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光在黑暗中忽闪。萤火虫飞舞。
一只,两只。
水池上方,萤光点点。
池面上飞舞的萤火虫,不时向廊下飞来,在对饮的晴明和博雅平视的高度闪亮。
“真是无从捉摸、转瞬即逝啊,晴明。”
博雅举杯欲饮,出神地叹道。
喝干杯中酒之后,博雅又冒出一句:
“这萤火虫的生命,真是短暂啊……”
晴明红唇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静静地饮酒,似听非听,似颔首又非颔首。
“露子小姐说过,这萤火虫嘛,小时候的模样与成虫大不相同,是栖息于水中,吃贝类长大的哩。”
“……”
“离开水飞到地面上,这样闪着光,充其量也就十天工夫……”
一盏灯火。
灯光之中,放在木条地板上的酒壶映着火光,红红的。
博雅拿过酒壶,给自己的杯子斟酒。他放下酒壶,又取杯在手,叹道:
“越是无常之物,越是惹人爱怜……”
二人的一旁,坐着身穿唐衣的蜜虫,她不时为空了的酒杯斟满酒,但晴明也好,博雅也好,几乎都是自斟自饮。
萤火虫在夜的黑暗中闪亮一下,随即消逝。
用目光捕捉这转瞬即逝的萤光飞舞的线路,这刚熄灭的萤光,却又出人意料地在另一个地方闪亮了。
夏日的鸣虫在草丛中沉着地吟唱。
“是心呢,还是魂呢……”博雅嘟哝道。
“怎么啦?”晴明小声问博雅。
“我想起来了,据说有位小姐把萤火虫比喻为魂,吟诵了和歌——”
“哦?”
“是这样的一首和歌——”
博雅悄声吟诵他回忆起来的和歌:
“据说是到贵船参拜时吟诵的。”
“是参拜贵船,为一男子薄情而咏吧。贵船这地方,净是些可怕的事情。”
“不谈那种事啦,晴明……”
“好像还有应答之作?”
晴明像是没听见博雅的话似的,问道。
“你很了解嘛,晴明。”
博雅说着,又吟诵了应答之作:
“据说这位小姐吟诵和歌之后,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寂寞的声音,吟诵了这首和歌。”博雅说。
“噢,就是和歌所说的那样子吧。”
晴明望向博雅,说道。
“‘和歌所说的那样子’是什么意思?”
“不仅是在深山老林,若在神圣之地思绪纷繁,魂就会像萤火虫那样,脱离躯体,跑到身外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晴明?”
“看样子,你还没有听说纪道孝大人、橘秀时大人的事啊?”
“有啊。听说二位得了某种精神上的疾病,那是怎么回事呢?”
“觉嘛。”
“觉?”
“对。”
“什么意思?”
“属于唐土的妖魅一类吧。”
“妖魅?”
“噢,你听我说,博雅——”
晴明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把空杯放在木条地板上。
“五天前……”晴明说,“最初出事的是源信好大人和藤原恒亲大人。”
“最初?”
“他们去了那所道观嘛。”
那所道观建于五条大路和六条大路的正中间。
而他们两位前往那里——
“为的是《白氏文集》呢。”晴明说。
“《白氏文集》?”
“没错。”晴明点点头。
《白氏文集》——即收入唐代大诗人白乐天诗作的书。说白了,就是诗集。
“书中有一首《寻郭道士不遇》的诗……”
“对、对。”博雅点头。
要想供职宫中,通读《白氏文集》是事先的必备功课。博雅当然也读过《白氏文集》。
不妨说,白乐天的《琵琶行》、等是跻身宫廷的基础教养。
那首《寻郭道士不遇》,题意是某日白乐天往访郭道士,没有见到本人,只得返回。原诗如下:
“那首诗又怎么样呢?”
