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情如霜人心多诡
木讷的少年与刁蛮的郡主
相逢在这险恶的江湖道
等待他们的是一场无尽的风波
一、初涉江湖道
“喂!憨侠,你说马有几条腿四条!你看那匹跑过来的马有几条腿?”
“有……它的腿乱动我怎么数得清楚!”
“哈……!”人群中暴出震天的欢笑。
人群中央那个惟一不笑、一脸木讷的少年疑惑地挠挠头,喃喃自语:“这有什么好笑,难道你们能数清楚?”——这就是憨侠。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没人知道他的师承来历。因为他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师父说,行走江湖就要行侠仗义。”所以人们就叫他憨侠。
有人问过憨侠要如何行侠仗义,憨侠挠挠头——每遇到为难之事时他总要挠挠头,然后一本正经地说:“这个师父倒没教过。”人们很奇怪怎么会有人收憨侠做徒弟,憨侠的回答却让人们想上半天:“师父说,我这样的人能心无旁骛地专心武道,这样才能把他的武功发扬光大。”憨侠的武功确实没人敢小觑,他曾经赤手空拳把江湖上有名的“七匹狼”打得全部躺下,原因是他们拿了一个卖水果的老婆婆的香梨没有付钱。
人们很想知道憨侠的师父究竟是谁——能教出这样的徒弟必不是等闲之辈。但憨侠只知道师父就是师父,师父是惟一的亲人,却不知道师父的名字,更不知道自己学的是什么武功。他是在师父过世之后才出来闯荡江湖的。
初春的阳光洒在宽阔的官道上,憨侠迎着朝阳大步而行,清新微凉的春风不经意地撩动着他飘逸的鬓发。虽然兜里只揣着仅有的五两银子,但憨侠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富豪。
这五两银子是为周老爷干了半年农活后得到的工钱——帮别人干活不仅有饭吃、有地方住,还给银子,这让憨侠很过意不去。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点,憨侠决定离开那里。毕竟,憨侠也不想呆在乡下干一辈子农活——师父在世时,就对他说起过外面的世界。那充满惊险刺激的花花世界一直让憨侠悠然神往。每个人心中如果都有一片圣地的话,那憨侠心中也有一片充满生机活力、快意恩仇的圣地,一片惟有顶天立地的英雄才配拥有的圣地。有了足足五两银子,憨侠决定去找寻那心中的圣地,那是他儿时就开始的梦想。
那个圣地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江湖。
“救命……”一声尖锐的呼救声打断了憨侠的思绪。他定睛望去,但见四个彪形大汉在追一个娇小的姑娘。小姑娘看到官道边的憨侠,叫声更为急切。
“喂,你们四个大男人怎么能欺负一个小姑娘?太过份了!”憨侠义愤填膺,大吼一声,将气喘吁吁的小姑娘拉过身后,一夫当关地挡在官道中央。
“哪来的野小子,滚开!”当先那个大汉没有停步,伸手去推憨侠。憨侠只是用手拂了一下,推他的那个大汉便打着滚直跌出三丈远。那大汉在地上哼哼叽叽的,却再难以爬起身来。剩下三个大汉面面相觑,不敢再乱动。略一踌躇,领头那个老成些的大汉清清嗓子,对憨侠拱手道:“壮士,华山四杰不知有何得罪?敢问壮士尊号,师承何派?”第一次被人称做“壮士”,憨侠有些飘飘然。见别人这么彬彬有礼,憨侠也不好再叉腰怒视对方,忙学着对方的样子拱手道:“我的尊号是憨侠,当然是师承我师父门下。”领头那个大汉皱皱眉,以为他是不愿亮出师门,憨侠这个“尊号”多半也是假的。但很明显,对方确实有两手,所以他也不敢露出不满的神情,更加恭敬地道:“憨大侠,不知我们华山四杰有何得罪?”
“错了错了,”憨侠连忙摆手,“首先我不叫憨大侠而是叫憨侠,其次你们从来就没有得罪过我。”
“憨……侠,那你为什么要伤我兄弟?”
憨侠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我……我不是故意的。”像猛然醒悟到什么,憨侠突然正色道,“你们四个大男人,不该欺负一个小姑娘,这不对。”
领头大汉脸上现出被冤枉的表情,哭丧着脸正要开口,却已被憨侠身后那个小姑娘抢过话头:“没错!就是他们欺负我,要抓我打我,他们全都不是好人!”小姑娘说着拉拉憨侠破旧衣裳的下摆,可怜兮兮地对憨侠道,“憨侠大哥,你看,他们这样欺负我,是不是该好好教训他们,最好给他们一人一巴掌,看他们还敢不敢抓本姑娘!”
憨侠又挠挠头,对小姑娘低声道:“我看算了吧,既然他们现在也没有再抓你,这巴掌是不是就不打了?”声音虽小,还是落入了几位大汉的耳中,几位大汉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自己已经报出了师门和字号,对方居然还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分明也没把整个华山派放在眼里,这实在是江湖大忌。
略一踌躇,领头大汉拱手冷冷地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华山四杰算是记下你这个朋友了,山不转水转,我们迟早有再相会的一天。”说完一挥手,领着怒容满面的几个兄弟大步离去。
憨侠冲着几个大汉的背影连连拱手道:“我也交你们几位朋友了,希望以后有机会再见!”
望着几个大汉去远了,小姑娘舒了口气。见憨侠还是依依不舍的样子,小姑娘忍不住道:“喂,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人家说记下你这个朋友,就是说记下你这个仇人了,你还真当他们要和你交朋友啊?”
憨侠一呆,挠挠头道:“可是,我明明听见他们要跟我交朋友嘛!”
“那是反话!”小姑娘为之气结,“真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笨的人!”
憨侠挠挠头道:“反话?师父说,大丈夫不该说谎骗人的!”
小姑娘气得白了他一眼,懒得再跟他罗嗦,转过身道:“我要走了,再会!”
“喂,小姑娘!你要去哪里?”
小姑娘猛地转身,怒视着憨侠:“你是什么东西?敢叫我小姑娘?看我……”她蓦地打住,似乎醒悟到自己没有威慑这个傻大汉的本钱。
“我是憨侠,不是什么东西,不叫你小姑娘我叫你什么?”憨侠诚恳地道。
小姑娘气鼓鼓地道:“你叫我干嘛?你管我叫什么!你管我去哪里!”
“我只是……只是怕那几个恶人又来抓你!”憨侠可怜兮兮地道。
小姑娘一怔,似乎有些怕了,望望四周,见四野野花烂漫,彩蝶纷飞,春风和煦,百鸟争鸣,惟独没有人,不禁舒了口气,歪头想想道:“好吧,你可以陪我一段路,不过不许再叫我小姑娘!叫我小刁好了。”
默默地跟在小刁后面,憨侠心中暗自得意:谁说我憨侠笨,略施小计就让这个小姑娘相信了我,让我跟着她。这个小姑娘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一定知道江湖的情形,等她不再生气了,就可以向她好好打听一下。
“喂……,你又在打什么歪主意?”小刁的话让憨侠一惊,“你脸上干嘛挂着坏坏的笑?”
憨侠一怔,扭捏地道:“我……我……”
“哼,有什么歪主意能瞒得过本姑娘的眼睛?”小刁自信地冷哼。
见憨侠脸上泛红,小刁暗骂一声,不好再问,转开话题:“你身上有钱吗?我……饿了……”
“有!”憨侠大声答应,“到了城里,我请你吃个饱!”从来都是别人请他吃饭,这一次可以做一回东道请别人,憨侠感到无比自豪。
凌波楼乃是济南城中的百年老店,不仅经常接待富商大贾,就是王公贵族也时有光顾,什么客人没见过。但今天两个奇怪的男女还是引得见多识广的食客们连连侧目。
那男的虽然一身褴褛,但却是人高马大,五大三粗,眉目粗豪而鼻高嘴大,配在一起尤显威猛,只是神情有些木讷。女的却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清纯,明艳不可方物,却又让人难起一丝绮念。一身精致的水红蜀绣,装点得腰身尤显袅娜,耳垂上两滴颤巍巍的血红坠子,衬得小脸更加粉嫩,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这两人从衣饰上看实在不该走在一路,却偏偏走在一起,也难怪令人侧目。
“看什么看?小心本姑娘挖出你们的眼睛!”小姑娘见众人盯着她看,双手叉腰逼视众人,含嗔的双眼中流露出一种天生颐指气使的气派。能在凌波楼雅座就餐的也算是非富既贵的人物了,可在小姑娘凶巴巴的眼光逼视下,竟全都惶然地低下头,不敢和她对视。
不用说,这对奇怪的男女就是憨侠和小刁。
“二位客官要点什么?”见那姑娘拣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后,见多识广的小二连忙上前殷勤招呼,然后如数家珍地报出几十个菜名。
小刁语气颇不耐烦:“行了行了,就拣你们这里最好最有名的菜随便上十几个吧!”
