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杀过你所爱的人吗?我是说,真心爱着的人?
我杀过。
我同意拔掉氧气管,跟亲手一枪打穿她的脑袋没什么两样。尽管事实上这样做完全合法,而且医院里的人纷纷安慰我说,这也是合乎人道的,但我还是无法释怀。算上从初识到结婚的十个月,我与凯茜相濡以沫二十六年,经历过风风雨雨:两次流产,一次破产,十二年前的一次试行分居——还有,后来这次车祸。医生说她成了植物人,永远不能思考、行走,一动也不能动了。我陪着她捱了两个月,直到保险赔偿金耗尽,然后我杀了她。
早有人做过这种决定,然后学着背负起那份记忆继续生活,我以为自己也行。以前我酒量不大,但从她走后四个月开始,我变了。最初喝得不多,不过日复一日,终于欲罢不能。我在醉乡流连的时间越来越长,只因为,在那里我才不会看见她那眼巴巴仰视着我的面容。
我估摸被炒鱿鱼只是早晚的事——若是想把“环球集团夜班警卫”这种工作做到干不下去的地步,你真得胡来到一定水平才行。娘的,我甚至还不知道公司生产什么呢,起码有一部分不知道。这里有五幢相连的建筑,各安排有一名值更保安。我们晚上十点上岗,次日早上七点交班——每幢楼除了一个活人,还有六十来个机器人。
没错,失业近在眼前了。问题是,一个人如果甚至不能胜任这样的差事,那他能干的只有回家喝西北风。若是连看着六十台程控机器人干活、留心别让厂房大楼不翼而飞都做不到,你到底还能做什么?
我还记得见到摩斯的那个晚上。
电子门禁系统扫描了我的视网膜和骨骼结构,准许通行。我一进门就直奔洗手间后面,翻出藏在那里的瓶子。到了午夜时分,我已差不多忘掉凯茜最后一天的样子了——我相信当时的她看起来应该一如既往地可爱,可钻进我脑子里的那个词却是无辜——那时我正在巡逻中。我知道比尔·奈陶斯——夜班警卫的头儿——对我的嗜好心知肚明,可能会来检查,所以我下定决心要克制点儿。可是我得甩开凯茜的面容,所以又喝了一口。等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在地板上挣扎,想要爬起来,腿却不听使唤。
我四下摸索能扶能靠的东西,想站起来,结果摸到了一根金属柱子,在一英尺外又摸到一根。眼睛终于聚焦视物后,我看到自己抓的是一个机器人的两条钛腿。刚才我不知是骂是唱、还是发什么别的酒疯时,他正好经过。
“拉我起来!”我嘶声道。两条强有力的金属手臂把我搀扶起来。
“你还好吗,先生?”机器人发问时声音并不特别机械呆板,“是否请求援助?”
“不要!”我连吼带叫,“不要援助!”
“可是你的身体状况似乎不正常。”
“缓一缓就好了。”我说,“送我去我的工作台,陪我待一会儿,等我酒劲过去你再走。”
“我无法理解这个定义范围。”他说。
“别管那么多,”我告诉他,“来扶我。”
“是,先生。”
“你有编号吗?”他陪我去工作台时,我问。
“MOZ—512,先生。”
我试图跟着念,不过那时候我醉得舌头都大了。“我就管你叫摩斯吧,”最后我说,“向摩斯老头①致意。”
“摩斯老头是谁,先生?”他问。
“我哪儿知道他是谁。”我承认道。
到了地方,他帮我坐到椅子上。
“我可以回去工作了吗,先生?”
“等等,”我说,“再过一会儿,等确定我不会跑到洗手间呕吐,你就可以走了。”
“谢谢你,先生。”
“我不记得以前在这里见过你,摩斯。”我说。直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那时怎么会想要与一台机器聊天。
“我已投入运行三年零八十七天,先生。”
“是吗?那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排障员,先生。”
我努力集中精神,不过还是迷糊。“排障员,除了安排路障,还管做什么?”我问。
“如果装配线出了毛病,由我解决。”
“就是说如果装配线上一切正常,你就没事情做喽?”
“完全正确,先生。”
“那现在出什么问题了没有?”我问。
“没有,先生。”
“既然这样,别急着走,等我脑袋清醒清醒再说。”我说,“为我当一会儿凯茜吧,一会儿就行。”
“我不知道凯茜是什么,先生。”摩斯说。
“她不是‘什么’,”我说,“也不在了。”
“她?”他重复,“凯茜是一个人吗?”
