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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下灯

        佛经上说,一弹指等于六十刹那。

        在那一刹那间,“黑暗”便来临了!

        生命距死亡已近,他能对她说出那藏在心中的三个字?

        

一、戏中身



        白露过后,便是连绵的秋雨。唐朋换了一件天青色袍子,也不套褂子,撑了一把水墨丹青的油伞,掩好门,上了春熙路。

        锦绣成都府,花重锦官城,川西平原自古便有天府之国的说法,这成都府更是这川西平原上一盏最亮最辉煌的明灯。巴蜀四面环山,崇峰峻岭,高耸入云,远远地与中原大地、北国江南隔分,天下已乱蜀未乱,天下未治蜀先治,外边的世界再纷扰,这块土地上依然是平静喜乐,世外桃源一般,所以这成都府历经千年经营而繁昌不衰。蜀道虽险,却难阻趋利之心,秦川道上商旅络绎,又可放舟西下,出夔门而通中原,万里桥边高樯大桅林立,四方商贾士民齐至,安居乐业,上自仙宸帝所,下至篱间草民,旁及酒楼茶肆、胡虫奇妲之观,鞠弋流跄之戏,也就随遇勃兴,壮观异采,比之豪奢甲天下的江南名都大城,并不多让。这是有钱主儿的天堂,那条穿城而过的锦江里,流的不是水,是金膏银腴,香奁脂粉,还有人的悲泪血汗,离合悲欢。

        唐朋轻轻散散地漫步而行,思着,叹着,作为城中数一数二的豪华酒楼“芙蓉国”的大厨,却有着骚人迁客般的情致,喜欢在这清凉朦胧的微雨中只影彳亍,今天酒楼生意有些清淡,也许是天气影响吧,也许人生本就是一闹一静,并没有永远的高潮,唐朋略略交待二厨,便一个人离开了厨房。他并不喜欢呆在那种喧闹振耳和油烟腻人的地方,可是做为唐门子弟,从小就学会服从和责任,他不能拒绝也没有选择。沿着书院街转过后门子,猛一抬头,不由哑然失笑:怎么又不由自主来到这里?昨天挂牌没她的戏啊。转念一想,既来之,则安之,左近无事,随便打发时间也好。

        天一片漆黑。唐朋穿过悦来茶馆长长的通廊,到了后面戏园子,一进门,便如来了到另一个天地,这里的喧哗热闹灯火辉煌,与前面茶园子的冷清寂静鲜明对照,只见园子里早已熙熙攘攘地坐了九成人,连两旁厢楼上的包厢也都开满了窗。戏台子下头人群拥来挤去,什么卖瓜子的,卖麻糖,卖油炸麻花,酒食小吃的,一摊摊,一簇簇,应有尽有,忙中偷闲,闲中得乐,这些劳累了一天的人,到这里来,便是为了这一刻的欢乐,驱走人生萦绕不去的悲哀。戏台子上一个红脸武生正在翻着连串的筋斗,锣鼓点子打得急雨敲棚一般,台下观众轰天般连珠价喝采声,将整个戏园子闹得沸反盈天。唐朋略在门口一站,便有伙计上来招呼道:“咦,今天没有莲妹子的戏,唐爷也来?稍待一下,小的给唐爷找个座位。”矮矮胖胖的唐朋天生着一副和气团脸,又是这儿的老戏友,那一干伙计都喜欢与他搭搭话儿,逗逗乐儿,知道他喜欢的便是清和班挑台的当家花旦苏玉莲,每戏不缺,混熟了,说话也没个遮拦。伙计道:“今日是巨川源东家做东,下午请各钱庄东家议事,晚上请大家来这里听戏。”唐朋哦了一声,抬头看着台上,那武生已经下场,园子里声息小了一些,却更嘲杂,乱哄哄便如蚁儿蝇儿,吵杂杂又似雀儿蜂儿,众人趁着间息喘口气,饮茶,吃零食,等着下一幕的开始,便在这时,只见一个老苍头打扮的人掀幕出来,走到台中,晃眼左右一扫,轻轻一咳,不知怎的,那园子就静了下来。唐朋识得他便是清和班的班主苏幕遮,也便是苏玉莲的父亲,演得一出好武丑。只听得苏幕遮抱个罗汉揖左右一拜,面无表情干巴巴缓缓道:“大同钱庄时掌柜特点《珍珠缘》,为张大人三姨太贺寿。”临时掉戏的时候也不是没有,那一干无聊看客,青皮流氓,往往借机闹上一阵,发泄一番,只是今晚这样演到半途才换,园子里却依然静得惊人,唐朋一愕,见周围几桌人也是瞠目结舌,显得给这变故震惊,循着众人眼光望去,只见十几个兵丁雁阵般站在东厢楼梯口,手按腰刀目不斜视,钉子一样直立不动,一派森然肃杀,众人显是怕了。东厢楼座一人走到栏杆前,就厢楼上向众人虚作一揖,朗声道:“各位,在下时不利有礼了,打扰各位,实在得罪。”眼光望台下略略一扫,然后再冷冷看一下对面厢楼上,转身走回坐下,端起茶碗轻轻一啜,相貌清秀得飘然出尘,令人一见忘俗,更难得举手投足那一股从容,那一种自如,俯仰之间只觉得神采照人。唐朋心中暗道:原来时不利竟是这般英挺的一个年轻人,心中没来由的一跳。原来大同钱庄号称江南三大钱庄之一,这几年那钱庄东家西门秋水结交上朝廷几位权柄大臣,打理官府往来业务,生意扶摇直上,不仅在江南是稳占第一,分号更是遍布全国,隐然便有一统天下之势,只不过入川一年多,生意平平,听得西门秋水对成都分号很是不满,特地分派了一位姓时的掌柜前来,前几日刚到成都,便在最热闹的春熙路段盘下最当阳的一处门面做柜台,过几日便要开张,也请了他们芙蓉国酒楼全班人马去帮厨。向来钱庄的生意是人求它而不是它求人,所以开的地段也不求要多好,哪知这姓时的掌柜一来便是这般张扬惊人,这几日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唐朋也在酒楼中听得,想不到竟然这里见到。他再看那静然端坐的年轻人一眼,心中蓦地一股凄凉之意涌上:一般的年轻,一般志存高远,别人却在灯火辉煌中受人仰视,自己却躲在这角落里,这黑暗里,是的,他本就是“黑暗”中人,他只不过是唐门的杀手组织“黑中暗”的一员,隐在这里等待刺杀的命令,从十八岁到芙蓉国学艺,他便不能露出一点峥嵘棱角,只能装作一个猥琐的厨师,永远地生活在黑暗里。

