嵯峨野的深山里,住着一个以伐竹为生的男人,名叫青盛。
他原是平氏一族的武士,后弃世隐遁山林。
青盛在山中伐竹,编成竹篮、竹篓等器物,再拿去京城卖了维持生计。他天生手巧,毛笔、竹笛等精巧之物也做得来,便用这些换取钱币、绢布、米粮等生活必需品。
起初,青盛和母亲两人相依为命,后来娶了一个叫小竹的女人为妻,尚无子嗣。青盛在京城有个名叫藤原重末的老客户,小竹本是藤原府上的女佣,青盛到府上做买卖时,两人相识相恋,结为夫妇。然而嫁给青盛还不满一年,小竹就已开始想念京城了。
“像你这样时不时就要去一趟城里的,自然是好。而我却每日守在这里,重复一样的事情。”
小竹如此哭诉后,青盛再去京城时,每三次总有一次,会带着妻子小竹一起下山进城。
青盛的母亲年事渐高,但身体依旧健朗,时常独自进山伐竹。她挑选竹子的眼光独到,从山中砍来的竹材,色泽纹理都比青盛砍来的好得多。因此每当有重要的委托时,总是用母亲砍来的竹子作为材料。
五年前,母亲在青盛进城时入山伐竹,之后再也没有回来。青盛在山中寻了数日,找遍了母亲可能会去的地方,也没见到人影。
想起母亲平日里常说:“活得太久反倒给你们添麻烦,不如趁还有力气的时候,在山中随意找个地方安息。”青盛暗忖,母亲可能是去了山林深处,不打算回来了。于是搜寻了约十天后,他也就不再继续,想着都过了十天之久,已无生还的可能。
一晃五年过去了,到了今年初夏——
某日早晨,妻子小竹嚷道:“眼睛疼。”
睡梦中,她眼睛突然抽疼起来,天还没亮就被疼醒了。
“怎么了?”青盛已经起床,小竹把情况告诉了他。
等天亮后一看,只见小竹两眼通红。用水清洗、用湿布敷都没有效果,反而疼得更厉害了。
到了晚上,愈发疼痛起来。第三天夜里,已经疼到无法入眠的程度。
青盛绞尽脑汁,找出可能有效的草药熬成药汤让小竹服下,仍不见好转。
“疼、好疼……”
一到晚上,青盛就被小竹的呻吟声吵醒,他也睡不着了。
此事非同寻常,青盛想到请那位安倍晴明出手解决问题,便和小竹一起叩响了晴明宅邸的大门。
“确实严重……”
晴明看着小竹的眼睛,沉吟道。
这已不单单是充血的程度,整只眼都浸染了血色。
“先去嵯峨野看一看吧。”晴明说。
就这样,晴明和正好在场的源博雅一同来到了青盛家。
晴明从怀中取出一张白纸,裁出一枚人偶。
“请给我一滴泪水。”
晴明拿着纸偶凑近小竹的眼睛,她眼眶中淌出的泪水落在纸偶上,晕开一点红斑。
晴明伸出右手的一根手指,抵在小竹的眼睑上,口中念了一小段咒。接着把手指移到纸偶上,同样念了一小段咒。准备就绪,他将纸偶放在地上,纸偶倏地直立起来,继而迈开脚步。
“来,去看看吧。”
晴明跟在纸偶的后边,向前走去。
博雅、青盛和小竹三人,也被晴明催促着跟了上去。
纸偶来到森林中,走在焕发新绿的林木间。
起风了,纸偶的身躯在风中摇摇晃晃,却没有被吹飞,稳稳地向前走。穿过青盛家后山的竹林,又朝山林更深处走去。
感觉已跟着纸偶,在深山坳里的竹林中走了一刻多钟。
纸偶停下了脚步。
众人看到纸偶前方之物,均大惊失色。
“怎会如此?!”