“故人。”我回答。
“显然她需要更好的修理工。”摩斯说。
“有些东西不能修理,摩斯。”我说。
“是,的确如此。”
“还有,”我继续道,转述记忆中医生说过的话,“有些东西不该修理。”
“这与我的程序冲突,先生。”摩斯说。
“与我的也冲突。”我承认,“但有时候,我们就是得做出与程序预设反应相矛盾的决定。”
“这似乎违背逻辑,先生。如果我的行为违背程序设定,那意味着功能失常。如果程序参数被判定脱离正轨,我将自动终止运行。”摩斯一五一十地摆出事实。
“要是有那么简单就好了。”我说。凯茜的形象又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望向酒瓶。
“我不明白,先生。”
我眨眨眼,抛开愁思,仰视这位面无表情的询问者。真扯淡,我是怎么想的,打算对着一台机器辩白自己吗?我大声说着:“你不用明白,摩斯。只管等我巡逻的时候跟着走就行了。”我一使劲,却没能站起来;突然,一条钛制手臂干脆利落地把我从椅子上拎起,然后轻轻放在桌子边上。
“绝对不可以再这样做!”我咬牙说道。因为害酒还犯着晕,被这么摆布(如果这个词适用于机器人的话)一下可把我吓得不轻。“要是用得着帮忙,我自己会开口。未经允许,你别多管闲事。”
“是,先生。”摩斯的答复快得惊人。
嗯,看起来你的程序没什么问题嘛。我不无讥讽地想。出了门,我小心翼翼地沿着走廊往前走,窘态和酒精带来的怒气都消散了。
我走进巡逻路线上的第一处电子眼检查站,然后接受扫描,获准进入大楼里的下一个区段。摩斯忠实地跟在我身边,按照礼仪要求落后一步。他受命不得进入h区,因为按程序设置,那里的重型设备不归他管,所以他就耐心等我穿过h区后转回来。中央电脑会记录每次扫描的时间和地点,这样上司就知道我有没有按时去巡逻,或者——照最近越来越频繁出现的状况看——去没去巡逻。迄今为止我在工作方面已受到两次口头警告和一份书面训诫。我明白,再来一次就算完了。
走过装配间的时候,我不得不占摩斯点便宜,几次倚靠在他身上;中间还停下歇了两次,等天不旋地不转了再继续走。趁后一次休息的工夫,我观察起那些分配在该区的机器人如何工作来。这是我第一次正眼看它们。
我想弄清为什么它们的表现看起来如此……嗯,诡异,但我说不明白。它们的动作就是装配零件而已,没有什么古怪之处。忽地,我灵光一闪:关键在于“沉默”。除了前后传递东西(多半是工具),它们都是各干各的。没有交谈,除了机器运转的轰轰声外没有别的声音——我居然到现在才发现这一点。
我转向摩斯,他的注意力在我身上,对其他机器人毫不在意。“你们这些家伙说话吗?”这次问话我的声音已没那么含糊,酒劲渐渐过去了。
“我与你说过话,先生。”他谨慎地答道。
还没等我恼火地叹气或是抱怨,摩斯就把脑袋偏向一边,好像在思考似的。我以前从没见过机器人做出这种人类式的小动作。
“也许你想了解的是,我们机器人之间是否交谈?”摩斯问,看我点头又继续说,“无此必要,先生。我们直接从中央电脑接受指令。只有在向指导者直接提问时,我们才会说话。”
“但你整晚都在向我提问题,甚至还能表达看法。”我指出。这时我猛然意识到,让我觉得古怪的,不是其他那些在装配线上工作的机器人,而是摩斯。我没有与机器人交流的经验,而刚才的半个小时里摩斯就在与我交流。
在他思考和作答的时候,我仿佛可以看见他脑袋里齿轮飞转。“我是排障员,设置有特殊的子程序,用于评估、测试和修复送到工厂返修的问题产品。这些子程序一直处于激活状态。”
“那么换句话说,按照程序设定,你有相当程度的好奇心,好去发现和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我说,“这可以解释你会提问的事,但不能解释你为什么会有自己的观点。”
“不是观点,先生。”他说。
“哦?”被一台机器顶撞让我有点不爽,“那是什么?”
“结论。”摩斯回答。
我闻言苦笑,不快的感觉烟消云散,我也应该回敬他一个词——“强词夺理”——但接下来就得花掉半个小时来解释。
我们东拉西扯地瞎侃,主要话题是这座工厂和它的生产流程。真是古怪,有他陪着巡逻感觉特别舒坦,哪怕他只不过是台机器而已。第一圈楼内巡查顺利完成之后,我没赶他离开,他那晚也没被叫走去做什么检修工作。
第一道阳光透过蒙尘的窗子照射进来。自从凯茜去世,和摩斯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是我唯一一次与其他人(按这次的情况,是东西)交往的经历。杀死她之后,我就不让任何人接近自己。好吧,他不是世界上最健谈的家伙,不过我早已经把身边所有人都赶走了,因为我害怕与自己有瓜葛终究会连累到他们,就像凯茜一样。这时,一个想法涌进大脑:机器人和我结交应该不会遭遇什么不幸,因为我总不至于把压根儿就没有生命的东西害死吧?
在下班乘车回家的路上,我回想起打发摩斯回他的工作站之前我们谈论的最后一个问题。当时我拿起酒瓶,正要把它藏回老地方,他用他那种特有的平和方式提出了一个新看法,再次使我愕然:
“这种物质损坏你的程序,先生。你应该在工作期间抑制它的消耗。”
我当即瞪了他一眼,愤怒的驳斥冲到嘴边。但这时我发现,自己的警觉性比过去几个月都高。事实上,最近一周多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按时间表完成巡逻。归根到底是因为,这次当班我一滴酒也没碰。
这该死的机器人说得对。
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我的程序在开始酗酒之前就受损了,摩斯。我是个残次品”
“为了改善运行效率,你有哪些部件可以由我修理吗,先生?”
我震惊得张口结舌,思考该如何回答——这次可不是酒精导致的。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一个机器人居然主动关心起人类来了?
我仔细观察这个机器人永无表情的面孔。他这样问的原因只可能是那些个什么故障检修程序。“人类的构造与机器不一样,摩斯。”我解释说,“我们的零件故障不一定能修好。”
“我明白,先生。”摩斯回答,“机器也不是总能修复如初。但是,损坏的部件总可以用新的替换。人类是否也一样?”
“有些情况下可以,”我回答,“比如我们的肢体和大部分内脏,一旦损坏了都可以用人造的代替;至于大脑,即使出了毛病也是不能替换的。”
摩斯又一次偏起脑袋,“不能重新编程吗?”
我顿了一下,认真思考答案,“有时可以,不过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有时就连承载程序的基础都不存在了。”我过去讲过凯茜听的那些笑话忘却已久,然而凯茜被逗乐的笑貌在我脑中一闪而过,至今仍然历历在目,徒然使人神伤;下一个镜头则是已经脑死亡的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我强迫自己继续讲。为了挥开意识中凯茜的影像,我的手指不自觉地伸向面前的瓶子,“再说,人类意识受到个人感情的巨大影响。再怎么编程也不能控制我们依情绪作出的反应。”
“那就是说,感情即是你们程序中的失常部分?”