        只听得身边有人道:“这姓时的忒也可恨,故意来煞风景,看申老板如何反应。”唐朋随着众人眼光往西厢楼座看去,只见一位矮矮胖胖的中年胖子走到栏杆前,一身绣花员外团袍,帽子上缀着一块拳头大的汉玉,好像将他的身体也压得更矮,满脸堆笑,手中端着一杯酒,望对面东厢楼座一举,道:“张大人,贺喜贺喜,明日可要讨一碗寿酒。”那东厢楼座一位清秀文士起身致意,笑道:“申老板,客气客气。”唐朋心中恍然,这申老板是“川巨源”的东家,“川巨源”便是成都府势力最大的钱庄,成都各大钱庄向来惟它马首是瞻,看来这大同钱庄姓时的探得了申老板在此请客,是故意来抢他风头了,只是申老板虽然恼怒,可是冲着这府台大人的面子,却不敢发作,只有堆欢逢迎,吞声忍气。便在这揖谢之间,幕布拉开,在众人凝注中那苏玉莲已在幕后清凛凛地穿云裂帛般领了一腔,跟着帮腔的唱起过门。唐朋吐了口气,他可不管这干钱庄的人争胜斗气,今晚苏玉莲居然能够上台,算得意外之喜,便在这时,只听得一人在耳边道:“唐爷当真是有缘之人,你一来,莲妹子就出台了。”却是伙计送茶上来了。

        眼见得苏玉莲碎步出场,翻过山,丢水袖,挽雕翎,在碎急低柔的锣鼓声中在台上绕了几圈,踩着鼓点在那最惊人的一声巨响中猛一转身,亮相,黑莹莹的眼珠子左右一扫,登时台下彩声四起,满堂叫好,众人兴高采烈之中,看谁的戏对这些无聊的看客来说并不在意,在意是那一份乐子。一件东西忽然从东厢楼上丢在台上,一人高叫道:“好!好!好!申老板有赏!”众人一惊,定睛一看时,却是一块银子,听声音沉沉的只怕有好几两重。唐朋周围几桌人登时轰然叫起好来,自是为刚才时不利抢了他们风头,这里申老板出手赏钱,那自然要捧场叫好,争这个彩头。唐朋暗道:这姓申的好大手面。平时包一天戏也不过三两银子,这一个亮相就这样重赏,心知这自然并不在戏上,而在与时不利争风头了,拿眼看西厢楼座上,那时不利龇着牙无声地一笑,竟这一刻便有些孩子气的样子,伸手从怀中摸了一物轻轻丢出,却正好落在那块银子旁边。唐朋心道:这姓时的手上功夫不错。他唐门弟子最长的便是这发暗器的手上功夫,一见时不利这随便一扬手,心中已是一凛。眼见那东西并落在那银子旁边,金光直闪,竟是一块金子,光芒将那银子盖下去了,风头自然也将对方盖下去了。

        便在众人一愕之间,那申老板伸手取下帽子,扯下那块汉玉,面无表情地丢上台去,这台下早已轰动,……轰动却是静了!众人却是屏住声息盯着二人紧看。那金子价值不菲,可是这块汉玉就算不是连城之物,却也要比上那块金子贵上几十几百倍。

        那时不利又笑了,轻轻淡淡的笑容看在众人眼里却仿佛有股阴森的味道,轻轻挥了挥手,只听得台上苏玉莲唱道:“……他那里钟鼓馔玉坐华堂,何曾念当日里丧魂落魄狼狈样!可怜我怀抱琵琶肝肠断,兀自装模作样当作没事人……”那清悦的嗓音更衬得满园的寂静,这川戏中的“四川清音”原也应该这样来唱,来听,可是这戏园子又哪一天静得如此?可是现在又有谁在听?也怕只有唐朋一人眼神心思还在那苏玉莲身上,众人心思都已转到这二人斗法上了,在满园寂静中,靴声橐橐,几口箱子已给人抬了进来,直抬到台上一字摆开,跟着打开箱盖,众人只觉得眼前金光耀眼,几口箱中竟然都是满满地堆满黄金,一时之间,那鼓也不敲了,锣也不打了,戏也不唱了,台下的人呆了,台上的人也痴了,满园子只剩下粗重不一的呼吸声,却又似静得惊人,这么多的黄金一齐放在眼前,这台上台下又有多少人一生中见到过?便在这静得吓人的寂静中,那时不利轻轻道:“都赏了莲姑娘吧。”唐朋轻轻地叹了口气,悄悄地起身,悄悄地走出戏园,离开那些还在痴愣中的人,离开那纸醉金迷的地方,离开那些他不喜欢的情景,这戏,今晚显然是看不下去的了。

