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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银花

        荆轲为报知遇之恩,可以义无反顾地去刺秦王,袁无欢为了那比海还深的亲仇,将像荆轲一样地决然,去摘下那可怖的敌人之首……

        

一、酒愁仇



        酒入愁肠,化作仇恨。

        袁无欢的双目中跳动的火焰似乎比面前的这盏灯还要炽烈。灯火,可以扑灭,而袁无欢眼中的火花却恐怕永远难以熄灭。因为那是怒火,仇恨的怒火。

        ——仇恨!

        袁无欢乘着春风踏着春色从远方归来,远远就见到家门前的小河被染成了红色,红得惨烈、惊心。大门虚掩。当他把门慢慢推开,里面竟骨碌碌地滚出了一颗人头,苍苍的须发上沾满了血迹,那一双平日总是慈和万分的眼睛怒睁着,瞪得老大。这是袁无欢父亲的人头。父亲的身躯是在院子里找到的,也满是血迹,一条右臂却远远地挂在葡萄架上。

        背上插着一把剑,俯卧在井畔的是二哥无恨;大哥无忧被吊在柳树上,胸中一十七箭,背中一十二箭;四妹无愁才十七岁,头上脚下倒插进水缸里,就像一棵葱;大嫂像是在井边洗菜,还没有反应过来,头就被劈得稀烂;二嫂在葡萄架下,衣服被剥得精光,一片狼藉。

        两个侄儿侄女,大的八岁,小的才两岁,也没有被放过,大毛的肠子被拉出老长。房子里还有两具尸体倒卧在血泊中,那是时时念经吃素的慈母和娇小美貌的爱妻。

        于是,袁无欢的双目中迸射出了可怕的火光,就同现在一样,熊熊燃烧,无法熄灭。

        ——那是仇恨。

        如果父亲能够委曲求全,早早把四十八条船只敬献给轩辕大爷,就不会惹来一十二条人命的惨祸,乡里的人这么说;轩辕大爷的话居然敢不顺从,那只能是自讨苦吃,乡里人也这么说;证据不足,难查凶犯,衙门里的人却这么说,说得很潇洒,很轻松。

        袁无欢长长地叹了口气,又将一杯酒倒入了口中。他的腰畔系了一柄刀,刀锷黑得发亮。他是一位刀客,江湖上的人都知道袁无欢是名了不起的刀客。他学了十年的诗文之后,又学了十年刀。诗文冠绝群儒,刀术驰名江湖。他很聪明,试着把书法中的狂草融入刀法,结果,他凭着这路刀法击败了十多位成名的高手。

        可是,他没有向轩辕大爷轩辕旗挑战。他很冷静,他知道自己纵然把学诗文的十年工夫也用来练刀,在轩辕旗面前同样会不堪一击。没有一定的把握,袁无欢绝不肯轻举妄动。

        灯火微微地摇动了一下,门被人轻轻地推开。袁无欢没有回头,依旧自酌自饮。他知道能够这样推门进来的只有一个人——街头的铁匠程越。

        程越是个外乡人,平日里像个哑巴,就会打铁。锄头、镰刀、锅铲、火钳,他都能打;他还会铸打一些兵器,譬如刀、剑、钩什么的。

        程越是个不平凡的人。他一到这个镇上,袁无欢就察觉了这一点。

        程越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徐徐吟道:“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接着又发出一声长叹。

        袁无欢执着酒杯,哑声道:“程兄,坐!”他的嗓子哑得厉害,就像是一个大笑大哭之后又七天七夜未曾合眼的伤心人。

        程越落座灯前,黯然道:“还不到一年,贤弟已清减许多。”那削瘦单薄的身影,曾经是多么的强健伟岸;那尖尖的下巴,密密的浓髯,曾经有过多么照人的风采;那火山一般的双目,曾经令多少怀春女孩都欲畅游;那青筋怒勃的双手,曾经又有多少少女渴望被轻轻地一抚。但这些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很久很久。

        程越看着袁无欢萧瑟的背影,劝道:“把你的杯子放下。”袁无欢没有听从,依旧把酒狠狠地泼入口中。程越顿了顿,猛地夺过杯子,摔在地上,大声斥道:“难道你不想报仇了吗?”袁无欢听到“报仇”两字,方始抬起双眼一瞟程越,倏忽一下又移到破碎的杯子上,苦笑道:“报仇?这仇,我能报么?”他抓起酒壶,又要往嘴里灌。程越捉住他的手腕,轻轻但有力地道:“你能!”袁无欢一脸失望之色:“姓轩辕的是当今天下排名前十名的高手,我的刀在他的剑下绝走不上十招,我凭什么去报仇?哈,哈哈,就是他的左右手燕银发、陈子斐,也可以像宰鸡一样地把我宰了。你说,我的仇该怎么报?”他的声音极其可怖,就像荒漠中恶狼的嗥叫。

        程越道:“我有办法。”袁无欢盯着程越,瞳孔里射出异样的精光。平时,程越很少说话,但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反复考虑的,他没有欺骗过袁无欢,他说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程越是个异人,就算他是个铁匠,也是个不平凡的铁匠——他一到这个镇上,袁无欢就感觉到了。

        程越又思索了一会儿,很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我有办法让贤弟手刃仇敌,但是贤弟要抱必死之心。”袁无欢的眼睛一亮,激动地道:“古来志士多悲壮,千古艰难惟一死。只要能够报此血海深仇,死,又算得了什么?”程越在心中惋惜地叹了一声,他知道袁无欢并不怕死,颇有燕赵悲歌之风骨。如果袁无欢能够活着,必将活得轰轰烈烈;如果袁无欢为报仇而死,日后的江湖也将增添一页传奇。程越实在不愿失去这样的一个朋友。

        袁无欢倏地把酒壶掷出窗外,道:“程兄若有法子让小弟手刃亲仇,小弟从此滴酒不沾。”程越若有所思,静静地道:“到时候贤弟还是要喝的,起码得喝一杯。”袁无欢大惑不解。程越脸上露出神秘的一笑,道:“你以后会明白的,如果贤弟决意要为亲人报仇的话,那杯酒势不能免。”袁无欢更是迷惘,但没有再问为什么,他只是说:“我已抱必死之心,假使不能替亲人报仇,生有何欢?倘若能够讨还血债,死又有何惧?”袁无欢——无欢,无欢,岂非一生下来就注定他不会有欢乐?

