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酒洗愁肠,空自凄凉。洛城萍客话惆怅。国破山河何处在,怒马朝唐。死别亦神伤,关帝庙堂,男儿不胜泪成行。击剑狂歌踏月去,意气飞扬。——调寄《浪淘沙》
突然,一位骑黑马的大将杀将出来,手持长枪,大声喝道:“郑狗休要如此猖獗,快快给我下马受死!”由于唐郑交战多次,是以单雄信认出是唐营前五名的高手尉迟恭。可是,他求死而来,全然不惧任何高手,丝毫不假思索就一槊往尉迟恭戳去。
王惜惜讶然叫道:“二哥——”小龙、小虎也跟着叫了声“爹”。原来青铜面具下面的那张脸不是别人,竟然就是她的夫君单雄信。她哪里料到这破庙同她长伴一夜的竟是自己的丈夫。单雄信既然在此,那么铜面人到哪儿去了,为什么青铜面具会戴在单雄信的脸上。难道把她和小龙、小虎点了穴的就是铜面人?铜面人为何要把他们掳来至此?
尉迟恭寻得时机,一掌击在单雄信手中的断槊上。这一掌威力煞是惊人,饶是单雄信膂力超人,也不得不弃了断槊,并且止不住地后退。身后的军士来不及反应,竟给单雄信撞得东倒西歪。当然,军士们的刀枪也刺伤了单雄信。待单雄信站定,一口鲜血喷射出来。
单雄信把酒再次干尽,依然没有言语。
不知是酒喝得太猛,还是心内有太多的忧伤,像单雄信这般海量的酒桌豪客,竟也有些不胜酒力,醉了。
关帝庙内蛛网罗结,好像有很长日子无人光顾。铜面人倚着木柱而坐,仿佛是被马嘶声惊醒,张开了双目。
尉迟恭趁机杀上,单雄信应变也快,劈手夺来一支长枪,顺势一挺,穿过军士们的刀影枪影,又贯穿了一名军士的前胸,随手一推,那军士带着长枪朝尉迟恭撞去。就这么阻拦了一下,尉迟恭已失去了生擒他的最好时机。
铜面人突然道:“莫非二哥想去踹唐营?”单雄信惊愕地转眼盯着他,他的心里确实是这么打算的,既然不肯窝窝囊囊生,就应该轰轰烈烈死。他所想的正是要在今晚单枪匹马,独踹唐营,能够杀得一人是一人,决不向唐室屈膝投降。
李世民率领三十军马兵临洛阳城下的时候,单雄信知道,王世充再也没有希望了。他不得不钦佩李渊这第二个儿子的雄才大略。近两三年来,唐室在李世民经营下,势如破竹,先后征服了薛举、本伏威、李子通、刘武周等各路霸主,声势鼎盛。目前还在跟唐室争夺天下的王世充、萧铣、辅公佑、朱粲,已经难以望其项背。虽然江陵萧铣雄踞江南,幅员辽阔,但是想跟李世民逐鹿中原,在单雄信眼中看来,无异于夏虫语冰。
除了单雄信和铜面人,房间里还有单雄信的夫人王惜惜。她是王世充的侄女,娇容之中透射着英武之气,她道:“二哥,我知道,眼前这局势,都是叔父一手造成的。如果你想走,我一定会随你远走高飞。”单雄信静静地望着她,忽道:“惜惜,你知道伯夷、叔齐吗?”王惜惜微微一怔,道:“我知道,他们都是清高之士,高纣一亡,他俩逃入首阳山,宁采薇而餐,也不食周粟,最后双双饿死。”单雄信道:“如果皇上向唐室称臣,那么你我一样是郑国的亡国奴。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难道你教我食他唐粮吗?”王惜惜半晌无语,沉思良久,又道:“二哥,如果你不肯事唐,我们可以投奔萧铣,以图东山再起。只要你去,我必当风雨相随。”单雄信听她此语,不免有些感慨,不幸的是,他清楚萧铣最终也只有陪李世民作军事演习的资格。
