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梅老师家吗?”
对讲器里传来的声音,既陌生又熟悉,梅华一时没想起是谁。
打开门,外面站着一男一女,男的穿西装,手里抓了移动电话,女的靓衫靓裤,提一只大塑料袋子。男的,梅华从未见过,女的,依稀有印象。
“梅老师,不认得了?我是佩珍。”
一句话,把梅华的回忆,一下挪后了20年。
……那是一个穷得连柴也都烧不起的小山村,村民煮饭烧干草,烧完了屋前屋后堆的,就烧床上垫的,烧完了床上垫的,再扯房顶盖的;待到雨天,扯漏了的屋顶,就用盆盆罐罐接雨,有什么法子呢,越穷越见鬼嘛。
梅华就在这村里做知青。几年后,当了民办小学教师。
梅华住的茅屋,与佩珍家打邻居,大家相安无事。但是,有一日,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那天,梅华丢失了一双鞋子。那是一双黑灯芯绒面,带扣绊的布鞋,价值约3元多人民币。在这个村民们常年赤脚的地方,黑布鞋令人瞩目、钛羡的程度,早已大大超越了它的价值。梅华自己也舍不得随便穿它,只是去公社开会,或是回城里时才穿上。因鞋帮上沾了些黄泥巴,她一早蹲到塘边上刷干净了,晾在屋后窗棂上,下午,从学校回来,就不见了。梅华好不心疼,房前屋后寻了好几转,夜半一觉醒来还在想着那双鞋。
过了几日,同佩珍家贴邻的根嫂子,风风火火跑进屋来嚷道:“梅老师,梅老师,你的鞋子被佩珍偷了,这个不要脸的,今日还要穿了你的鞋子去相亲。”
“佩珍?”梅华诘问一声。
在梅华看来,佩珍是个本分姑娘,一日到黑,只见她不歇气地做事,不是耙田、薅草,就是担水、剁猪菜,黄黄黑黑的面孔上,总挤着汗粒子,哪像偷人东西的呢?倒是根嫂子,人蛮厉害,常为墙头上晒的一把豆子、两根酸菜,同佩珍姆妈蹭嘴。
没等梅华想明白,她已被根嫂子拽到禾场上。那里婆婆妈妈早聚了大帮人。
根嫂子一指:“看,那个偷鞋子的喊来了。”
佩珍正从她家泥砖屋里走出来。她身上的一件桔红衬衫已洗得成了锈色,一件不知穿了几多年的蓝布裤子,高高地吊在脚杆上,惟有那双黑灯芯绒布鞋,配了一双猩红尼龙袜子,显得格外地夺目耀眼。她见到大帮人,犹豫着放慢了脚步,当发现梅华也在人群中时,她停在了禾场边上。
“呸,呸,不要脸!”根嫂子连连往地下吐涎。
几个老婆婆唏嘘着:“丧德啊,偷梅老师的鞋子!”
娃娃们则跟着起哄:“不要脸哦,丧德哦……”
“梅老师,你还不快去要回你的鞋子!”根嫂子在扯梅华衣袖.
佩珍望了梅华一眼,迅速地低了头。
梅华一眼认出那是自己的鞋子,有一只扣儿掉了,是她重新换过的。不过,她站着未动,心头的一股怒气,渐渐化作了一团浓浓的酸涩——一个大姑娘,总不能让她光着脚片子去定终身大事啊。
俄顷,梅华轻轻拂开根嫂子的手,道:“你们搞错了,那不是我的鞋子。”就抽身走了。
爱赶热闹的乡下女人们,顿时像泄了气似的,三三两两搭讪着散了。
剩下佩珍,她抬起了脸,远远地朝梅华的茅屋子投去一瞥,就,匆匆穿过禾场,走出了村子,踏上人生旅途的重要一程。
“梅老师,想起来了吧?”
“哎呀,稀客,稀客。”梅华心不迭地把客人让到厅中坐定。
“早就想来看看你了。”佩珍说,又指指身边的男人,“这是我老公。”
“是呀、是呀,佩珍常常提起梅老师。”男人对梅华连连地欠着身子。
听他们介绍,梅华才知道,这些年,佩珍夫妇在乡里办了个猪场,效益蛮不错,一年前,又扩大经营,加上肉类速冻食品,生意越做越大,夫妻俩成了远近闻名的乡镇企业家。
梅华着实为佩珍高兴,一口气说了几个好,好,好!
嚼过了许许多多家常之后,佩珍扯出脚边那只袋子,迟疑了一下,对梅华说:“梅老师,我有样东西送给你,请你莫嫌弃。”
佩珍送给梅华的是一双高档意大利莱尔斯丹皮鞋,售价在800元以上。
梅华看到了这款鞋子,一时怔住,她清楚这时佩珍一定同自己一样,想到了那双黑布鞋,想到了那时的难堪与苦涩……梅华马上又发现,佩珍正执拗地望住她,梅华完全读懂了她脸上的表情,佩珍是要了却一桩心愿,要彻底摆脱当年那个灰色的阴影。
“好,我收下。”梅华很肯定地。
佩珍夫妇相互望一眼,就喜滋滋地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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