        第二天在众人传讲的话中知道,他离开不久,申老板与钱庄一干人就灰灰地离开了,可是茶馆酒肆中传着另外一个惊人的消息,申老板已经许下三十万两银子去请江湖中最惊怖的杀手组织“黑中暗”,来取时不利的性命,而且就要在大同钱庄新迁庆典上杀他。这不仅是因为斗气,而是因为生意,如果他们不把时不利的气焰打掉,一旦他们的主顾对他们丧失信心,他们的钱庄说不定就要在一夜之间挤兑,走款,垮掉。

        

二、隙中驹



        远处是郁郁苍苍的山峦,枯黄的树丛草间蒸蔚着淡青色的岚气。

        唐幽竹心中轻轻地叹气,脸上还是那种冷凝淡然,二十多年来,他的表情就这样冷如冰山,从未解冻过,在威震武林的唐门中,除了唐老太太外,他这掌门人便是最有权力的人了。唐门虽以暗器毒药闻名江湖,可是没有哪一个人能够轻视唐门,在江湖中很多人心中,唐幽竹只怕比少林方丈明德大师和武当掌门上清道长还要值得尊敬得多。

        一阵有力而急促的脚步声响了过来,唐幽竹心中感到一阵温暖,这是唐正来了,唐门上下都知道,唐正是唐幽竹的儿子,也最受他宠爱,他正培养他管理唐门的事务,也许过不了多久,唐正就会从唐幽竹手中接过掌门的位子。

        “有事禀报。”唐正的声音不急不缓,中正平和,淡定中却隐隐有金石之音,这正是唐幽竹教导的结果。唐幽竹转身看着这个长身玉立,英气勃勃地年轻人,眼中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爱怜:“说。”唐正道:“秋粮全收在张庄,加上昌吉米行,一共有四十万石。”唐幽竹道:“交给川江帮吧。”唐正道:“川江帮上次还欠我们几千两买药材的银子。”唐幽竹道:“你亲自去见铁大洪,告诉他这次要银货两讫,而且还要把上次欠的银子一齐付清,口气要和缓,但态度要坚决,也不要给他宽限时间。如果他还是不答应,那就安排人手做了他,再跟他的副帮主谈。”唐正道:“好。十七叔去打箭炉办的货已经查实了,买进的价跟他报的价差了三千两。”唐幽竹沉吟一下,道:“这件事你不用管,由我来亲自向他说。你知道我将如何跟你十七叔说吗?”唐正道:“孩儿不知。”唐幽竹道:“我要向他明白说这件事他做错,但是却不用让他将银子退出,也不会换了他的差事。第一,因为他是唐门人,不是别人,所以应该坦白告诉他的错,让他知道瞒不住的,以后也不许再出错。第二,藏边的事只有十七叔才做得好,既要用他,就得给他留住脸面,所以不能让他退银子,也不能像其他唐门弟子那样有错必惩。你以后遇到这种情况也要分别处理。唐门规矩虽严,却也不是没有变通之处。”唐正躬身道:“孩儿知道了。还有三叔要见你。”唐幽竹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奇怪的表情,沉吟了好一会,才淡淡道:“你去领他进来。等一会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站着听就是了,不许做其它的!”唐正奇怪地看着他父亲,还是道:“孩儿知道了。”转头出了月门。

        秋风吹过,唐幽竹身上忽然有了一点寒意,唐门数百人中,他最不愿意见的也许就是这唐我弃了。我弃的名字是他自己取的,二十七年前他的名字叫唐剑峰,人如其名,锐利如剑,挺立如峰,可是现在,他只能躺在床上,再也站不起来,二十七年前的一场狙杀改变了一切,他为了救唐幽竹,自己的双腿却从此废了,同时失去的还有本属于他的掌门之位。二十七年来,他就躺在床上,二十七年来他们也只见过一次面,那是在唐老太爷的葬礼也是唐幽竹登掌门的大礼上。可是就是这个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年的唐我弃,制出了唐门数百年来最厉害威力最大的暗器“黑暗”。他现在来见自己,自然不是什么小事,唐幽竹思忖之间,脚步声响,一行人已走近了,唐幽竹在月门迎着坐在滑竿上的唐我弃,道:“三哥,多日不见,清减了。”唐我弃冷冷地看着他,一张因少日晒的脸苍白得吓人,一双眼却还是锐利得紧,挥手示意抬滑竿的两个唐门弟子退下,又转过头看着唐正,唐幽竹淡淡道:“三哥,你要说的事让他听听也好。”唐我弃呵呵干笑两声,嘎声道:“你是掌门,自然依你说的。更何况唐门都知道过几年阿正便是你的继承人,自然听得。”唐幽竹道:“阿正虽是我的儿子,可是唐门掌门,可不像皇帝立太子,也不立长也不立嫡,向来是谁的才干出众,对唐门有功,便传给谁。当年三哥也不是老大,也不是长房,可是老太爷还不是准备传位给你?”唐我弃恨声道:“当年的事你还提它有何用?”唐幽竹道:“愚弟我窃居此位这些年,常是内疚于心。不过,我也知道三哥并非是来与我争论这掌门之位的。”唐我弃道:“你自然知道我是为何事而来。”唐幽竹略略一迟疑,道:“是为阿朋?”唐我弃道:“自然是阿朋。这次钱庄的事你要让他去?”唐幽竹道:“是。”唐我弃道:“为何?”唐幽竹道:“因为阿朋有最好的机会接近那人。”唐我弃咬着牙道:“机会?哼哼!你明知道咱们的‘黑暗’一旦出手,谁也逃不过。那乔迁庆典上客人那么多,三教九流,派谁去没有机会!”唐幽竹的脸色忽然变得很冷,声音也变得很冷,冷冷道:“也许别的人去也有机会,可是别的人纵然得手,只怕很难全身而退。你的儿子是唐门弟子,别的唐门弟子也有父母,为何阿朋不能去?”唐我弃仿佛没有注意到唐幽竹的脸色,用同样冰冷的口气道:“别的人去不会全身而退,难道阿朋去就能够全身而退?那姓时的是个厉害角色,大同钱庄钱多势大,请的保镖护院中不乏好手,又结交官府,你能保阿朋就能够全身而退。”唐幽竹冷冷一笑,他很久没有笑过了,连冷笑也没有,脸上的肌肉非常僵硬,他说道:“正是因为目标很难对付,所以才更要阿朋去。别的人去不要说全身而退,只怕连任务也完不成!‘黑中暗’是三哥你和我一手造出的,这些年已经是江湖中最响亮的名字了,三哥也不会愿意‘黑中暗’从无失手的牌子砸在这里吧?更何况这次情况特殊,大同钱庄出的价格是三十万,这是要杀十个同样难杀的人才有的价钱。”他盯着唐我弃冷冷地加上一句:“就算阿朋送了性命,也值。”唐我弃忽然叹了口气,眼睛眯了起来,颤声道:“老六,你知道三哥我废了后,全部指望都寄在阿朋身上,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看在三哥为唐门略有薄功的份上,你换一人去吧?”唐幽竹道:“三哥你糊涂了!唐门哪一次行动有中途而废的?”唐我弃哼一声:“你到底是不答应了!我知道你看阿朋才干出众,又受老太太喜爱,怕将来抢了你儿子的掌门之位?”唐幽竹冷冷道:“也许!我这掌门之位一定传阿正不会传阿朋。”唐我弃的脸色变得说不出的难看,哆嗦着伸手入怀,出来时已握了一个黑沉沉的铁筒,颤声道:“好!好!好!老六,你不仁,你不仁,我……”他下面的话却再也说不下去。唐正见唐我弃忽然摸出的赫然便是他们唐门的“黑暗”,大惊道:“三叔!”正要扑过去,只听唐幽竹冷冷道:“阿正,我跟你说过什么?”转头看见唐幽竹居然还是脸色平平静静,只是更冷更寒,便如罩上了一层霜,不由便定下了身。