单雄信拍了拍酒醒之后的额头,惊异地道:“惜惜,这是什么地方?你我为什么在此?”王惜惜也是一头雾水,道:“这里应该是城南的关帝庙,我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身在此地?我和小虎他们醒来之后就在这里。”单雄信的眼中掠过一丝苍凉之意,沉默了一会儿,才怆然道:“我明白了。”王惜惜道:“怎么回事?”单雄信悲凉地道:“苟兄弟他为了保全我们一家,替我去踹营了。”王惜惜一怔,她明白铜面人确实有为单雄信战死的坚定心志,她也立刻猜想到铜面人昨夜把他们灌醉,然后将他们运至此处,想教单雄信保全性命和名誉。可是,铜面人就算想代单雄信去死,又怎么可能?她道:“苟大哥他如何替你踹营去?”单雄信沉吟半晌,才沉痛地道:“惜惜,你知道苟兄弟他为什么总是戴道面具吗?”王惜惜道:“我没有问过此事,想必他的脸曾经受过伤,怕惊吓了我们。”单雄信摇了摇头,道:“不是,他的容貌没有毁,却的确是怕惊吓了你。”王惜惜道:“这又是为什么?”单雄信立起身来,上前替王惜惜解了被封的穴道,又拍开小龙和小虎的穴位,道:“惜惜,这些年来,你可曾知晓苟兄弟的名字?”王惜惜一脸茫然,道:“既然二哥从不告诉我,我也就不敢主动相询。”单雄信道:“他叫苟磊。十七年前,我大哥曾经请他一席酒饭,我不曾想到他真的会为了一饭之恩而以死相报。他来投效我的时候,曾千叮万嘱我不要透露他的名字,因为他不想求名,只想报恩。”王惜惜呆了呆,不免有些感慨地道:“我以为这种事只有传说中才有,想不到苟大哥他也有古代义士的风骨。”单雄信道:“因此,我知道他才是我此生所遇的真正的侠士。得友如此,我夫复何求?”王惜惜忆起了单雄信以前的许多朋友,秦琼、尤俊达、庞旭、程咬金、罗士信……但最终能够替单雄信死的只有这个平日沉默寡言的铜面人苟磊。她暗觉悲哀,至此,单雄信的朋友终于走得一个不剩了,即使是苟磊也去替单雄信踹营了,她道:“可是,苟大哥毕竟不是二哥你,他怎么去代你死?难道他有高明的易容之术?”单雄信负手望着尘封已久的关公塑像,道:“这就是他要遮掩自己面目的原因,他有着高深莫测的武功,却不懂易容术。”王惜惜的心里一亮,道:“莫非苟大哥……”单雄信点了点头道:“是的,天公弄人,苟兄弟的容貌居然和我一模一样。”王惜惜顿时呆若木鸡,如果这话不是从单雄信口中说出来,她简直不敢相信天地间真的会有一个同他丈夫长得一般模样的人,毕竟单雄信和苟磊不是亲兄弟。单雄信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王惜惜抚了抚年方三岁的小头发,道:“二哥,那么我们现在将往何处去?”单雄信依旧盯着关公像,道:“关公之义,天下驰名。苟兄弟为义而死,你说我该不该让他的美名永远漂没?”王惜惜看着单雄信傲岸的背影,立刻明白了丈夫将要干什么,道:“那么小龙、小虎呢?”单雄信缓缓扭过头来,双目蕴泪,道:“国破山河何处在,大郑此刻也早已是名存实亡。我不想我单氏一脉成为亡国奴——”王惜惜听罢此话,娇躯一颤。单雄信通红的眼睛里包含着说不清的凄凉、悲痛和无奈,她从她丈夫的眼神里读懂了单雄信的心意。无论如何,单雄信都不希望自己的子孙成为唐室的子民;无论如何,单雄信都不愿向唐室摧眉折腰……王惜惜想起了数百年前,蜀国向曹魏求降前的那一个夜晚,后主刘禅的儿子北地五刘谌宁为玉碎的那一幕,是何等可歌可泣,断人肝肠!
