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皎兮。
蝉丸的背脊听到了动静。
呼——
月出东山的气息。
他听得出来。那是一轮磊落的、大而圆的月亮。
一轮满月在山的那头,悬于琵琶湖上,照耀着湖面。
纵然目不能视,不,正因为看不见,那光景才会如此鲜明地在心中涌现。
孩童时期,他尚能视物,也见过很多次月亮。可眼睛看不见后,那浮现在心中的月竟比孩提时见过的月亮还要明艳,真是不可思议。
蝉丸双目失明,已有数十年了。
从什么时候起,能用耳朵听见月亮的音信了呢?
近来开始能用背脊聆听了。其实,谁都是用背脊而非耳朵去聆听的,不是吗?
他是这么想的。
自从眼睛看不见后,这世界仿佛更深邃了。
庭院的草丛中,虫儿在鸣唱,像是为月出伴奏似的。
蝉丸来到檐廊上,在那里坐定,侧耳倾听。
夏虫的鸣叫声冷清了不少。已听不到螽斯和纺织娘的鸣唱了。
唧啾、唧啾、唧啾……
开嗓的蛐蛐儿,叫什么来着?
马追、邯郸、草云雀、铃虫、松虫、阎魔蟋蟀……
数种虫儿的叫声相互混杂、共鸣、交融。
方才还叫得起劲的铃虫,骤然静了下去,松虫的鸣声渐渐聒耳。正这么想着,邯郸的啾唧又喧嚣地压了过来。略感诧异地辨听间,不知不觉中,铃虫的鸣唱又在耳畔响了起来。
咝——啌
咝——啌
唧啾唧啾
唧啾唧啾
铃——铃——
铃——铃——
唧、唧、唧
唧、唧、唧
铃——铃——
唧、唧啾咿
唧、唧啾咿
啁咯咯咯咯咯
啁咯咯咯咯咯
咝——啌
哩哩哩哩哩哩哩哩
哩哩哩哩哩哩哩哩
唧啾、唧啾、铃——铃——唧、唧
啁咯咯咯咯咯、啁咯咯咯咯咯
咝——啾、哩哩哩哩哩哩哩哩
唧、唧啾咿、唧、唧啾咿、铃——
唧啾、铃——咝——啁咯咯咯
哩哩哩哩哩哩哩哩、铃——铃——
唧啾唧啾唧啾铃——铃——唧唧
啁咯咯咯咯咯哩哩哩哩哩哩哩哩
咝——啾、唧、唧啾嘤
咝——啾、唧、唧啾嘤
铃——铃——唧啾唧啾、铃——
铃——铃——铃——
身体仿佛悬在空中,置于这秋虫夜吟之中。
沙啦、沙啦——
有风声传来。
风的声音,也各不相同。
传来枫叶被撩动的声音,拂过松叶的风、穿廊过院的风、掠过耳畔的风,桔梗和女郎花逐次在风中摇摆。
每一阵风都不尽相同,宛如一组乐章。
说起来,这些年他几乎已不再弹拨琵琶。
如此便好。
即使自己这双手不再弹奏,这世上的乐声不也从未停歇吗?
不仅是背脊,仿佛全身所有的器官都变成了耳朵。
每个微小的音符,都绽放着微光。
每一缕光芒,多少都有点不一样。就好比即使微小如虫子或小草,每个生命体都缤纷各异,音符也是如此,闪耀着色彩各异的光芒,甚至每束光芒的吐息都隐约可闻。
啊……
此刻在耳边响起的,是什么声音呢?
低沉的,像是从寰宇尽头传来的声响。
如此令人眷恋,理所当然般在耳边回响。平日里不会被注意到,却常伴身侧……
嗵……
嗵……
嗵……
仿佛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
母音……
啊,是呀,这不是自己的心籁吗?
心脏演奏的音韵。
不仅如此。大地本身也在鸣响。
这不是大地的心籁吗?
大地的心籁和自己的心籁,正在呼应和共鸣。
呜呼……就是这种声音。
每次听到这种声音,它们便会聚拢过来。
不,已经在汇聚了。
来自陆地、来自森林、来自山岭——
从草野中匍匐而出,自石砾间伏地而行。
嚯、喏……
从树的枝干、梢头、叶脉间,从土隙岩缝中,无数的气息蛰伏而出。
悄悄地,窃窃地。
那些气息逐一发出声响。
窸、窸、窸。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窸……
咚么。
窸……
咚么。
蝈、蝈、蝈、蝈、蝈、蝈、蝈、蝈……
咚么。
咚么。
咚么。
呒、呒、呒……
声音此起彼伏,汇成和鸣。
无数的精灵们,合声共唱。
遍地栖身的灵物,以及它们的行踪、气息、精魄……
大地发出隆隆的奇异震响,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仿佛有什么正与之呼应。
呼——
感觉有气息抚过了脸颊,多半是月亮从檐下显现身姿,将月影投在了脸庞上。
圆月皎皎,清辉满溢,照耀在脊背中央。
今夜,那位也会来吧?
如此良宵,定会前来。
总是悄悄地来,静静藏身于暗处。
几乎每晚都会来访,如同聚集而来的精灵们,化作石砾、化作青草、化作森林,有时甚至化作明月,隐匿身形,潜于那处。
那位也是那些汇聚而来的万物生灵中的一员,同世界和鸣。
啊,他在。
蝉丸感觉得到。
总是不知不觉地到访,无声无息地候在庭中某处。
有他的气息。
嗵、嗵……心在鸣响。
这副身躯也是发声之器。
身体仿佛在鸣响,被什么击打着,同宇宙共鸣。
仿佛自身如乐器一般被弹奏着。
身躯俨然化为一个自鸣的乐器。
自己如琴弦般迸出第一声震响。
莫非今夜,注定非同寻常?