“诗中所谓‘院’,是指道观……”
道观——即道教的庙宇,道士在那里生活、修行。
当晚,信好和恒亲二人在某处一边对饮,一边谈论白乐天的诗。
二人谈到这首《寻郭道士不遇》。
与白乐天其他的诗作,例如或《琵琶行》相比较,这首诗并不特别有名。但是很偶然,对于此作的诗意,二人竟然各持己见。
白乐天往访郭道士居住的道观时,郭道士究竟在还是不在呢?
“郭道士在道观里。”源信好持此意见。
“不,他不在。”这是藤原恒亲的主张。
当时,白乐天年约四十有余,官居江州司马。虽说是政府官员,却是闲职。
“乞假——”
也就是说,虽然从词意来看,是特意请了假前去拜会郭道士,但他有的是自由时间,不必郑重其事地写成“乞假”。
可是,前往道观一看,理应比政府官员空闲的郭道士,却是忙碌得不见身影。所以,白乐天见不着郭道士,便回来了——为此作了这样一首诗。
“明白吗?所谓‘药炉有火丹应伏’,不是说正要炼丹,正处于最忙碌的时候吗?比如说吧,恒亲,假定你正为做饭作准备,生起火,汲了水,准备就绪之际,你会外出吗?”
“这不正是说,出了比这还重要的急事吗?”
“恒亲,你这人不懂诗。”
“你说什么?!”
“郭道士也许有事离座了,但还在道观之中。这一点白乐天当然明白。虽说白乐天身居闲职,但自己在工作时间来会道士,不免自觉惭愧,这才未见而返——不是吗?”
“既然惭愧,为何还着意写下来?”
“不正显示了白乐天大诗人的才华吗?”
“这叫什么才华!”
“惭愧之时,则直书惭愧之意,不是再正常不过吗?下面写了‘更期何日得从容’,这不是宽广的情怀吗?他有意以超然之笔写自己深信再会有期,骨子里却暗嘲自己的那副模样,这些你都不明白吗——”
谈着谈着,恒亲冒出一句: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京城内也有道观呢。”
“什么道观?”
“没错,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道观,但在六条附近的马代小路上,肯定有一座大唐风格的青瓦顶大宅。”
“噢。”
“怎么样?要不我们到那里走一趟?在那里重开现在的争论,这才是风雅之道嘛。”
“我想起来了,的确有过那样一所大宅院,但听说现在已无人居住,荒废了。”
“哦。”
“我还想起一个说法:似乎那道观里出了不祥之物,所以人们都避而远之。”
“避而远之不是很正常吗?既然无人居住荒废了,谁还特地去呢?”
“可是……”
“不必胆怯,我可不是要你独自去,是说我去,所以你也去吧。”
被恒亲说到这个份上,信好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既然如此,走吧!”
二人分乘两辆牛车,带着各自的随从,走夜路前往那所道观。
到了一看,土墙已多处崩塌,里面夏草疯长。
幸好是个月明之夜,从朽坏的大门往里探看,隐约可见大唐风格道观的影子。
信好也好恒亲也好,在乘车颠簸至此的路途中,热乎劲已消失不少。大话已说出,但即便是恒亲,事到如今也没有情绪要在这荒废的道观里找个说法了。
就这样算了,各自回家睡觉吧——真想这样说。
但事到如今,要从自己嘴里说出这句话,却使人颇犯踌躇。随从们也在场,就此走掉,面子上挂不住。这种事必为宫中风闻。
去是去了,二人都是胆小鬼,未曾入内即逃归——被这样传来传去,也真烦恼。
真为难。信好也好,恒亲也好,都僵立门前。
“你们进去看看里面的情况。”
从随从里挑选二人,让他们手持火把进入门内。但是,总不见二人返回。
一刻钟、两刻钟过去了,二人还是没有回来。在外面高声呼喊,也没有回音。
原打算再派随从入内了解情况,但信好、恒亲带来的随从加起来,合共四人。因为已派两个随从入内,剩下的只有两人了。
如果再派这两人入内了解情况,这里就只剩信好和恒亲两个了。
随从不愿进去,两人勉强说服其中一名,答应找到先前那两名随从,就有褒奖。
然而,这名随从也是有去无回。剩下的三人一齐高声呼喊他的名字,但没有回应。
正在惶恐无助之时,月已倾斜,东方的天空微微发亮了。
到了早晨,四周明亮起来了,派剩下的随从入内查看,发现先前入内的三人竟然都平安无事。
据说,三人傻傻地站在庭院的草丛中,身上毫发无伤。
只是,三人都像丢了魂,喊他们的名字,他们也好像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名字。
“好像都变成了刚诞生的赤子。”晴明说。
“赤子?”博雅问。
“就是说,除了‘是人’这个咒之外,任何咒都已从三人身上消失了。”
“又是咒?”
