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出声念出这首和歌,源博雅说:“真稀罕。”
两人在喝酒。
地点是晴明宅邸窄廊。
晴明如常身穿白狩衣,背倚柱子。
细长右手指端着杯中物只剩一半的酒杯。
喝干半杯酒后,晴明把酒杯移开唇边,凌空举着,之后低声念出这首和歌。
“晴明,原来你偶尔也会作和歌。”
“我作和歌吗……”
晴明微笑着以凤眼眼角瞄了博雅一眼。
他的脸庞朝向庭院,只转动望着庭院的眸子,瞄了博雅一眼。
庭院的白梅已经绽开。
微微吹来的风中可以闻到那股甘美花香。
有时因风势强弱变化,令梅香在瞬间中断,继而又飘过来。
繁缕,野甘草,山蒜……
庭院四处开始冒出新绿嫩芽。
“想要忘掉意中人,应该很难吧。”博雅喃喃自语。
“你明白这首和歌的意思?”
“当然明白。”博雅说毕,将手中的酒杯搁在窄廊上。
坐在一旁的蜜夜举起瓶子往酒杯内斟酒。
“意思是好不容易才忘掉那人,但听着黄莺啼叫却又想起那人吧?”
“大致是这个意思……”
“怎么,晴明,你这话好像另有含义?”
“不是,博雅,我不是说你解释错了。”
“晴明,你明明就是这个意思,你那样说,不就表示我解释错了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晴明苦笑。
“晴明,你那样笑不也有点坏心眼吗?你干脆老实说出心中的想法好不好?”
“不,我是觉得黄莺那句……”
“黄莺怎麽了?”
“你认为是什么意思?”
“这还有什么意思?黄莺不就是黄莺吗?难道还有其他意思?”
“实际上这首和歌指的应该是春季吧,黄莺大概也真的在啼叫,只是,和歌里的‘啼叫’指的不是真正的黄莺啼声。”
“什么?”
“是暗指意中人的声音,大概指的是信件吧,虽然也可以解释为有关那人的风声,不过在这里应该解释为信件。”
“喂,晴明。”
“干嘛?”
“你是不是在害羞?”
“害羞?”
“你根本不用害羞,有意中人是件喜事,我也很高兴你曾经有过那种恋爱心情……”
“等等,博雅。”
“不等,有过恋情又怎样呢?要是自己作的和歌,当然可以把黄莺啼声解释成什么风声或信件之类的,可对观赏和歌的读者来说,他们怎么知道黄莺就是暗示信件?”
“不是,博雅,这不是我作的和歌。”
“啊?”
博雅本想把自窄廊上拿起的酒杯举起,却在途中顿住。
“那到底是谁作的和歌?”
“是净藏大人。”
“净藏大人……”
“嗯。”晴明点头。
净藏——三善清行之子。
将门之乱那时,净藏在比睿山修行密教降伏之法。
去年将门复苏打算对京城作祟时,他也跟晴明联手击退了将门。
目前应该身在东山云居寺。
“没想到净藏大人竟作了这种和歌……”
“作了。”
和歌的意思是:
经历种种艰苦修行,好不容易才刚忘却对你的爱慕之情,布料收到你的信件后又死灰复燃。
“唉……”
难怪博雅会深深叹气。
净藏大人,不但是高僧,也是位具有各种奇特德誉的人物。
“净藏大人今年不是高龄七十一了?”
“嗯。”
“哎呀哎呀,不过,感情这事确实很难讲,虽然令人惊讶,却又令人高兴,这事不坏。”
“可是,博雅,这和歌确实是净藏大人作的,但不是在今年春天作的。”
“那到底是哪时?”
“应该是四十年前吧。”晴明说道。
“什么……”博雅突然全身无力,“原来你说的是往昔的恋情啊?”
“不,博雅,好像也不是这样。”
“啊?你刚才不是说那是四十年前作的和歌吗?”
“的确是四十年前作的,不过,或许那段恋情仍……”
“仍怎样?”
“我的意思是,那段恋情也许还未结束……”
“那真是太……”
博雅一脸不胜感慨之情在此顿住,又接着问:“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你干脆自己去问他本人不就好了……”
“问本人?”
“他不久会来这里。”
“什么?”
“两天前,我收到净藏大人的信,信中说要过来一趟。”
“唔。”
“信中也写着那首和歌,他问我能不能助和歌中的女子一臂之力。”
“这样好吗?”