        程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你首先还需要准备一千两金子。”袁无欢用铁夹子一样的手指自怀中夹出一只金元宝来,道:“我有。”这锭元宝比较大,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诱人的金光。

        程越道:“这只有十两。”袁无欢端详着这只元宝,浑不在意地道:“现在只有十两,过一会儿就会变成千两。程兄请稍候。”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就像化成了一阵清风,穿门而出。程越没有露出一丝惊讶之色,他守着灯火,静静地等待。他似乎算定不用一个时辰袁无欢就会归来,而且那时不再会只有十两金子,而是千两。

        程越当然清楚袁无欢是到什么地方去,去干什么。远离镇子七里路的地方有一座高楼,那是一处赌坊,其中不乏一掷千金的豪赌之客。而金银这东西,去得最快的地方是赌坊,来得最快的当然也是赌坊。袁无欢懂得这个道理,因此他一定会去那座高楼。程越也相信袁无欢的赌技,如果袁无欢在有心要赌,一夜之间甚至会把那座高楼给赢回来——这绝对没有半点夸张。

        等待,是人世间最枯燥的一件事,可程越非常耐心地守着一盏孤灯,活像一尊铁铸的菩萨。他是一个铁匠,终日与铁打交道,莫非他的躯体乃至心肠都变成了铁打的?

        一阵风幽幽地钻进房内,灯光一暗,差点熄灭。当灯光恢复时,对面已多了个人,正是去而复返的袁无欢。他的背上负了个袋子,削瘦的脸上闪现着光彩。程越说道:“去了那高楼?”袁无欢道:“去了。”程欢见他放下袋子,说道:“押了七把,把把都赢?”袁无欢把金子一锭一锭地从袋子里掏出来,排列在桌面上,沉声道:“押了七把,把把都赢。”一百二十八锭黄金陈列于桌上,发着黄灿灿的光芒。程越盯着闪光的金子,就像是在欣赏着情窦初开、风华正茂的丽人的美妙胴体。

        袁无欢道:“这是一千二百八十两。”程越道:“一千两就够了。”他顿了顿,又喃喃道,“一千两就足够了!”袁无欢没有做声,他望着程越,就像一个黑夜里独行的旅人,突然见到前方出现的一盏温暖的灯。

        程越忽然又重复他先前说过的一句话:“要报仇,就要有必死之心。”袁无欢想了想,高亢地道:“为了报仇,赤鼻、樊於期可以流血抛头,我为什么不能?”程越心头大震。

        

二、金银花使



        赤鼻、樊於期都是古代侠士的典范,为国恨家仇,抛头颅,洒热血,快意生死。袁无欢说出这二人的名字,也正是表示他也有挥刀断头的坚定决心。

        程越是他的朋友,应该怎样帮他?帮,你的朋友必须一死;不帮,你的朋友将痛苦一世。

        ——帮不帮?程越暗问自己,那种帮助究竟是有益于他还是在害他?程越铁铸般坐了好一会儿,才怆然道:“这一千两黄金可以买到一件东西。”袁无欢急道:“什么东西?”程越诡异地露出一丝笑意,一字字道:“金、银、花!”金银花?袁无欢浑身一震,似乎血脉中的血液同时沸腾了起来,他的眼睛霎时变得晶亮晶亮。

        有种植物就叫做“金银花”,根、茎可以入药。那是一种纤弱的草木,初夏时节,金银花就绽放出白色的小花,通常四朵五朵一起开,排成一轮,好像端庄精巧的风铃。风一吹,花自飘零,随水而逝。这种植物许多地方都有,袁无欢曾不止一次地见到过这种美得凄切的小花。

        可程越口中的“金银花”,指的却不是这种植物。

        关于“金银花”的武林往事,袁无欢曾听到过三次,虽然只有三次,他从此却再难忘记。

        燕山的玉道人最大的嗜好便是与人比剑,而且他每次比剑都有一个古怪的要求:对方要是输了,就必须把剑留在燕山。玉道人的剑法实在太高明,凡是与他比剑的人都把剑留在了燕山。玉道人则把剑收起来,珍藏于剑庐。名剑、古剑、宝剑,他一共收藏了一十四把,每一把都记载着他辉煌的一页。玉道人还未来得及收藏第十五把剑,就死了。致他于死命的,就是金银花。

        七年前江湖上轻功最高明的人是张碧桐。张碧桐有个外号叫做“踏雪无痕”。有人曾经特意观察过,发现张碧桐的的确确是踏雪无痕。有人说张碧桐是个夜闯千户的独脚大盗,有人说张碧桐是个快意恩仇的大豪杰,又有人说张碧桐是个满手血腥的杀人魔,也有人说张碧桐是个色迷心窍的采花贼。只因为张碧桐平生没有朋友,因此众说纷纭,难辨是非。可就是这个轻功第一的张碧桐,一天夜里突然猝死于济南城外。致他于死地的,也是金银花。

        淮北高泉是有名的一代大侠,一杆铁枪叱咤一时。门下更有弟子二十八员,无论哪一名弟子在江湖上都或多或少地有些名气,人称“二十八宿”。每年除夕,高泉都要大开粮仓赈济淮北饥民,百姓莫不供高泉为活菩萨。当然,有时也有仇家找上门来,但都让他一杆大枪阻于门外。就是这样一个八面威风的大侠,五年前的一个冬夜,无声无息地死于卧房。致高泉于死地的,仍是金银花。