“三人是饭来则张口,入厕则大小解,但不带他们如厕,他们随地就来……”
“哎呀呀。”
对于晴明所说的事情,博雅除了惊叹无话可说。
“三人大概都被鬼摄走了魂吧……”
“那——晴明,纪道孝大人和橘秀时大人,也都去那道观了?”
“他们也去了。”
“他们究竟为何要做那样的事……”
“他们从源信好大人和藤原恒亲大人那里听说这件事了嘛。”
“如果听了,就不该去了吧?明明听说了,为什么还要去呢?”
“听说了这件事,道孝大人和秀时大人取笑了信好大人和恒亲大人一番。”
“胆小鬼。”秀时首先开腔。
“没错。”道孝附和。
“为什么不马上进去救人?如果去得早,说不定随从们就不至于那样子。”
“你们在外头心惊胆战、身子发抖,一直抖到了早上吧?”
恒亲和信好被人说成这样,实在受不了。
“哪有什么身子发抖!”
“那种场合,任谁都一样。”
“二位大人如果在现场,肯定也跟我们一模一样。”
二人如此分辩。
“不,如果是我们,哪会胆怯到那种地步!”
“没错。”
“那么,二位不妨亲自试一试。”
“对呀,就你们二位,去那道观试试,如何?”
“怎么样,你们敢去吗?”
信好和恒亲这么一说,道孝和秀时也不甘示弱:
“敢去。”
“嗯。”
道孝和秀时也答应下来了。
“结果就成了那个样子。”晴明说。
“接下来,道孝大人和秀时大人就前往那所道观了?”
“对。”晴明点点头。
信好和恒亲也一同前往。
乘四辆牛车,四人带着随从向西进发,傍晚时分,来到那所道观前面。
夕阳西下,四周开始暗下来。
“哎,很快就到晚上啦。”恒亲说。
“马上就要暗下来了。”信好说,声音里透出几分得意。因为他们知道秀时和道孝害怕了。
“哦、哦。”
“好、好。”
秀时和道孝神色凝重。
信好和恒亲一边窥探着二人的脸色,心里头偷着乐,一边添油加醋地起哄:
“暗一点再进去吧。”
“还要一视同仁,可不能一只脚刚踏进门,马上就返回哟。”
“对呀,得在道观里面放下一个东西作为物证。”
“对,好主意。”
“正好,这里有一条绑书箱的带子。”信好从怀里掏出一条红带子,“烦请二位进了道观,把这带子系在一根柱子上。”
“明早再派人去查查,看道孝大人和秀时大人是否真的进去了。”
道孝和秀时有气无力地答应:
“好,就这么办。”
“好吧。”
道孝也好秀时也好,一时兴起说得豪气万丈,一旦真的面临这种场合,就没有劲头了。他们盘算着,只要找到好理由,就不去了。
就是信好和恒亲,心情也颇复杂。
对他俩来说,最好是道孝和秀时放弃进入道观。如果道孝和秀时真的在催逼之下进入道观,再平安无事地返回,就轮到自己成为笑柄了。
四周已暗下来,夜幕降临了。预备好的火把熊熊燃烧。
“可,可是……行吗?”道孝说。
“什么‘行吗’!”恒亲说。
“如、如果我们当真进去了,把带子绑到柱子上再返回来,脸上无光的是你们。”
恒亲和信好被道孝说中痛处。
“很、很好嘛。”
信好的回答也是逞强。
这一来,任何一方都没有退路了。
于是,道孝和秀时二人真的穿过大门,进入了庭院。
西京——
即使在白天,也看不见几户人家,到处是小树林。
今天晚上,除了自己一行,没有其他人的动静。
进入道观一看,夏草覆地,知风草、乌蔹莓等齐腰高,必须分开草丛才能走动。
“喂,喂——”
道孝招呼走在前面的秀时。
“怎么啦?”