庞旭毕竟不是庸手,长刀骤然向后一拉,单雄信还是让他长达四尽的刀柄阻住去路。单雄信往李世民一瞟,明白自己错失了最后的一个机会,惆怅地叹息数声,反剑刺出。庞旭一瞧剑势,吃了一惊,道:“亡命剑法。”这一招正是单雄信自创的“亡命剑法”中的“玉石俱焚”,没有守势,只有攻势,一剑刺出,绝不回头。庞旭被单雄信迫得连退数步,危在眉睫之际以刀柄顶住了单雄信的剑尖,再次蹬、蹬、蹬退出三步。
然而,单雄信毕竟只是一人,而且已经拼杀了近半个时辰,体力早已透支,无论是脚步,还是手上动作,都渐渐变缓。
那青年人就是李世民,脸上一片真诚,高声道:“单二哥,你是杀不了我的……众位住手!”此语一出,数百军士都收起兵刃,肃立一旁。
王惜惜道:“二哥若真的要去,务必要带上我。你我即是夫妻,死也要死在一块儿。”铜面人抚掌叫道:“好,痛快,二嫂虽是女流,风范却不让须眉。就让我们痛饮一宿,然后去把唐营搅个天翻地覆。”单雄信又是觉得悲哀,又是觉得欣慰,既然有生死相随的朋友和妻子,他还能再苛求什么呢?遗憾的是,在摆在他们面前的不是有福同享,而是一条不归路。
三四年前,在中原驰骋纵横的各路诸侯之中,实力最为雄厚的还并不是李氏一族,而是雄霸洛阳的王世充。只可惜王世充这人不但见小利而忘义,而且刚愎自用,冷落许多有才德的将领谋臣,重用好高骛远的亲信。因此,不少有抱负的能人异士都不敢来投奔王世充。单雄信在瓦岗寨的时候,寨中也不乏才识不俗之士,其中包括徐茂公、庞旭、秦琼、罗士信、程咬金等人。瓦岗寨失败之后,起初均被王世充收编;然而王世充任人惟亲、反复无常的本性,令许多将士感到心寒,这直接促使了徐庞诸人投效到秦王李世民帐中。直到那时,单雄信心里就非常清楚,王世充成不了大事,最终能够统一天下的非唐室莫属。
单雄信杀得性起,却也知道尉迟恭的厉害,他不也硬接尉迟恭射来的槊柄,持槊头一拨,槊柄转了个方向,插进一名军士的胸膛中。
单雄信脸的肌肉不住地扭动着,从小龙胸口拔起长剑,喃喃道:“小龙,小虎,爹对不起你们了。”小虎就在这时候扑了上来。单雄信在有意无意之间把剑一挺,小虎恰好穿在剑尖上,抬起了头,小嘴巴张了张:“爹……”
“李世民,给我滚出来受死!”单雄信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杀入唐营深处。人影马影一层又一层,在剑光浮动之中,单雄信左冲右突。他胯下的马不是平日所骑的青鬃战马,而是苟磊备在关帝庙门口的那匹拉车的马;他手中所挥的也不是以往在千军万马之中顾盼自雄的“亡命槊”,只是一柄长剑。但是,即使是赤手空拳,他也照样是“虽千万人吾往矣”。唐营的将领和军士被单雄信冲得莫名其妙,单雄信昨夜既然以“血光大法”粉身碎骨,怎么此刻又冒出一个单雄信来?许多军士均以为是单雄信的鬼魂来复仇了,未战先怯了三分——这也正是单雄信能够轻易杀进大营的原因。
可是,任何人都可以投奔唐营,惟独他单雄信不能。现在的唐皇李渊,跟单雄信有杀兄之仇。那是许多年之前的事了,那时李渊正因惹怒了太子杨广而远走避难,不巧的是错把单雄信的兄长单雄忠当作是杨广派来的杀手——至于单雄忠是如何死的,据单雄信所知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李渊把单雄忠当场格杀;另一种是李渊为了套取他的口供,进行残忍的拷问,结果被活活折磨至死。对于单雄信来说,不管李渊是误杀也好,将错就错也好,这段仇恨却是没齿不忘。
铜面人对眼前的情形感到有点奇怪,忽地说道:“惜惜……”王惜惜吃了一惊,自从她跟单雄信成亲以来,铜面人就一直追随在单雄信的左右,但是,他却从未对自己以“惜惜”二字相称。平日里称呼她为“惜惜”的,除了王世充,就只有单雄信了。铜面人见王惜惜满脸愕然,颇觉意外,又道:“惜惜,你怎么了?”王惜惜惊声道:“苟大哥,你……”铜面人身形颤了颤,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顺手把脸上的青铜面具摘了下来,疑惑的双眼紧紧凝视着那块青铜面具。