        金银花,不是花,是一种犀利的暗器,透着种种恐怖与神秘。

        以玉道人、张碧桐、高泉三人的武功修为,江湖中人几乎都认为他们是杀不死的,但他们却全死在了金银花下。袁无欢只听到过这三个关于“金银花”的传说,自高泉暴毙后,已有四五年再没听到过有关金银花的事了,也再没听人提起过“金银花”这三个字。此时此刻,眼前这个铁匠居然吐出“金银花”这三个字来,袁无欢能不又惊又喜?他简直不敢相信,“金银花”竟然用一千两黄金就能买到,这岂非太便宜了些?袁无欢虽然没有见过“金银花”,但他相信,只要拥有了这种神秘的武器,他的血仇就已经报了一半。

        一千两黄金可以做很多事情:你可以用它来建造十套富丽堂皇的高楼,你可以用它买到大宛名驹三百匹,你也可以用它到济南城醉玉楼花天酒地三五个月,只要你有闲情逸致,你还可以把它一锭一锭地放在口袋中,置在耳畔轻轻摇动——倾听金子的声音,这何尝不是赏心惬意的快事?

        袁无欢觉得这简直是太意外了,他认为一支金银花即使讨价万两黄金也不算是一件很过分的事。因为金银花可以解决很多黄金所不能解决的事情,譬如说:杀人,杀杀不死的人。

        而程越却说一千两黄金能买到金银花。程越不是一个喜欢说大话的人,他所说的话,袁无欢不得不信。程越说话的时候就只有嘴巴和舌头在动,身上其它的组织和器官绝不肯多消耗一分能量。他又开始说了:“贤弟可知高泉是怎样暴毙的吗?”袁无欢道:“死在金银花下。”程越道:“他为什么会死在金银花下?”袁无欢不知道,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人凭什么道理杀死高泉,高泉是一代大侠,希望他活着的人比希望他死去的人多得多。程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郑重地道:“活在这世上,有不少人是戴着面具的。正因为如此,别人就不太容易看破他的真面目。高泉的面具就是德高望重的大侠,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他实际上是准南准北所有盗寇的总瓢把子。每年每一个山寨都得向他孝敬,大的山寨万两白银,小的也逾千两。为此那些盗寇每年又要多杀多少人掠夺多少财物,世上又要多多少孤儿寡母!”袁无欢眉头一紧,淮南淮北起码也有三五十个山寨,高泉如果真的是坐地分赃的盗魁,其每年所获岂非也同他的真面目一样骇人听闻?程越目光一扫桌上的金子,又淡淡道:“凤凰池周家四十八口血案,虽然已经过了六七年了,贤弟恐怕还是不会忘记吧!”凤凰池血案,四十八条人命,七年来悬而未决,难道又是仁义服人、侠气冲天的高泉所为?程越似乎看出了袁无欢的心思:“周家四十八口血案,正是高泉率人所为。其实他所做的案子又何止这一桩,白云镇血案、铜鹤岙血案、大林寺血案,如此等等,莫不是出自他的手笔。”袁无欢布满血丝的眼睛越睁越大,越听越是心惊。

        说完高泉,程越又开始说张碧桐。袁无欢忍不住问道:“难道张碧桐也是个大恶人?”程越叹息一声道:“也许他还算不上是大恶人,甚至有时你遭受冤屈,他明明不认识你,也会抱不平替你出口气。”袁无欢想了想,觉得传言确有张碧桐是一个血性汉子之说。程越又道:“可惜他又是一个大淫棍,残忍的大淫棍。”袁无欢微微一怔。程越道:“扬州名妓危香香,蓬莱祁老居士的掌珠祁秀儿,鲁中的女剑客朱十四娘,终南山的一雨道姑,都是张碧桐先奸后杀的。”袁无欢心中暗叹:“张碧桐独步武林的轻功使他有许多的崇拜者,如果那一些崇拜者知道张碧桐竟是这么样的一个人,不知会作何感想。”程越轻叹道:“张碧桐的轻功确实独步武林,可惜又怎么能够躲得开金银花呢?”袁无欢想到了燕山的玉道人,尽管玉道人已逝去近十年了,可有些人有些事是纵使百年千年也会流传不息的。他问道:“玉道人呢,他好像除了喜欢比剑之外,既不恶又不淫,又怎会死于金银花之下?”程越道:“他的被杀也正是因为比剑。”袁无欢“哦”了一声。程越说道:“十年前的武林,以剑术而论,除了剑王沈沉,就应该数玉道人了。然而他不该定出那么一条比剑的规矩。剑客爱剑,乃是剑客天性,所以许多剑客都有一句铁一般的座右铭:剑在人在,剑亡人亡!而玉道人既然已经击败对手,就不该要求对手把剑留在燕山剑庐,这不仅仅是对剑客身心意志的摧残,更是对剑客尊严的践踏。因此,难保败于他剑下的那些剑客不对他心怀怨恨。玉道人虽然留下了一十四把剑,但也留下了一十四段怨恨。”袁无欢问道:“高泉、张碧桐、玉道人到底死在谁人手中?”他本不该问这样的问题,可好奇心总是驱使人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情。

        程越道:“你不必知道他们是谁!”袁无欢愕然道:“为什么?”程越说道:“因为他们杀了对方之后,自己也死了,不出半个月就死了。”袁无欢更是诧异,但终于没有再问下去。他盯着程越铁一般的脸庞,说道:“这些事情,程兄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程越微微一笑,道:“因为我是金银花使。”

        

三、金银花宫



        两天后的黄昏,也就是二月廿九的黄昏,程越领着袁无欢来到一个僻静的山谷。当马车停止颠簸,程越掀开帘子道:“到了。”于是,袁无欢就看到了彩霞。夕阳把浓厚的色彩赠予了那一抹西天,所有的云片都变得血红血红的,它离人是那么近,仿佛触手可及,显得更是凄美、壮烈。

