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书评不是评被评论之书,而是评写评论之人。
自己的书被评论了20年,我切身感到了这一点。书评先生在用我的书说他们自己。这样一想,读起那些愚蠢的书评也会很愉悦。
但要说我是不是不把书评当回事,那也完全不是这样。在外国工作最大的劣势就是不能接触反响,所以我会剪贴所有书评,妥善保存。不顺利时就把它们拿出来读一读,便会觉得“看看,我也并没有被人抛弃嘛”,于是恢复元气。所以,即使是愚蠢的书评,也会对我起到维生素的作用。
然而,近年来我越发强烈地确信,与其说书评表现了被评论的作品,不如说它更清楚地表现了写书评的人。我还认为,这种情况不仅限于书评,多多少少也是文学批评的宿命。
与我有共同思想底蕴的人所写的书评,即使内容严苛也不会偏离中心。但如果是思想底蕴不同的书评者,批评得再好也难免肤浅。
这种无法回避的不同还不仅仅存在于包括书评在内的文学批评之中。
我所写的对象是发生于历史人物或民族之间的故事。可以说,即使在严谨的史实,但在如何解读方面,有多少创作者就会有多少不同。
即使是应该严肃对待历史原貌的学者也毫无二致。对没有史实便无法讲话的学者来说,如果只存在一种史实,难道被其束缚的程度不是更加严重吗?
所以我认为,既然要创作卖品,就当然要充分考察。问题在于如何解读史料。这里便有了创作者的空间,而且一定会有这样的空间。
有句话说“仆人眼里无英雄”。我也认为完全如此。不过我还认为,此话并未说完。
因为这是身为凡人的仆人眼中所见,并非凡人的英雄才变成了凡人。
如果是并非凡人的另一位英雄眼中所见,那么这位英雄便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凡人。这样,问题便成为写英雄时仆人的视角是否合适。
先前读过的书中有一本石森章太郎写的《我想成为莱昂纳多·达·芬奇》。读到其中某处,我笑了起来。
反正都是人生,当然丰富的人生最好。莱昂纳多·达·芬奇于1452年4月15日夜晚出生在意大利的一个小村庄里。那是在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的40年前。他母亲的名字没有被记载。也就是说,他的父亲让不知是何处的女子生下了他,然后接过来养大,他是个私生子。
我们不知道这样的环境和出身对后来莱昂纳多的一生带来了怎样的影响。所以他画起了画,所以他生性孤独而固执,所以他终生独身。
也许可以这样随便说,但这却只是推测。如果牵强附会地判断,就可能会以小人之心度人。说不定过去的这种养育方式并非那么与众不同,也不会留下伤害。
总之,看看他的生活方式和成就,不如认为这种做法反倒起到了正面作用……
莱昂纳多·达·芬奇也有我们俗人都有的弱点,挫折感、苦恼、悲哀,以及算计和名利心等。
下划线不是石森先生而是我加上去的,因为对此我完全有同感。
我属于老一代人,漫画一定要做成动画,否则终究接受不了。仅此点就与石森先生的立足点有所不同。另外,石森先生给人的感觉是他只读过一本,顶多两本有关莱昂纳多的书籍。我则不同,几乎所有莱昂纳多的评传我都读过。
然而,我们最终形成的想法却完全一样,所不同的仅仅是我希望他不要写成达·宾奇(ダ·ビンチ),而写成达·芬奇(ダ·ヴィンチ)。
也许这是因为许多评传都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人,并没有回答我对“他是全能的天才”提出的疑问。
为了讲清楚英雄之所以成为英雄的缘由,完全没有必要让自己也成为英雄。但仅仅站在仆人的立场上来看,是无法说清楚为什么的。
如果凡人想写英雄人物,却不去写意大利语所谓“scatto”,英语所谓“spark”的那一瞬间,他便将一事无成。
哲学术语大概叫作“扬弃”。翻开词典,里面写着两个矛盾的概念在更高层次上可以调和,即为“aufheben”。
电影《莫扎特传》非常精彩,就是因为影片既描写了莫扎特凡人,不,说不定还不如凡人的一面,又成功地描写了他并没有像凡人那样告终的另一面。我自己是个平凡的人,但我祈祷自己可以拥有可以感受到这些的一颗心。
毕竟“反正都是人生,当然丰富的人生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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