兢兢，似走在地雷阵里。

        我完全同意！如今的男人们简直就像书中那扭捏的女人，没有一点气派。

        既然食是“文化”，就该吃得兴致勃勃。没有兴致的人，终究创造不出文化。

        阿兰·德龙在广告片中的演绎堪称完美，唯有吃饭那场戏毫无生趣，原因就是既没有文化也没有文明。

        话说回来，要在用餐上体现文化，的确很困难。电影、戏剧中之所以不常出现吃饭的场面，大概正是因为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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