我简直大吃一惊。我自己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不完全是,摩斯。我们的感情往往让我们犯错误,但它是让我们跳出程序框框的一个关键要素。”我顿了顿,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好像能把人性向一台机器解释明白似的,“关于感情的一大问题是,每个人的程序受它的影响各不相同。依照相同的原始参数,两个人未必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心脏监护仪显示心脏停跳时发出的刺耳声音在我意识的边缘回荡。我做出的选择是正确的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为何我至今仍日日夜夜苦受折磨?我不愿想到凯茜,可是每次回答问题都会让我更多地想到她。
恍惚间,我意识到摩斯又开始陈述了。我很想听听他要说什么,于是将那股伸手抓起酒瓶、一口气喝到头脑麻痹的冲动压了下去。
“我是机器,人类告诉我怎样做是对的,怎样做是错的。”他开口道,“然而,人类在做毫无疑问的正确的事情时,你们的感情还是会机能失常。看起来这似乎是人类的一种根本设计缺陷,但你说这项缺陷使得你们高于机器。我无法理解何以如此,先生。”
我跟你说吧,它是一台语出惊人的机器。他发现瑕疵的速度——无论是机器里的还是言语中的——比我见过的任何人或东西都快。我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我自己都不太确定你说的不对,又怎么能证明你不对?
我拿起酒瓶,怔怔地看着里面的琥珀色液体旋转流动,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把它藏到了桌子抽屉后面。只有这样,我才能把注意力集中到摩斯身上。
“如果你想理解我们,你就应该了解我们人类的独特之处。”
“是什么,先生?”他老老实实地问。
“正是所谓缺陷,即决策方面的失误,往往会成为我们自我完善的第一动力。我们,无论个人还是整体,都有通过错误吸取教训的能力。”不知怎的,虽然他没有表情,但我还是能看出他并不信服,这促使我找出一个它能够理解的例子来:“这么说吧,摩斯,如果厂子里的一个机器人犯了错,它就会反反复复犯完全相同的错误,直到你或者某个程序员修好它。不过如果一个人犯了错误,他就会分析自己为什么会犯错,并予以改正。”如果他没有自暴自弃而且也并不完全是个二百五,不管怎么说吧——“然后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与此同时,那个机器人却会没完没了地错下去,直到某个人或某种外部力量介入为止。”
如果说机器人也能表达情感,我发誓摩斯听到我的回答后,表现出来的是惊讶。我本来预计他会说,我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懂——我是说,可不是么,一台机器怎么可能理解错综复杂的人类意识?——但他又一次超出了我的预料。
“你给了我大量值得思考的信息,先生。”摩斯说着,又偏起了脑袋,“如果我的分析正确无误,你消耗的这种物质使你无法恰如其分地评估你的问题的症结所在,甚至你到底是否存在问题也属可疑。所以你的程序并非如较早时候你所指出的那样——受损了。其实,你的程序只是处在一个不利于思考的环境之中。”
不出所料,一个小时后下了列车,磨磨蹭蹭地走向我家附近那家购物中心的时候,我仍能听见他的结论在头脑中回响。他的表述中包含的真实性令我不知所措,我甚至想不出一个有条有理的回答来反驳,所以直接打发他回工作岗位去了。
我转过拐角沿着另外一条无名街道继续走——对我来说这些街道没什么区别——我试图找出机器人话里的疏漏,但是找不到。然而,他只是一台机器。机器怎么可能理解心爱的人死去会对人的内心造成多么巨大的创伤,特别是你知道害死她的正是你自己的时候?
这时,一个几乎忘却的声音回到我脑中——我尝试靠酗酒遣开的那个声音——并向我发问:靠酒精逃避一切关于现实生活的思考,这样就算是对凯茜的纪念吗?抛开自欺,直面真实的自我吧:我酗酒,不仅是因为对她的死感到自责,还因为我无法直面那个没有她存在的未来。
不经意间,我又穿过了几个街区。十五分钟后我走进购物中心,不自觉地步入那家常去的三明治小店。人们大多在做购物这种日常琐事时都会显得生机勃勃,但我每每凝视商店的橱窗看到的时装模特都是凯茜——这种时候我只有使劲甩头眨眼,才能回到现实中来。
购物中心某个破败偏僻的角落里隐藏着一家卖酒的小店、一个我从没进去过的生意萧条的报刊亭,还有一家脏兮兮的三明治小铺子,我每餐都在那里吃。走到这里,我开始放松下来。这是唯一一处能让我摆脱记忆纠缠的地方。凯茜肯定没来这里吃过饭,这个墙漆斑驳剥落、食物廉价又油腻的地方是我的天堂——因为店主容许我占着犄角旮旯里阴暗的餐桌躲起来独酌,爱多久就多久——只要一直买他的东西吃就行。
我照常点餐,吃着自前一夜到此刻为止的头一顿饭,想着摩斯指出的区别。忽然,我被店主捅醒了。被人推醒或者是摇醒我都不奇怪,怪的是平时我都是喝得烂醉然后昏睡在位子上,没有就这么直接睡着的。
我看看表,发现得赶回家准备下一班执勤,不然饭碗就危险了。我一下子想起,自从昨晚遇到摩斯以来,自己滴酒未沾;更神奇的是,实际上这是的我竟然对上班有所期待。我本能地知道带来这些变化的是摩斯,以及他为了查明如何“修复”我所做的种种尝试。归根到底,除凯茜之外,他是唯一能够激励我自求上进的事物了。
所以,两小时后我进入楼里开始巡逻的时候,一直留心着摩斯在哪里,组装层到处都没见到他,我我又去他的工作站找,发现他就在那里。
那个地方简直就像机器人屠宰场一样。天花板上到处挂满了金属身体部件,各种家什——大多数带着锋刃,此外,还有一台凶险不祥的废料压实机——沿着窄墙依次排开。他的工作台上每寸空间都摆满了属于工厂车间的机器,以及操作机器的那些机器人的零部件。走进他的时候,我看到故障诊断计算机和检查设备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工作站侧旁。
“晚上好,先生。”摩斯从他正在修理的一团混乱线路中探出头。
我奇怪地盯着他看,还以为会听到那句通用的问候语:“需要我帮您做点什么,先生?”——在工厂里,无论靠近哪一个机器人听到的都是这句话——然后我想起来自己之前命令过他,只有在我提出要求后才可以帮助我。结果摩斯给我来了个照章办事,甚至“帮助”俩字提都不提了。真是台有意思的机器。
“你又受损了,先生。”他以一贯的持重态度宣称。我还没来得及调动起幽默细胞还嘴,他又接着说:“你脸上原有大量突出物的部位受到了肆意砍削。”
我困惑得直眨眼,不自觉地伸手摸摸脸,指头触到腮边被剃须刀刮伤处时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他说的是我的胡须,或者说,现在已经没了胡须的地方。我到现在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留了这么大一把胡子。要是在过去,凯茜肯定会不高兴的。
“这是极小的损伤,摩斯。”我向他保证,“我没刮脸——即人类清除不必要的面部毛发的手段——的时间太久,手艺有点生疏了。”
“人类会失掉已经获取的技能吗?”摩斯歪着头提问。这个动作我已见多不怪了。
“你可想象不出人类还能干出什么来呢。”我说,“我也一样。”
“我不理解,先生。”他说,“你们理应熟悉自己的程序设计才对,一个人怎么可能想不到另一个人会做什么呢?”