        二人行了一段山路,袁无欢边走边看,路的两侧杂生着一丛丛花草,香气袭人。他随着程越穿入暗林,入林愈深,光线愈是阴暗。林梢间透下一线一线的天光,显得幽美神妙,又有些阴森神秘。许久,眼前豁然开朗,丛林已尽,山势平坦,却陡见桃花盈目。袁无欢忖道:这地方人迹罕至,却桃花如云,此间主人必是雅人。程越则沉默无语,低着头向前走,袁无欢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桃花尽处,是一条幽径,蜿蜒通入山谷深处。幽径深处是齐刷刷的竹林,竿似长枪,叶如利剑,既优美又雄壮。不一会儿袁无欢就望见一堵高高的山壁,光滑如镜,上面刻有二十几个方正刚猛的字,笔力遒劲,每个字都有半人多高。读罢,袁无欢才知那是一首诗:浅草疏竹幽径开,春风依旧笑沧海;唐朝崔护今何处,应疑桃源入梦来。

        袁无欢见下面没有落款,便问道:“崔兄,这是谁题的?”程越道:“另一个金银花使。”袁无欢奇道:“另一个金银花使?除程兄外,另外还有一个金银花使么?”程越道:“不是一个,是七个。算上我,一共是八个金银花使。”袁无欢道:“那么题这首诗的人姓什么,叫什么?”程越道:“我也不知道他姓什么,我只叫他乌鸦。”袁无欢道:“乌鸦?怎么会叫乌鸦?”程越道:“这并不奇怪,我们每个金银花使都有这样一个代号。他叫乌鸦,我叫野猫,还有叫母鸡的。”袁无欢不由愕然。

        这时,他俩已绕过山壁,目光极处就是那雄伟、壮阔、古老的大海,暮色苍茫,云烟明灭,虽然远在数十里之外,但那种动人心魄的美已扑面而来。袁无欢从没想过世上竟有如此优美的所在,远方有惊涛拍岸,眼前却是流泉白石,浅草疏竹,奇松异柏,花香鸟语,一时美不胜收,心旷神怡。不经意间,袁无欢发出一声嗟叹。

        程越目视前方,说道:“贤弟,这就是金银花宫!”袁无欢抬眼望去,只见林木流泉间,有一栋豪华的殿阁,周围点缀着假山亭台,飞檐凤阁。这是仙境,还是人间?他不禁想起山壁上那一句“应疑桃源入梦来”。殿阁上果有一块“金银花宫”的牌匾。

        二人行至门前,殿内轻盈盈地飘出一个艳装少女,见到程越,盈盈笑道:“野猫,你回来了?”程越似乎不大认识这艳装少女,呆了一呆,才吐声说道:“你是绿腰?”那艳装少女浅浅一笑,程越又道:“上一次来见宫主的时候,你还没有桌子高呢,想不到现在都这么大了!”绿腰嫣然笑道:“这位是客人吗?你还不陪他进去?”袁无欢进得殿堂,只见灯火通明,流苏垂幔间,座几明净,炉香袅袅,淡淡的绿地毡,似有春光融融。绿腰泡了一杯茶,置于袁无欢座前,便又飘出去了。程越说了声“稍候”,也随之而出。

        袁无欢一闻茶香,就知是太湖碧螺春,浅呷一口,顿感齿颊生津,脾胃沁芳。他慢慢地观察殿室内的摆设,四周几乎全是画屏,都是些古代名人像,笔法工整细腻,有一笑戏诸侯的褒姒,有华容道上不斩曹的关公,有把酒问青天的苏东坡;那梁山泊中手舞两把板斧的李逵,隋唐时曾当锏卖马的秦叔宝,均栩栩如生,须眉宛然。中堂巨幅山水画,泼墨挥毫,气势万里。两旁还有一副对联: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这本是隐士还初道人所著《菜根谭》中的句子,可袁无欢猛地一震。这短短的二十二个字,似蕴藏着天地间无穷的玄机。他想,如果不是注定要走这道路,我将穷我的一生去诠释这二十二个字。

        沉思间,绿腰轻移莲步悄然入室,径行至袁无欢面前,柔柔地道:“袁客人,请随贱婢去见我家主人吧!”袁无欢正愁久久不见程越归来,闻言即放下茶盏,随绿腰步出客殿。天色已暗,楼台亭榭间亮起灯光,使花草泉石越发朦胧凄迷。绿腰穿过一道长长的画廊,把袁无欢带进一间厢房。厢房里除了灯与桌椅,几乎没有别的物事。绿腰说道:“袁客人请稍待,我家主人立即就来!”她出去没一会儿,厢房的门即被推开,进来一人,是个满头飞霜的老妇人。老妇人穿着非常朴素,没有袁无欢想像中的珠光宝气。她额上有几道深深的皱纹,是风霜的杰作。气色很好,看上去也很慈祥善良。她温和地冲着袁无欢一笑,道:“老身就是金银花主。”袁无欢心中一惊,金银花主居然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慈祥和蔼的老妇人。她为什么要远离红尘隐居于此?她为什么要制造金银花?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普济众生的观世音,还是兴风作浪的母夜叉?这一连串的念头在袁无欢的脑际一闪即逝,他根本没有必要去寻求这些答案。他此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刺探金银花宫、金银花主的秘密,而是为了求取一支金银花。只有拥有金银花,他才有机会才有信心复仇。想起那一条血染的小河,袁无欢的目光变得赤红:“我要一支金银花,婆婆!”老妇人和蔼地笑道:“你是野猫的朋友吗?”袁无欢不防她会把话题扯向程越,道:“是的,他是我这一生中惟一的知音。”老妇人柔声道:“那么,袁客人可知道伯牙子期?”袁无欢又是一怔,不解金银花主为什么会问这些问题,道:“稍知一二。俞伯牙是古代杰出的琴师,善鼓琴,而钟子期最懂欣赏,他能够从琴声中听出俞伯牙的思绪,是以二人成为知交。不过后来钟子期病故,俞伯牙怆然断琴,不复鼓琴。”老妇人像个慈爱的祖母,笑了笑道:“袁客人与野猫,比之伯牙子期如何?”袁无欢黯然道:“或有过之。”老妇人道:“俞伯牙因失钟子期而无知音,若野猫失去他生平惟一的知已,将何以堪?”袁无欢心头大震,他与程越相处的时日虽然不多,但是推心置腹,早已肝胆相照。假使他是程越,眼看朋友毅然赴死,心中的感觉又会怎样?

