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的时候,他醒了。
好像脚伸在被单外面了,想挪一挪,却不听使唤。两只手也麻得不能动。想睁开眼睛,眼皮像被什么东西粘住似的,总睁不开。他晓得,头是醒过来了,身子还在醉着呢。每次在家练酒,喝多了都这样。太困了,太困了。喉咙干得冒青烟。小便憋得肚子疼。额上的青筋一蹦一蹦的。他起不来,也不想起。像经历了一场大的战役。昨晚,酒精似乎把全身的细胞都动员起来了。撂倒了一个,够本。摞倒两个,赚了一双。最后他也胜利地趴倒在桌子上。每次酒喝多了,都要睡一整天,可今天不行了。他晓得他是在外地,还记起是陪领导来上海开会的。想起来了,领导还在五星级国际大酒店等着呢。又想,酒这东西,还好,不是毒品,没有让人乱性,只能暂时乱一乱身份什么的。现在酒醒了,领导还是那领导,平民还是那平民。他的领导是个大领导,他是大领导的秘书,在领导面前只是个秘书。一切都要围着领导转。全部工作是写讲演稿,写发言稿,起草红头文件。陪领导外出,还要搞调查研究,还要拎行李,仔细地考虑到领导该穿戴什么不该穿戴什么。还要看领导眼色喝酒。让你少喝不能多喝,让你多喝又绝对不能少喝。为了让领导满意,暗地里偷偷练喝酒,几年下来,恐怕有一吨多了,乖乖!想到这里,他一惊,老婆说,喝酒会误事的。对,领导还在大酒店哩,在等着送飞机票哩。赶快起来,赶快打个的去。不能误事!他又一惊,一个鲤鱼打挺,骨碌爬起来了。眼睛一睁,发现地毯上躺着一个人。背朝上,脸朝下,只穿一个裤衩,上身精光,正打着沉沉的呼噜。那是谁?怎会睡在我的房间?嘿嘿嘿,他咧开嘴笑了。肯定是个酒肉之徒,昨晚贪杯,喝多了,走错了房间。嘿嘿,酒这东西还真能乱性儿——老婆的话不错!他到卫生间解手,发现情况不对头:前后三四间,豪华无比,宽敞无比。别看他是摇如椽巨笔的大秘书,却第一次找不到形容词,只能用“无比”来形容了。越看越觉得,这房间很熟悉,好像什么时候进来过。想起来了,真的想起来了,这是总统套房。咦——我是秘书,怎么可能住总统房呢?不可能。前天来开会,会议秘书处小姐把他领到一个地方说,这次会议级别很高,所有的秘书和领导都要分开来住……于是,他就和所有的秘书住在一般宾馆里了。
他的领导就住这套总统房里,他来汇报过几次,清楚里面的摆设……那么领导呢?他赶忙跑到大卧室,轻轻地走近睡在地毯上的人,低头一望,立时魂飞魄散。那人就是他的领导,是堂堂的人事厅长,是高干。他立即瘫倒在厅长旁边,装睡。他躺在地毯上,隐隐约约的记起,昨晚,在锦江大饭店,厅长约了几个旧部叙旧,让他作陪,厅长高兴,酒喝多了。第一回看见领导喝这么多,于是他更开心,一时竟把老婆的话甩到脑勺后面,竟有些忘形。喝了一杯又一杯,都夸他海量,都夸他是真正的文人,不,简直是李白酒仙下凡尘,文章写得好,斗酒诗百篇嘛!最后厅长在老朋友的蛊惑下,居然挽起他的膀子说:“陈秘书,我、我们喝杯交、交杯,交杯酒……”他意识到领导有可能喝多了,那么他就不能太清醒,于是就连喝三大杯,在领导和同志们酒醉之前率先醉了。他含糊地说:“我要……要回我的宾馆……”厅长拍拍他的肩膀:“坐我的车子,住我的……总统套房……”他还隐隐约约记起,一路上,他和领导在车子里说了许多的话。领导说起他做儿童团长的故事,说起小时候放牛的故事,说起某某处处长贪污要抓,某某处副处长工作不力要撤职……
到了总统房里,领导好像还说起几个女秘书的姿色如何如何……当然,他说的比领导还多,他还说秘书处的张小姐长得不错,对他如何如何的有意思……这时他猛然想起,小张是厅长的外甥女。不好,要是厅长酒醒追究起来,咋办?还有,昨晚在酒桌上对厅里的工作议论和批评,厅长也要追究,又该咋办?还有,让领导睡在地上,自己反而睡在席梦思上……他一直躺在厅长旁边,等待领导醒过来。领导应该比部下先醒。领导翻了几次身,翻过身又照常打他的呼噜。他心急如焚,但他却故意打起悠扬的鼾声。或许是他的鼾声吵醒了厅长。
厅长起身了,悄悄地穿上衣服,轻轻地漱口洗脸,然后轻手轻脚地泡了杯茶,然后端坐在沙发上,连喝几口,便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才说:“小陈——好起来啦!你看你,就睡在地板上!小心着凉哟……”听厅长这么说,他才懒洋洋地伸了两个懒腰,揉揉双眼,看见领导,装着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骨碌爬起来,不好意思地说:“酒喝多了,我有罪,我睡到这儿来了……”
厅长说:“年轻人,要有自控能力,不能贪杯……”
他就说:“我老婆也常这样说我……昨夜,我我……”他正在斟字酌句,想说:“昨夜,我有没有说什么?”谁知,厅长却先开口了,问他:“我想起来了,昨夜我有没有说过什么?”他说得非常的随便。他便一下子轻松起来。说:“没有说什么,真的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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