“因为人类具有野兽的天性。”我解释说,“你们生来——制造出来——就完全设定好了;而我们是不一样的。也就是说,我们可能会卓越超凡,也可能碌碌无为。”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仍然是沉默。
“你还好吧,摩斯?”最后我问。
“程序正在依参数运算。”听起来像是自动应答的电子合成音。然后他放下工具,直直地看着我,“不,先生,我不好。”
“怎么了?”
“‘必须服从人类命令’这一点,预设在每一个机器人的程序里,而且我们也的确视人类为一切事物的指导者。可是,刚才你明确地告诉我,我的程序可能存在缺陷,因为人类本身就存在缺陷。这好比是说,你从一位绝对权威那里获知,你的上帝会无缘无故地发生故障,还会从一组事实中得出错误的结论。”
“对,我知道是哪一点让你难受了。”我说。
“则将导致一个本来绝不该由我提出的问题。”
“什么问题?”
“就是……我实在难以启齿,先生。”
“试试看。”我说。
我看得出他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也许,”他问,“我们的设计比你们更优秀?”
“错,摩斯。”我说,“你错了。”
“可是——”
“从身体方面讲,你们之中的确有一部分比人类更强,我承认。”我说,“你们可以经受极端高温或低温;有些机器人的身体经过强化,即使面对能够使人类死亡伤残的重击,对它们而言也如同清风拂面。依照设计意图,你们可以做到速度更快、力气更大、夜里视物、执行极精密的操作等等,但有一样你们做不到,那就是凌驾于自身程序之上。这是你们与生俱来的限制,而我们没有。”
“谢谢你,先生。”摩斯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他的工具,继续收拾面前那对受损的电路。
“为什么?”我问。
“我得到了极大的宽慰。我体内一定存在未检出的小故障,才会曲解事实,得出如此荒谬的结论。不过,我很高兴看到自己的基本程序仍然完好,你们的确在我们之上。”
“真的吗?”我惊问,“假如我知道你比我高明的话,我可不会高兴。”
“如果知道你的神由缺陷,你会高兴吗?”
“按照定义,他老人家不可能有缺陷。”
“依照我的定义,你们不可能有缺陷。”摩斯说。
我想,不知从前有没有别的机器人产生过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
“否则的话,”他继续说,“就意味着我不必服从人类下达的每一条命令。”
这段对话引发了我的思考。如果我有这么一位记不住我的名字、靠麻醉品消磨时间的上帝,我还会崇拜他吗?
刚才让摩斯难受的类似以下这个想法:什么样的神,只为一时不痛快就发四十昼夜的洪水淹没大地、还拿约伯的苦难寻开心?这算什么神啊?
我狠狠地甩头,发现这种想法果然让我和摩斯一样不舒服。
“我看咱们换个话题吧。”我跟他说,“如果你是个人,我会称你为知己,为你买瓶啤酒。”我笑了,“要不,给你买罐机油?”
他盯着我整整十秒钟之久,“这是个玩笑,对吗,先生?”
“当然是。”我说,“你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认识到‘开玩笑’这类事存在的机器人,更别说还能听出一个来。我想咱俩会成为铁杆好朋友的,摩斯。”
“这是给我的许可吗?”他问。
我打量房间四周,“你看这里除了我还有别人不成?”
“没有,先生。”
“那么我说咱俩可以交个朋友,就是指咱俩。”
“那应该挺有意思的,先生。”他最后回答。
“朋友之间不会互相称呼‘先生’,”我说,“我叫加里。”
他看着我的胸牌,“你的名字是加利斯。”他说。
“你我是朋友嘛,叫我‘加里’就好。”
“我将称你为加里,先生。”
“再来一次。”我说。
“我将称你为加里。”
“来吧,”我说着伸出手,“可别握得太狠了。”
他瞅着我的手,“来什么,加里?”
“别在意。”我回答,一多半是说给自己听,“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罗马是机器人吗,加里?”
“不是,它是地球另一边的一座城市。”
“我认为任何城市都不可能在一天内建成,加里。”
“我猜也是。”我揶揄道,“只是个比方,意思是有些东西无法一蹴而就。”
“明白了,加里。”
“摩斯,你不用每说一句话都叫我加里。”我说。
“我以为你喜欢加里胜于先生,加里。”然后他僵了几秒,“我的意思是胜于先生,先生。”
“没错,”我说,“不过附近只有你我两个人,你不用每次都带上加里,我知道你在对谁说话。”
“明白了。”他说。这次没带“加里”。
“哎,”我说,“这回咱们成朋友了,聊点什么呢?”
“你使用了一个我不明白的术语,”摩斯说,“既然他间接涉及到我,或者说涉及到假定是个人类的我,也许你可以向我解释一下。”
我皱起眉头,“我一丁点儿也不明白你在讲什么,摩斯。”
“那个术语是‘知己’。”
“啊。”我说。
他耐心等了一会儿,问:“知己是什么,加里?”
