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我眞的不知道该怎麽办。”
源博雅一副伤脑筋的表情如此说。
之後,仍是源博雅一副伤脑筋的表情如此说。
“晴明,我眞的不知道该怎麽办。”
地点是安倍晴明宅邸。
晴明一如既往,身穿飘飘然的白色狩衣,在窄廊和博雅相对而坐。
晴明和博雅之间摆着酒瓶和酒怀。
酒也如往常都准备好了。蜜虫坐在一旁斟酒的情景也和之前完全一样。
庭院的藤花正盛开,垂落的串串藤花看似沉重的果实。甜美的藤花香随风飘来。
不冷不热的微风吹拂肌肤,令人感到很惬意。
庭院的每棵树都长出新绿,处处可见丛生野草。
四月的阳光射在庭院。
这些都是晴明庭院的四季风景之一,看上去和去年此时的景物毫无差别。
唯一和平日不同的是,晴明面前坐着两个博雅。
两人一模一样——并排坐在一起的两个博雅,比双胞胎还相像。说是相像,不如说完全无法区别。一般说来,即便是双胞胎,只要并排坐在一起,仍能看出些许不同,但此刻坐在晴明面前的两个博雅,完全看不出任何相异之处。
两人身上穿着同样黑袍,坐姿也一样,都支起右膝,放下左膝。连皱着眉头,一副烦愁表情,以求救般的圆眼珠望着晴明的样子也一模一样。
“晴明啊,我到底该怎麽办?”
一方的博雅如此说,另一方的博雅也如此说。
“晴明啊,我到底该怎麽办?”
无论声质或发音、住口时的节奏和间隔,完全一模一样。
“帮帮我吧,晴明……”
“帮帮我吧,晴明……”
“你不是最擅长应付这类事情吗?”
“你不是最擅长应付这类事情吗?”
方才,两个博雅前来。
看到并排的两个博雅,晴明问:
“博雅,到底怎麽回事?”
“晴明,我就是不明白到底怎麽回事,才会来这里啊。”
“晴明,我就是不明白到底怎麽回事,才会来这里啊。”
两个博雅答。
晴明带两个博雅来到老地方的窄廊,让蜜虫准备酒席。由於有两个博雅,当然也就准备了两人份的酒器。
如今,晴明正在聆听两个博雅说的话。
只要一方伸手举起酒杯啜饮,另一方也做出同样动作。一方叹气,另一方也会叹气。
晴明望着两人的动作。
“我都不知该怎麽办了,晴明,你怎麽还是那个表情……”
“我都不知该怎麽办了,晴明,你怎麽还是那个表情……”
“我表情怎麽了?”
“你不是在笑吗?”
“你不是在笑吗?”
“我没有笑啊。”
“不,你在笑。”
“不,你在笑。”
两个博雅同样鼓起双颊,瞪着晴明。
晴明的嘴唇看似含着微笑,与平日无异,但博雅似乎很不高兴。
“看来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似乎和镜子无关。”晴明低语。
“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
两个博雅问。
“如果是镜子映出导致的结果,身上的衣服交领和左右手的动作应该会相反,可是在我看来,完全没有这种现象。两个博雅都惯使右手。”
“嗯。”
“嗯。”
博雅点头。
只是,双方的博雅都说同样的话,做着同样动作。
“不过,博雅啊,什麽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今天早上。”
“今天早上。”
“我醒来後就发现这小子在枕边。”
“我醒来後就发现这小子在枕边。”
“博雅,你昨天不是刚从葛城回来吗?”
“是的。”
“是的。”
“你去了几天?”
“五天。”
“五天。”
“你在那边发生了什麽事?”