小二瞪大了眼睛:“小姑娘,你们两个人吃得了这么多么?”
“不许叫我小姑娘!”小刁眼睛一翻,“再叫掌你的嘴!你管我吃不吃得了,快去快去!”
小二心头一震,不知怎地,在这小姑娘面前,他就是不敢争论半句。小二怏怏地下去了。过得些时,菜便陆续端了上来。憨侠对着满桌的盘盏瞪大了眼,忍不住问:“小刁,这么多菜我们怎么吃得完?”
“不是我们,是我。你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跟我同桌吃饭?”
憨侠呆了一呆,挠挠头疑惑地问:“可是,是我掏钱请客,难道我自己还不能吃?”
“你请客好稀罕么?本姑娘就是这样,你要请我就该依我的规矩,看在你出钱的份上,准你等我吃完后再吃!”
憨侠挠挠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不过自己从没请过客,也不太明白请客的规矩,想想请客可能都是这样吧。
小刁吃得很慢,看得憨侠直咽口水,终于等到小刁吃完,憨侠这才大快朵颐。小刁其实吃得不多,也就每样尝一点点,还不如憨侠两口吃得多。终于,憨侠摸着鼓鼓的肚子,遗憾地望着剩下的一大半菜,叫小二结账。
“多谢客官,一共是十七两五钱。”小二在结账的时候总是最热情。
“多……少?”憨侠的手伸入怀中再也拿不出来。
“一十七两五钱。”小二的笑有些勉强了。
憨侠尴尬地僵在那里。
“喂,你是不是没钱?”小刁瞪着眼问。
“我……我只有……只有五两银子。”憨侠的声音不再那么豪迈,红着脸把全部家当掏了出来。
“只有五两!只有五两就敢请我吃饭?”小刁瞪大了眼。憨侠像做错事似的低下了头。
就在这时,胖乎乎的掌柜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圆嘟嘟的脸上堆满灿烂的笑:“没关系没关系,你们的账那边孟大爷已经给你们付了。”
二人顺着掌柜的手势看去,只见两个中年汉子已经慢慢踱了过来。
“请问这位姑娘是从长安来的么?”前面那个身着暗底金花英雄氅的汉子远远就在向小刁拱手,“在下孟飞,受人之托,请姑娘到寒舍小住几日,在下当略尽地主之谊。”
“不去不去!”小刁心中一跳,拉起憨侠便欲开溜。孟飞身形一闪,便挡在二人身前。
“滚开!别挡本姑娘的道!”小刁边娇斥着边身形连闪,却始终无法越过对方的身侧。
“小刁,人家好意请你你不该这么没礼貌,师父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咱们到他寒舍吃喝几日也无妨。”憨侠轻声劝道。
“要去你去,本姑娘不奉陪了!”说着小刁身形向后面的窗口射去。跟在那位孟大爷身后的汉子突然动了,如惊鸿乍起,后发先至,挡在那扇窗前。
“滚开!”小刁轻喝一声,粉拳翻飞,击向挡在窗前的那位落拓汉子。那汉子一伸手,小刁翻飞的双拳即落入他的左掌,再也挣不脱。“喂!他们欺负我你也不来帮忙?”小刁扭头冲憨侠大喊。憨侠正要过去,孟飞已经伸手拍向他肩头,并笑问:“这位兄弟怎么称呼?”掌拍在憨侠肩上,憨侠浑身一震,接着肩一沉,脱出对方掌握,若无其事地应道:“我叫憨侠。”说着向窗口那个抓住小刁的汉子奔去。孟飞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
“放开小刁!”憨侠说着伸手就去抓窗口那个汉子的手。那汉子左掌把小刁往旁一带,右掌作刀,劈向憨侠手腕。憨侠手腕一翻,变手为掌,仓促地接了那汉子一招掌刀。双掌相接,二人俱是一震,身形微微一晃,趁这机会,小刁脱出了那汉子的掌握。
“好功夫!”那汉子面露惊讶之色。
“好厉害!”憨侠揉着手赞道。
“小兄弟叫憨侠?”那汉子问。
“是呀!你叫什么?你的掌好厉害!”憨侠讷讷地问。
那汉子微微一笑:“我叫什么并不重要,只是小兄弟何必多管闲事?”
憨侠正色道:“师父说,行走江湖就要行侠仗义,虽然你们请客是好事,可也不该抓小刁。”
那汉子怔了怔,道:“我们只是要请这位姑娘在此小住几日,完全是好意。”
“好意?谢了,”小刁抢过话头,“如果我不愿住下,你们就要把我扣下来,这也是好意?”
“哈哈,不敢不敢!”孟飞突然笑道,“姑娘若是执意要走,我们又怎敢强留。”
小刁望了孟飞一眼,也不多言,拉起憨侠即从窗口跃下。
望着远去的二人,孟飞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道:“江湖上什么时候多出了这么一个傻傻的少年高手?”顿了顿,又道,“看样子咱们是无能为力的了。唉,现在只能把那小姑娘的行踪透露给他们,就算尽了咱们的心了。”
二、世情更如霜
“小刁,怎么有那么多人要抓你,先是华山四杰,现在又是什么孟大爷。”下得凌波楼,二人闷声走出几个街口,憨侠突然问。小刁白了他一眼,转移话题道:“喂,你就五两银子也敢出来闯荡江湖?”
憨侠红着脸反问:“你有更多的银子。”
“当然有,只是走得匆忙,忘了带。”说完,小刁看到憨侠脸上有不信的表情,又想骂人,却又生生打住,面有喜色道:“哈,有办法了!”说着一指前方。前方有个像大庙一样的宏伟建筑,只是门口多了两个威猛的石狮子,抬头的巨匾上有五个金碧辉煌的大字。一遇到字,憨侠只有挠头的份。
“富贵大赌坊!”小刁的声音充满兴奋。
憨侠一惊,连忙道:“你要去赌博,不行不行,师父说,赌坊是个吃人的去处,多少人都被弄得倾家荡产、悬梁自尽!”
“你想不想你那五两银子变成五十两、五百两、五千两”
“想!”
“想就跟我来!”说着小刁已经蹦蹦跳跳地进了赌坊的门,憨侠只好苦着脸跟上。
这个赌坊规模着实不小,小刁好奇而兴奋地转了几圈,最后选定了即热闹又简单的赌法:买大小。
“银子拿来!”小刁盯着赌桌对憨侠伸出手,声音兴奋得有些发抖。憨侠犹豫了一下,颇不情愿地掏出银子。小刁一把抢过,大叫一声:“买大!”立刻把银子掷上赌桌。
“小……通杀!”宝官一声大喊,赌桌上的银子全被收到庄家面前。
“我们的银子,这就全输了?”憨侠还没看明白。
“没关系,咱们再来!”说着,小刁摘下耳朵上的坠子,往赌桌上一拍,“我押这个!”
宝官眼睑跳了跳,小心地拿起坠子,凑到面前仔细看了看,声色不动地唱道:“普通红宝石耳坠一副,作价百两!”
小刁挥挥手道:“随便啦!”
“慢着,小姑娘,你这副坠子乃是极品红宝石打磨而成,更难得的是打磨成水滴模样,就这份手工也不止值百两。”赌桌另一边有个赌客突然出言提醒。
小刁循声望去,只见那人二十七八年纪,鼻高目深,面色微紫,颌下略有些络腮胡须,玄色大氅斜斜地披在宽宽的肩上,随随便便坐在那里就有一股说不出的从容和威严。见小刁望向自己,那人淡淡一笑道:“姑娘若不介意,在下倒想以千两银子买下你那副耳坠。”
“好啊!”小刁立刻从宝官手里抢过耳坠,一把拍在那人面前道:“掏钱!”