“什么好不好?”
“我是说,我人在这里好不好?这应该是私下商讨的事吧。”
“没问题,他知道你会在,我事前已经告诉他,他来那天,源博雅大人也会在场,既然他明知你在这里仍要来,不就表示没问题吗……”
晴明还未说完,蜜虫即自窄廊彼端拐角出现。
蜜虫挨近后坐在窄廊上说:“净藏大人刚才莅临了。”
“请他来这里。”晴明说。
蜜虫垂脸点头说声“是”,又从窄廊走开消失于彼端。
不久,蜜虫再度回来,身边跟着净藏。
净藏以看不出是七十一岁高龄的矍铄步伐走来,在窄廊坐下。
他面向庭院,落座于相对而坐的的晴明与博雅之间后退两步之处。
蜜夜搁下新酒杯,在酒杯内斟酒。
酒杯内斟满酒后,净藏举杯送至自己唇边自言自语道:“好久没酒喝了。”
接着撅起嘴唇津津有味地吸允酒,喝进胃内。
待那酒渗入体内,再吐出一口气,同时低语:“甘露……”
之后把空酒杯搁在窄廊,蜜夜打算往杯内斟酒时,净藏低语:“不用了,够了。”
净藏那张满布深浓皱纹的脸庞微微泛红。
“醉了……”
他那表情确实像是喝醉了。
不过一小杯的酒,净藏喝下后似乎立即在他体内循环。
坐在眼前的这人无疑是位七十一岁的老人,但那模样却宛如一个天真无邪的幼儿。
“很美的庭院。”净藏望着庭院道。
不仅繁缕,庭院四处还可见到冒芽的荠菜和宝盖草。
自屋檐斜射下来的阳光已抵达净藏的膝盖前方。
“晴明,你看过我给你的信吧?”净藏改用一本正经的口吻问。
“是,倘若有我能效劳之处,请尽管提出……”
“哎,这事说来很丢脸,明明是我惹出的,却必须拜托你善后。”
净藏浮出羞愧般的笑容继续说:“可是晴明,我觉得这类事还是全权交给你这样的人处理最好……”
说毕,他望向庭院。
午后阳光中飘荡着梅香。
“这应该是四十年前的事,当时此事也隐约传出风声,或许你多少有所耳闻。”
“是。”
晴明点头,净藏继续说:“博雅大人,您大概会觉得无聊,就当我在述说往事,姑且听之可好?”
“那是当然的。”博雅低头行个礼。
净藏无言点头,交互望着晴明和博雅说:“以前曾发生过这种事……”
之后净藏开始述说起那段往事。
四十年前——
当时净藏才三十出头——
有位名为平中与的人,乃近江国守。
家境很富裕,膝下有好几个孩子,其中有个女儿,那女儿花容月貌,头发很长,举止温柔,也有才华。
中与和妻子非常疼爱这女儿,有不少身份高贵的男子来夜访但父亲中与不允许女儿接受。
忠于打算将来送女儿进宫伺候皇上。
然而此女直至二十岁始终没有机会进宫,这时发生怪事,某妖物附在女儿身上。
此女被妖物附身而卧病在床,躺了好几天一直无法起身。
“这大概是某种作祟吧。”
中与遣人到处搜寻会持咒祛病的法师,请他们来祈祷念咒,却完全无效。
“睿山有位名为净藏大人的高僧。”中与家下人如此说。
净藏当时虽然才三十出头,却早已赫赫有名。
近江守中与马上遣人前往睿山,厚礼拜托净藏,净藏也答应动身。
来到近江国后,净藏隔着垂帘为女子持咒。
结果立刻拔除了附身妖物,眨眼间女子便恢复健康。
净藏打算返回睿山,却被中与挽留。
“请大人无比在我家住下,继续为我女儿持咒几天。”
净藏接受对方恳求,留了下来,在中与宅邸住了几天,为女子进行加持。
某天,偶然风动,卷起垂帘,净藏看见女子的容貌与身姿。
净藏内心立即兴起恋慕之情。
那情感之强烈,连像净藏这样的高僧都无法专心把经念好。
如此继续下去的话,净藏不知自己到底会做出什么事。
他只能返回睿山。
然而——
当他打算回睿山时,中与又挽留他。
基于恋慕之情,又有人挽留,净藏也就情不自禁的继续留下。
这段恋情令净藏食不下咽,逐日消瘦。
当中与家下人开始纷纷怀疑,这回可能轮到净藏被附身时,该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感情如此深浓,女子当然不可能毫无知觉。
“净藏大人……”女子在垂帘后开口:“您怎么了?”