一具尸体仰面倒在地上,穿着女装的尸身已腐烂得几乎只剩白骨。
“晴明,这、这是……”博雅结结巴巴地问。
“是我的母亲……”开口的是青盛。
那正是五年前下落不明的青盛母亲的遗体。
青盛的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即使在山中找到上佳的竹子,也不会立即采伐。
“再让它生长个十日左右,就到采伐的最好时机了。”
她总这么说,等十天后再入山,找到先前看中的竹子,然后伐下一根带回家。
虽说身体健朗,但到底上了岁数,又是个女人,每次只得动一根。将枝叶清除干净,切掉无用的部分后,凭她一人之力也能将一根竹材带回家。
然而,母亲从未与儿子青盛以及儿媳小竹说过那个长有上佳竹材的地方在哪里。她总是独自挑选好竹材,再伐下带回家中。
想来那日青盛的母亲来到这片秘密竹林后,突发疾病过世了。
“那便是眼睛疼痛的原因吧。”
晴明说着,指向尸体的头部。
其实无须晴明指明,众人早已看到了那触目惊心的景象。
颅骨上还残留着白发,笋芽儿从眼睛的窟窿里钻出,向上生长,填满了整个眼洞。
“原来是你的母亲想引我们来到此地啊,所以才将眼部的痛楚转移到小竹姑娘身上。”
青盛切下竹笋,从眼洞中拔除干净。
“这样一来,再过三四日,眼睛的疼痛就会消失吧。”晴明说。
众人将遗体搬了回去,葬在青盛家的后山上。
晴明和博雅在外廊上对酌。
庭中的紫藤花已过盛放的花期,而甘甜的花香依旧随着和风来到两人的身旁。
位于土御门大路的晴明宅邸,院中池畔的鸢尾花开得正艳。
每当两人的杯盏空了,坐在一旁的蜜虫便会将酒斟满。
“真是令人惊叹啊,晴明。”博雅开口道。
“什么?”晴明问。
“你看这庭中的景致,转眼间满园春色尽褪,夏日气息扑面而来……”博雅说着,将酒送入口中。
蛰伏在大气中的闷热感趋于饱和,正蓄势待发。
“青盛母亲的事,能顺利解决真是太好了……”博雅搁下杯盏,看了眼晴明,又将目光投向庭中的紫藤,“小竹姑娘的眼睛,也差不多该好了吧。”
两人从嵯峨野回来,已有五日。
“唔,那件事啊……”晴明像是想起了什么。
“怎么了?”
“其实有一点我比较在意,怎么说呢,至今仍有些放心不下。”
“哪一点?”
正在博雅询问时,式神吞天慢腾腾地来到庭中。
“有客来访。”
他弯下胖墩墩的身子,行了一礼。
跟在吞天身后的,正是五日未见的青盛。他歪着头,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
“发生什么事了?”晴明问道。
“那个……”青盛微微晃了晃脑袋,疑惑不解地说道,“小竹的眼睛还是没好。”
听那语气,沉闷得像是重石落地一般。
青盛的母亲下葬后,小竹的眼睛仍不见好转。不仅如此,痛楚还日趋严重起来。
“痛、好痛……”
不只晚上,连白天也持续发作,疼到难忍时甚至在地上打滚。
双目赤红,还滴滴答答地淌血,沾得小竹满脸血污。
事态实在太诡异,青盛不得不再次登门寻求晴明的帮助。
“晴明啊,你刚才不是说有个地方很在意吗?”
博雅发问之际,两人已身处前往嵯峨野的牛车上了。
“嗯,是说过。”
“你到底在意什么?”
“青盛的母亲究竟为何要进山?”
“她不是去伐竹的吗?”
“若是如此,遗体旁应该有劈刀或板斧之类伐竹的工具。那里却什么也没有……”
“什么……”
“我当时在附近找了一圈,没见掉落在别处。”
“所以你的意思是……”
“她不是为了伐竹而进山,而是另有目的,又或者是她丢失了工具。若是丢失了,那么会掉在哪里,又为何会丢失呢?”
“当时你为何不说呢?”
“那时没想那么多,以为找到了小竹姑娘眼睛疼痛的根源,事情已有着落了。但如今小竹姑娘的眼痛未消,就得另当别论……”
“怎么个另当别论法?”
“还有几点需要再想一下。”
“什么?”