那人微微一笑,冲身后勾了勾手指。身后的一个骠悍少年立即捧出一个包裹递上。小刁接过,对那人一拱手道:“谢了!”说完立刻摸出几块银子拍在桌上,冲宝官高叫:“快点!本姑娘还要翻本!”宝官恨恨地盯了那人一眼,方重新摇动骰盅。
从这以后,小刁若有神助,连买连中。不一会儿,银子在面前堆得像座小山,而那买下红宝石坠子之人却一衰到底,可他还偏偏不跟小刁这个红家买,小刁买大他就买小,小刁买小他就买大,下注比小刁还狠,结果他输的比小刁赢的还多。
看看已经掌灯,面前的银子也已经堆不下了,小刁终于满足地停手,意气风发地招呼憨侠:“都收起来,我们走!”憨侠目瞪口呆地对着面前的银子,喃喃自语:“就这一会儿就赢了这么多银子?这么多银子?”二人出得赌坊,憨侠还在连连挠头,似乎还无法相信这会是真的。
“大爷,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过我女儿!”
“他妈的,愿赌服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现在想要回女儿,当初何必来赌?”赌坊门口,几个赌坊的看护正把一个赌鬼扔到大街上。赌鬼已经被摔得鼻青脸肿,可还在不屈不挠地往赌坊门口爬。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我女儿还只有九岁,只有九岁啊!”赌鬼的声音凄惨而可怜。
“滚滚滚!只九岁更是值不了几个钱,根本顶不了你欠的赌债,还是回去想想怎么还剩下的债吧!”几个看护不耐烦地撵道。
憨侠看到这一幕,只觉胸中有股气欲炸胸而出,忍不住大吼:“你们……怎么能抢他的女儿?”
几个看护淡淡扫了憨侠一眼,骂道:“那来的野小子,少他妈管闲事!”
“喂,他欠你们多少银子?”小刁突然冷冷地问。
“不多,也就一百多两。”一个看护看到小刁发话,竟收敛了许多。
“拿去!”小刁从憨侠背上的包裹中摸出几块银子扔过去,命令道,“立刻把他的女儿放出来!”
那个看护捡起银票,悻悻地向同伴挥了挥手,不一会儿,一个小女孩哭喊着从赌坊内跑出来,赌鬼挣扎着爬起,父女俩抱头痛哭。憨侠只觉鼻子酸酸的,赢钱的喜悦消失得无影无踪。
“走吧!”小刁神色黯然地招呼憨侠。二人默默地离开赌坊,漫无目的地朝城外走去。
来到郊外,二人刚打算小歇片刻,却听有马蹄声远远追来。小刁一惊,正欲继续逃跑,却听马上骑士的声音远远传来:“小姑娘别跑,在下没有恶意!”仔细听听,竟然是赌坊中买下小刁耳坠的那个豪客。转眼那个豪客就带着几个随从来到近前,翻身下马,动作异常矫健。
“姑娘是从长安来的么?”那豪客边走边问。
小刁后退一步,满脸戒备之色。
那豪客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物,在月色下烁烁闪光,却是小刁那副耳坠。那豪客把耳坠递到小刁面前道:“在下本打算把这副耳坠送给未过门的妻子,却发现天地间惟有姑娘你最配这副耳坠,所以请恕冒昧,允许在下把它当自己的礼物送给姑娘。”小刁面色稍霁。毕竟,奉承话谁都爱听,况且还出自一个并不令人讨厌的异性之口。略一犹豫,小刁接过耳坠道:“这副耳坠确是我心爱之物,既然你愿送还,我也不好要你的银子。”说着从憨侠背上取下包裹,递了过去。那豪客哈哈一笑道:“只要姑娘喜欢,区区几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说着伸手假意推辞,却悄悄捉住了小刁的手。
“混帐!你干什么?”小刁一惊,蓦然发现那豪客眼中闪着一丝狼一样的馋光。那豪客放肆地拉着小刁的手,直盯着小刁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姑娘身份异常尊贵,天地间配得上姑娘的男子屈指可数。很幸运,在下也算其中一个,今日一见实在有缘,望姑娘能到在下那里做客数日。”
“放开我!”小刁又急又羞。
“放手!”憨侠大吼一声,一掌拍向那豪客。豪客身后那异常彪悍的少年突然出手,挡住了憨侠的掌。“啪!”双掌相接,发出一声震响,二人俱被震退一步。
那豪客向憨侠随意一指,对那少年淡淡吩咐:“宰了他。”
“呛!”少年拔出了腰上的弯刀。弯刀呈新月形状,憨侠从未见过这种样式的刀,甫一出鞘,便有股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憨侠全身寒毛立竖,如中芒刺。“看刀!”少年凌空挽了个刀花,凶狠扑来,弯刀划出优美的弧线直斩向憨侠颈项。憨侠大吼一声,拳劲透体而出,迎上了少年的刀。刀锋破空的嘶嘶声和拳劲激荡空气的闷响交织在一起!
甫一接招,憨侠便感到从未有过的压力,少年的刀有一股与生俱来的疯狂之劲,更有种无所畏惧的迫人气势,逼得憨侠的拳劲无力四散。刀气如闪电纵横,拳劲像闷雷震响,方圆三丈之内飞沙走石,野草尽碎。
数百招一过,憨侠已汗流浃背,衣衫更被凛冽的刀气划破数处,而对方却没有丝毫力竭的征兆。憨侠突然发现,自己遇到了平生最强劲的对手。
“江湖路,无尽头,江湖浪子不言愁,风餐露宿寻常事,刀光剑影泯恩仇。流不尽的英雄血,喝不完的寂寞酒,踏上江湖不归路,今生今世莫回头!”就在憨侠苦苦支撑,渐露败像时,一个白衣胜雪、懒懒的身影,乘着月色踏歌而来。似乎并不在意场中二人刀风拳劲的激荡,随随便便就站到了二人身边不到三丈处。
正在性命相搏的二人立时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像夜雾般笼罩在四周。憨侠只感到既要不由自主地抵挡来人那无形的压力,又要招架那把弯刀闪电般的进攻,劲力消耗更快,幸好弯刀的攻势也在减弱,看来那少年也受到那种压力的威胁。渐渐地,闪电般的刀和奔雷般的拳开始不由自主地呆滞、凝重,像失去灵性的死物般,被主人僵硬地挥舞着。
在边上观战的豪客看出不对劲,忙对那少年喊:“额布,停手!”少年收刀后退。憨侠舒了口气,转头望向来人,只见他不过二十出头模样,却又有种与年龄不相称的老成,懒懒散散的微笑像水一样从他英挺的脸上溢出来,让人打心眼里感到舒服。
“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想必不是无名之辈!”那豪客已经放开了小刁,冲年轻人客气地拱手,言语间恢复了那种独特的从容和威严。
“高强,高大的高,坚强的强!”来人懒懒地应着,眼睛却望向憨侠。憨侠突然从心里涌出一种仰慕结交之情,忍不住对那人拱手道:“在下叫憨侠,憨是憨侠的憨,侠是憨侠的侠。”高强笑着点点头,望向那彪悍少年,淡淡地问:“听说近年西域出了一把最狠的刀——狂刀?”少年冷冷地盯着高强,声音就像他的刀一样带着凛冽的寒气:“狂刀,额布兹仁!”高强轻叹:“不出十年,你当名满天下!”少年神色不动,声音更加冰凉:“届时定当讨教阁下剑法!”憨侠这才注意到高强腰中挂着柄普通的佩剑,像个饰物般毫不起眼。
“高公子所为何来?”那豪客看模样并没有想起高强是何许人物,但仍作相熟状问。高强这才望向小刁道:“我是来接这位小姐回去。”那豪客一愣,旋即哈哈一笑道:“我果然没有猜错这位小姐的身份,本打算请她到在下行馆做客,之后送她回京,如今有高公子在此,就用不着在下跑腿了!”说完一挥手,带着众随从扬长而去。
见那豪客去得远了,高强对小刁道:“跟我回去吧,小郡主!”
“我不是什么小郡主,在你眼里我只不过是个既刁钻又古怪的小姑娘。”小刁眼睛红红的。从高强出现后,小刁即一改刁蛮任性模样,突然变得像个淑女,这让憨侠觉得很奇怪。
高强宽容一笑道:“是任性的小姑娘,也是尊贵的小郡主。”
小刁眼睛转望它处,轻声问:“高大哥新婚燕尔,不在家陪素素姐,却还要到江湖上来流浪?”