晴明问,两个博雅开始述说。
六天前早上,博雅离开京城。
他去参拜奉祀一言主神的神社。
一言主神是传达神谕的神。
恶事是一言,善事亦一言,断言善恶之神。
因此人们前去询问事情的善恶或祈求心愿。
大约一个月前,村上天皇因故必须作和歌,於是作了一首,却不知结尾的感叹词该用终止形或疑问形。
询问了一言主神後,所下的神谕是该用疑问形。
用了疑问形後,整首和歌果然非常安定,更加深了和歌中欲传达的意思。
“不愧是‘疑问’神。”
由於和歌作得不错,天皇再度遣人前往一言主神社参拜。
“让源博雅大人去最适合。”
有人如此说,於是博雅便动身启程。
一言主神社位於大和葛城山东南方山脚。
博雅在神社吹了数首笛曲供奉神明,再返回京城。
昨天抵达京城,博雅向皇上报告此事後,再回宅邸,天未黑就入寝。今天早上醒来时,却发现另一个博雅坐在枕边正在俯视自己。
“你、你是谁?”博雅问。
“你、你是谁?”博雅也问。
伸手触碰对方,但对方没有实体,伸出的手穿过对方身体。
博雅脱下寝衣换穿黑袍,对方也不知在何时换穿了黑袍。
此事令博雅宅内的人都大吃一惊。
博雅束手无措,只得前往晴明宅邸。
他搭牛车前往晴明宅邸。
博雅进入牛车後,另一个博雅也不知何时一声不响地穿过垂帘坐在博雅身旁。
到最後,另一个博雅就这样随同博雅一起来到晴明宅邸。
“我该怎麽办?晴明。”
“我该怎麽办?晴明。”
博雅问。
“别急,等一下……”
晴明歪着头看似在思索某事。
“喂,晴明,你在迟疑什麽?我是眞正的博雅。”
“喂,晴明,你在迟疑什麽?我是眞正的博雅。”
两个博雅同时身子探前。
“博雅啊,我不是在迟疑到底谁才是眞正的博雅。”
“那你快说,谁才是眞正的博雅?”
“那你快说,谁才是眞正的博雅?”
“不说。”
“讨厌鬼,你不要耍我,晴明。”
“讨厌鬼,你不要耍我,晴明。”
“你只要伸手摸一下,就知道谁才是眞正的博雅。你不摸的话,我摸给你看。”
“你只要伸手摸一下,就知道谁才是眞正的博雅。你不摸的话,我摸给你看。”
“博雅啊,不管谁摸谁,只要一方缺乏实体,双方都只会穿过对方。看的人看不出到底谁才有实体。”
“晴明啊,既然如此,那你就这样摸摸看。”
“晴明啊,既然如此,那你就这样摸摸看。”
两个博雅同时伸出右手,触碰对方左肩。
“啊!”
“啊!”
两个博雅同时发出叫声,身子也几乎同时往後仰。
“摸、摸得到。”
“摸、摸得到。”
“抵达这儿之前,手是穿过对方的。”
“抵达这儿之前,手是穿过对方的。”
两人彼此指着对方。
亦即,本来缺实体的另一个博雅,此刻已经具有实体。
此外,直至刚才,是一方先开口说话,另一方再重复说同样的话,现在两者之间的差距已缩短。当一方开口说话时,还未说完,另一方即跟着开口说话。
“博雅啊,我知道先开口说话的人是眞正的你,随後开口说话的人是假博雅。你不用担心……”
“可是,晴明啊,万一同时……”
“可是,晴明啊,万一同时……”
先开口说话的博雅还未说完“晴明啊”这句时,另一方已开口重复说着同样的话,博雅只得中途住口。
“博雅,你不要说话。我问你话时,你才开口。你说得愈多,你的身体会愈快被占去……”
听晴明如此说,博雅惊呼。
“什麽?!”
出声後,博雅慌忙用双手捂住嘴巴,但另一方的博雅已随後叫出。
“什麽?!”