秀时停下脚步,回头看道孝。
秀时手持火把,道孝怀中收着带子。道孝望着秀时,他的脸孔很可怕,脸颊绷紧,在火把下看来简直不成人样。
“你别那副模样。”秀时说。
“模样?”道孝的脸越来越走样。
“算了算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秀时说。
“你、你不害怕吗?”道孝问。
“别说出来。”秀时说。
“为什么?”
“因为一旦说了,就真的害怕起来了。”
“嘿,你也害怕嘛。”
“怕呀。我什么时候说不怕了?”
“啊,我放心了。”
“你把我弄害怕了,自己就安心了吗?”
“胡说什么呀。”
“因为知道同行者比自己还害怕,自己就不怕了。”
“哪有这样的事!”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放心了’?”
“是说了,可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了放心了,但并非为了要说这么一句话,才特地问你怕不怕。”
“行啦行啦。”秀时说。
“让我害怕的,是你那副脸孔。”
“你的脸也很可怕呀。”
斗完嘴,二人的脸一下子僵硬起来,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冰凉的手抚着后背。
二人强咽下就要冲口而出的哀鸣,面面相觑,沉默了。
像无法承受这种沉默似的,道孝说:“走,走吧……”
可是,脚下却动弹不得。
二人的衣裾已吸满了凝于草叶上的夜露,沉甸甸的。
正对面,看得见道观建筑的影子。月光洒在荒废的庭院里。
“回、回去吧?”道孝说。
“到这里就往回走,只会被那两个人耻笑。”
秀时又转向道观的方向,挽起湿冷的衣裾,迈步向前。
在他背后,道孝说话了:“你、你去不了的。”
“你想说什么?”秀时边走边答。
“都因为你取笑他们两个,结果把我也……”
“不要怪别人,听了他们俩的怂恿就说要来的,不正是你吗?”
“是你说要去的。”
二人边走边说,道观已在眼前。
“就是它了。”
就在秀时说话之时——
“哎——”
响起一个声音。既非秀时的声音,也非道孝的声音。
秀时回顾道孝,问道:
“你刚才说话了吗?”
“我没说话。说话的不是你吗?”
“不是我。”
正当此时,又响起了那个声音:
“哎——”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在瓦顶和屋檐均已腐烂坍塌的外廊内,朦朦胧胧有一个白影。
“那、那个……”
“是个女人。”秀时说。
一个女人站在那里。
一个白衣女子站在腐烂的木条地板上,望向这边。
“你们害怕了?”
就在二人要惊呼一声、拔腿逃跑之际,白衣女子低声细气的一句话,仿佛夺去了他们惊叫的机会。
女子声音清脆。二人出声不得,沉默地僵立于草丛中。
“刚才想逃跑了吧?”
那女子说着,从木条地板上飘然而下,向这边走来,越来越近了。
秀时不觉倒退半步。道孝双膝发抖。
对了,应该带刀来的。带把刀——
“想用刀劈我吧?”
那女子又说。说话间,她已经站在跟前。
如此快!不会是世上之人。
连拨开野草的声音都没有。
“我不是世上之人——是这样想的吧?”
女子对秀时说。
秀时知道自己的身体在发抖。为何这女子知道自己的所思所想呢?
“为何自己正想着的事情被人家知道了——是这么想的吧?”
句句被她说中。该怎么办呢?