高强正色道:“你因我而离家出走,我当然无论如何也要先找到你!”
“谁说我是因你而离家出走?”小刁突然恼羞成怒,立刻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马上又恢复那种贤淑的样子道,“人家不过听说江湖十分好玩,偷偷跑出来见识一下罢了。”
高强一笑,道:“现在玩够了?也该回去了吧?”
“没有,人家还想到江南去玩!”
高强叹了口气,道:“好吧,无论你要去哪里,你高大哥都陪你去。”
“真的?”小刁面上喜色一闪而没,旋即幽幽地道,“这怎么可能,素素姐还在家等着你。”
“素素要我无论如何也要跟着你,直到你回家为止。”高强提到素素的时候,语音里泛起无尽的温柔。
“我不需要你跟着我,我不要你管我!”小刁说完转身就跑,背影在月光下微微耸动。
“等等我,小刁!”憨侠喊着追了上去。高强苦笑着摇摇头,也跟了上去。
三、少年任侠心
月光下的官道,静静的像条河,流向朦胧月夜的尽头。当两骑快马突然出现在官道的一端时,就像河里轻快的飞舟。
深夜赶路的快马,怎么都让人觉得有些不寻常,所以小刁、憨侠、高强停在路边,远远看着过来的轻骑。两名骑手也看到了路边的三人,戒备地放慢了速度,当到了能看清面容的距离时,其中一个骑手突然“咦”了一声,远远地喊:“前面可是婉月郡主么?”小刁回身想躲,二人已经快马而来,翻身下马向小刁请安,接着向高强拱手:“高公子也在这里?”高强已经认出二人是王府里的侍卫,动容道:“难道为了郡主王爷也亲自来了?”
(陡听得远方传来一声马嘶,一骑骠骑风驰电掣般奔至众人身前)
话刚落音,陡听得远方传来一声马嘶,随即一骑骠骑风驰电掣般奔至众人身前。后面还跟着大队人马。两个侍卫赶忙冲那当先一骑迎了上去,小声禀报着什么。那人点了点头,翻身下马,冲高强笑道:“想不到和高兄弟在这里相遇。”高强冲这人拱手道:“九王爷好!”憨侠这才看清这九王爷中等身材,面白微胖,身着绸袍,像个普通的乡绅。只是那双眼睛,就是在夜里也不时闪出一丝锐光,笑的时候,眼里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冷静与从容。
小刁低头迎上去,轻轻叫了声“父王”。九王爷冷哼一声,没有搭理女儿,而是执起高强的手道:“小女任性,实在是麻烦高兄弟了。”
高强忙道:“王爷不必客气,不知王爷深夜赶路,可有急事?若有用得着高强的地方,高强定当效力。”
九王爷呵呵一笑:“些许小事,不敢有劳高兄弟,再说高兄弟新婚之日即为寻找小女而离家,本王已万分过意不去,还有什么事敢麻烦兄弟。”
高强赧然道:“王爷说笑了。”
九王爷突然惋惜地道:“今夜巧遇,本当与兄弟痛饮三百杯,但想到兄弟家中新人翘首期盼,本王怎敢做这惹厌之事。”说到这,转头对随从吩咐:“牵我马来。”随从牵出一匹骏马,九王爷接过缰绳,然后塞到高强手中道:“本王坐骑乃大宛汗血宝马,可夜行千里,兄弟骑上它明天一早就能见到娇妻!”
“王爷……”高强突然有些感动。
“去吧!待本王回京再与兄弟痛饮三百杯!”目送着高强一人一骑消失在官道尽头,九王爷突然转向憨侠:“这位小兄弟是憨侠吧。”
“我是憨侠,你怎么知道?”憨侠奇怪地问。
“放肆!”九王爷身后一个师爷模样的突然出言呵斥,“什么你不你的,没一点尊卑长幼!”
“没关系!”九王爷挥手打断师爷的话,接着道,“本王要多谢你对小女一路的照顾!”
“不用谢不用谢!”憨侠说着挠挠头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憨侠?”
九王爷哈哈一笑道:“本王近日常听江湖上的朋友提起小兄弟。哈哈,能够叫鲁南孟飞知难而退的人,怎么都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
憨侠见这位九王爷不仅是小刁的父亲,而且还如此平易近人,不由豪迈地道:“好!憨侠交你这个朋友!”
“哈哈!今晚我们一定要好好喝上一杯!”九王爷爽朗大笑。
这里是济南城中一处大宅,九王爷一行就落脚在这里。如果憨侠稍加留意,就会发现这里自九王爷来后,就变得戒备森严。席中憨侠高居上位,九王爷在主位相陪。末席除了九王爷身边那个行影不离的师爷外,还有个中年仆人方成。
憨侠醉了,没想到大英雄大豪杰最喜欢喝的酒这么难喝,更没想到九王爷这么热情好客和蔼可亲,朦胧间憨侠实在羡慕小刁有这么好一个父亲。
“报!”一侍卫突然闯了进来。可是看到席中的憨侠,欲言又止。
“这里没有外人,但讲无妨!”王爷语露不快。
侍卫忙低头道:“昨天又有个赌鬼被富贵大赌坊逼死了!”
“怎么会这样?”
“那赌鬼九岁的女儿被赌坊抓去,卖到了妓院,赌鬼一时想不过,上吊自尽了。”
这时憨侠突然插话:“咦,小刁不是替他还了赌债么。”
侍卫立刻道:“没错。可后来赌鬼又去赌,只一会儿就把女儿又输给了赌坊。”
憨侠突觉热血往脑门一冲,忍不住拍案怒喝:“这赌坊如此恶毒,抢人不说,还逼死人命,难道就没人过问?”
九王爷叹道:“早就听说这富贵大赌坊逼良为娼,草菅人命,无恶不作,本王连夜到此,就是要收集富贵大赌坊鱼肉百姓的证据,好绳之以法,可惜,它后台强硬——文有当朝权臣撑腰,武有黄河漕帮做后台,难啊!”
“你不是王爷么,王爷不是很大的官么?难道你也管不了他们?”憨侠质问。
九王爷苦笑道:“王爷不过是种身份和尊号,并不是官,没有证据,本王也奈何不了他们。”
“已经把人推入火坑、逼死人命,这还不是证据?”憨侠怒视九王爷问。
“唉!此事虽然令人发指,但愿赌服输、欠债还钱,那是天经地义,就是拿到官府也治不了他们的罪!”九王爷叹息。
“难道就没人管得了他们?”憨侠只觉胸闷欲炸。
“有,有一种人!”九王爷面露崇敬之色,“那就是侠!”但旋即又摇头叹息,“可惜,如今这江湖,已经没有侠了!”
“谁说没有!”憨侠拍案而起,“至少还有一个——憨侠!”
望着愤然离去的憨侠,那师爷突然击掌叹息:“王爷用兵,真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就是古之管仲乐毅只怕也要自愧弗如!”九王爷淡然一笑道:“不过是依古人遗训,‘君子善假于物’罢了。”说着目示方成,方成微一颔首,立刻心领神会地跟了出去。那师爷望着方成出了大厅,略显担心地问:“只是,那些异族人靠得住么?”九王爷胸有成竹地道:“他们只要得到足够的好处,什么事都愿意干。”师爷点点头,又面露疑惑地问:“另外,小人始终不明白,王爷为什么不愿假借高公子之手?”九王爷轻轻地道:“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大清早,漕帮帮主“陆地神龙”龙横就感到右眼在不停地跳,心中暗骂,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不知道会有什么灾祸,是自己还是别人?
本来以漕帮目前在江湖中的地位和势力,很难有什么事可以让他再担心的了。如今的漕帮,不仅垄断了整条黄河的水运,而且在酒楼旅店、赌馆妓寨等产业方面亦有插足,像这济南重镇的富贵大赌坊,更是漕帮远近闻名的摇钱树。有了钱自然就有势力,江湖中凡是想靠拳头刀子讨生活的汉子,无不以投入漕帮为荣。如今的漕帮高手林立,兵多将广,不再是当初那个由水上讨生活的一些苦哈哈组成的松散帮会了。
但一想到前不久收到的那个帖子,龙横就放心不起来,那帖子没有抬头落款,里面的内容龙横至今倒背如流:富贵大赌坊要么改名,要么关门,否则灭门!