对不再拿起琵琶之事,本就不曾下过决心。
既然如此,是否琵琶在怀,其实无所谓。
若是无所谓之事,那么刻意地不去弹奏它,反倒显得奇怪了。
蝉丸悄然起身,身影消失在屋檐下。片刻后,他抱着琵琶回来了。
他端坐于檐廊上,想象自己是这山林万籁中的一员,一个自然而然发声的乐。
乃天涵地育之物。
自己只不过刚好抱着琵琶发出响声,参与其中。
拨子撩拨琴弦,弦音袅袅,连绵不绝。
是从唐国渡海而来的琵琶秘曲《流泉》。
袅袅琵琶声从蝉丸指间流溢而出,融入夜色,令人心旷神怡。
伴随琵琶琴音,身躯也松缓下来,隐没于庭中,和森林融为一体。
成为虫萤、草木、石砾,成为凝在草尖的夜露。
一曲终了,身心却仍在森林和月华中徜徉。
蝉丸不由得轻声慨叹:“啊,今宵真是兴致盎然,如此良夜,若能得一通晓乐律之人,彻夜长谈……”
然而,知音何其难寻。在这逢坂山上,索居久矣。
正这么想着,只听得一声:“在此处……”
有人在说话。
“法师欲寻之人在此。”
幽暗处,那说话之人站起身来。
那是略显激动的男人的声音。话语中充满着欣喜,还带着些许忐忑,可以想见说话之人因兴奋而面色绯红的模样。
他的语气又是那样温柔和煦,听来令人心生亲近。
那人大概也不曾想到,自己的话语会如此深入人心。
“是你吧。”蝉丸说,“这三年来几乎每晚都潜身于庭中之人……”
“正是。”那人答道,“只因实在太想听一听蝉丸大人兴之所至、自然而然弹奏的琵琶声……”
“啊,失礼了。其实我一直想放下琵琶,再也不弹奏了。只是,今夜实在……”
“我懂,我懂的。如此良宵,像我们这样的人,定会忍不住和鸣酬唱。情之所至,自然而然地鸣响、吟咏、同这天地共鸣。我们是同一类人呀,我很理解这种心情……”
那人的声音中有着湿意,还微微颤动着,像是在流泪。
“是啊,如你所说,正如你所说。”蝉丸温柔地回答。
“蝉丸大人,您方才弹奏的是《流泉》吧。”
“是的。”
“如今这世上,只有您会弹此曲了……”
“敢问您是……”
“博雅,在下源博雅。”
“哦,那位克明亲王的儿子……”
“正是在下。”博雅颔首。
“虽然我方才说过想和人畅谈音律……”蝉丸轻叹,“不过,眼下看来已无须用言语表达了……”
他说着抬起头来,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透过屋檐,望向天上的月亮。
“好。”博雅点点头,他站在原地,从怀中取出叶二。
那支从朱雀门之鬼手中得来的鬼笛。
无需言语。笛声和琵琶的合奏,正是博雅和蝉丸两人在畅谈音乐。
“接着,来一曲《啄木》……”
蝉丸轻声说。
“唔……”
博雅发出低沉而喜悦的声音。
《啄木》是承和时期,藤原贞敏从唐代琵琶名家廉承武处学得的琵琶秘曲,和《流泉》《杨贞藻》二曲一起传至日本。
蝉丸拨动琴弦。
铮……
琴弦鸣响。
音韵在庭院的幽暗处回荡、四散。嘈嘈切切的音符渗入夜色中,在它们完全溶解之前,博雅将叶二抵在了唇上。
青色的音丝,从叶二上流溢到月华中,化作了一条朦胧闪着磷光的、青色透明的蛇。
那蛇时而变细,时而变粗,泛着光在月下延伸。
铮……
蝉丸拨弦相和,那光之蛇沐浴着月光渐渐升向天际。
数只犹如蝴蝶之物,在暗处飞舞。
蓝色的、红色的,有的泛着微光,有的明灭闪烁,在飞翔、流淌、沉浮,如泣如诉。
黑暗中浮现出数颗光点,原来是生灵们匍匐而出。
虫鸣声在唱和。
枫树的枝叶相触交汇,唱起一曲对当下时光的赞歌。
喏……
岩石在歌唱。
咙……
月光在讴歌。
咯咯咯咯咯昂——
苍穹在鸣响。
迦陵频在月光下起舞。
铮——
铮——
琵琶在鸣奏。
无数位飞仙翩翩来迟,用指尖轻触每个音符。
霎时撼天动地。
就在天地开始晃动的刹那间——
“吾乃多闻天……”
“吾乃广目天……”
“吾乃持国天……”
“吾乃增长天……”
神佛现身,伴着乐声,手舞足蹈,缓缓地在空中舞动起来。
虫儿在附和。
风儿在附和。
草儿在附和。
花儿在附和。
树木在附和,森林在附和,每一块石和土,以及其中的每一个小生灵,都在附和。
天地在共鸣。
博雅合着双目,吹着叶二。
泪水宛如欢欣的乐声般不断从眼中溢出。
蝉丸的唇角浮起微笑。
宇宙在闪闪发光。
天幕在消融。
蝉丸和博雅就这样交谈着,直至天际洒下第一缕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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