“是在想‘该怎么办’吧?”女子笑道。
来人呀,救命啊——道孝想。
“来人呀,救命啊。”
女子边笑边说。
不进来就好了。
不进来就好了。
都是这小子不好。
都是这小子不好。
不作无聊的逞强就好了。
不作无聊的逞强就好了。
呜呜——
呜呜——
来人啊。
来人啊。
此时——
秀时手上的火把爆出火星,迸飞的火星子烫到了脸颊。
“好烫!”
秀时情不自禁地丢下火把,以手抚颊。落地的火把滚到女子脚下。
“啊!”女子低低喊了一声,倒退几步。
就在那一刻,秀时和道孝的身体可以随意动了。
“哇!”
“哇!”
二人大喊一声,两手拨开齐腰高的草,游泳一样冲到大门口。
当秀时和道孝脸色苍白、连滚带爬冲出大门时,信好也好恒亲也好,不觉刷地后退几步,早把取笑对方的事抛诸脑后。
“出来啦出来啦!”
“是个女人!”
“是妖女。”
“好可怕呀。”
秀时和道孝喊叫完之后,趴在地上,就一动不动了。
“自此之后,秀时大人也好,道孝大人也好,精神上都有问题了。”晴明说,“二人回家之后,家人在多方询问之下,好不容易才知道了所发生的事情。他们好歹恢复到了生活能够自理的程度,但总是一整天都或坐或卧,不出家门。”
“是这样。”博雅点头。
“据说有时连家人也认不出,从前的事情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晴明说。
“喂,晴明,你一开始提及的觉,和这件事有何关系?”
“他们在那道观里遇上觉了。”
“他们所遇的那个女子,就是觉吗?”
“对,就是这样。”
“所谓‘觉’,究竟是什么呢?”
“据说,是一种生活在山里的妖魅。”
“妖魅?”
“有人说,这种妖魅来自唐土,其实我们国家也有,到处都有。那种被称为‘回声’的东西,也属觉类。”
“噢。”
“觉识读心术。”
“什么?”
“与其说‘读’,可能说‘吃’更好吧。人在想什么,觉能知道。在接二连三地被觉说中心中所想的时候,人的心最终就变成空壳了。”
“那么,是恒亲大人和信好大人的随从最先进入道观的,他们也在那里遇到觉了?”
“应该是吧。”
“道孝大人和秀时大人与最先那三人相比,生活多少还能自理,这就是说——”
“是因为他们在心思尚未被全部说中之前,得以逃走之故吧。”
“对对。”
“因为你一思考,心思便被说中,几乎不可能反击觉,但秀时大人被火星烫到了脸,不自觉地丢下了火把。好在发生了这件事啊。”
“哦。”
“在唐土,也有人因发生意想不到的事击退了觉。”
晴明向博雅讲起了这样一件事。
一名住在山里的男子,在家门口编织筐子。
他察觉到眼前有只奇怪的动物。
猿猴般大小,身形也酷似猿猴,脸孔却是人。
四目相对。这时,猿猴似的动物说话了。
“你在想,有只奇妙的动物吧。”
男子被它说中心思,大吃一惊。它为何知道自己的心思呢?
“你在想,它为何知道自己的想法吧。”
又被说中了。啊啊,这是传说中的觉吗?
“你在想,我就是那种觉吧。”
什么都被它说中,男子恐惧起来。
事到如今,拿起身边劈竹子的柴刀,抽冷子劈过去吧。
“你打算用那把柴刀杀我,对吗?”
又被它说中了。男子不知如何是好。
照此下去,自己要被这只觉吃掉了。
“哈,你想我吃掉你呀。”
就在觉一纵身跃过来时,男子害怕极了,不觉手一抖,原先为编竹筐而压住的竹条离手而去。
弯曲的竹条从男子手中弹起,打中了觉的眼睛。
“哎哟!”
觉按住眼睛,跳开了。
“哎呀呀,人有时竟会做出没想过的事!凭这一点,人太可怕了。”
觉说完,逃归山中。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你看怎么样,博雅?”晴明问。
“什么怎么样?”