关门那是自砍摇钱树,改名,那是自砸招牌自扇耳光,就是圣旨也不能考虑。谁都知道富贵大赌坊是漕帮非常有名的产业,而济南府更是漕帮总坛所在,是整个漕帮势力最强的地方,这样的帖子无疑是向整个漕帮挑战!
龙横十六岁出道,从一个跑黄河的苦哈哈混到今天这个地位,决不是靠祖荫靠先人,而是大小数百战用命拼出来的。虽然他知道像富贵大赌坊这样的摇钱树,一定会惹不少人眼红,但像这次这样,至今不知道对头的情况还从来没有发生过,龙横实在想知道如今江湖上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在动用了一切力量也无法查出帖子的来路后,龙横隐隐感到这次的挑战不同寻常。所以最近几天,他一直带着漕帮四大堂主和十三太保长驻富贵大赌坊。
“报——”来了!龙横心头一跳,由于事先吩咐了赌坊的帮众,无论有何异常情况,决不可自做主张,一定要上报,所以过去几天,已经接到过不少鸡毛蒜皮的禀报,不过这一次,龙横预感到是真有情况了。“有个莽汉一大早就拦在赌坊门口,不仅不让所有赌客进门,还打碎了大门口的两只石狮,并扬言如果我们不关门他将砸了整个赌坊!”一个小喽罗冲进来气喘吁吁地道。
龙横平静地问:“他用什么打碎的?”
“拳头。”
拳头!龙横嘴角不由自主地一跳,那对花岗石狮子龙横非常清楚,能用拳头打碎它们的人,这个江湖上用一只手、五个指头就能数完。
带着四大堂主十三太保齐出,龙横就在赌坊门口看到了憨侠。
第一眼龙横就惊异于憨侠的年轻,更惊异自己从来没听说过这样一个人。虽然他心中如此想,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拱手道:“不知龙某有何得罪?值得壮士如此大动干戈?”
“你没有得罪我,得罪我的是这赌坊!”憨侠指着赌坊大门道,“交出被你们抢去的女孩子,再关了赌坊,我赔你们一对石狮子!”
“什么女孩子?怎么回事?”龙横回身问赌坊管事。
管事低声道:“是昨天抵债的一个小女孩,已经卖到逍遥楼了。”
“立刻把她给我赎回来放了!”龙横打算先稳住这莽汉,弄清他的意图再说。
“可是,”管事哭丧着脸道,“昨天夜里,那女孩想逃跑,从逍遥楼的三楼上跳下来,已经摔死了!”
“什么?”憨侠只觉胸中一窒,喉中一哽,满身劲力直欲透体而出。
龙横也是一呆,旋即向憨侠拱手道:“不知道那孩子和壮士有何关系,我们定当还壮士一个公道。”
“公道?什么公道?人都已死还有什么公道?”憨侠怒吼,“我要拆了这个赌坊!”说完冲入赌坊。立刻,赌坊内传来木石爆裂声。龙横暗叹,如今这情形生死一搏在所难免,不然漕帮以后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微一示意,十三太保立刻扑向憨侠。四大堂主在一旁掠阵。龙横不担心自己手下,凭一人之力要想击败十三太保和四大堂主联手,那不是人,是神。虽然如此,龙横心中不安的感觉还是越加强烈。
没有人会愚蠢地以为凭一个人的力量可以与漕帮抗衡,但如今偏偏有这样一个人狂妄地向整个漕帮挑战。看着场中激斗的憨侠,龙横突然明白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冷汗猛地从背心直冒出来!“十三太保留在这里!四位堂主立刻随我回总坛!”龙横说着当先冲出赌坊。四个堂主也像醒悟到什么,立刻追着帮主而出。
四、善恶亦难辨
一跨出赌坊大门,龙横猛然顿住身形,如一脚踏入冰窟,全身血液为之凝固。
大门外的街上,黑压压跪满了人,跪在最前面的是龙横的老婆孩子,后面也是些老弱妇孺,每人身后都有一名刀斧手。不知道对方用了什么厉害手段,大人孩子,虽害怕得簌簌发抖,却无一人敢哭泣出声。
龙横此时终于明白自己犯了什么样的错误,一直把对手当成江湖人物,所以根据对方的帖子来布置人手。但对方显然不是,江湖上最起码的道义和公理对他们没有任何约束力。
总坛本是实力最强的一点,但也是漕帮最致命的死穴。帮中重要人物的家眷全在那里,这种布置本来是防止手下叛变和驾御手下的最好手段,如今却成了被对手利用的弱点。低估了对手,所以要付出代价,对手显然不是简单地要吞下富贵大赌坊,而是要灭掉整个漕帮!
见赌坊内有人出来,远远地,有人喊话:“漕帮众人听着,自断一腿一臂,放过你们家眷!”
“混帐!”
“找死!”……
四个堂主纷纷大骂。
龙横嘿嘿一笑,希望以此来暂缓双方紧张的气氛,然后声色平静地道:“这一次算我龙某栽了,富贵大赌坊从现在起就关门!”
“晚了!”一声轻叹之后,第一排几个龙横的侍妾已经身首异处。龙横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他终于明白:除了你死我活地一拼,双方已经没有任何其它的路。或者说,对方根本不给他第二条路。目示几个堂主,几个堂主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正欲放手一搏,对方突然推出几人,一见那几人,龙横全力一搏的雄心变得冰凉——那几个人是他原配夫人、儿子女儿,以及白发苍苍的母亲。
龙横大吼:“冤有头债有主,有什么手段冲我龙某来,放过我家人!”
“自断一腿一臂,放过你家人!”那个声音声色不变。
“爹爹……”七岁的女儿刚喊出一声,就被身后的刀斧手砍倒。
“孩子……”龙横的老婆也只喊出两个字,便身首异处。那些本在暗暗饮泣的妇孺,立刻鸦雀无声,噤若寒蝉。龙横突然跪倒,双手抱起女儿的身体,细细为她抹去眼角残泪,猛然把她抱在怀中,仰天嚎叫:“我龙横就算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老天就是天打雷劈也该找我,我儿女无辜啊……”
“帮主!拼了!”四大堂主齐声咆哮。
“帮主!拼啊!”十三太保也在怒号,他们和憨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打斗,被外面的动静吸引出来。
憨侠看着眼前这一幕,只感到一种惊天动地的震撼——难道,这就是江湖?本来,龙横在他眼里是坏人,是逼死两条人命的恶棍,但此刻,憨侠对他,竟只有同情。
四大堂主和十三太保群情激昂地拿起武器,正冲上前,却又蓦然打住,对方又推出一批妇孺,那是他们的家眷,最前面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飞儿!”龙横哀叫,那是他惟一的儿子,龙飞。刀架在少年的脖子上,少年面色铁青,咬着牙一声不吭。“罢罢罢!”龙横大叫,“龙某依了你们,求你们放过我的孩子。”说着拔出佩刀,手起刀落,一腿一臂与身子分离。
“帮主!”四大堂主与十三太保泪流满面。
一骑骏马出现在长街尽头,马上骑士披着玄色大氅,有一种天生的威仪和从容。憨侠一眼就认出来人——是那个曾在赌坊中一掷千金的豪客,那个曾经欺负小刁的豪客。那豪客见龙横已倒在血泊中,冷漠地道:“放掉所有女人,杀掉所有高过车轴的男子。”那些刀斧手立刻挥刀,杀伐决断异于常人。
最前面的那个少年龙飞,突然猛地挣脱刀斧手的挟持,向龙横这边跑来。“嗖!”一只长箭直追少年后心。憨侠再也不能坐视,猛然跃出,一拳击落长箭。
“杀!”四大堂主和十三太保发出野兽般的嗷叫。身边不断有血肉横飞,溅了憨侠一头一脸。憨侠一手夹着龙飞,一手荡开无数刀剑,拼命往战场外冲去。在他眼里,无论那豪客还是漕帮众人,他不知道那边才算好人,他只想救出龙飞,毕竟,那只是个孩子。
漕帮众人有意无意地掩护着他,再加对方没有把他当成主要目标,所以憨侠没费多大劲就冲出了满地是断肢残躯的战场,离开那个让他恶心的战场。憨侠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只见一道弯弯的刀光在战场中纵横捭阖,当者披靡,狂刀!看到那道刀光,憨侠知道,漕帮众人完了。
懵懵懂懂地回到九王爷的府第,憨侠简略地向九王爷讲述了经过,九王爷饶有兴致地听完憨侠的汇报,淡淡地道:“这个孩子留不得!”