单雄信跃开数丈,见坐骑已毙,不禁杀红了眼。他手里断槊还在,虽然短了一半,但在他手里使出来,依然具有强大的杀伤力。不一会儿,又有十余名军士毙命。尉迟恭眼见他这么凶横,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下手。如果不是李世民希望他活捉单雄信,也许他也不会有太多顾忌。他暗叹一声:“这般骁勇异常的人物,看来只好同他拼个生死了。”他也跳下马来,用力把手中的槊柄掷出。
一、冷酒洗愁肠,空自凄凉。洛城萍客话惆怅。
铜面人又替单雄信把酒斟满,然后沉默了一会儿,道:“二哥,今日唐营阵前推出囚车,当皇上看清楚囚车里是窦建德的时候,好像完全泄了气。看情形,郑国向唐室投诚是早晚的事。二哥,我们何去何从?”窦建德原本也是一路霸主,并且前些日子和王世充联手拒唐。现在,窦建德已经被击溃,洛阳城看来也朝不保夕了。单雄信不禁暗叹,本来,以窦王两股势力,虽说还不足以吞并强大的唐室,但欲以自保还是颇有成算的。可惜的是,王世充反复无常,举棋不定,同窦建德时分时合,错失了加强防线的最佳时机。可以说,窦建德的溃灭,全是由王世充一手促成的。
青鬃马一路驰来,唐营的军士们一路伤亡。单雄信的钢槊名曰“亡命”,使将开来也似拼命一般,根本不惧军士们袭来的刀枪,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同归于尽的气势。单雄信又杀得数人,一拨马头,直冲李世民的帅营。他此来的目的就是拼命,如果侥幸能够杀得李世民,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就在这时,空中惊心动魄的一阵巨响,雷雨终于来了。
单雄信却是有苦自己知道,从进营以来,杀死军士百余名,刚才运气断槊,又硬接尉迟恭一掌,已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此时已是油尽灯枯,随时有倒毙的可能。
夜色阴沉,雷雨欲来,排山倒海的骤风把将帅营前的旌旗刮得猎猎作响,营帐两侧的一串串红灯在风中发疯一般地乱舞。
尉迟恭见机也以内劲相拼,一个执着槊头,一个执着槊尾,双方的真气在一根槊柄中猛烈激荡。“亡命槊”本是生铁年铸,却哪里经得起两大高手的内力急撞,“啪”的一声巨响,“亡命槊”已经断为两截。尉迟恭不敢怠慢,一掌拍在单雄信的马头上。那青鬃马悲嘶数声,倒下地来。“射人先射马”,尉迟恭击毙青鬃马的目的,就是为了延缓单雄信前进的速度,以确保李世民的安全。
铜面人道:“如果二哥真的是这么想的,那么请带上苟某,苟某自当生死相随。”单雄信接过酒瓢,先替铜面人满上酒,又给自己筛了一杯,道:“兄弟,你这又是何必?以兄弟之才,何处不能扬眉吐气?”由于青铜面具的遮掩,单雄信和王惜惜都看不透铜面人脸上的表情。只听铜面人道:“苟某身受大哥和二哥两人之恩,本来就应该以死相报。”单雄信语声有些凝咽,道:“什么恩?充其量也只不过是我大哥曾让你吃过一顿酒饭。”铜面人道:“虽然不过是一顿酒饭,但是,如果没有单大哥,苟某可能早已饿死在潞州街头了。”单雄信凝视了他好久,才道:“一饭之恩,就以死相报,兄弟比秦琼、庞旭要重情重义得多。”当年在潞州,单雄信乐善好施是远近知名的,秦琼、庞旭就曾落难潞州,多亏单雄信慷慨相助。当然,秦、庞的离去,都是王世充自毁长城,怪不得他们的。
尉迟恭心有余悸,道:“血光大法!”原来这“血光大法”是绝迹已久的绝技,可使人精血爆炸而亡,下乘者,只能自焚其身而死,而像单雄信这样爆成一团血雾、伤敌于无形的,乃是最高之境界。
四、击剑狂歌踏月去,意气飞扬。
三、死别亦神伤,关帝庙堂。男儿不胜泪成行。
尉迟恭哪料他这般不要命,看他这一槊袭来的气势,心中也是一惊。好在他也是个遇旨愈强的狠脚色,长枪抡圆枪势也似波浪一般地反击过去。单雄信不由得叫了声“好”,赞叹眼前这个对手的枪法。但是,身陷重围的处境不容他多考虑,迅猛地把“亡命槊”拖回,撂倒身后杀上来的三名军士,以槊柄反嗑尉迟恭的枪尖。尉迟恭暗暗钦佩于单雄信这一险招,假如枪尖让单雄信震荡开去,单雄信就有机会随马错身而过,那时将给他身后十余丈外帅帐里的李世民造成威胁。于是,尉迟恭以险制险,忽地抛下长枪,劈手抓住单雄信的槊柄。
