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谢尽,初夏的熏风吹拂。
安倍晴明横躺在外廊内,支起右肘,右手托脸,漫不经意地眺望着庭院。五月的风,似乎要将他身上的白狩衣也一并染成新绿的色彩。
博雅坐在晴明的近前,正静静地倾杯慢饮。
绿叶葳蕤的樱树上,还留有开残的樱花,一朵,两朵,三朵……
栎树,榉树,栗树。各种树叶的颜色,花草的颜色,新鲜的绿色,全都淡淡的,嫩翠欲滴,令人不觉喟然长叹。
透过树木的梢头,露蓝色的天空,飘浮着白色的云朵。
晴明横躺着,不时伸出左手,擎杯呷酒。
“不知怎的,我感到忐忑不安,晴明。”
博雅陶然欲醉般,望着眼前的风景说道。
“怎么了?”
“呃,每年一到现在这个季节,我就会没来由地心慌意乱。也许应该说是高兴,还是该说是振奋?又好像是这样一种心情:自己的心变成了那风,跟它们一块在天上飞驰……”
晴明嘴唇含着红山茶花瓣似的微笑,听着博雅说话。
“人心真是妙不可言啊……”
晴明不出声地笑了,缓缓坐起身,将后背靠在外廊的柱子上,盘腿坐定后,又竖起左膝,左肘搁在膝盖上。
“要说妙不可言吧,晴明,平常无足轻重的小事,有时真的竟会变得相当阴森可怖。”
“你指什么?”
“有没有听说源高明大人桃园府邸的事?”
“嗯。”晴明点点头。
是这样一件事。
桃园府邸寝殿东南上房的木柱上,有一个节孔。到了夜里,从那个节孔中就会有一只白嫩的婴儿的右手钻出来,飘飘忽忽地招手唤人。
那手招动不休,也不是刻意向谁招手,只是仿佛在招呼人走过去。
最先发现的,是源高明雇来照料日常生活的贴身女佣小萩。
“啊哟——”她吓得失声尖叫。
那婴儿手也没有干什么坏事。
不知不觉间,便会在夜间从木柱的节孔中伸出来,招呼人过来。
不知不觉间,在清晨之前又消失了。
“恐怕是一种鬼吧。”
既然无害便罢了,高明并不以为意。可家人毕竟惶惶不安,便用写上经文的纸将那木柱节孔层层卷缠起来。然而,那婴儿手还是出来。
又用画有佛像的纸将木柱层层卷缠起来,然而,还是出来。
“奇怪了。”高明喃喃道。于是取出战场上用的箭矢,戳进了木柱节孔里。
从此,婴儿手便不再出来了……
“说是如果再出来的话,不免麻烦,所以把箭镞留在了节孔中。晴明,我听说这个故事时,毛骨悚然啊。相当恐怖呀……”
“嗯。”
“跟什么鬼怪吃人之类的故事相比,细想一下,可不要恐怖得多吗?”
“对啊。”
“晴明,是婴儿手啊,婴儿的……”
博雅将杯子放在地板上,双手抱在胸前,自顾自地点点头。
“像这种前因不明后果不清的事,其实更令人毛骨悚然。”
晴明愉快地望着博雅说道:“这个故事其实还有下文,你知不知道?”
“下文?”
“嗯。”
“怎么回事?不是到此结束了吗?还有什么下文,我可不知道。”
“想知道吗?”
“想知道。”
“故事是这样的。”晴明开始讲述起来。
婴儿手不再出现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
还是在那间屋子里,源高明正在独酌。
夜里,酒喝完了,贴身侍女小萩预备好新酒端过来时,忽然看到脚下有一样东西。小小的,长长的。
“咦,这里有什么东西。”
捡起来仔细一看,原来竟是人的手指头。
“啊呀!”小萩尖声惊呼,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高明立刻命人调查家中有没有人失去了手指,结果人人都十指健全。
那也许是什么人的恶作剧?然而仔细查访后,也并无此事。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二天晚上,高明正打算就寝——
啪嗒。传来一个声响。
是什么声音?高明拿起打算吹熄的灯,朝发出声响的方向照去。
“那里又落下来一根手指头。”晴明兴趣盎然地说道。
“手指头?”