“明天晚上,我要去那所道观。”
“你要去?”
“你也去吗?”
“……”
“备上酒去看看,果真有什么出来,感觉也不坏呀。”
“去也不妨,不要紧吗?”
“什么事情不要紧?”
“觉呀。心思被它说中,心不就成了空壳吗。”
“你不去?”晴明一本正经地问。
“我没那么说。”
“那就去吧。”
“好,好的。”
“那就走一趟。”
“好,走一趟。”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半边月亮挂在天空。
月光从坍塌的屋檐洒下,把晴明和博雅笼罩在蓝光之中。
木条地板多已腐烂塌陷,不过四处寻找,还能找到人坐下后不致塌陷的地方。
晴明和博雅坐下来,举杯对饮。
“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啊。”
博雅右手持杯,说道。
就是那所道观。木条地板塌陷处,野草从中长出。庭院里,野草更是恣意疯长。
晴明家的庭院,看上去也是野草野花自由生长,但与这里相比,还算是收拾过的。
没有灯火。仅靠月光,四周景色隐约可辨。
“从前有好几个道士来这里修行,将门之乱前后,就没有人住了,自那时起就荒废了。”
“不过嘛,晴明——”
“什么事,博雅?”
“其实,我有件事不明白。”
“什么事?”
“就是觉呀。你说了唐土的故事,那时候,觉是以猿猴的模样出现的吧?”
“没错。”
“可为何道孝大人他们所见的,是女人的模样呢?”
“这个嘛,是因为回声啊觉啊之类,原本并无固定不变的形状。”
“……”
“它映现在见者的心上。”
“映现在心上?”
“当觉出现的时候,你认为它是人,它看上去就是人;你觉得它是猿猴类,它看上去就是猿猴类。”
“可是,道孝大人也好秀时大人也好,并不是一开头就认定它是女人呀。”
“没错。”
“那么,为何他们两人都把它看成了女人呢?按你所说,他们二人当时应该各自把它看成不同的东西,这才对吧?”
“博雅,你说得没错。不过,这种时候人们往往把它看成同样的东西,因为人情就是如此。开头,道孝大人也好秀时大人也好,朦朦胧胧地看见屋檐下有白蒙蒙的东西。于是,秀时大人首先喊出‘是女人’。在秀时大人眼中,它大概像女人吧。道孝大人听到喊声,也就觉得它像女人了。”
“那么,在我眼中,它会像什么呢?”
“这个嘛……”
晴明饶有趣味地微笑着,呷一口杯中酒。
“不过,博雅,如果你希望遇上觉后安然无恙,从现在起必须听我的话。”
“为什么?”
“如果我提醒你‘博雅,来啦’,从那时起,在我说‘好了’之前,你绝对不可以开口说话。”
“好。”
“另外,你把这个收好……”
晴明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片,上面用毛笔写了些咒文之类的东西。
“这是什么?”
“是咒符。预先为你写好的。”
晴明把那张咒符递给博雅。博雅接过来,收在怀里。
“把它带在身边,只要你不出声,它就看不见你。”
“明白。”博雅点点头,又说,“晴明,你行吗?如果那觉——那女子出来的话,你怎么办?”
“你不必担心我……”
说话之间,晴明的眼睛眯起来。
“来啦,博雅!”
正要对晴明说话的博雅,慌忙紧闭刚张开的双唇。
晴明把目光投向野草疯长的庭院。
博雅向那边望去,只见一个白衣女子朦朦胧胧地立于草丛之中。
那女子沐浴着月光,像全身过了水一样闪亮,滑行一般走向木条地板。
虽然走在茂密的草丛中,却不见草动。
“咦,还以为是两个人呢,原来只有你一个啊!”
女子望向晴明,油汪汪的双唇一咧,笑了。她皱着双眉的样子怪怪的。
晴明将视线移向女子,静静微笑。
“你怎么啦?”女子说。
“你为何什么也不想呢?”