        老妇人又道:“你一定要金银花?”袁无欢双眉一锁,眼中的光芒骤然一暗,却又精光立现,他坚定地道:“是的,婆婆。我一定要金银花,一定要!”老妇人的脸上顿时浮上了难以驱散的无奈,静静地说道:“袁客人,你应该考虑清楚,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你只能活半个月。”袁无欢记起程越说过,杀玉道人等三人的人,没一个活出半个月。可是,刺杀轩辕旗,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儿,又何必在乎什么时候死?他掷地有声地道:“荆轲、高渐离这般壮士,他们又何尝不知道必死?却犹自慷慨刺秦,凛然就义。程兄他如果真是我朋友,就应该明白我的苦心,就应该为我欣慰。”老妇人道:“袁客人真是一个不平凡的人。”袁无欢沉声道:“程兄才是一个不平凡的人!”

        “吱呀”一声,厢房的门突然开启,程越铁枪一般地立于门外。

        老妇人道:“野猫,进来吧!”程越的脚步很沉,坐下来后才徐徐道:“贤弟,你的心志,我早已明白,否则我就不会带你来金银花宫。”袁无欢的鼻子有些酸,心头却不禁一热。

        老妇人的目光从袁无欢的脸上扫过,停在程越的身上,道:“野猫,这位客人虽然是你的朋友,但是,他也不能破了规矩。”程越道:“我知道,宫主。”老妇人道:“这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我既然已经立下规矩,总不能自己破坏。”程越道:“是,宫主。”袁无欢心中苦笑,暗道:“世上无可奈何的事情太多,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做一件无可奈何的事?”忽听老妇人幽幽吟道:“红颜自古多薄命,未到天涯先断肠。”袁无欢寻思道:“原来这个金银花主也有一段不堪回首的伤心事。”

        (图:到时候贤弟还是要喝的,起码得喝一杯。)

        

四、金银花酒



        老妇人轻轻鼓拍一下手掌,绿腰双手端着一只盘子而入,轻轻地置于桌上。

        盘子上有一支笔和一杯酒。袁无欢颇为纳闷:如果金银花主请他喝酒,怎么会只有一杯酒?这一杯酒给谁喝?这一支笔又是做什么?就算要写字,又何以只见笔而不见墨和纸砚?

        老夫人指着那杯酒道:“这是金银花酒。”袁无欢蓦地想起程越说过,他不用戒酒,他迟早还是要喝一杯的,敢情就是指这杯金银花酒。这杯酒本来就是让他喝的。

        老妇人又说道:“这是杯毒酒。谁想要金银花,谁就得喝下这杯金银花酒,这就是规矩,没有谁能例外。”杯中的酒清澈而柔和,柔和得很容易让人想起温存美丽的少女。可这是杯毒酒。假使袁无欢想得到金银花,就必须把这杯毒酒喝下去。

        ——这是规矩。

        老妇人道:“袁客人一定知道,淮北大侠高泉就是死在金银花下。”袁无欢低沉道:“我知道。除了高泉外,玉道人、张碧桐也死于金银花。”老妇人和悦道:“可是,刺杀他们的人,不到半个月就死了。袁客人知道其中原因吗?”袁无欢脑际火花一闪,道:“因为他们都喝了这杯金银花酒。”老妇人对他的回答似乎十分满意,道:“因此,如果你要金银花,你也必须先喝下这杯金银花酒,不过,这样你就只能活半个月了。”程越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是袁无欢的朋友,会不会阻止袁无欢喝下这杯毒酒?

        金银花,多动听的一个花名,本应该是一种纤弱、美丽的花草,可为什么一种神秘可怖的暗器也叫金银花?为什么致人死地的穿肠毒酒竟叫做金银花酒?酒,清澈得几乎可以照透袁无欢的心房,只要喝下这杯酒,见到月朔,就见不到月圆;见到月圆,就见不到月朔。袁无欢就可以用金银花在半个月之内刺杀轩辕旗,以报血仇。半个月的时间实在太短暂太仓促,他能不能接近轩辕旗,有没有刺杀的机会?最终是报了血仇,还是饮恨泉下?用一千两黄金来换取金银花,也许太便宜,但若再添上一条命,是不是太昂贵?

        袁无欢也想到另外一个问题:我若不喝下这杯金银花酒,也不要金银花,我又能生离金银花宫么?金银花宫、金银花主和金银花本来就是透着强烈的神秘和恐怖色彩的东西,而今,我已知晓了不少秘密,这老妇人难道肯让我扬长而去?袁无欢又想到了父母兄嫂们遭遇毒手时的惨况,双目不由尽赤:亲人尸骨渐寒,我若不能替他们讨还血债,他们能瞑目吗?我如真是男儿,不能替亲人报仇,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想到这里,袁无欢倏地吐了口气,扬声道:“念天地之悠悠兮,知我其谁?伤高堂之饮恨兮,生有何欢?唱燕赵之悲歌兮,死有何悲?易水载酒兮,长剑我随,红泪我挥。”歌罢,抓起盘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老妇人轻叹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块淡青色的丝巾,把杯子包了起来。袁无欢惊异地盯着她。老妇人凝声道:“你是第四个饮用金银花酒的人,这也是第四只盛装金银花酒的杯子。不管你的事情能不能办成,既然饮下了这杯酒,就是不让专诸、荆轲的千古壮士。因此,老身一定要把你用过的杯子珍藏起来。唉,可惜当今世上,像袁客人这样的壮士越来越少了。”袁无欢明知酒入肚中,半个月之后必然毒发身亡,但没有露出丝毫的惊慌之色。老妇人又道:“袁客人可以放心,金银花虽是毒酒,但不满十五天,绝不会发作,也就是说,清明过后的那一日此刻,才是袁客人的大限之时。”袁无欢好像在听老妇人讲述另外一个人的事,没有任何反应。老妇人凄苦地一笑,道:“在半个月内,袁客人要尽快把事情办妥。”袁无欢问:“金银花呢?”