“什么?”憨侠以为自己听错了。
“斩草要除根,做事不能留后患。”九王爷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原来……原来那些人是你的人?原来你早就要杀漕帮那些人?”憨侠瞪大了眼。
九王爷没有回答。
“为什么?为什么你连女人小孩也不放过。”憨侠厉声质问。
九王爷轻叹:“江湖征战,从来如此。”
“但是,这个孩子……我不容任何人伤害他!”憨侠猛地把龙飞拉到自己身边。
九王爷脸色一沉,旋即哈哈一笑道:“好,既然小兄弟如此说,本王决不伤害他就是,不要为了一个孩子伤了我们朋友之义,走,内堂已经备下水酒,让我们再去喝上一杯。”
憨侠深深地盯了九王爷一眼,道:“只要王爷放过这个孩子,憨侠无有不从。”
内堂的酒席很简单,但陪客却是些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憨侠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请!”九王爷当先举起了酒杯。
憨侠略一迟疑,也举起酒杯,一口而干。
三杯下肚,憨侠猛觉腹痛如刀绞,比这更痛的是心,朋友?这就是朋友?一指九王爷,憨侠哆嗦着嘴唇厉喝:“你……你为何要杀我?你说过放过这孩子的!”
九王爷把玩着酒杯淡淡地道:“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憨侠只觉心里更痛:“就是没有这个孩子,你也会杀我?”
九王爷没有回答,但眼睛已经做了回答。
“我要杀了你!”憨侠猛然跃起,心中从来没有这么渴望杀一个人。几个陪客立刻出手,挡住了憨侠奔雷一击。憨侠发现,这些陪客个个都是高手。九王爷身后的屏风也突然倒下,紧接着冲出一群精悍的刀斧手。憨侠拼命抵挡着众人的围攻,只觉四肢渐渐无力,内力点点消散,看来今天是难逃一死了。
“住手!”一声尖锐的厉喝让众人一愣,只见小刁——婉月郡主披头散发、仅着小衣从后堂冲了出来,挡在憨侠前面。
“胡闹!给我滚一边去。”九王爷脸色铁青。
“父王,放过憨大哥吧,女儿求你了!”小刁凄然泪下。
“本王作出的决定什么时候更改过,给我拿下这个贱人!”九王爷气得嘴唇都在哆嗦。众侍卫正欲上前,只见小刁手腕一翻,多了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匕首抵上咽喉,小刁的声音异常坚定而残酷:“好吧,你不愿放过憨大哥,就用你的女儿给他陪葬吧。”锋利的匕首已经刺破娇嫩的肌肤,一点殷红的鲜血从那雪白的肌肤里涌出,像雪地里绽出的梅花一样鲜艳。“混帐!”九王爷一把摔碎酒杯,一脚踢倒身边一个侍卫,大叫:“给他解药,让他走!让他走!”牵起龙飞,憨侠大步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憨侠慢慢回头,望向小刁,问:“小刁,你为什么要救我?”小刁含泪笑望憨侠:“憨大哥,你是我这一生中,惟一的——朋友!”朋友!憨侠心中涌起一阵温暖,这个江湖,还是有它可爱之处。
大步而去,憨侠忍不住结结巴巴地唱道:
“江湖路,无尽头,江湖浪子不言愁……
“流不尽的英雄血,喝不完的寂寞酒……”
五、千里救红颜
这一年的确是江湖中的多事之秋。先有雄霸黄河的漕帮被人连根拔起,竟然没人知道是谁下的手。接着,天下所有叫“大赌坊”或者和这个名字沾边的赌坊,全都关门或改名,然后,一个全新的“大赌坊”在全国各地开业,规模空前。同时,一个年轻人如彗星般从江湖中崛起,喝最烈的酒,打最狠的架,做最莫名其妙的事,杀最恶的人,那个年轻人有个奇怪的名字——憨侠!
相比这些,京城十三家镖局的总镖头,威震黑白两道的铁胆万里行万总镖头亲自走镖,倒没让江湖人感到特别惊奇。铁胆万里行万总镖头十年没有亲自走过镖了,大家都揣测这是一趟价值连城的重镖,才会劳动万总镖头,可万里行出发时只带了两个趟子手照顾起居,竟没有一辆镖车一个担子。
暗镖!大家这样揣测,但万总镖头并没有潜藏踪迹的样子,先是去幽州,接着又转向江南,就在大家揣测万总镖头的目的地时,他又折回齐鲁。
泰山脚下,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店,一个脸带沧桑的年轻汉子独自买醉,一杯杯的酒倒入他的肚子,就像是水倒进井中,不见一点反应。就在老板正奇怪那么些酒究竟装到哪里去了时,三人三骑风尘仆仆地来到酒店门口。
“小二,牵马。客官要点什么?”老板上前殷勤招呼。领头那个健硕的老者没有搭理老板,而是径直走到那个独自买醉的年轻汉子面前,拱手道:“请问阁下就是憨侠?”年轻汉子乜斜他一眼,反问:“你是谁?我不认识你!”老者不以为忤:“老夫万里行,受人之托带给憨侠一支镖。”
“镖?”憨侠纳闷,这是怎么都跟他扯不上关系的东西,“我是叫憨侠。”他点了点头。老者如释重负,道:“这支镖是一句话,五个字。”
“一句话,五个字?”憨侠挠挠头。
老者点了点头道:“对,五个字——憨大哥,救我!”憨侠猛地跳起来:“这个人在哪里?”
“京城。”憨侠猛地向外跑去,老者在后面喊:“这里三匹马也算镖的一部分!”憨侠立刻折回来,从小二手中抢过缰绳,打马绝尘而去。
刚入京城,憨侠就发现城中有不少江湖人物,显得有些不同寻常。此时的憨侠,已经不再是初出江湖时的那个憨侠了。所以憨侠并不急于去王府,而是在街上慢慢溜达,打算先找个茶楼打探究竟。
城西的祥云楼,是一处热闹去处。贩夫走卒,达官贵人均云集于此。这里是京城最大、人气最旺的一处茶楼。它的兴旺不只是它的大,而是它的全,无论普通百姓还是王公显贵,在这里总能找到适合自己身份的位置。
当憨侠刚跨入这里时,就看到四个老熟人,不由眼睛一亮,远远地迎了上去。“幸会幸会!能在这里见到四位朋友,那真是让人高兴!”江湖生涯,已使憨侠学会起码的客套。四人一怔,立刻戒备地瞪着憨侠。
“四位朋友不认识憨侠了么?”憨侠不待对方同意,就在他们那桌坐了下来。四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领头那人清清嗓子道:“华山四杰上次多有冒犯,下回定当登门赔罪。”说着站起身就要走。
“上次是我得罪,该我赔罪才是。”说着,憨侠一手按在领头那个大汉肩上,那大汉只好裂着嘴乖乖地坐下来。“我一直不明白,上次你们为什么要抓那个小姑娘?”
另外一个大汉抢着道:“不是抓,是请,谁敢抓她呀!”