        唐幽竹冷静地看着唐我弃,看着他的眼睛而没有看他手中的暗器,道:“你要杀我?”唐我弃冷冷道:“我知道你些年俗务虽多,武功却没有放下,可是你知道这暗器的威力,十丈内没有人避得了。我杀了你,自会向老太太交待。”唐幽竹忽然叹了口气,淡淡道:“你不用向老太太交待,这掌门之位我替你辛苦了二十七年,你现在尽可也来做做。正儿,待你三叔杀了我后你去禀报老太太,就说我说的,掌门之位暂让你三叔代掌。”唐我弃道:“老六你不要想错,我杀你并非为了自己贪这掌门之位!”唐幽竹眯缝着眼幽幽道:“我若死了,这掌门之位你不当也得当!只是你就算是唐门掌门,阿朋还得去做钱庄的事,咱们既接了这桩生意,就必得做!你也是唐门弟子,就得按唐门的门规去做!不要忘记当年你父亲替老太爷慨然赴死,你想让你父亲在九泉之下骂你一句不肖?”唐幽竹转过身看着远方,将背心留给唐我弃,一副坦然受死的样子。唐我弃脸色忽然变得惨白,颓然后倒躺在滑竿上,全身显出脱力的样子,睁大了眼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已被击倒。

        远山上的云浓了,黑了,刚停的雨又像是聚足了力,准备再来一次肆意的蹂躏。唐幽竹转过身,轻蔑地看着失神落魄的唐我弃,冷冷道:“你不动手吗?那我要出去了。大同钱庄的时掌柜约我,你若想去,你就去,你若不去,我便去。”唐我弃无助地摇了摇头道:“你,去。”声音说不出的空洞虚弱。

        唐幽竹不说话了,他也不再看唐我弃,一步步缓缓离开,一步步走得很稳。

        

三、石中火



        武侯祠是成都极有名的去处,乃是纪念三国诸葛孔明的祠堂,在城西南角南校场旁,后院一带小巷幽静深密,油黑的树叶与草丛掩得那卵石小径成了一条细线,越发显得森冷阴沉,沿墙一匝,栽的柏树绿沉沉黑鸦鸦一片,一江碧得黯黑的秋水在雨中泛着,隔着锦江可以望见对面隐在茂竹丛中的百花潭。想不到时不利竟选择了这么一个幽静所在约会,唐幽竹由大同钱庄成都分号以前的掌柜黄青瑜陪着走过森森柏树夹道,穿过抄手游廊转到祠后,远远地看见时不利已在青堂瓦舍的明轩阶前相候。

        时不利着青黑色披风下亮白色箭衣,玄色宁绸镶边,绣着金线梅花,足下蹬着一双皂青色靴子,亭亭立在那里,英气勃勃,端的是人才出众,只是这一身打扮分明便是江湖中倚马楼桥的风流侠少,哪里像铜臭场中追利逐钱的钱庄掌柜?

        时不利却也在打量着这位雄踞川中武林数百年的川中唐门这一代的掌门人,矮矮胖胖的身材,裹着一身黑缎夹袍,透着一身精悍之气,团团的脸,一双眼窝微微下陷,想来是做事多,睡得少,峭峻的面孔上极少表情,压得重重的两道扫帚眉下,一双眼睛漆黑得深不见底,偶尔锐光一闪,寒意逼人。

        二人目光一碰,却都马上转了过去,仿佛不能承受彼此间的压力,进得屋刚刚坐下,时不利笑道:“直话直说,唐掌门知道在下相请之意?”他一见之下,便知这唐幽竹是哪一等人,那早准备好的客套话,便用不上。

        唐幽竹道:“请时掌柜明示。”时不利道:“有事相求。”唐幽竹故示轻松地一哂:“大同钱庄富甲天下,向来是人求银子,小老儿有什么值得时掌柜相求的?”