这天刚好终于外出不在邸内。
听到温柔的问候声,净藏再也无法忍耐。
他掀开垂帘进入房内,一把搂住女子说:“有鬼附在我体内……”
净藏在女子耳中注入烈火般的话语。
女子没有抵抗。
“我体内也有鬼……”
她也搂住净藏。
两人有了夫妻之实。
中与即他人立即察觉此事。
“你真是个不知羞耻的和尚,本以为你是位大德,原来不是,我上当了。”
中与如此臭骂净藏,净藏无话可说。
“我不能在待下去了。”
净藏告别中与宅邸,他虽离开宅邸,却也没脸回睿山。
于是幽居在鞍马山。
他远离村庄结庐,每天在瀑布下修行,诵经不止。
然而,他依然无法忘却那女子。
整天心不在焉,脑中浮出的尽是——女子的脸庞、声音、柔软的肢体、温暖的肌肤温度。
一年——
两年——
三年过了,净藏也收了弟子,但仍忘不了女子身影。
某天,早上醒来时,他发现枕边搁着一封信。
“这是谁搁的?”
净藏问弟子,弟子们却说不知道。
打开信件一看,正是那女子送来的。
“这封信来自我暗暗心念的那人。”
信上只有那女子亲笔写的一首和歌。
意思是:进入鞍马山中的人儿啊,无论路途再如何黑暗,请你顺着来时路回到我身边吧。
到底是谁把信送到这儿?
当然不可能是女子亲自送来的。
净藏当下心乱如麻。
他虽然佯装若无其事,但图具其形的袈裟正如遇上暴风雨的树叶,已飞往天空,净藏手足无措的令人同情。
“目前暂且不管这事,还是专心修行吧……”
他埋头勤奋苦行,打算忘掉女子的事,却无法做到。
半夜——
净藏一路奔下鞍马山,前往女子宅邸,遣人去通告自己来访之事。
女子避人眼目迎净藏入宅邸,再度结为露水夫妻。
虽然净藏当晚便回到鞍马山,思念女子的感情却有增无减。
全身都快要支离破碎。
他送一首和歌给女子:
女子也送来一首返歌:
意思是:难道你已完全忘掉我了?听到莺啼才响起我,令人感到可悲——净藏又回了一首返歌:
我为了你而玩忽修行,为何你却片面责备我说已忘了你——
净藏将自己的感情灌注在和歌中传达给女子。
两人如此借着和歌鱼雁不绝,不料这事又被中与和众人察觉,中与最后终于把女儿遣移至别处,没人知道那女子到底住在哪里。
“这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净藏说完后喃喃自语。
梅香飘来。
净藏以一种无以形容的表情静静微笑着。
“两次,结为夫妇……”净藏望着梅花说“我这一生有过男女关系的女子就那女子一人,从没跟其他女子……”
净藏感慨良深地吸气,呼气。
“可是,净藏大人,没想到您竟会作出那种和歌……”晴明微笑道。
“别调侃我了,晴明……”
不知是不是喝酒之故,净藏的脸颊仍隐约泛红。
“那事令我深深体会,原来鬼也会栖息在我体内……”净藏自言自语般低声说。
“那么,我该做什么?”晴明问。
“问题正是这点,晴明……”净藏将视线自庭院移向晴明,小声说:“我现在知道那女子住在哪里了。”
“喔……”
“有人来通知我,是当时在中与大人府邸内当仆从的人,也是帮我送信给女子的人……”
“真的?”
“他说那女子目前在西京某处结庐,住在那儿……”
净藏在此顿住话,反复呼吸了几次,继续说:“但是那女子生病了,随时有性命之忧……”
“什么?”
“而且听说那女子希望在临死前见我一面……”
“既然如此,您亲自去一趟不是很好?”
“可是,我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
“她说,很想见我,又不想见我……”
“是那位女子这样说的?”
“嗯。”
“我明白了。”
临死前想间净藏一面,但又不想见。
她在害怕与净藏重逢。
她向那仆从说,虽然很想见净藏一面,只是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出她的这份心情,父亲中与和母亲都早已不在人世。
只有往昔一位仆从在照顾女子。
将自己内心的感情传达给净藏,又有何用?