“哦?”憨侠露出不信的表情。
领头那个大汉赶忙解释:“咱们还不是听说九王爷的掌珠婉月郡主离家出走,惹得王爷急怒攻心,咱们不过是想替他老人家分忧罢了。”
“九王爷的势力很大么?”憨侠若有所思地问。
领头那个汉子立刻涨红了脸道:“咱们可不是因为九王爷是当今皇上的亲叔父就巴结他,而是因为王爷一向豪爽任侠,对江湖朋友向来好得没话说,江湖上的朋友谁不想结交九王爷这样的朋友?”另一个大汉也抢着道:“就像这次,王爷更是为了天下苍生,不惜将最心爱的女儿远嫁蛮荒之地,真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王爷!所以江湖朋友才巴巴地赶来给他送礼。”
“什么最心爱的女儿?什么远嫁?”憨侠急问。
“这么天大的事你都不知道?”领头那个大汉道,“王爷最心爱的女儿当然就是婉月郡主,她将嫁给突厥突利可汗的三太子呼儿罕。”顿了顿,露出崇敬的神色,赞叹道,“这九王爷真是大仁大义,为了天下苍生,竟不惜牺牲自己女儿,真是让人敬佩万分。”
“混帐!”憨侠拍案而起,指着华山四杰的鼻子大骂,“什么大仁大义?什么为了天下苍生?为什么你不去牺牲,他不去牺牲,偏偏要牺牲小刁?”出得祥云楼,憨侠心情异常沉重,终于明白小刁为何要千里迢迢来向自己求救。因为这次要害她的不是别人,而是她的父亲,权倾天下的九王爷。
深夜的长安,一切都笼罩在懵懵懂懂之中。未央宫高大的宫门望楼,像无比巨大的怪兽巍巍地矗立在黑暗里。相比较,对面的驿馆就只像是怪兽面前的猎物。
二更时分,一个黑影出现在驿馆外面,略一停顿,黑影灵猫般跃上了驿馆的高墙。伏在墙上,憨侠仔细打量驿馆,希望能找到那个三太子的寝室,然后悄悄把他抓出来,逼他放弃娶小刁,不然就要他的命。九王爷总不能让女儿嫁给一个死人吧。
轻轻跃进驿馆,憨侠向最大那间屋子摸去,第一次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憨侠只觉掌心在冒汗。“什么人?”暗处突然一声暴喝,吓了憨侠一跳,接着有人大喊,“有刺客!”憨侠一愣,立刻向里冲去,一路上不断有守卫从暗处扑出,但都挡不住憨侠往里冲的步伐。
“当当当……”
“抓刺客!”锣声人声渐起,灯笼火把也亮了起来。
憨侠正往里猛冲,突然打横一道弯弯的刀光斜斜飞出,像天边绚丽的彩虹一样耀眼。狂刀!憨侠只觉心里一紧,猛地顿住脚步,蹲身出拳,“嘭”地一声闷响,震散了那道彩虹。
借着摇曳的灯火,憨侠看清了屋檐下众卫士护着的那个人,只见那人身材高大健硕,鼻高目深,面色微紫,颌下淡须,站在那里自有一种天生的威仪。憨侠一眼就认出那人,那个赌坊中一掷千金的豪客,那个杀掉漕帮众人的凶手,竟然是突厥三太子呼儿罕!而那个异常彪悍阴狠的少年——狂刀额布兹仁,就挡在他的前面。
憨侠只觉心里发苦,就是狂刀这道屏障,也是实在难以逾越。略一迟疑,憨侠猛往后退,从来路冲出,他不再是那个初出江湖不知天高地厚的憨侠了。
黑夜里不知有多少刺客,狂刀不敢撇下三太子放胆来追,而习惯了马上纵横驰骋的突厥人,对这种近身肉搏的巷战颇不适应,所以憨侠拼命打倒几个卫士,得以冲出驿馆,一来到外面的大街,不谙地形的突厥人更是摸不着南北,眼睁睁看着憨侠消失在横七竖八的长街小巷。
刺客夜袭突厥三太子驿馆的消息让朝廷担心,和亲的日子马上定了下来。
六、铁拳啸狂沙
旌旗遮天,斧戟蔽日,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西出长安,缓缓蜿蜒在茫茫黄土高原。萧瑟西风横扫大地,吹落枯叶纷飞,扬起漫漫迷尘,带来关外戚戚的寒意,今年的秋天比往年提前了许多。呼儿罕翕动鼻翼,似乎闻到大草原莽莽的气息,嘴角不禁泛起一丝惬意。回头看看巨大的辇车,心里更有一种征服世界的豪情,比起辇车中那个世间独一无二的可人儿,惊人的陪奁反而不算什么。经过那晚刺客这么一闹,呼儿罕把归国的日程提前了许多,况且倔强的婉月郡主死活也不在长安举行大礼,这更让呼儿罕归心似箭。
就在夕阳将坠的时候,呼儿罕看见了地平线尽头那个孤寂昂扬的身影,像亘古不变的飞来之石,突兀地屹立在官道中央。随着队伍的接近,远方半沉的夕阳,把他的剪影勾勒成一尊渐渐清晰的巍巍天神。
嘴角微微抽搐,呼儿罕不用看清那人面容就知道他是谁。虽然身后是数百心腹铁卫,数千送亲的羽林军精骑,但呼儿罕心里还是涌起一丝莫名的惧意。不用再说什么,呼儿罕凶狠地向前一挥手,身后的铁卫立刻嗷叫着扑向前方,奔驰的铁蹄踏起滚滚黄尘,弯弯的马刀在残阳下熠熠生辉。呼儿罕嘴角挂起残忍的微笑,这是草原上战无不胜的铁骑军,这是横扫天下的突厥铁骑。
逼视着扑来的突厥铁骑,憨侠只觉浑身澎湃起无穷的劲力。虽知面对这数百铁骑,以及后面更多的羽林军,任何人都不可能有一丝的侥幸,但世间不可为之事,总有人为之。
滚滚洪流般的铁骑,瞬间淹没那傲立的孤岩,立刻,就像惊涛拍岸,溅起碎浪滔天。不断有突厥人的身体嚎叫着飞上半空,彪悍的骏马悲鸣着倒地,漫天血雨,把方圆几十丈的范围,染成一片血地。纵横天下的突厥铁骑,终于遇到让他们胆寒的杀神。
像潮水不断拍打着礁石,激荡起滔天的罡气,突厥人怒号着勇往直前。他们是天生的战士,从来不惧血腥,在他们面前,没有不可粉碎的礁石,没有不可战胜的敌人!
憨侠咆哮着炸出浑身的劲力,震飞了无数人马。但前仆后继的突厥铁骑,像大海的潮水般永不枯竭。全身浴血的憨侠,面对无数斗志昂扬的突厥铁骑,心中渐起一种面对大海的无能为力,“小刁,憨大哥救不了你……”
威严肃穆的大唐送亲羽林军,默默注视着这场众寡悬殊的战斗。闻到血腥的战马,兴奋地以蹄蚀刨地。不知是谁先开始,不知有意无意,手中剑戟相碰,发出刺耳的铿锵声。
(森寒的刀光,像撕裂空气的闪电,不断闪耀在夜幕将临的天宇)
稀稀落落的金属碰响,像钱塘江上暗潮初起,渐至汹涌、澎湃,整齐、划一。“锵……锵……”单调刺耳的铿锵声,有着固有的韵律,像应和着憨侠的怒吼、咆哮,在广袤的天宇下,传达着一种威武、不屈的信息。大唐军人,谁愿看到异族在自己土地上横行?热血男儿,谁愿接受这种耻辱的婚姻?这是让突厥人胆寒的声音。
坚定、整齐的铿锵声,让浑身浴血的憨侠感到不再孤立,就像身后有千军万马在为他呐喊、助威!萧然、肃杀的铿锵声,让久战不克的突厥人感到莫名恐惧,就像面对不可战胜的对手,忍不住萌生退意。
“呛……”一声清越的刀啸,盖过所有的铿锵;一弯如月的刀光,直泻浴血的战神。狂刀!憨侠心中燃起熊熊斗志,迎向那道凛冽的刀光。如新月般明亮的刀光和憨侠血肉模糊的身影搅在一起,憨侠怒吼着,震雷般的拳劲四处激荡,他就像处在风暴中心的雷神。而森寒的刀光,像撕裂空气的闪电,不断闪耀在夜幕将临的天宇。
震撼心魄的刀光拳劲,让突厥战士不住后退——有狂刀出手,已用不着他们去牺牲。
凶悍的刀光,天生一种雄霸天下的傲气;奔雷般的铁拳,更有一种视死如归的豪情。狂刀嘴角挂起一抹残忍的微笑,凭着本能驭使着疯狂的弯刀,已经恶斗半晌、中刀无数的憨侠,只是一只垂死挣扎的困兽,不再是不可战胜的神祗。弯刀的疯狂里,带有一丝调侃、一丝戏谑。狂刀要让懦弱的汉人见识什么才是纵横天下的刀法,什么才是无敌的战神,要让数千羽林军永远记住,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是如何屈辱地倒在自己面前,用他的血来证明狂刀的无敌!刀光像闪电,不断掠过憨侠鲜血淋漓的身体,每一次闪耀,都带起一抹殷红血珠,洒向荒凉四野。
没有人相信,一个人的身体里可以有如此多的鲜血;没有人见过,一个人可以有如此震撼三军的万丈豪情。
憨侠血淋淋的身体终于缓缓倒了下去……
残阳,已然沉下,只在天边留下一抹血一样的余辉。秋风,吹着旌旗猎猎作响,战马,偶尔喷出一声响鼻。数千人鸦雀无声,看着志得意满的狂刀缓缓走向倒地的憨侠。
一脚踏上憨侠胸膛,狂刀睥睨四方,慢慢扬起手中的弯刀,这是一个最顽强的对手,这颗头颅值得永久珍藏。
“憨大哥……”凄厉的呼唤震慑全场,发自心灵深出的悲戚像针扎进每一个人的心脏,也扎进憨侠的心脏。
不屈的灵魂被唤醒……
没有人会想到,垂死的人会爆出如此疯狂的拳劲,至下而上的一击,把不可一世的狂刀震得凌空飞起。数千人屏住呼吸,看着泥泞血泊中的血人,艰难而缓慢地……站起。
——流不尽的英雄血!数千羽林军爆出震天的欢呼,滚滚热泪肆无忌惮地夺眶而出。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动情处。
憨侠不记得是怎么上的马,怎么被小刁紧搂着逃离战场。身后是羽林军大声追击的吆喝声,夹杂着呼儿罕愤怒的喝骂,羽林军不成队形地漫野散开,挡住了妄想追击的突厥铁骑。
与其说他们在追击,不如说在为英雄送行……
七、携手听春雨
“小刁,我们去哪里?”几天后的憨侠,已经恢复了不少活力,只是骑马时的颠簸,还会牵动浑身的伤口,因此只能驱马缓缓而行。
“江南,那里现在正是烟波细雨时。我们可以撑一支油伞,听细雨打在伞上那密密润润的声音。”小刁的眼里现出一丝迷醉。
憨侠挠挠头,似乎不太明白那有什么好听,又扯扯颇不合身的衣衫,喃喃道:“我总觉得我们还是不该偷村民的衣服,师父说,大丈夫行走江湖当光明磊落,不可行偷鸡摸狗之事。”
“师父说师父说,难道你就没有自己说的话?”小刁抢白道。
憨侠想想,突然冒着伤口迸裂的危险大笑:“偷就偷吧,我连别人的新娘都抢了,偷件衣服算得了什么?”