并用双手捂住嘴巴。
“博雅啊,不管谁先开口,我怎麽可能会认错眞正的你?你不用担心。”
听晴明如此说,两个博雅依旧捂住嘴巴点头。
“博雅,你拜访的葛城神社,奉祀一言主神。一言主神是古代神,也是八咫乌的眷属。而八咫乌正是鸭,亦是加茂氏奉祀的神……”
加茂氏祖先出自晴明的师父贺茂忠行一族。
“往昔,大泊濑幼武尊在葛城山猎鹿时,遇见这位神只……”
大泊濑幼武尊——即雄略天皇。
雄略天皇进入葛城山後,登至一条可以俯瞰山谷的山棱道。
雄略天皇在此遇见外表穿着和天皇这方一模一样的一行人。
对方身上穿着同样服装,都是有红细绳的蓝染布衣。
一切都和天皇这方的一行人一模一样,连天皇的长相也一样。
“你们是谁……”雄略天皇问。
“你应该先报名。”对方道。
“我是幼武尊。”雄略天皇答。
“吾,葛城一言主大神也。”对方道:“恶事是一言,善事亦一言,断言善恶之神也。”
雄略天皇诚惶诚恐,除了弓箭,还命仆从和众官吏脱下身上的衣服,全部奉给二画主神。
其他也有关於一言主神的传说。
此传说发生在役行者——役小角身上。一言主神在此传说中是位听命於小角役使的神祗。
某天,役行者打算在葛城山和吉野金峯山之间搭桥。
小角命天地众神祗和鬼怪担任搭桥任务,但工程迟迟不见进展。
“到底怎麽回事?”小角问。
鬼神之一的一言主神说:
“我们长得很丑陋。由於白天不愿意让人看见,所以无法工作……”
原来众鬼神只在夜晚工泎。
据说小角听後大怒,将一言主神关在一座大岩山内。
——这种基本知识,《古事记》也有记载,博雅当然知道。
又怎麽了?晴明……
博雅以询问眼神望着晴明。
“幼武尊在葛城遇见的人,正是和自己很相像的一言土神。博雅啊,你遇见的也是和自己很相像的东西。而且,双方不是都同样在葛城山遇见的吗?”
原来如此……
博雅恍然大悟般地点头,另一个博雅也跟着点头。
“这可怎麽办才好呢……”
晴明思考了一会儿。
“拿笔和墨来……”
晴明命蜜虫准备笔墨纸砚。
磨墨後,晴明在纸上刷刷地不知写下什麽,再递给蜜虫。
“蜜虫呀,你把这个送到叡山横川的忍觉僧都那儿。本来说好明天去见他,你告诉他,我将提早一天,今天就去见他。”
“是。”
蜜虫点头,起身後消失踪影。
博雅以不安的眼神望着晴明。
“别担心,你的事我没有忘,博雅……”
晴明将剩余的纸塞入怀中。
“你跟我一道去数山……”晴明说。
晴明不知博雅到底有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和平日一样,博雅。一起去吗……”
听晴明如此说,博雅欲张口。
晴明捂住博雅的嘴。
“现在仍不能说话。只要一开口,你的身体就会被占去。”
晴明微微摇头。
“你只要点头就行,一起去吗……”
“唔,嗯。”
博雅点头。
“……”
“……”
晴明和博雅彼此默不作声地点头,事情就这麽决定了。
一行人在徒步。
除了晴明和博雅,仅有式神吞天跟在後面。
博雅让随行的几个牛僮先回去。
一行人中,只有晴明和博雅两人是人类,余下是吞天和假博雅。
众人已经走进敖山半山腰的森林小径。
在太阳升至中天之前,众人便离开晴明宅邸,看来足以在天黑前抵达目的地。
樱树和杉树刚发出鲜绿嫩芽,蔓藤缠在械树古木上,垂挂着好几串紫色藤花。
森林大气中充满藤花香。
一路上,博雅始终闷不吭声。
只有晴明偶尔会向博雅搭话。
“喂,博雅,你看那藤花……”
“怎样?开得很漂亮吧?”
即便晴明如此说,博雅也不能答话,只能漠然地跨出脚步。
“不过,话说回来,博雅啊,虽然你的笛声很优美,但最好不要随便在神祗面前吹笛……”
晴明低语。
“你啊,是不是在葛城山中吹了笛子後,又大喊着:这景色眞美,山中已经披上夏装什麽的……”
博雅用眼神点头。
走着走着,行至山棱道,眼前的景色开阔起来。
隔着山谷,可以望见对面也有一道山棱。
“就在这儿吧……”
晴明自语,止步。
两个博雅和吞天也止步。
“好,现在就来看看谁才是眞正的博雅……”
两个博雅都以求救眼神望着晴明。
“是这边这个吗?还是这边这个呢?”
晴明歪着头,确认般伸手触摸两个博雅的胸部和肩膀。
此刻的两人都有实体。
“唔……”
晴明歪着头像在思考某事。
“有个好办法。”晴明道:“只有眞正的博雅才能在此地开口说一句话。这句话是:‘我才是葛城的一言主神’……”
晴明确认般地轮流望着两个博雅。
“那麽,等我喊出‘开始’後,你们就面对这个山谷大喊我刚才说的那句话。明白了吗?”
两个博雅点头。
“开始!”