        老妇人把目光投向盘中,灯光下,那支普普通通的毛笔显得更为平淡,可老妇人见到这支毛笔,立时露出妩媚的一笑。

        袁无欢从没见过一个老人能有这样的笑容,不由觉得怪异至极,这支毛笔难道有什么古怪?禁不住脱口问道:“这,就是金银花?”他的目光刷地变得雪亮。

        老妇人激动而又骄傲地道:“不错,这就是金银花筒!”她有点兴奋,用颤动的手把那支毛笔执在手中。

        金银花筒!袁无欢没有预料到这支普普通通的毛笔竟会是发射金银花的武器。这毛笔笔杆是竹,一尺二寸长,看上去没有丝毫怪异之处,可又有谁能想到这支毛笔竟是江湖上闻风色变的金银花筒?

        老妇人似乎很激动,她轻轻地抚摸着笔杆,并轻柔地把它贴在自己的脸庞上,就像手中的是可爱可亲的小乖孙。一刹那间,老妇人的眼中仿佛有几点泪光闪现。这种奇异的感情,袁无欢非常理解,每一行每一业的人都在造就自己的作品,不管这作品是优是劣。画师的作品是画,诗人的作品是诗,泥匠的作品是房,酒师的作品是酒……而金银花主的作品就是金银花,老妇人也许穷其半生的精力才制出这件武器,眼见自己心血滴就的作品即将离去,能不激动么?

        老妇人渐渐平静下来,又把毛笔——金银花筒置于盘中,道:“袁客人若知道老身花了三十年心血才制出金银花筒,就应该会理解老身与它之间的感情了。”袁无欢哑声道:“我理解,无论谁花了三十年心血造就的东西,都会像爱护自己亲生骨肉一样地去爱护它。”老妇人默然道:“可是,能理解这种感情的人并不多。”袁无欢道:“那只是因为很少有人肯花这么多精力和时间去创造一件东西。”老妇人像是遇上了知心人,灿然一笑。

        袁无欢确实是个不平凡的人,世上在预知自己死期的情况下还能如此谈笑风生的人并不多,他笑了笑道:“如果程兄他花三十年工夫铸就一柄宝剑,他也会格外珍惜、爱护那柄宝剑。”自古至今,有多少铸剑师为了铸剑,付出自己的全部心血,更有那干将、莫邪、欧冶子的事迹流传古今。

        三人沉默了良久,老妇人才打破寂静,颇为感慨地道:“金银花筒是千百年来最优秀的武器,袁客人千万要记住,发射的时候,必须让你的目标进入十步之内,才能一击命中,要牢记,必须在十步之内。”袁无欢暗道:“轩辕旗他又肯不肯给我进入十步之内的机会呢?”轩辕旗可不是一般的角色,近年来他已很少出门,即使出门,鞍前马后也一定会拥簇着三五十个能够为他卖命的武士,何况还有几乎与其形影不离的燕银发和陈子斐;燕银发的一双拳头,陈子斐的两只手掌,又有几个人敢惹?

        时近三更,袁无欢独坐亭中,白石流泉奏出美妙的音律,香花浅草间的夜虫发出单调的伴奏声,春天的夜风轻轻吹拂着袁无欢消瘦坚韧的脸庞。袁无欢深深吸入一口新鲜空气,举目仰望夜空。今晚苍穹无月,只有满天繁星,似伸手可摘。月圆之日,正是他毙命之时,他想,自己也许再也见不到月圆了。

        生命是如此短暂,当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死期,将是什么样的心情?是该长吁短叹,还是该长歌当哭?袁无欢没有什么异动,他显得格外地平静,静候牛头马面来敲响阴阳之门。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可是他的死,又将是什么分量?他又这么想。金银花,这种神奇的武器,现在就在他的怀中。他只能发射一次,要雪血海深仇,他将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去接近轩辕旗呢?

        身后忽然有一声轻轻的叹息,袁无欢没有回头,他知道是程越,那个奇异的铁匠。

        

五、织网



        迎着悲鸣的野风,袁无欢把酒洒在坟头上。水酒很快就渗入泥土,于是风声更疾,芳草更萋。

        他只剩下十三天的生命了,十三天后他就可以与墓中人在黄泉下重逢,在泉下见到亲人的时候,他能不能抬得起头来说:“我已经替你们报了血仇?”袁无欢默默地祈祷着:“爹,娘,你们若是在天有灵,就请保佑你们的儿子能够顺利地手刃仇人。”程越背着手站在袁无欢的身后,他瞟了一眼一个个如小丘般的坟头,说道:“贤弟,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让你去复仇?”他说话的时候依旧是口舌在动,其它部位丝毫没有反应。

        袁无欢道:“不知道。”程越道:“第一,事情快过去一年了,贤弟的仇人或已稍有松懈,可攻其不意;第二,我替贤弟设计的复仇方案,也只有在清明前后才用得着。”袁无欢露出惊讶之色,清明?为什么一定要在清明前后?程越仰望着苍白得毫无一丝春色的天空,缓缓说道:“到清明那一日,贤弟就会明白的。不过,现在我们应该着手准备几件东西了。”袁无欢满含感激地凝望着这个铁匠的脸庞,问道:“哪几件事?”程越道:“首先,要定做一口棺材。”袁无欢越发惊异,不解地道:“要一口棺材干什么?”程越诡秘地一笑道:“要准备让人躺在里面的。贤弟手头上还有多少金子?”袁无欢疑窦重重,道:“二百六七十两。”程越笑道:“我们现在就去南山堂。”南山堂实际上是个棺材铺。南山堂的老板掂了掂手中金子的分量,就露出乖顺的笑容。棺材铺的老板往往是不太容易发出笑声的,只有当家家户户每天都死人的时候,他才是最开心的。可是,当沉甸甸的金子不期然地飞入他手中的时候,他也非常乐意笑上一笑。