        “黑中暗”这次暗杀的主儿便是此人,他摸不透对方忽然相约之意,说话自然谨慎。

        时不利道:“只因此事乃是江湖中事,非生意场上。”唐幽竹缓缓道:“听说时掌柜入川之时,便在那栈道上化解了青城派与川北绿林的纷争,凭着青城派的面子,这川中武林有什么搁不平的?”时不利淡淡道:“唐大侠自然知道,”黑中暗“的事,便是少林武当的面子,也搁不平了。”唐幽竹又是一哂道:“难道时掌柜认为小老儿就搁得平。”时不利冷冷地盯着他,盯了很久,才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在下正是这样认为。”风从林中吹过,哗哗作响,积在树叶上的雨水簌簌落下,二人之间一阵沉默。唐幽竹看着远方,他的声音仿佛也在远方:“此话怎讲?”时不利切声道:“他要杀我,我便杀他,生意场上便也如江湖一样,强者为王,半分容让不得!我这人做事也干脆直接,我想求唐掌门在那‘黑中暗’的杀手出手之前做了他。”唐幽竹咬着牙道:“时掌柜听说过‘黑中暗’的一些所作所为吧?”时不利道:“‘黑中暗’虽然崛起武林不到十年,却已远远盖过了江湖中的老牌杀手组织‘山流’、‘快活林’和‘夺命十杀’,声势端的惊人,在下自然听说过。据说那‘黑中暗’能够迅速崛起的原因,却是因为他们所用来杀人的暗器乃是用一种特殊材料制造的机簧,射出时速度特别的快,简直令人想像不到,没有人能够抵抗闪避,这种暗器他们也就把它叫做‘黑暗’。”唐幽竹道:“你知道就好。连楚图南、石敢当、没影子这干人都死在‘黑暗’下,唐门又如何能够对付得了?”楚图南是少林俗家弟子中第一高手,石敢当练的是硬功,金钟罩铁布衫外带十三太保横练,身上还穿着刀砍不进枪刺不入的乌蚕衣,没影子在黑道上据说轻功第一,可是这些人却都死在“黑中暗”的“黑暗”下,有的人说“黑中暗”是当年给大侠沈中平荡平的扶桑浪人杀手组织“黑杀”的余孽,有的说“黑中暗”跟江湖中最神秘的青龙会有关,大家只能够肯定的一点是:“黑中暗”出道近十年,接的几十单任务,还从来没有一次失过手。

        时不利没有回答,他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轻轻道:“那‘黑暗’是暗器,在武林中,以暗器闻名的并不多,在川中,唐门绝对是第一,如果是面对面地比武论剑,那自然是请青城派相助,这暗杀勾当,自然要请唐掌门相助。如果唐掌门能够在那‘黑中暗’的杀手出手之前杀了那杀手,大同钱庄愿意出一百万两银子。”

        “一百万?”唐幽竹微微一愣:“这价钱是不是太高了一点?”就算请‘山流’、‘快活林’这等杀手组织出马,也不过万把几千两银子,就算特别难对付的人,也不会超过三五万银子,这一出手便是一百万,哪里是高了一点,简直就是高得太多!

        时不利道:“不错,是一百万。”他停了一停道,“在下这条命自然还值不了这么多,可是这其中却关系着大同钱庄与成都各钱庄斗法,唐掌门是明眼人,在下也不隐瞒,‘川巨源’能得三十万,大同钱庄就出得起三百万,在下不能输了这个面子,所以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那‘黑中暗’得手!”唐幽竹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讥诮,沉默了一下,道:“这实在是一个让人拒绝不了的价钱,可是小老儿只怕要让时掌柜失望了,因为‘黑中暗’是从来不失手的。这件事唐门只怕帮不了大同钱庄。”时不利的神情轻轻地震慑了一下,立刻又变得满不在乎,忽然笑了笑,咬着牙,轻轻道:“大同钱庄投在成都分号有好上千万两银子,若是因此而立足不住,给挤出川中,大同钱庄的东家西门庄主好像跟我说过,就用这笔银子从四川采买些蜀绣丝绸卖到江南。听说这些年唐掌门跟老太福绸行做得风生水起,投入了好几百万两银子,差不多是唐门一半的家底了,到时请唐掌门多多指教做丝绸的经验啊。”唐幽竹又沉默了,沉默很久,才淡淡道:“你让我好好考虑一下,我看有无对付‘黑中暗’的办法。若有,唐门一定鼎力相助,若是找不到线索,就算想帮,也无从帮起,时掌柜你说是不?明日午时给你回音。”时不利道:“好,我等唐大侠答复我。”他忽然又加上一句:“如果唐掌门探得了‘黑中暗’消息,能够用‘黑中暗’的‘黑暗’杀了‘黑中暗’的杀手,我还可以再加一百万两。因为我要让整个成都府的人都知道,别人若是想用什么手段来对付我,我一定也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他!”唐幽竹不说话了,他端起茶,那茶已是冷了,浓了,入口有些苦涩,唐幽竹一口狠狠地吞了下去。