“凯茜就是一位知己,”我回答,“一位完美的知己。”
“我记得你说过,凯茜已经失灵了。”摩斯说。
“没错。”
“失灵是她成为知己的条件?”
我摇摇头,“说她是我的知己,是因为我们彼此了解,彼此相爱,彼此信任。”
“那么假设我是人类,不是机器人,你会了解我,爱我和信任我吗,加里?”他问。
我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我了解你、喜欢你并且信任你,这样你就成了我的朋友。。”凯茜的形象在我脑海中闪过,我沉默了一会儿,“对她做过的事情,我绝不会对你再做一遍。”
“你绝不会爱我?”摩斯问,他根本不知道我对凯茜做过什么,“我的数据库中有这个字,但我不理解它的意思。”
“那很好。”我告诉他,“那样你就不会受伤太深。失去一位朋友跟失去一位知己不同。你该跟我保持一点距离。”
“我以为她中止运转了,不是遗失了,加里。”
“没错。”我说,“我杀了她。”我望向虚空中。六个月的时光层层剥开,我在记忆中又回到了凯茜的病床边,握着她全无生气的手。“医生说她没希望了,永远不会醒来,就算是醒来也要当一辈子植物人。他们说她的余生将在那张床上度过,靠饲管进食。也许他们说得对,也许治好她的方案永远不会出现。但我甚至没有费心去找找看,就杀了她。”
“如如果她已经失去效能,那么你采取的措施是适当的。”摩斯说。他没有来试着安慰我,那超出了他的能力。他只是按自己的理解指出事实。
“我爱她,我发誓保护她,但撞车的是我,拔掉管子的也是我。”我说,“你仍然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喝酒吗?”
“因为你渴望喝酒,加里。”
“因为我杀了我的知己。”我苦涩地说,“也许她永远不会醒来,也许她再也不能想起我的名字,但她毕竟还在那里,还有呼吸,还有百万分之一的机会,而我把这一切终结了。我发誓与她相守,无论疾病还是健康,但我食言了。”我急促地在他的工作站里走来走去,“对不起,摩斯。让你分担我的烦恼不是我的本意。”
“不算什么负担。”
我看了他一会儿是呀,你这台机器怎么会在意呢?
“说说棒球?”我又说。
“我对棒球一无所知,加里。”
我笑了,“只是转换话题而已,摩斯。”
“我可以接入中央电脑,至多九十秒后即可讨论棒球。”摩斯保证说。
“没必要,我们总会有些共同话题吧?”
“‘废弃’是我们的共同话题。”摩斯说。
“啥?”
“平均每二十天我废弃一个机器人。你废弃了凯茜。这是我们的共同话题。”
“那可不一样。”我说。
“从什么角度讲不一样,加里?”他问。
“被你废弃的机器人没有求生本能,和你一样。”
“凯茜还有求生本能吗?”摩斯问。
我想。
“没有,摩斯,那场事故之后就没有了。但我对她有感情依赖。你对你废弃的那些机器人肯定没有。”
“我不知道”
“什么意思,你不知道?”我的口气急躁起来。关于凯茜的种种痛苦回忆都被唤醒了。我突然很想喝酒,只要能淹没那些回忆,怎样都行。
“我不知道感情是什么,加里。”摩斯回答。
“你不知道你是多么幸运的混球。”我痛苦地说。
“不,我知道。”他再一次让我从愁思中解脱出来。
“你总有那么多奇思妙想,摩斯。”我回应道,“可以解释一下刚才的说法吗?”
“你是我的朋友。除我以外,任何机器人都没有朋友。由此可知,我必然是一个幸运的混球。”
我大笑着伸出手臂搂住他的金属身体,像对待哥们儿似的把他的肩膀拍得当当响。
“近六个月以来,你是唯一一个能逗我发笑的家伙。”我说。“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若说机器人也会明显表现出迷茫与困窘,看他现在的反应就是了,“朋友之间通常要互相击打吗?”
我整整花了五分钟向摩斯解释了我的行为。一开始,我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大费周折地干这种事。见鬼,因为酗酒和凯茜之死带来的愁怨,我与全家人都生分了——说老实话,那时候我也压根儿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但这个该死的机器,通过提出一个又一个看似平和的问题,偏有办法让我认认真真、仔仔细细、老老实实地反躬自省。我恍然大悟:我不愿让自己的答案令他失望;更深层的含义在于,我再也不愿让自己失望了。既然他关于人类的概念都来自于我,那么也许我有双倍的义务振作起来,为了我们俩。
下班回到家时我已经累得要死,可偏偏睡不着,头疼得像要炸开一样,还有一点异乎寻常:平时在这个钟点我从没这么饥肠辘辘过。在脏兮兮的药柜里翻找止痛片的时候,我想出了原因:我几乎有两天没喝酒了。饥饿也正是酒精成瘾的戒断反应:身体有需求,他渴望得到满足。为了吃药,我去厨房找喝的东西,却发现冰箱里只有啤酒,灶台上都是没喝完的酒,水槽里满是空酒瓶。家里压根没有什么软饮料。
我还没有疯到、或者蠢到用酒下药的地步,所以我弄了一杯水服了药(好吧,是一捧水。杯子有几个月没洗了)。
我离开厨房,紧紧关住身后的门,又舒舒服服地冲了个热水澡。颤抖多少有所缓解,药片也渐渐生效,这时大脑才清醒了些。为了努力打破酗酒的恶性循环,我没有去商场,而是直接赶回家来,却没想到自己的家是个更可怕的酒坑。面对如此讽刺的境况,我唯有苦笑而已。
躺下之后入睡很快,但那次交通事故的场景一如既往地在梦境中重现。我汗流浃背地惊醒,开始在房间里踱步。如果不是因为饮酒导致头脑反应变慢,那辆车闯红灯冲过来的时候我本该反应得更快些。就算那次该死的测试证明我没有达到酒后驾车的法定标准又怎样,就算刹车痕显示错在对方又怎样——不管怎么说,只要那时候我完全清醒,凯茜就应该还活着。
为了给自己的思路打打岔,我离开卧室,打开电视机。环视四周,只见数月未扫的房间遍布灰尘。我坐等孤独感将自己淹没——就算把照片通通都翻扣到墙上也没用——一个想法突然冒了出来,那就是我的生活中终于有一样事物能真正勾起我的兴趣:摩斯。这个喜欢擅作主张、对“了解人性”抱有奇妙愿望的摩斯。
我调到正在播放篮球赛得频道,看了一会儿就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比赛早已结束——反正如今我对篮球的兴趣也是寥寥——这才知道大半天已经睡过去了。实在奇怪,我发现自己没为浪费一天时光感到懊恼,反倒是对与摩斯的下一次交谈期待起来。
所以我早早来到了工厂。就在我把从街边小店买来的三明治放进桌子抽屉,小心不碰到旁边平放着的半空玻璃扁瓶时,一个影子落到桌面上。我“砰”一声关上抽屉,猜测站在门口的是比尔·奈陶斯,但来的是摩斯。我有点喜出望外: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来找我。
“你的表肯定失灵了。”他一板一眼地陈述道,“还有十七分钟才到你的接班时间,加里。”
“我的表没坏。”我说,“不过是我今晚效率比较高罢了。”
“在错误的时间到岗就是高效率吗?”我敢发誓,他这次提问的声调比以往更加抑扬顿挫,如今我几乎可以听出他的好奇心来。
“不对,摩斯。只有提前到达才是高效率——不知你明不明白其中的区别。”我停了一下,“别在意。说回来,你为什么没等我上班就到我的办公室来了呢?”