        老板亲自铺开纸执起笔,很顺从地依照程越的意思记下尺寸规格、棺木质地与其它一些细枝末节。

        程越冷冷道:“清明那天午后,如果有人来买棺材,你就什么也不要说,把这口棺材卖给他们。他们肯出多少价钱,你就收多少。”他又用钳子似的手指钳出两锭黄灿灿的金子,“但是,你要牢牢记住,无论谁问起,都不要透露我们来过,你应该懂得怎样守口如瓶?”老板接过黄金,眯着眼笑道:“我懂,我懂,我会守口如瓶的。”程越立即和袁无欢步出南山堂,道:“现在我们去做第二件事。”

        “当”、“当”、“当”……“哧”……

        七寸长的铁钉浸入那桶冷水时,窜起一溜青青的水汽。

        程越赤着上身,把这根铁钉掷于钉子堆中。那里已经有了五六十根这么长的钉子,铁钉相击,发出“叮”的一声。程越又从烈火中钳出一根赤红透亮的铁条,置于铁砧上面,右臂抡起铁锤一下接一下地砸下去,又是“当”、“当”连声。

        袁无欢拉着大风箱,墙上的一盏昏暗阴沉的油灯,正摇摇欲熄。人死如灯灭,他的生命,岂非正如这盏油灯一样灰暗、一样地无可奈何?今日已经是三月初十,再过五天,他就将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步。他又目睹程越的汗珠一颗颗迸现,自脊梁上滑下来,禁不住轻叹一声。是为自己生命之花的凋零,还是为自己有负于朋友而嗟叹?

        程越忽道:“我想铸一把刀!”袁无欢是个刀客,一提起刀,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目光顿时一亮。程越道:“我要用我的后半生去铸造这把刀,我将给这把刀起个名字,”他顿了顿,然后微笑道,“取名无欢!”无欢?刀名无欢!

        程越笑得很凄苦,却似很有信心。正像金银花主制造出诡秘可怖的金银花一样,他将用他的心血去锻造出一把自己的刀,刀名“无欢”!

        (图:程越忽道:“我想铸一把刀,刀名‘无欢’。”)

        

六、无雨的清明



        无雨的清明。燕银发望着蓝天一笑,挥挥手,把一十八名壮汉留在坡下,独个儿甩开大步走上山岗去。燕银发很壮实,身高五尺八寸。他已经五十七岁了,却找不出一丝白发,眼不花耳不聋,满脸的红光依旧,炯然的眼神依旧,他的耳朵依然可以听得见三百步外的风吹草动,他的拳头依然可以随意击毙一匹狂马。他就像一头永远不会衰老的虎。

        有人常见到燕银发挥拳杀人,血溅十步,却见不到燕银发也有哀伤的一面。他绝对是个孝子,每年清明,燕银发总要来这儿独自痛哭一场。十多年来,每一个清明都是这样。

        可是,今年的清明没有雨。燕银发忽然想起,以前也有个清明,没有雨,柳一风找到了这里。想到柳一风,燕银发心中不禁发笑,他仅仅击出一拳,就把这个号称“一阵风”、“霸王拳”的柳一风击飞,就把刀枪不入的柳一风胸骨肋骨震断。柳一风咽气前双眼睁得比平日大了一倍,似乎不肯相信自己竟然如此不堪一击。想到这里,燕银发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甚至还暗暗希望,今日坟头上也突然冒出这样一个人来,让他松松筋骨。燕银发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动用过这一对拳头了。

        墓碑上的字很硬,燕银发在坟前烧上一把香,又烧了一大堆纸钱,双膝跪于碑前,口中喃喃祷告。这一刻,燕银发显得那么肃穆、那么寂寥,寂寥得像浮在晨曦里的残星。

        “鲁南燕公自清之墓”,凝视着这八个字,燕银发叹了口气,目中滚下两行清泪,继而嚎哭起来。每个人都以为燕银发的筋骨是铁打的,心肠也是铁打的,有谁会相信燕银发也会流泪痛哭。然而他现在就在荒野处痛哭流泪。燕银发把十八条汉子留在山下,就是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的伤心处。

        燕银发突闻风声骤起,前后左右同时响起凌厉的破空之声。燕银发大骇,如果不是跪于地上,他可以把身体拔起八尺多高,可现在,他尽管十分用力,但只跃起了四尺二寸。

        “叭”的一声闷响,四面钉板钉入了燕银发的前后左右,除脑袋外,燕银发的身躯没有一寸不在钉板之中。每面钉板都有七尺多高,一尺多宽,上面倒插着一百多根六七寸长的尖锐铁钉。因此,燕银发非但没能闪开,而且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遭了铁钉穿体之灾,鲜血从数百处伤口中泉涌而出。