        目送着唐幽竹离去,黄青瑜道:“公子看他能帮咱们吗?”时不利轻哼一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能不能探得那‘黑中暗’的杀手,谁又说得定呢?”黄青瑜道:“可是……”时不利道:“可是什么?”黄青瑜讨好道:“可是这唐老头若是阻止不了,公子岂不是……?咱们何不多想点办法?”时不利冷冷道:“唐门是这川中地头蛇中老大,若是连唐门也阻止不了‘黑中暗’,那么至少,这川中是没有人能够帮得上咱们了。”黄青瑜道:“那……”时不利声音冷得像冰:“那你们就等着在那天给我收尸!”黄青瑜的脸变得惨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时不利忽然轻轻叹一声,道:“我只担心这一百万两银子买不买得到唐幽竹的一个回答。”黄青瑜赔笑道:“这个恐怕不用担心吧,一百万两银子,可以堆半间屋了。”时不利道:“若是别的倒也是不用担心,可是这‘黑中暗’……黄掌柜,你还记得我刚才对唐老头说的最后那句话吗?”黄青瑜谄笑道:“时公子,刚才最后那句话小人可有些不解啊。”时不利露出一副有趣的模样看着这个他来之前成都分号的掌柜,道:“什么不解?”黄青瑜道:“唐老头能够阻止‘黑中暗’的杀手已经是了不起了,公子却又说还要他用‘黑中暗’的暗器来对付他,这可让小人实在不解了。”时不利悠悠叹了口气,忽然用一种很严肃的口气说道:“我一直有个想法,也许这‘黑中暗’说不定也是唐门隐在江湖中的一个杀手组织。”黄青瑜脸上立刻变得说不出的难看,强笑道:“公子想到,想到哪里去了,也许,也许……实在是……”他结结巴巴,却一句话也说不完整。时不利笑道:“总柜中有专门搜集江湖中消息的人,我也曾看过黑中暗完成的一些任务,我只是猜想而已。好了,咱们现在用不着想了,管他是不是唐门的,也暂时管他答不答应,反正再着急也没法,生死由命,晚上如何安排?又去听戏?”他不疾不徐地侃侃而言,气清神闲,仿佛已将那“黑中暗”置之度外了,这份气度,黄青瑜不由得实在佩服,他忽然露出奇怪的笑容,道:“公子今晚有空吧?小的有一件礼物要送给公子。”

        

四、黑下灯



        天终于黑下来了。

        适才还略略有些淡烟似的黑,跟着是灰黑,青黑,苍黑,乌黑,紫黑,然后是浓黑,墨黑,黝黑,漆黑,到这时,天黑得像扣了锅,黑烟柱子似的。

        可是黄青瑜的脸此时只怕更黑吧?

        唐朋无声地笑了,慢慢推门准备回屋。

        他早就听大同钱庄的伙计说这个獐头鼠目的黄青瑜能够在短短十年间从一个扫地的小厮做到分号掌柜,靠的便是不要脸皮逢迎东家,想不到他居然把主意打到了苏玉莲身上。

        他当然不能不管了,因为苏玉莲实在像“她”像极了!

        她就是唐妍!

        她其实应该叫陆妍,是十五姑的女儿,可十五姑既然送她入了唐门,便不能再姓外姓。唐姓子弟中凡是想为家族事业做事的,孩子三五岁便会离开父母集中在一起由专门的人因材施教,学习各种武功,当然还有唐门威震武林的暗器。

        数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的唐姓弟子就为一个虚幻的目标牺牲了他们的童年,少年,甚至还有将来自由的生活,进了唐门,这是一种多么扭曲的生活啊,可是,唐朋却永远会对那一段时光感激!

        那自然是因为她,唐妍!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目光总会跟随着一个洁白的身影,他甚至觉得每天在练武场上的时光便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了。

        直到十八岁,他们这一批唐门弟子除了少数留在唐门外,分别被送到不同的地方做不同的事,唐朋到了“芙蓉国”学艺,成了“黑中暗”的一员,而唐妍,好像送到哪位官宦家中做侍女,十年了,他不知道她一丁点消息,也从不敢向有时前来联络的唐门弟子问起,他只有一个人默默地在心中藏着的那个倩影,那一低头的温柔,那幽黑幽黑的眸子轻轻一扫,含嗔含怨的眼光,直到偶然在悦来茶园清和班看见了那苏玉莲。

        他脑海中那已逐渐模糊的面孔忽然又清晰起来,他立刻把她当成了她的化身,是上苍故意安排来慰解自己相思之苦的吧?他曾那么虔诚地感谢过老天,从那以后,只要有苏玉莲的戏,他便会早早地安排好下面的人,自己跑去看戏。

        可是今晚他去的时候,却听得黄青瑜为了讨好那时不利,竟然派人强拉苏玉莲去唱堂会了,苏幕遮这个久历江湖风雨的老者,当打击真正来到的时候,悲怆地倒在了后台,做为父亲,不能保护自己的女儿,作为男人,不能抵抗强暴,耻辱与无助将他击倒,在他内心悲愤呼天不应之时,他也许没有想到那个常常来看戏矮矮胖胖平平无奇的厨子,会是隐在市井的异人。唐朋想都没想就去了大同钱庄。他从那黑屋中放出了泣不成声的苏玉莲,又将剥得精光的黄青瑜的老婆放在屋里的床上。

        他的任务早就下来了,这厨师反正也做到头了,也不用再顾忌别人事后会循着蛛丝马迹查到他头上来,更何况他这件事做得干净利落,一点线索也应该不会留下,他的细心周密和他的轻功一样出众,他十七岁那年六叔就夸过他了。十年的“黑暗中人”让他这样一个年轻人无论如何都会觉得憋闷的,他内心深处也许还是更愿去做一个快意恩仇的侠客而不是一个黑暗中的杀手,那么,这样一个行侠救美的机会他为什么要失去呢?