“就先说到这儿吧。等到了那边,看看情况和我的推断是否一致。”
“嗯……”
博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痛,好痛……”
小竹捂着脸,蜷缩在地上,血水从她的指缝间溢出。
“看来,事态是刻不容缓啊。”晴明看向青盛,问道,“请再讲一下五年前的事,那天到底是什么情况?”
“那天,我将做好的竹筐带到京城里去卖。傍晚回到家后,听小竹说母亲入山伐竹还未归来。”
“你的母亲跟小竹姑娘说,她是去伐竹的,是吧?”
“是的。现在小竹疼成这样,只能我来替她回答,不过她确实是这么说的。”
“你母亲没说具体地点?”
“嗯,小竹是这么跟我说的。”
“她一向如此吗?”
“是的,母亲很少告诉我们自己要去哪里伐竹。”
“你的母亲平时用什么伐竹?”
“大约这么长的——”青盛张开双臂,比画出一尺有余的长度,“劈刀,她总是随身携带。”
“这么说来,当时也带着?”
“应该带着。我在家中各处都找了一遍,并没有发现母亲常用的那把劈刀,想必是被她带走了……”
“原来如此……”
晴明点点头,走向蹲在地上不住地喊疼的小竹。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对折的纸,再用右手指尖捏出夹在纸中之物——是一根头发丝。
“晴明,这是……”
“是缠在青盛母亲右手手指上的东西。”说着,晴明将发丝放在地上,低吟道:“报上汝主之名,若无法启口,准汝归依原主。”
如此诵完三遍,附在地上的那根发丝忽地动了起来。
它如同尺蠖一般,拱起躯干上类似于人体腰部的位置,一屈一伸,在地面上蠕动着爬行。那根发丝显然是朝着小竹去的,只见它匍匐到小竹身旁,转而向她身上爬去,沿着脖颈往上,最后来到小竹的头上,潜入她的发中。
“小竹姑娘,你撒谎了吧。”晴明温和地问小竹,“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
小竹痛苦地仰起脸,用力地点头。
“啊啊,我错了,是我杀了母亲。”
令人难以置信的话夹杂着痛苦的呻吟,从小竹的口中吐出。
“那日,我跟在母亲身后进了山,等走到足够偏远的山林深处,我叫住了她。母亲闻声回头之际,我用手指戳瞎了她的眼睛。”
“你说什么?!”青盛惊呼,“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做出这种事?”
“我知道这不可饶恕,但我实在是太痛苦了。母亲因为我怀不上孩子总是责备我,这你也知道吧?”
“嗯,知道。”
“你一出门,母亲就变本加厉地因为此事责难于我,说我的肚子不争气,对我的腹部拳打脚踢。我实在无法忍受,五年前起了杀意,萌生了干脆让她从这个世上消失的念头。那日,我拿着板斧尾随她入山,然而怎么也下不了杀手,就戳瞎了她的眼睛……”
“为什么是眼睛?”
“我当时想,就算不当场杀死她,只要毁了她的眼睛,她便无论如何也走不回家了。就让她在山中迷路,葬身其中吧……”
“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青盛叫道。
“夫君,请你原谅我。这眼痛并非是母亲要你为她除去竹子,而是她对我的诅咒。我犯下了大错。晴明大人,求求你,能帮我脱离苦海吗?”
小竹痛苦地呻吟着,说话断断续续。
“被戳刺双目时,青盛的母亲在痛苦挣扎中抓住了你的头发,几根被揪下的发丝缠在了她手上。我们没在那里发现劈刀,或许是她在山上摸索时,不慎丢失了吧。而那残留在指间的发丝,成了对你施咒的道具。今年,正巧笋芽儿从头骨上的眼窟窿中长了出来,以此为契机,咒才得以生效……”晴明解释道。
掘出埋于后山的青盛母亲的遗骨,将缠绕在她右手上的发丝清理干净,到了第二天,小竹眼睛的疼痛渐渐消解,十日左右便痊愈了。
四个月后,晴明和博雅前往查看情况时,屋舍已是人去楼空。
爬山虎藤蔓缠绕在荒芜的墙壁上,风吹过,唯余秋虫孤寂的鸣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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