“是手指头。”
每天晚上都这样,总有手指从天棚上落下来。
以为天棚上也许有个洞,手指就是从那里掉落下来的。然而根本没有洞。连天棚里面都查过了,结果毫无异常。
仅仅是有一根手指,啪嗒一下掉落下来。
有时好像是右手的食指,有时又是左手大拇指,每次落下来的指头都不相同。还曾经连续两夜都是右手大拇指掉落下来。
究竟是从天棚的什么地方掉下来的,还是从空无一物的半空中掉下来的?高明总是凝望指头掉落的地方,试图探寻究竟,但人无法永远盯着一处不动。
每当他不留神偶一松懈时,啪嗒声便会响起。移目看去,指头已经落在地板上了。
他一心想目睹指头到底是从哪儿掉落下来的,努力了多次,可每次结果都一样,看不到。
一不留神,或是倦意袭来时,等回过神来,指头已经掉落下来了。
高明终于忍无可忍,又把箭矢戳进天棚上他觉得可疑的地方。于是,指头不再掉落下来了。
“这可太好啦。”博雅道。
“但是,并非如此。”
“什么?”
“这下改成青蛙了。”
“什么青蛙?”
“每到夜间,那间房间里便有青蛙出现。不知不觉中,就忽然发现青蛙满屋子乱爬……”
也跟手指一样,不清楚是从哪里爬出来的。等发现时,已经在地板上爬了。这次,高明在房间四隅的地板上全戳了箭矢。青蛙终于不再出现了。
“可是取而代之……”
“怎么了?”
“这下蛇又出来啦。”
出来的是青蛇。
不光是那个房间,整个府邸都闹起蛇来了。而且不是一两条就完了。不分白昼黑夜,柱子上、房梁上、地板上,整个府邸到处爬着蛇。其中还混有蝮蛇。
叫家人一一捉住这些蛇,又害怕它们作祟,便扔到其他地方去。
“仅仅三天,数量竟然超过了一百条!”
“三天之内,超过一百条?”博雅也极为惊讶,“这怎么受得了?但这些事我一无所知,还以为只是婴儿手呢……”
“毕竟不是什么美谈佳话。高明大人对这些事一直是秘而不宣。”
“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高明大人来找我商量了。”
“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说无论如何要我到他家里去一趟。”
“你怎么回答的?”
“我对他说今天和博雅约好一起喝酒的……”
“等等,晴明,我跟你说好来你这里,可没提过喝酒的事呀。”
“这不是在喝吗?”
“唉,不过这个嘛……”
“嗨,这样不挺好嘛。高明大人满脑袋都是自家的事,我和博雅喝不喝酒,他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嗯。”
“于是高明大人又说了。”
“他说什么?”
“他说,如果博雅大人不介意的话,务必请同晴明大人一道光临寒舍。寒舍也预备有酒……”
晴明模仿高明当时的动作,行礼相邀。
“高明大人果然很在意酒,不是吗?”
“在意的是你自己。”
“我可不在意。”
“那不就得了?”
“唔……”博雅无话可答。
“怎么样?去不去?”
“唔……”
“怎么样?”
“好吧。”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不久,一位身穿男子般的浅黄色常礼服、年龄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翩然出现在庭院里。
“青子,怎么了?”
“源高明大人遣来的侍者,刚刚过了一条桥……”
“哦,来得正是时候。”晴明说道。
青子缓缓地深鞠一躬,退了下去,倏然踪影全消。
“是阿式吗?”
“嗯。博雅,你也听到了。咱们把剩下的酒喝光吧。”
晴明给博雅和自己喝空的杯子里倒满酒,正好将瓶子倒空。
“来迎的使者到了。”
青子的声音仿佛柔软的风,不知从何处传过来。
来迎接的是一辆牛车。博雅和晴明相对坐在车中。
蹄声笃笃,牛车向前驶去,没多久便到了桃园府邸。
在那寝殿的一室之内,晴明、博雅与源高明相对而坐。
“呃,情况大致如此,所以想请晴明大人前来看看,家中是否有什么人搞鬼作祟。”
“嗯。”晴明注意地看看天棚,又看看地板,“的确让人感到有点奇怪啊……”
刚说着,不知从天棚的什么地方,啪嗒啪嗒掉下来两条大青蛇,落在地板上。
“哦!”博雅单膝立起,手握住腰间的长刀。
“啊,不必担心。”
高明啪啪拍了两下手,便有两名侍从手持火钳似的两根木棒和口袋走进来,熟练地将两条蛇捡起放入袋中。
“失礼了。”两名侍从行礼后退出房间。
“呃,两位也看到了,不成体统啊。”高明叹道。
“刚才各处巡看时,柱子也罢房梁也罢,都没看见有蛇呀……”
博雅坐回原处,说道。
“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就会冒出来……”
重新审视四周,只见天棚的梁子上插着一根箭矢,地板的四隅也各插着一根箭矢。
“那么,这就是那根木柱喽。”晴明指着高明背后的柱子说道。
“是的。”
“我可以看一看吗?”