        可是他还没有笑出来,全身就忽然变得冰冷,他的手刚刚将他的屋门推开,那迎面而来的黑暗中忽然一股凌厉的杀气笼罩住了他的全身。

        “谁?”没有人回答,回答他的是疾风劲响,一长剑已闪电般地刺来,唐朋急闪,急退,那剑光急进,急逼,唐朋连换了三种身法,“鹏云腾”、“烟出岫”,“忧天坠”,若不是真看见过的人谁也想不到他这般身材竟使得出这样出众的轻功,可是他出众的轻功竟然也摆不脱这附骨之蛆的长剑,眼见得他的身影已快退出月门,唐朋忽然凝住身子,不退了,那把长剑居然也就凝在他胸前,持剑的蒙面人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紧紧地盯在他身上,唐朋忽然笑了,笑着道:“大倌,你的剑法又精进多了!可吓坏了我。”

        (插图)

        那蒙面人也笑了,笑着拉下面巾道:“你的功夫也没有丢下啊。”唐朋挽起唐正的手走回屋,道:“哪里敢,你知道咱们这种人,要杀别人就得先不让别人给杀了。大倌前来,可是又有什么新的消息?”唐正没有马上回答,看着唐朋将灯点燃,才轻轻道:“这次任务我替你去。”唐朋愣住,半晌才道:“是六叔的意思?”唐正道:“是我自己的意思。”唐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样啊?既然不是六叔的意思,那只怕不行的,大倌你知道,咱们这一行……”唐正忽然冷冷打断了他:“你别以为你做成了这件事就可以跟我争掌门!你父亲当年立的功还少了?掌门还一样不是我父亲当!这次任务你最好还是让我去,父亲那里我自会替你担待。”唐朋圆脸上的小眼睛眯了起来:“大倌以为我想跟你争掌门?不错,能够为唐门挣三十万两银子,的确算得上是天大的一份功劳,我也听说过老太太夸过我,可是,莫说唐门的规矩向来是掌门说了算,六叔要传谁便谁,若说争,我也绝不会同大倌你争,也从没有想过!大倌,你怎么这样说?”唐正咬着牙道:“那好,你既不同我争掌门之位,那么这次你就让我去,我立了此功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接掌唐门。”唐朋忽然幽幽一笑,道:“六叔要传你掌门,那是唐门中不宣之秘,所以你就该学如何做掌门,而不是想来做这杀手,每个人都有一条命,一条路,生下来时便已注定。大倌你还是放了这个心思,更何况那时不利……”唐正截口道:“我知道这时不利难对付,难道你就认为你武功比我更好?我就不会做得比你更好?”唐朋道:“大倌,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武功是比我好,可是自从咱们有了‘黑暗’后,杀人已很少用得着武功了,靠的是悄悄接近目标,想的是全身而退,我当这厨子当了十年,说不定便是等这一天,这件事只怕还是由我来做更好吧?”唐正脸色一紧:“若是我一定要你让我去呢?”唐朋微微一笑道:“没有六叔的吩咐,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敢答应的。大倌,你今天有些奇怪啊。”唐正眼珠一转:“你想没想过,那姓时的精明能干,万一你一个虑事不周,失了手,你父亲会如何?他对你寄望很重,你难道舍得让他伤心?”唐朋眼睛又眯了起来,沉吟道:“我考虑过了,计划也给六叔看过,如果不出差错,凭我的身份和轻功,还有六叔安排的接应,应该可以全身而退。如果真的有个三长两短,那也是命数使然,父亲令我投入唐门,就应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唐正不说话了,细白的手指交叉握在一起,不安地搓着,指节发出咯咯的微响,加上他阴郁的脸色,唐朋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怎么了?生气了?”唐正没答,唐朋又笑道:“你怎么今天怪怪的,不是我不让你去,实在是因为六叔这样安排了,唐门向来的规矩便是如此,你将来也会做掌门,不会不知。”唐正咬了咬牙,沉声道:“可是你不知道,你去杀时不利,唐妍却在那天来杀你!”唐朋惊道:“怎么可能!”唐正道:“‘川巨源’三十万让你杀时不利,可是时不利却出三百万来杀你!时不利找上父亲,还以生意上的事相逼,父亲已经答应了。庆典那天,你杀时不利之前,唐妍就会先杀了你!唐门中只有我和父亲知道这件事。”他一口气说完了,脸色忽然轻松了很多。