净藏或许早已忘却自己的事,万一他想不起自己是谁,不是令人更难受吗?即使记得,对方如今已是名满天下的高僧。
不可能特地来见自己。
倘若他愿意来看自己,又能怎样呢?
自己已经失去青春年华,现在流失有余。
老态龙钟,白发苍苍,满面皱纹,再也寻不着往昔的容貌。
美貌早已在很久很久以前逝去。
净藏若看到现今的自己,会有什么感想呢?
真不想让他看见现今的自己。
如果进藏还记得自己,很想让他一直记得当年自己的美貌的样子。
要让净藏看到现在这般既老又丑的自己,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虽然很想见净藏,但不能告诉净藏这事。
千万不要告诉他。
据说女子如此说。
“唉,我真是……”
晴明,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净藏叹了口气说。
“净藏大人,您现在是否仍爱慕着那女子?”
“嗯。”
“既然如此,那您就去一趟不是很好吗?”
“可是,晴明……”
“什么事?”
“我也很害怕。”
“害怕?”
“如果看到那女子,我不知道自己会怎样……不知道会……”
“……”
“诚如那女子说的,万一我看到现在的她,长年来的爱慕之情因此而熄灭……”高僧净藏不知该如何整理自己的感情,犹如幼儿般局促不安。
“那么,净藏大人打算要我晴明做什么……”
“我想拜托你偷偷到京西一趟,看看她的模样。”
“不行。”晴明坚决地说:“我办不到。”
“可是,晴明,刚才你不是说过什么都愿意做……”
一直默不作声的博雅插嘴对晴明说。
“博雅大人,这事净藏大人内心的问题,无论我在京西看到什么,事后又这么转告净藏大人,也无法解消净藏大人的犹豫。”
晴明故意对着博雅说,当然是说给净藏听。
“啊,晴明,事情一旦临到我头上,连我自己也没法子呀……”净藏道。
“那么,净藏大人,我能不能请教你几个问题?”
“嗯。”
“等请教过这些问题后,请容我晴明朁越,为你们安排此事。”
“嗯,嗯。”
“到时候,无论发生任何事,请你全听我的吩咐,这样可以吗?”
“可以,晴明,我很信赖你,你这样说时通常不会出问题。”净藏答。
“那我就开始请教。”
“尽管问。”
“净藏大人是不是还隐瞒着什么事?”
“什、什么意思?”
“是关于那女子的事,您是不是以前就遣人查过,早已知道那人现在住在京西……”
“唔……”
“是不是?”
“是、是的。”净藏死心点头。
“那么,我再问一下黄莺的事。”
“黄莺怎麽了?”
“净藏大人在鞍马山作那首和歌时,黄莺是真的啼叫了,还是没有啼叫?”
“黄莺?”
“是。”
“这个……”净藏歪着头。
不是黄莺也可以。
是虫或鹿都可以,即便其实没啼叫,但在和歌中往往会歌咏成已经啼叫了,“净藏大人,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大家早已心知肚明,只是您还未察觉此事而已……”
“什么意思?”
“我们动身吧。”晴明站起身。
“去哪里?”
“京西……去那位女子的住处。”
“什、什么……”
“净藏大人刚才已经说过凡事都听我吩咐,我们走吧。”
晴明以不容分说的口吻催促净藏。
“唔,唔唔。”净藏边呻吟边站起身。
“博雅大人,走吧。”
“晴明,我,我也一起去?”
“你想去吗?”
“去。”
“那就走吧。”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两辆牛车顺着西京方向前进。
净藏知道那女子住在哪里。
他搭前面那辆牛车,晴明和博雅则坐后面那辆牛车。
牛车咕咚,咕咚地前进。
“可是,晴明,我还是不明白……”博雅道。
“博雅,你不明白什么?”
“你不是说过你不愿意帮这个忙?为什么又突然想去?”
“因为我猜出黄莺到底有没有啼叫了。”
“黄莺?”
“嗯。”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待会儿你就知道。”
“可是,不会发生问题吗?”
“发生什么问题?”
“对方高龄六十,而且又在生病,再说两人在四十年前分手后,至今为止都没见过一次面吧?”
“嗯。”
“万一见面了,你认为净藏大人看到容貌全变的那人时会怎样呢?就算到时候净藏大人说了再多的温柔话语,那人一定也会察觉净藏大人的真心吧?”