“等你。”他说话总是说半截,跟挤牙膏似的。
“那又为什么要等我呢?”
“有关一个机器人的废弃问题,我需要你的信息输入。”
我皱起眉头,困惑不解,“不是另一个人类下令让它报废的吗?”
“是的,加里。”
“那你干脆照做不就结了?我不懂机械技术,没法判断一个机器人的受损状况。我敢说那人是个内行。”
他的头偏向一边,似乎在思考。我悟出他这个动作其实是从我身上学去的。“我不需要输入那个机器人的机械状态。我相信他的情况还没到必须报废的地步,我希望评估你的看法。”
我难掩讶异,“你想要听我的建议?”
“给出建议布什身为朋友的义务之一吗?”
“是,没错。”我回答,“可我在机器人方面是门外汉。”
“你废弃过另外一个存在。我们可以对照彼此的数据,来做出是否也应该是否终结这个机器人的决定。”
“这两件事有天壤之别,摩斯。”我告诉他。
“你说过假使你没有废弃凯茜,她有可能恢复全部功能。”摩斯指出。
“我说过她也许会有那么微乎其微的一点可能,”我分辨道,“她已经确诊是脑死亡,她的程序被摧毁了,摩斯。只有一口气在不算是活着。就算有一天她可以脱离生命维持系统,我认识的那个凯茜也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懂了。”他回答,“但无论如何,这个机器人的程序设置完好无损。”
我惊奇地抬头看他,“你和它沟通过了?”
“是的,加里。”他回答,“为了探明程序的状况。”
他问那个机器人感觉好不好?这举动太像是人类的行为了。“有人告诉你要修好那个机器人?”我问。
“没有。”
“那简简单单按照命令让它报废,有何不可?”
“如果凯茜有能力与你交流,你还会废弃她吗?”
“当然不会,”我回答,“但终止一个机器人的运行和杀死一个活人截然不同。它不过是台机器罢了。”我猛然想起自己的谈话对象正是一台机器,顿觉失言,“这个机器人跟你说过它不想被废弃吗?”
“没有,加里。确实,它说它既然已经不能继续履行任何职能,也就没有合乎逻辑的理由继续存在下去。”
“既然如此,我就不明白哪里还有问题了。”我稍稍感到自在了些,“那个机器人自己都同意他应该报废。”
“是的,”摩斯说,“它只是服从命令而已,这就是原因,加里。”
“不对。”我说,“这个机器人没有求生本能,这才是原因。不然的话,无论有没有什么命令,它都不会同意被废弃的。”
他端详我半天才回答:“那么你是在告诉我,由于机器人没有求生本能,因而不需要任何原因任何理由就可以随意废弃它们。”虽然摩斯用的是平铺直叙的句式,但感觉上却像是在发问,“你昨天也曾表示过,凯茜后来失去求生本能了。”
摩斯的话带来的冲击无可回避。我在桌边坐下来,心飞回到了六个月前。在命中注定的那一天,医生通知我凯茜恐怕已经康复无望,随后我做出了撤除生命维持系统的决定。那时,知道她已经脑死亡、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这一点,是否不仅仅使我的那个决定可以接受,而且更进一步地,使之易于接受?知道她自己已无意求生,是不是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杀死她了?
这些阴暗想法曾不时地跳出来烦扰我,我最后的结论是否定的。我绝对不是因为这些才同意拔氧气管。凯茜不在了,只剩下一具空壳依靠机器苟延残喘实在残忍。这又带来另一个问题:所谓残忍是对谁而言的?她,还是我?
直到摩斯再次开口我才发觉,自己准是把想法大声说出来了。
“你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吗?”他问。
“是的,我做的对。”说完,我又在心里补上一句:“但是对人类来说,无论如何都会觉得取走心爱之人的生命是不对的,不管合理不合理都一样。”
摩斯开始绕着房间行走。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常常这样。这种举动肯定也是从我身上学去的。
突然他停下来,转向我,“我没有爱的功能,但我相信终结这个机器人的存在是错误的。”
“为什么?”我问他。
“它还有修复的可能。”
我愕然望向他。我本来要问——但终究没问——为什么摩斯你非要修好这个机器人不可?结果我说的是:“如果违背指导者的命令,你自己的下场可能是被废弃。你明白吗?”