二、国破山河何处在,怒马朝唐。
庙堂内另有三人,其中一个是王惜惜,另外两个却是单雄信的儿子小龙、小虎。王惜惜惊异地看着铜面人。她像小龙、小虎一样,被点了穴位,浑身动弹不得。昨夜,王惜惜也多喝了几杯,醒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身在此处。她无法想像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只知道被人封闭了穴道。她更不知道是什么把他们四人掳来。
庞旭避无可避,眼看剑尖从自己的前胸穿了进去,双目深情地望着单雄信道:“好,二哥,让你我……来生再为……兄弟……”单雄信突然伸手搀住庞旭,任诸般兵刃砍在自己身上,道:“是的,就让我们来生再做兄弟。”他抽回长剑,望着星空凄苦地一笑,剑刃朝自己的颈脖奔去……
尉迟恭看到自己射出的槊柄反而教自己人伤了性命,暗叫惭愧轻身一跃,双掌连拍。单雄信眼见他刚才以肉掌击碎青鬃马的头骨,知道尉迟恭的掌上功夫非比寻常,就避重就轻,穿插在众军士的包围之中,避免与尉迟恭正面交手。
她是王世充的侄女,可她并不懦弱。她愿意死,但她怎么忍心看着小虎也跟自己一样的归宿?王惜惜深深望着单雄信的眼睛,双眸噙满泪珠。然后,她轻柔地道:“二哥,我先走了!”说罢,她冲向木柱,“蓬”的一声,庙宇顶上的尘土纷纷扬扬地震落下来。小龙和小虎发出凄厉的哭声。
周围数十件兵器从四面八方杀来,单雄信迅捷地收势,立刻变招划出一道剑光,鲜血迸现处,一招杀退冲上来的众多军士。庞旭稍稍一缓,长刀再次劈出,自上而下,夹着凌厉的风声,朝单雄信头顶劈落。
单雄信没有阻止,他明白王惜惜的心终于跟他走在了一起。他并不觉得悲伤,而是觉得骄傲。可是,热泪还是止不住从他双颊滑落。他抽出了长剑,一步一步上前。
小龙并不是王惜惜所出,是单雄信的前妻给他留下的单氏香火。他忽见父亲挺剑上前,本来扑在继母身上啼哭的他,面色变得惨白,止不住往后退,连连道:“爹,不要,不要,我不想死……”单雄信目中欲喷出火来,怒道:“畜生,我单雄信怎么会有你这样怕死的儿子。”说着眼睛一闭,一剑刺了出去。小龙睁圆了双目,恐惧而绝望地看着刺入自己胸膛的剑刃。毕竟,他才只有九岁。
尉迟恭欲再次迫近,却突见单雄信铁青的面容有些泛红,然后瞬息转白,白又转红,红又转白,形相诡异。尉迟恭热衷于武道,在武学上自是见多识广,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大声道:“大家闪开!”不知是不是大风的原因,一名军士竟没有听到尉迟恭的这一声暴喝,依旧提刀抢进,当头朝单雄信劈下。单雄信静如山岳,怒睁双目,忽地露出淡然一笑。那名军士虽是一惊,但已收不住他的刀,刀锋切入单雄信的发际。
单雄信虽是身经百战,却也没有见过对手在拼杀过程中主动舍弃兵器,稍稍一愣时,槊柄已让尉迟恭抓实。他止不住一声长叹,知道此生此世难以手刃亲仇了。可是,他本是为拼却性命而来,哪敢就此罢手,暗运内力灌输槊柄,猛冲尉迟恭。
忽然间,单雄信在千百兵马的厮杀声中,听到一丝细微的破空之声,似是一种利器从背后刺来,因为有过多的人影所隔,一般人不能产生感应。然而,单雄信尽管在激怒之中,听觉还是灵敏之极,这一下偷袭依然不能逃过他的双耳。他从破空声的速度和力量,立刻判断出那兵器为长刀,使刀的人可以归纳为顶尖高手。奇怪的是,那长刀并不砍他的要害,只削他的左肩,似乎手下留情。他心中暗叹,道:“庞兄,你我既已站在敌对的立场上,又何必给我留情面呢?”偷袭者正是单雄信曾经救助过、曾经称兄道弟、曾经并肩作战的庞旭。如果不是王世充不能容人,庞旭也许不会毅然投唐。在嘈杂的人声马声之中,单雄信听见庞旭喟然一叹,突把那一刀收了起来,黯然道:“二哥,你还是归顺李唐吧。”单雄信长剑一扫,荡开十七八件向他攻来的兵器,忽地狂笑起来:“你叫单某归唐?哈哈,哈哈……”他的笑声悲怆之极,笑得众军士耳鼓发聩。庞旭哪里知道关帝庙中那惨绝人寰的一幕,望着单雄信赤红的双眼,又叹一声,道:“二哥还是忘不了那段旧恨。”单雄信恨声道:“忘?怎么忘?怎敢忘?”就在此时,前面出现了一个俊秀的青年人,身旁拥簇着程咬金、尤俊达等诸多将领。青年人遥遥向这边说道:“敢情你才是真正的单二哥?”单雄信见了此人,分外眼红,怒道:“唐童,还我大哥的命来!”他拍马上前,可是,由于那马本来就并非战马,激战多时,早已筋疲力尽,才跃出三丈,就瘫倒于地,把单雄信掀在一边。