晴明刚叫出,两个博雅即面对山谷大喊。
“我才是葛城的一言主神!”
“我才是葛城的一言主神!”
两人同时出声。
完全没有差距,声音一致。宛如同一个声音。
瞬间,其中一个博雅突然消失踪影。
留在原地的博雅大吃一惊地环视四周。
“喂,喂,晴、晴明,怎麽回事?那小子怎麽消失了?不对,应该先问,我可以开口说话了吗……”
博雅望着晴明。
“博雅啊,你现在不是正在说话吗?”
“什、什……”
“可以说话了,博雅。”
“晴明,我,是我吗?那小子跑到哪儿去了?”
“在这儿。”
晴明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人。
“什麽?!”
“这个啊,是我为了不让那小子察觉,一路上偷偷在怀中用手撕成的。”
听晴明如此说,博雅想起晴明在出门前写了信函,并将剩余的纸塞进怀中。正如晴明所说,纸人边缘都起毛,确实看似用手撕成的。
“刚才我触摸你的身体时,顺便捡起落在你肩膀的头发,夹在这纸人内……”
“原来……”
“换句话说,对方以为这纸人是你,附在这纸人上了。”
“我完全听不懂你的意思。”
“是吗?”
“晴明啊,那小子到底是什麽东西?为什麽事情会变成这样?”
“那是一言主神……不,应该说是一言主神的一部分。”
“什麽?!”
“那麽你看看这样做会如何。”
晴明将手中的纸人举至头顶,再松开手。
纸人随风飘浮在半空。
风吹送纸人飘至山谷,纸人逐渐变小,最後消失踪影。
当纸人消失时——
“我才是葛城的一言主神!”
山谷深处传出响亮叫声。
“这、这是……”
“是木灵。”
“木灵?”
“这儿是木灵听得最清楚的地方……”
“可是,刚才我大喊时,没听见任何声音。”
“大概是横川的忍觉僧都暗中帮忙吧。”
“忍觉僧都?”
“之前我不是写了信吗?忍觉大约是按照我在信中写的内容,向日枝的大山咋神祈求,要是听到有人说出一言主神的名字,千万不要回应。”
“大山咋神?”
“葛城的一言主神虽是古代神,但大山咋神也是自这座山被称作日枝山的时期以来便存在的古代神。大山咋神和一言主神是老朋友……”
“老朋友?众神是老朋友……”
“没错。”
“那麽,那小子是……”
“我不是说过了?是一言主神的一部分。”
“……”
“以同样外貌出现在幼武尊面前的那个一言主神,正是木灵。博雅,刚才你的声音没有回声,所以那小子只能恢复为眞正的木灵。”
“我仍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博雅微微摇头。
“木灵是山神的属性之一。虽然回音是大自然现象,但是,山神的一部分也会附在回音上……”
“什……”
“我想,那小子大概感应到了你的笛声,久违地现身,打算附在你身上。你的声音很大,面对葛城山中大喊时,回音应该也很大,那小子也容易附上身。”
“附身後,会怎样?”
“各式各样。有时不久後会主动离开,有时是你会成为神只本身。”
“我,成为神只?”
“人也可以成为神只。”
“哎,虽然我仍听不明白,却感到非常惶恐。”
“成为神只的博雅也不错,不过,万一以後听不到你的笛声,我会很寂寞。”
“这麽说来,刚才的木灵是……”
“刚刚已从纸人中被释放出来。现在已经无害了。”
“意思是,我得救了?”
“意思是,你成不了神只,很遗憾。”
“我无意成为神只。可是,这样一来,往後在葛城不就听不到木灵了?”
“听得到。”
“那,接下来该怎麽办?”
“按照计画,前往横川。”
“事情不是结束了吗?”
“我们还没给人家谢礼。”
“谢礼?”
“给忍觉大人和大山咋神的谢礼。”
“……”
“我在信中说:如果神只接受祈求,我会带源博雅前往横川,让大家痛痛快快地听一场笛乐。”
“吹笛……”博雅不安地道。
“已经没事了。这座山的神只和一言主神一样,不会恶作剧。祂是位认眞老实的神只。再说……”
“再说?”
“有我在你身边。另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在信中还拜托对方准备了美酒。”
“是、是吗?”
“去吗?”
“嗯。”
“走。”
“走。”
事情就这麽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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