小刁粉白的脸颊蓦地泛起一抹红霞,口里娇斥:“你胡说八道什么!找打!”
“哎哟!你干嘛打我?”
“谁让你狗嘴不吐象牙!”
“你能吐象牙,吐给我看看……哎哟,你还打,我要还手了!”
“你敢!你是大英雄大豪杰,岂能欺负我一个小姑娘,难道你师父没教过你?”……
烟雨朦胧,荒野小渡,一叶孤舟,独钓满江寂寞。
“艄公大哥,麻烦渡我们过去。”因为心情舒畅,小刁的声音也变得脆生生的甜。艄公放下钓竿,摘下斗笠,慢慢转身,小刁的微笑蓦地凝固在脸上——那梢公竟是浪子高强!
“高大哥,难道……你也是来带小刁回去?”憨侠只觉自己声音是那样喑哑。
仰天微叹,高强的声音有说不出的萧索:“小兄弟,你可知何谓侠?”
——何谓侠?
憨侠茫然,摇头。
“侠者,小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大则为国为民,先天下忧。”高强直视着憨侠的眼睛,“如今突厥陈兵百万,边关告急,就待我们送回郡主,平息干戈。不然将对边关用兵,届时战端一开,唐军很难抵挡凶悍的突厥铁骑,边关无数将士、天下千万万百姓,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憨侠只感到嘴里更苦,心在不断下沉。
“高大哥,你那些道理婉月都不懂,”小刁的声音异常平静,“婉月只想说,如果你也要婉月回去,那婉月就跟你回去。”
高强转开头,遥望朦胧天际,叹息:“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妹妹,何尝忍心推你进火坑!只是,一边是自己亲人,一边是千万百姓,孰轻孰重,已不容高强选择!”
小刁直视着高强,面如止水道:“好!我跟你回去!”转向憨侠,小刁凄然一笑:“憨大哥,小刁不能和你到江南听雨了。”
望着小刁渐渐远去的瘦弱背影,憨侠猛地以拳擂胸,仰天嚎叫:“为什么?为什么?师父啊!我该怎么做?你教我!你教我……”
一间破庙,半盏孤灯,一个老和尚独守着那份寂寞。
这天夜里,一个面容呆滞的大汉,跌跌撞撞地闯进庙来。他身上流血的伤疤,比老和尚满脸的皱纹还多。
“大师,你教我!”他一进门即跪倒在老和尚面前。老和尚面露喜色,总算有人来暂驱寂寞。清清嗓子,老和尚觉得该先说点什么以显自己佛理高深,便道:“佛说,众生平等……”
“众生平等?”大汉打断老和尚的话,厉声质问,“为什么偏偏要小刁为千万万百姓去牺牲,而不是我、不是你去牺牲?”
老和尚吓了一跳,忙道:“在佛眼里,一个人和千万万人只有数的不同,没有质的差别。”
“什么意思?”
“在佛眼里,一个人和千万万人同样重要,为千万万人牺牲一个人和为一个人牺牲千万万人都是一样的不可取。”老和尚说完,偷眼看着大汉,心想这下你不会要老僧做什么牺牲了吧?
大汉喃喃念叨着那句话,像在咀嚼着它的含义,眼色渐渐放光,陡然问:“这是谁说的?”老和尚一指斑驳的佛像道:“佛说的。”大汉猛地冲佛像跪倒,“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接着又冲老和尚磕了几个头,欣喜地道:“多谢佛爷指点,多谢大师指点!”说完,像阵风一样冲了出去。
老和尚疑惑地挠挠头,自语:“我说了什么高深的禅理么?”
九王爷的府邸在京城中并不算是特别宏伟的建筑,但后院梅园中的沁香楼却是在整个京城出了名的精致,因为王爷的掌上明珠,婉月郡主住在那里。
快二更了,婉月还倚在窗前,似乎在遥望天上的下弦月,但呆滞的目光,却是茫然散乱。奶娘悄悄上楼,轻轻地道:“郡主,该歇息了,明天一早,我们就要上路。”像往常一样,婉月没有任何反应,这次回来后她就一直如此,奶娘叹了口气,心里隐隐作痛,她实在无法相信眼前这个木偶一样的人,就是当初那个活泼聪明,刁钻古怪的小精灵。蓦地,奶娘以为自己花了眼,只见婉月的眼光开始凝聚,一点点活跃起来,像魂魄渐渐归入她的躯体,脸上的肌肉开始柔和,眼睛里更绽出惊诧莫名的欣喜。
奶娘忍不住好奇,顺着婉月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窗口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年轻人的身影,满身满脸的伤痕没有使他难看一分,就因为他脸上洋溢着世间最温柔的表情。年轻人轻轻跃进绣楼,缓缓走向婉月,柔柔地道:“小刁,只要你愿意,我带你去江南,听雨。”晶莹的泪珠从婉月眼中滚落,她猛地执起年轻人的手,用发自心底的哽咽回答:“我——愿——意!”
长安城的大街笔直而宽阔,在晦暗的月光下更显朦胧,但大街正中那个慵懒的身影,那个白衣如雪的身影,永远都是那么明亮、清晰。没有退缩,没有迟疑,憨侠牵着小刁的手,大步迎向那个身影。
“婉月,你还是要走?”高强的声音里,有些痛苦,有些犹豫。
“婉月已经死了,从今以后只有小刁,要到江南听雨的小刁。”小刁的声音像春风里的银铃。拉紧小刁的纤手,憨侠的声音无比坚定:“你可以带我们回去——带我们的尸体回去。”小刁仰头看着憨侠,眼里漫起似水柔情。
看着面前相互凝望的憨侠和小刁,高强的眼睛有些湿润,猛然转过身,高强的声音有些沙哑:“走吧,你们走吧,走得远远的……”憨侠执着小刁的手,大步走向远方,身后传来高强苍凉的歌声,在寂静长街回响:“江湖路,无尽头,江湖浪子不言愁,风餐露宿寻常事,刀光剑影泯恩仇。流不尽的英雄血,喝不完的寂寞酒,踏上江湖不归路,今生今世莫回头……”从那以后,江湖中再没有见到那个流星一样灿烂的憨侠,但憨侠的故事却长久流传,成为江湖永远不老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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