骤雨初歇,洛阳城南的关帝庙前一地泥泞。一驾马车被拴在庙旁的一棵大树上,忽然,那匹马发出一声嘹亮的长嘶。
单雄信冷冷一笑,道:“唐童,你欲如何?”李世民向他走近三步,道:“我知道,父皇曾跟单二哥有些误会。可是,单二哥的美名李世民早已如雷贯耻,知道单二哥之高义,也知道单二哥之苦衷。只要单二哥有意归唐,唐营的先锋印时刻为单二哥准备着……”单雄信淡淡道:“如果你是想劝降于我,那么就休要徒费口舌了。”李世民道:“我爱惜君之才德,单二哥又何苦这般执着?倘若单二哥真的要马革裹尸,岂不叫我李世民心头大恸。”单雄信心知李世民所说均是肺腑之言,假如不是因为跟李氏誓不两立,他倒也是倾心归唐的。他远远盯着这个年轻的军事天才,突然道:“单某此来,只是为了两件事,并不是来听你废话的。”李世民道:“哪两件事?”单雄信道:“第一件事是请求你。”李世民微微一呆,想不到单雄信还会有事求他,道:“什么事,李世民必当办理。”单雄信抬目望着夜空,道:“你难道不觉得奇怪,怎么会冒出两个单雄信?”李世民点头道:“这正是李世民百思不得其解之处,请单二哥解释。”单雄信道:“昨夜前来闯营的是我的一个兄弟,他姓苟,名磊,你一定觉得奇怪他怎么酷似单某,可是事实就是如此。”李世民怔了怔,道:“原来如此,这位名叫苟磊的壮士是替你而死的?”单雄信道:“正是这样,像苟兄弟这等高义之人,单某不想让他漂没于世,单某请求你,把苟兄弟的事迹载入唐籍的史册之中,让他高义之名永垂青史。这对你不难办到吧?”李世民稍一思索,道:“好,我答应你。那么你的第二件事呢?”单雄信把目光从星空中收回,道:“第二件事,就是明知无法杀你,单某也要作最后的努力。”说着,他长剑前挺,身形往李世民射去。
秦王李世民卷起案上的地图,刚要入寝,就听得一声“报”,一名军士冲了进来。李世民微微一惊,问道:“是不是郑军来袭营了?”那军士道:“不是,是单雄信闯进来了,单枪——哦,不,是单槊匹马,见人就杀。”李世民心里觉得有些悲凉,他知道单雄信是个难得的将才,可叹王世充没能委以重任;而李世民有心笼络,却因为一段旧恨而无法得遂,他想了片刻,道:“我军许多将领跟单雄信有旧,你去通知尉迟将军,让他出马,倘能生擒,就休伤他性命。”他的营中多是当年瓦岗寨的英雄,如果让罗士信、秦琼、程咬金前去抵敌,不免会引起双方尴尬,只有尉迟恭是征讨刘武周时才收编过来的,也只有尉迟恭方可抵敌单雄信。
骤然间,单雄信整个躯体爆成一团血雾、笼罩着三丈见方的区域,十来个血雾范围内的军士,都给爆发形成的真气活生生震毙。
单雄信撤回长剑,一招“捐躯赴难”,直撞庞旭胸口。庞旭见来势凶猛,被迫挡架。单雄信缠住庞旭,然而他这时抱着必死之心,把“亡命剑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威力无穷,此正是这套剑法的精髓。拼得数十招,单雄信一剑:“视死如归”,剑气如一道狂飙一般向庞旭卷到,颇有“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凛然气度。
单雄信一抖缰绳,青鬃马似电光一般在营寨内疾驰。他抡开“亡命槊”,顿时又有三四军士死伤。正是由于唐营将士大都是他的故交,因此秦琼庞旭等人知晓来踹营的是他,都避在帐里,不愿同他正面为敌。
单雄信饮下铜面人给他所斟的那杯酒,忍不住叹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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