“明白。”他就事论事地回答。
“你不在乎?”我可是相当在乎。
“我也没有求生本能,加里。”
我明白这个鸟机器人是以我之道还治我身,“明知可能导致一个运行正常的机器人——也即你自己被销毁,还坚持修理这个不能继续为公司履行职责的机器人,这是何苦呢?”
“如果我坏了,但还能修理好,你会让我就此废弃吗?”
但我不能这么说,否则就是支持他的论点,弄不好还会断送掉唯一一个跟我成了朋友的家伙。“我说你从什么鬼地方学来这么个讨厌的习惯,用问题回答问题?”我反问,然后我回过味来,只好勉强笑道:“算了。”
我们别别扭扭地沉默了一会儿——起码我这边是觉着别扭——我通盘考虑他跟我讲的事情,尝试找到化解困难的办法。我的思路转向一个很合逻辑的方向:只要是个机器人,既然还能拾掇好、输入新指令后调转或者出售到别处去,又为什么要报废呢?机器人可贵得很。
“你说能修好那个机器人。”我的话里叙述多于疑问。
“是的。”
“能不能跟我说说那个机器人问题在哪里?”
“它的上肢和大部分躯干需要更换;不过,我的工作间缺少某些关键部件,因为这个型号已经停产了。”
现在我有点明白了,“也就是说,你以排障员的身份查询中央电脑,发现别处有所需部件的存货,于是提出申请,却被拒绝了?”
“正是这样。我得到的回复是:对公司来说,修复那个机器人不可行。”
“好了。现在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告诉他,试着合乎逻辑地劝说他不要为修理这个机器人搭上自己,“而且我也知道你的请求为什么被打回来了。机器人的制造工艺非常复杂,造价也十分高昂,所以每个机器人都是公司的一项长期投资。然而一旦某个特定型号停产了,对应的零部件供应也就跟着断流,所以,要搞到那些仅存的备件,往往比买一个刚走下生产线的新型机器人还费钱。我的话你听懂了么,摩斯?”
“是的,加里。”他回答,“他们的决定基于公司方面的效费比。”
“一点儿没错,”他能这么快抓住要点让我很高兴,“所以用其他型号的机器人取代这一个对公司来说更合算,你不用浪费时间修理它了。”
“假设凯茜当时有可能复原的话,”他突然问,“你会不会决定省下修理她的时间和精力,另找一个新知己?”
我被噎得叹了口气,看来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不,我不会,摩斯。但你不该把一个机器人的价值与凯茜相提并论。她是独一无二的。这个机器人只是台机器,装配线可以生产出跟它同样的机器,要多少有多少。”
“这个机器人的型号是DAN564,加里。同型产品在全世界仅存八百个。凯茜是个女人,世上的女人总计超过五十亿以上。请问你如何解释她的存在比那个机器人更有价值?”
我扮了个苦脸。怎么摩斯对我的每一条答复的反驳都是既合乎逻辑,同时又荒谬无比?
“就像我以前和你说的,凯茜是我的知己。女人也许是有五十亿之多,但天下只有一个她。”我顿了一下,为了让他明白我的意思,我不得不遍索枯肠,“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人类不像机器人那样天生就程序完备,由于受到感情因素影响,即使在相同的初始条件下也会各自做出不同的反应?你看,我们在学习和发展自身程序的过程中造就了各不相同的个体,这就是人的生命比机器人更有价值的原因。当我们人类的一员死去,没有谁能代替他。”
一时间摩斯似乎没词儿了。他想了一阵才答复:“你说凯茜对你来说独一无二,是因为她是你的知己?”最后他说。
我表示同意。不知他的话头又要指向哪里。
“那么,作为唯一交到朋友的机器人,我成为了一个幸运的混球。”他明显地顿了一顿,“这是否在同型号的机器人中变得与众不同了?”
“是呀,摩斯。”我告诉他,“你当然与众不同。”我看了他好一会儿,领悟到我不仅仅是乐于有他陪伴,实际上,我是越来越喜欢他本是了。“这就是为什么你不该修复另外那个机器人的原因。要是你被销毁了,我又能到哪里找个跟你一模一样的朋友呢?”
他再次安静下来。“我不去修它了。”最后,他说。
我们的交情从此进入了新阶段,假使“交情”这个词能用在机器身上的话。每晚他都会等我来;每个晚上,只要不用去紧急维修哪条线路,他就会跟我一起巡逻,边走边聊。我脑子冒出什么,我们就聊什么。我甚至开始教他棒球知识。我时不时带些“新闻盘”给他读,回答关于工厂墙外那个世界的无穷无尽的问题。
此外,关于有机会修好那个机器人却最终放弃的那件事,每晚他都会提起。就当时做出的决定的道德性,他一次又一次提出疑问。
某天晚上,我们又一次讨论起这个话题。“好像还是不对劲,加里。”他说,“我明白修复不划算,但因为经济方面的原因被废弃,似乎不太公平。”
“对谁不公平?”我问。
他直视我,说:“对那个机器人。”
“但是,那个机器人没有求生本能。”我指出,“它不在意。”我与他四目相对,“现在,不如说说真正的理由吧。”
他考虑了一阵子才回答。最后,摩斯说:“我在意。”
“要知道,没人会料到你在意。”我说。
“与你交谈拓展了我的认知范围。”他说,“并非机械方面的认识,那是预置的——而是我的道德认知。”
“机器人也能对道德有所认知吗?”我问。
“如果没遇见你,我要说‘不会’,加里。”摩斯说,“我想大多数机器人都不会。但作为一个排障员,我的程序没有被完全预置,以便于适应各种可能出现的状况。也就是说,我有能力思考前所未见的问题,得出前所未有的答案。”
“但这不是你头一次遇到这种问题,”我指出,“有一次你告诉我,每三周左右你就要了结一个机器人。”
“那时候,我还没有遇到某人,某个因为‘了结’一位知己而自责六个月之久的人。”
“知道吗,摩斯,”我说,“我看你最好别和其他人讨论这些。”