“大概吧。”
“这样好吗?”博雅不安地问。
“去了就知道。”
晴明简短回答,之后便缄口保持沉默。
四周只有牛车前进时的咕咚、咕咚声。
那是间简陋房舍。
有篱笆等于没有,屋顶长出杂草,是间看上去会漏雨的小茅屋。
称不上庭院的庭院内,有一株梅树。
梅花已开了七成左右,频频传来香味。
晴明在屋外唤人,出来一个看似仆从的老人,老人立即发现净藏,发出惊叫声:“这、这,净藏大人……”
“请让我们进去。”晴明道,又催促净藏:“来,净藏大人……”
净藏跟在晴明身后无言地进屋。
地板上铺着一套简陋寝具,有位老妇人正在熟睡。
屋内没有屏风也没有垂帘。
她的身姿一览无余。
满头白发的她微微张开嘴巴,正轻轻发出呼吸声。
老妇人察觉有人进屋,半睁开双眼,她用半已浑浊的眸子朦胧地望着晴明、博雅,之后看到净藏。
她察觉来人是谁了。
“哎呀!”老妇人发出类似惨叫的尖叫声,起身用寝具蒙住自己的脸。
蒙住老妇人头部的寝具中,传出硬憋住的,类似动物吼声的低低哭声。
自那哭声中又传出细弱、断断续续的声音。
“欢迎您回来,欢迎您回来。”
净藏说不出话。
他默不作声。
默默无言的净藏,双眼突然涌出泪水垂落脸颊。
净藏双唇发出声音。
那是再怎麽忍也忍不住,传自寝具下的哭声骤然停止,老妇人自寝具下露出半张脸。
老妇人望着净藏。
“晴明,我很感谢你……”
净藏喃喃自语,挨近老妇人,在她面前跪下。
他伸出浮现皱纹的脸,放轻力气,温柔地缓缓取下老妇人披在脸上的寝具。
“我心爱的人儿啊,你为什么要哭泣呢?”是温和的声音。
“我在这儿呀。”净藏双眼再度涌出泪水。
“我花了四十年,请你原谅我,原谅我……”净藏伸出双手。
老妇人也自寝具下伸出手。
两人彼此握住对方的手。
“这四十年来,我一次也没忘记你,那句莺啼,其实指的是我,我此刻才察觉这事……”
净藏双手绕到老妇人肩膀,温柔地搂住她。
“我不知道你跟我往后还剩下多少时间,但这所剩不多的时间,且让我们都一起度过吧……”
老妇人再此放声大哭起来。
晴明和博雅转身,边听着那哭声边走至屋外。
牛车咕咚、咕咚地前进。
博雅在牛车内用袖子抹去脸颊上的泪痕。
“真的太好了……”博雅低语。
“嗯。”晴明点头。
“可是,晴明,有件事我还是不明白……”
“什么事?”
“就是还有的事,净藏大人说那黄莺指的是他自己,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那首和歌是净藏大人在不自觉的状态下写出的……”
“什么?”
“净藏大人就寝时,另一位净藏大人起身,将自己真实的感情托付在和歌内,并模仿那女子的笔记写下信件……”
“什……”
“净藏大人说,是仆从到净藏大人住处通知那人生病之事,其实那仆从也是个幻影。”
“什么?”
“他在不自觉的状况下自己造出仆从影像,让那仆从来自己住处通报。”
“唔,唔……”
“我问过净藏大人,之前是不是曾经遣人查过那女子的事?你还记得吗?”
“嗯。”
“倘若他很久以前就知道那女子的消息,便很可能在不自觉的状况下制造出仆从的幻影,净藏大人是自己在骗自己,骗了自己后才能提起勇气去见那人……”
“……”
“只要明白这点,就没有必要犹豫。”
“犹豫?”
“既然净藏大人爱得如此之深,那么,无论对方那妇人现在变成怎样,他也不可能变心,不是吗?因此我才硬逼净藏大人到那妇人的住处。”
“原来如此……”
“再怎么说,他毕竟是天下闻名的净藏大人,如果他真的不想去,即使我用尽手段,他也不会动身……”
“大概吧……”
“净藏大人应该是为了让我推他最后一把,才特地来找我吧。”晴明道。
自垂帘缝隙吹进的微风中,带着梅香。
黄莺的啼声自某处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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