        唐朋忽然不说话了,沉默忽然填满在他们之间,外边的雨声在沉寂中渐渐大起来,被哨风斜侵了袭在瓦片上,打到竹棚上,击在窗棂上,房檐,瓦槽也决流如泄,这里沙沙,那里索索,彼地簌簌,此处哗哗,远音近音乱成一片,大约老墙土泥皮剥脱,砸在泥水里,“啪”的一声闷响,听的人心中都是一惊,唐朋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首词来: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他从前读的时候总不能体味那其中淡淡的人生凄苦,可是,这一刻,他明白了,便在这一刹那,他懂了,只可惜,少年不识愁滋味,而今识得了,却也只有道一句“天凉好个秋”吗?他心中忽然有种想哭,想笑,想大声呐喊的冲动,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做,他只听见自己很冷静地问道:“你既然知道我去杀时不利便是送死,你为什么要来找我让你去?”唐正道:“当年你父亲为了救我父亲受伤,你以为我父亲这二十多年掌门就当得心安理得?今日我替你去,也算是父债子还,我不想唐门中人一直在心中怪我父子自私冷酷。更何况我知道你喜欢唐妍,便让我代你去,你留下来,还有唐妍。”唐朋道:“你知道唐妍?”唐正道:“当年一起练武,我心里向来把你当成对手,你时时注意着唐妍,我却时时注意着你。”唐朋忽然狂笑起来,大笑道:“好大倌,好兄弟,你果然清楚小弟,只是有一点你却错了!”唐正道:“哪一点?”唐朋脸上露出一丝讥诮之色,道:“我喜欢唐妍,她未必喜欢我。你看小弟这副模样,哪里配得上他?”唐朋正色道:“男儿汉立在这世上可不是靠皮囊,靠的是本事!”唐朋淡淡道:“那是很远的事了,且不说。大倌为什么来告诉我这些?”唐朋嗫嚅道:“因为你的事,你父亲跟我父亲闹得恶了,三叔那天差点还要用‘黑暗’来打父亲,我想如果真照父亲这样安排,三叔可能会受不了的。”唐朋脸上闪着一种奇怪的表情,沉思了好半晌才开口,口气还是很平静:“受不了会怎么样?他既然那天没有动手,以后也只有认命。”唐正道:“你可以走啊!你可以逃得远远的!”唐朋道:“我走?你认为我会走?你难道没有想过如果我走了,‘黑中暗’就完了,唐门也完了,唐妍也完了。”两个人立刻沉默了,唐门的规矩都知道,完不成任务便是不可原谅的错误,时不利不死,唐朋就得死,对于唐妍来说也是如此,唐朋不死,唐妍就得死!唐正喃喃道:“父亲既然答应了时不利,时不利就死不了,‘黑中暗’也就完了,只是一百万比三十万整整多上几倍,父亲是打算让‘黑中暗’失手这一次了。”在这时,唐朋的脑中忽然变得清晰异常,他忽然明白了他六叔唐幽竹的心思,他和他之间忽然有种奇异的相通,他的全身忽然变得冰冷!唐幽竹算准了唐正要来告诉自己这一切的,他也知道自己对唐妍的感情,算准了自己只有赴死一路可选,而且他还算准了自己还会在最后也要替他完成任务,保全‘黑中暗’的!他的确是个好掌门,单是这冷酷就胜过了他的父亲唐我弃,可是,他为什么不亲自来告诉他呢?难道他这么冷酷的人也怕面对一个他“亲自”杀死的人?他就这样给判了死刑?唐朋一震,竟有些不能支持,可是那极为骄傲的自尊占了上风,却不肯轻易失态,尤其在唐正面前——这个未来的唐门掌门,六叔的儿子面前,他阴冷地扫了嗫嚅着的唐正一眼,他现在没有惊动了,平静了,只有悲怆,他也没有恨,他不恨他六叔,也不恨命,他只是感到悲哀,为自己,为这人生。

        “我的计划六叔肯定是给唐妍看了,她准备如何杀我?”唐朋轻轻问道,见到唐正迟疑的表情,补上一句:“你不必多心,反正你已经告诉了我这么多不该告诉我的事,再多一点也无妨,难道我还会对付唐妍?我只是想清楚我在哪里,什么时候死。”他的眼中有伤感,他的声音中也有伤感,他的脸色却很平静,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

        “‘霸王别姬’是你最拿手的菜,你本计划在亲自上那道菜时出手对付时不利,唐妍就会在你放下菜盒,摸出‘黑暗’那一瞬间,也是用‘黑暗’杀了你。”唐朋道:“为什么要用‘黑暗’来对付我?”唐正道:“是那姓时的提出的,用‘黑暗’对付你可以让他们多付一百万。”唐朋笑了:“正该如此,反正也是死,能够多挣一百万总是好的。”仰了仰脸,只这一刻,也闪露出一副异样的倔强自负,那矮矮胖胖的身材也高大起来。

        是的,总是要死的,可是这黑暗中的人却要在那最后一刻一闪亮,点燃自己的黑下灯!他心中忽然变得说不出的轻松,他忽然有了一个决定,当唐妍十年后又忽然出现在他面前,他面对她的时候,他要在‘黑暗’来临那一刹那,对她说出那一直藏在心中没有说出的三个字!

        这时他甚至有些盼着那一刻快来。可是,“黑暗”发出,生命距死亡只有那么一刹那,他能够在那一刹那间说出那三个字吗?

        

五、尾声



        “阿朋死了?”唐老太太问。

        “是的”

        “阿朋那么乖巧的,怎么会死掉呢?我一直还存着想法让他接你的位。”唐老太太声音中隐藏不住悲伤,“你为什么总要来告诉我这种我最不爱听的事啊!”

        “阿朋实在是个乖孩子,本来他去杀的人是杀不掉的,不过阿朋还是将任务完成了。他去的时候就在‘黑暗’上涂了沾衣即死的剧毒,他的‘黑暗’虽然没有出手,可是他算准了他死之后,那人却想看看那‘黑暗’到底是什么,所以阿朋最后还是完成了任务,他这一条命,换了两百三十万两银子,还有唐门生意,值。”这个从不动感情的唐门掌门声音里有了一丝不轻易的颤动。他没有对唐老太太说明真相,他也不敢说。

        “命吧。”唐老太太的声音透着无奈,“那他三叔呢?”

        “我一直瞒着他,怕他接受不了。”唐幽竹脸颊上略觉紧结,什么时候泪流下了,泪痕一脸,他忙别过了脸躲在黑暗中。让那泪流在黑暗中。接着道:“我准备把真相告诉他,阿正才是他的亲生儿子,也许二十七年前我悄悄用阿朋跟阿正换的时候,就是为了这一天。”

        “你既然决定要说,那就去吧,还有阿正,也要给他说明。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唐老太太怜悯地看着他,一个老人看着另外一个老人。

        “是。”唐幽竹脚步蹒跚离开,他走出去的时候眼泪终于又忍不住流了下来,当年唐老太爷就做过同样的事,甚至连唐老太太也不知道,只不过这个秘密会永远地藏在他心中了。他也要告诉阿正,让他知道要好好做掌门,才能对得起那些曾经在那一刹那间照亮黑暗,如灯而灭的唐门子弟。每个人都有一个命,这是命运的安排,任何人都无可奈何,你就算不愿意也只得去做,正如那句古话说的一样: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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