“请。”
高明说毕,晴明便站起身来。
“就是这个节孔喽。”
“对。”
“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是箭矢的箭头戳在里面。”
“哦。”晴明转身对着高明,“我想看看府上各处。”
“当然可以。请吧。”
晴明将各处巡视了一遍,若有所思地从外廊来到庭院。
“从这一带应该是可以看见如意岳的,不知是哪个方向……”
“在那边。”
晴明朝着所说的方向纵目望去。“我明白了。”说着,他回到原先的座位坐下,又问,“请问,府上有没有水井?”
“有啊。难道……”
“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如此说来,好像最近水量有所减少,只有平时的一半左右。”
“哦?”晴明再次扫视了众人一眼,“断了如意岳气脉的,大概就是这位小萩喽。”
“什么?!”
高明望了望小萩。连小萩自己也不解其意,不禁愕然。
“到底是怎么回事?”高明忙问。
“其实这京都之地,乃是天地巨大气脉流入交汇之所。北侧船冈山一带的大地龙,与东侧贺茂川的水龙,流汇于京都之地。而那地龙所饮之水,便来自神泉苑的池子。”
“唔,嗯……”
“可是,流汇于此的气脉之力,如果听其自然,则会流走消散。而阻止其流散的,便是东寺与西寺高大的佛塔……”
“……”
“然而,光是阻止还不够。还需要将漫溢出来的气一点点送还给外边的天地。那就是位于东南的鸟边野的使命了。”
“什么?”
在京都,死者或土葬或火葬,其场所便是鸟边野。
“高明大人,小萩怀有身孕。”
“什么?!”高明看着小萩,“真的吗?”
“是。”小萩双手触地,深深地低下头去。
“说起来,就是小萩和她腹中的胎儿,将从贵府通过的气脉在这里阻断了。因此从贵府地下通过的气脉力量漫溢出来,便要向外消散。那婴儿手、手指、青蛙、蛇,都是大地水龙百般挣扎,试图冲出所造成的。”
“原来如此啊……”
“我想大地气脉一旦被阻止,水井中一定会有所变化,所以刚刚才这样问。结果不出所料……”
“那么,该如何是好呢?”
“将柱子上的箭镞、天棚上插着的箭矢,还有地板上扎着的箭矢统统拔掉。在贵府私地的东南角,建造一个类似鸟边野的小冢。这样,就会一切恢复原状了。”
“恢复原状?”
“就是说,顶多是婴儿手出来,并没什么妨碍。如果胡乱改变大地气脉,那就不光是蛇出来,只怕还会有更糟糕的事……”
“更糟糕的事?”
“比如说,家主患大病死去。”
“明白啦。马上就……”
“如果将这位小萩送出府邸,那么种种怪异都会消失。但如果想留她在身边,就必须按照刚才所说的做。”
“如果孩子生下来呢?”
“生下来以后,就会一切恢复原状。高明大人您如何处置,那就不是晴明应该置喙的事了。”
晴明深深行了个礼。
“晴明啊,小萩腹中之子,会是高明大人的孩子吗?”
博雅在归途的牛车中问晴明。
“呃,大概是吧。”
“哼,把人喊到那儿去,原来是为这个嘛……”
博雅自顾自地点头。
“对了,这儿有高明大人送的酒。”说着,晴明将酒瓶拿起来给博雅看,“回家后,咱们继续喝酒,就是它啦。”
“嗯。”博雅点点头。
于是按照晴明所说行事,高明府邸的怪异消失了,唯有婴儿手夜里摇摇晃晃地招来招去。后来,小萩生下孩子,婴儿手也不再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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