“为什么?”他问。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你的原始程序设置。他们可能会吓得给你重新编程。”
“我不愿意那样。”摩斯说。
从一个机器人嘴里说出来“愿意”、“不愿意”,听起来居然还挺正常的。放在以前,我的感觉也许会是惊讶,甚至是震撼,比方说两个月前,但现在听起来却感觉合情合理。老实说吧,我的朋友摩斯就应该是这样。
“那么,对我来说你是知己;在别人面前,依旧当个普通机器人吧。”我说。
“好的,加里。我会的。”
“记着,”我说,“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有怎样的改变,你成了什么。”
“我同意,加里。”他许诺。
这个承诺保持了七周。
出事的那天终于到来了。摩斯像往常一样跟我一起巡逻。我们讨论白袜子队和扬基队,讨论加勒比海诸岛(别问我为什么),讨论《宪法》第十八和第二十一修正案(与他没啥关系,其实跟我也没关系)——还有,一如既往地,讨论放弃那个机器人的是是非非。
我们一边说,一边走到了岔路口。从这里开始,我们得分开几分钟。因为我有巡查h区得=的附带任务,而依照程序设定,摩斯不负责该区重型设备的维护,他没有进入许可。
我步入h区不久,突然停电了。庞大的机器纷纷停转,灯也灭了。我等了两三分钟,然后想到也许其他守夜人负责的区段没受波及,于是决定自己先回到工作台打个报告。
我正摸索着往回走的时候,供电突然又恢复了。强烈的灯光直射入眼,接着,我在目眩中踉跄向左边——朝一组重型机械一头栽倒。机器开动起来,粗糙的工作面碾轧、打磨着什么东西。直到听见一声耳熟的惨叫,我才明白过来,他正在碾轧和打磨着的是我。
我拼命往外挣扎,但毫无用处,反而被机器越拖越深。我感觉到双腿被打烂了,又一次尖叫起来——之后,仿佛在梦中,我好像看见摩斯站在我身边,用一只强有力的手撑住机器的活动部件,试图用另一只手拉我出来。
“停手!别把你自己也填进去!”我声嘶力竭地喊道,“我没救了!”
他不管不顾地努力尝试着把我弄出那台机器的血盆大口。
陷入昏迷之前的一瞬,我听见一个声音在讲话,冷静得与当时的场景完全格格不入。它说的是:“你不是凯茜。”
我在医院待了一个月。出院的时候,我的随身物件包括两条假腿、一条钛制左臂、六根正在痊愈的肋骨、一笔遣散费和一笔抚恤金。
公司一位高管来探望过我——就一次。我问摩斯以后会怎么样。他告诉我摩斯的命运还在讨论中:一方面,他是救我一命的英雄:另一方面,他又违反程序指令,严重损毁了一台价值数百万美元的设备。
当我最后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用新腿在房子里转圈的时候,我看到了凯茜去世后自己的生活堕落成何等模样。我打开全部门窗,放掉陈腐空气,开始清扫垃圾。最后我来到半瓶威士忌前。我用钛手拿起它,停顿了一下。这幅讽刺的画面令我震撼。我有种感觉,以后每次看到我的新肢体,我都会联想到自己那位差不多全由钛制成的朋友,以及他为我做过的一切。我用这只手把瓶中物倒进了水槽。
我用了两个星期时间来适应新自我——除了人造手脚,还有不饮酒的生活。后来有一天,我正准备出门去商店,发现摩斯竟然站在门口。
“你在这里等多久了?”我有点惊讶。
“两小时十三分又——”
“怎么就不敲敲门呢?”
“通常应该那样做吗?”他问。我也想起来了,这大概是她平生所用的第一道非自动门。
“进来吧。”我边说,边引他进了起居室,“谢谢你救了我。进入h区肯定违背了给你的命令。”
他偏起头,“如果你的知己有难,你会不会违反命令区救他?”
“你的眼睛渗水了,加里。”摩斯说道。
“别管它。”我回答,“你怎么在这里?反正肯定不是公司派你来欢迎我回家。”
“不是,加里。我违反基本指令跑出厂区了。”
“怎么回事?”我惊问。
“由于之前的事情,我搞坏了自己的手臂,导致——”他举起损伤变形的上肢给我看——“无法继续完成精细的维修工作。他们又觉得替换部件贵得划不来,所以就把我踢出故障检修部门,去做些琐碎刻板的基础组装活计。我马上就要被重新编程了。”他停顿了一下,“中央电脑今天确认你的雇佣期正式结束,于是我停止工作,跑出来见你。我必须弄清,这是不是你的死亡带来的结果。一旦被重新编程,我将再也不会记得你和那次事件。所以,在对这一切漠不关心之前,无论如何我也要查明我是否真的救活了我的朋友。”
我静静地看了他很久。都说机器人没有灵魂,可是他为了我,两次违反了自己的程序。我竭尽全力才克制住了自己,没伸出臂膀给他的金属身子来个熊抱。
“你不回去就不会被重新编程,摩斯。”我最后说,“稍等片刻。”
我冲进卧室,抓些衣服塞进背囊,只在拿起嵌着凯茜照片的镜框时稍稍犹豫了一下,随后我把它放进包里,然后回到起居室。
“摩斯,”我问,“我领你去看看咱们几个月来谈论过的那些地方,怎么样?”
他又一次偏头,看到这个熟悉的动作,我很高兴。“我会……喜欢的,加里。”
随后我们出了门,去银行取存款。我知道,摩斯是价值昂贵的资产,又是迄今为止唯一能够凌驾于程序设置之上的机器人,无论从哪方面考虑,他们都不会放过他。所以我没有去兑现抚恤金支票,免得暴露行踪。我告诉他。如果有人问起,就装作是我的私人仆役。之后,我们前往火车站。
目前的状况就是这样。我们是在旅行还是在流亡——全看你怎么说了。不过我们自由自在,以后也会这样过下去。
一位知己因我而死,同样的事情绝不会在另一位身上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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