女子焦躁地扭动着身体。
“你不怕我吗?”
女子把脸贴近晴明的面孔,近得几乎气息相闻。
“为何不想一想?”女子说。
“为何不思考?”
晴明只是静静地微笑。
“任何小小念头都行,想一想好吗?”
无论对方如何劝说,晴明依旧沉默。微笑始终留在他的唇边。
女子敞开前胸,让丰满洁白的乳房暴露在月光之下,在晴明眼前搓揉起来。白皙细长的指尖捏捏乳头,让它硬起来。
“看不见这个吗?看见了还能完全不动心思吗?”
接着,女子掀起衣裙,连私处也裸露在月光下。
“这样如何?还动不了你的心思?”
女子一边摆动身躯一边说。
但是,晴明的模样没有任何变化。女子焦躁起来。
“喀!”
她张开口,吐出红红的舌。牙齿从嘴里刷刷地伸出来。
“我要吃掉你!”
熊熊燃烧的青焰从女子口中窜出。
女子花了好长时间威逼哀求,打算动摇晴明的心思。但晴明依然如故。
他面带微笑,只是注视着女子。
“哎呀呀哎呀呀,他怎么会什么都不想呢?怎能做到不思索呢?”
女子痛苦地拧着身子,头向两边摇晃,像极力要控制身体。
长发左右甩动,卷住了女子的脸和身体。
“呜呜,这样就吃不了啊。吃不到太饿呀。”
女子眼中开始落泪。
“好饿呀、好饿呀……”
女子痛苦地抓挠喉咙。
不知不觉中,女子的脸庞枯瘦下去了。肤色逐渐变为黑红。她的动作变得有气无力。
最终,瘦成皮包骨的女子干柴似的倒伏在草丛中,消失了踪影。
又过了好长时间,晴明说:
“可以啦,博雅。”
博雅如释重负地说:
“还以为不知怎么收场哩,晴明……”
他膝行至晴明身旁。
“看到了很有趣的东西吧,博雅……”
“噢、噢噢。”博雅点头,“可是,晴明,你不也看到了刚才的情形吗?”
“什么都——”晴明说。
“什么都?你是说什么都没有看见吗?”
“没错。所以,事后要请你把所见所闻一一道来啦,博雅——”
“这容易。可是,你坐在这里,究竟在干什么呢?”
“什么都——”
“‘什么都’是什么意思?”
“什么都没有想。我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坐在这里而已。”
“能做到这样吗?”
“修行到一定程度的僧人,这点功夫都能做到。”
“原来是这样啊。”
“那家伙没有食物。但是,我就在眼前,是有气息存在的,所以她不能消失。因为吃不到,她越发饿得慌。那种饿又加剧自身的饿,最终自取灭亡。”
“啊——”
“好啦。专门备了酒,在这里喝到天亮,其余的事,就留到早上再说吧。”
晴明取酒瓶在手,将酒倒入杯中。
“喝,博雅!”
“好,好的。”
晴明和博雅从木条地板下来,踏足草丛中时,四周已经明亮起来。
晴明分开蓄了朝露、光闪闪的草叶,走在前头。
“喂,在这里呢,博雅!”
他停下脚步。
“你看!”
“噢!”
博雅看见那副模样,倒吸一口凉气。
草丛中,仰卧着一只形状奇特的野兽。猿猴大小,样子像猿,但面孔是人。
“这是?”
“觉嘛。”
晴明回答之时,太阳东升,光线终于射入荒院。
阳光接触到觉的身体时,觉像融入大气一样,瞬间就消失了踪影。
它待过的草丛中,有五颗玉石。
三颗大玉石,两颗小玉石。
晴明捡起那五颗玉石。
“博雅,这些都是被觉所吃的人的心灯。让他们各自服下这些玉石,就会恢复原样了。”
晴明微笑着,又说:
“博雅,我们就迎着朝阳,漫步回去吧……”
“好。”
然后,晴明和博雅穿过道观的门,走到外面,向东漫步,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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