        程越、袁无欢自灌木丛中掠了出来,冷冷地瞧着浑身淌血的燕银发。程越道:“他已经死了。”袁无欢一脸忧色,道:“订在南山堂的那口棺材就是替他准备的?”程越道:“也是替你准备的。”袁无欢嗓门沙哑,道:“我也躺在里面?”程越对自己的计划似乎比较满意,笑道:“是的,贤弟只有躺在里面才有进入轩辕堡的机会。订做那口棺材的时候,我已在棺中设计了一个很薄的夹层,贤弟恰好能够躺在里面。棺底有两个小孔,以供呼吸。燕银发躺于上层,盖上盖子之后,一定不会有人识穿这个秘密。”袁无欢道:“那么我该如何出来?”程越道:“这个你也不用担心,棺木的其它部分都为坚固的楠木,只有夹层板是红松木。轩辕旗他一定会开启棺材见燕银发最后一面,那时,你就可以震碎松木板冲出来。不过,轩辕旗身披重甲,必须在十步之内方能发射金银花。”袁无欢望着漫山野草,道:“如果他不打开棺盖,该怎么办?”程越道:“以他与燕银发的交情,一定会开棺一见燕银发的遗容的。如果他真的不去开棺,那也是天意。不过,棺材两端的封板,都只钉了四颗钉子,所以封得比较松,以贤弟的掌力,也可以震飞封板冲出来。但是那要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可以这么做的。”他顿了顿,“现在,你要迅速赶到南山堂,潜入那口棺材的夹层中。那老板会帮你的。”袁无欢心知此地一别,再也见不到程越了,心中一阵悲怆。程越又道:“快些去,过一会就会有人上来了。”他说得很轻松,甚至还露出灿烂的一笑。可他此时的心情,是冰冷如水,还是凄清如月?袁无欢流泪了。他一边流泪,一边大踏步地向前走去,去意已决,不再回头。他的口中唱道:“铁剑龙吟魂又还,易水依旧照青天。化云踏月三贤去,燕赵悲歌泪未干。”歌声激越、悲壮,他的背影也那么悲凉,是专诸、是聂政、还是要离?程越叫道:“贤弟,你去吧!自今日起我就开始铸炼‘无欢宝刀’。”野草悲风,是谁,未到天涯先断肠?

        

七、轩辕堡



        袁无欢躺在棺材中,显得出奇地平静。燕银发卧在他的上层。一口棺材,一个活人,一个死人!

        那个夹层很窄,袁无欢只能堪堪平卧于内,不能作任何的转侧。他只有一天一夜的生命,虽然比燕银发还多了一口气,但又岂非像燕银发一样已是个死人?许多人死后都会有一口棺材相伴,而我的明天,恐怕将锉骨扬灰而死无葬身之地。袁无欢想。

        因此他必须好好地感受一番棺材的天地,否则也未尝不是一种遗憾。

        棺中一片漆黑,袁无欢不怕黑,更不怕死,只要能够进入轩辕堡,他就什么也不怕。他在黑暗中反而显得更为冷静、从容,他想到过专诸、荆轲,专诸一击得手,荆轲图穷成恨,袁无欢将成为专诸,还是成为荆轲?专诸所握的是鱼肠宝刃,而袁无欢暗怀至奇至诡至刚至猛的“金银花”,他进入轩辕堡之后有没有机会发射出“金银花”呢?

        轩辕堡并不算远,但也不算近,一十八名汉子交替着抬棺,没有作任何停歇,到达轩辕堡的时候,已经是次日黄昏。

        人们形容轩辕堡的时候,往往称之为“铁堡”。这并不是因为其以钢铁建筑的,而是指其守卫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轩辕门下养士千百,方圆百里之内,没有任何风吹草动能够瞒过轩辕堡的耳目。轩辕堡的第二个特点是富裕,良田千顷,健马千骑,轻舟千艘,虽世家也望尘莫及。轩辕堡的另外一个特点则是大,大楼小阁,歌台舞榭,花园武厅,鼓楼祠堂,更有凤亭画廊、假山怪石、荷池幽径、鳞次栉比,占地数百亩。就算有人存心刺杀轩辕旗,又怎么能够得知轩辕旗在哪一幢楼上哪一座阁中?

        进入堡中,首先就碰上陈子斐。

        陈子斐已四十多岁,面净齿白,举手投足,宛如一个屡试不举的老秀才。他的脸上总是透着一股阴险和狡黠,虽然他常常带着笑容,他的手通常是缩在袍袖里的,但杀人的时候你根本就来不及看清他的手是怎样从袍袖中亮出来的。

        陈子斐的手从袍袖中伸出来的时候,往往也就只干三件事:吃饭、写字、杀人!

        现在他见到了那口棺材,由四名壮汉抬着,他有点吃惊,竟也伸出了右手,拈须沉思。棺材的木质是楠木,加上三百来斤的燕银发和一百多斤的袁无欢,少说也有六七百斤,但四名壮汉似乎一点也不吃力,其中有一位还能向陈子斐问候道:“三爷!”陈子斐沉着脸道:“棺中是什么人?”那壮汉道:“是二爷。”陈子斐陡然变色,目光如刀,又道:“是什么人?”那壮汉呆了呆,答道:“是二爷。”陈子斐几乎不敢相信,逼视着那口棺材,叫道:“你们先把棺材放下。”那些壮汉们只得停放棺材。

        陈子斐的声音冷得已结冰,阴沉地道:“我让你们随着二爷去,是为了什么?”一名壮汉道:“为了保护二爷。”陈子斐道:“而今二爷已在里面,你们还有脸活生生地回来呀?”那壮汉急忙辩道:“是二爷自己执意要独自上……”他的话尚未说完,已惨呼一声,跌出六丈开外。陈子斐森然道:“你们没能保护好二爷还敢顶嘴?是谁教你们说话没规矩的?”众汉子大惊失色,一齐跪下来请求饶命,独有一汉子直立当场。

        陈子斐见这汉子竟然不跪地求饶,惊异地道:“你为何不跪?”那汉子抽出长剑,慨然说道:“三爷,你说得不错,赵某没能保护好二爷,本就不该活着回来。现在,二爷的灵柩已至堡中,也是我赵某引颈受死的时候了。”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挥剑割颈。

        可是,剑刃没有奔及脖子,那汉子的手被陈子斐按住。陈子斐的脸上露出笑容,说道:“你不用死。既然你们肯扶二爷的灵柩回来,可见你们也尽了全力。”那汉子很觉意外,继而一阵恐惧,道:“三爷,我……”陈子斐指着六丈外那受伤的汉子道:“你扶他进去疗伤。”他又行至棺前,突然出手在棺盖上轻轻按了按,道:“你们抬棺进去。”陈子斐这么轻轻一拍,众汉子没有看出什么,而棺中的袁无欢心头大惊。袁无欢只听见上层有细小的声音,那是燕银发骨头碎裂的声音。袁无欢在夹层中也感受到沉重的压力,几乎难以呼吸。虽然他早就听说轩辕堡的三当家陈子斐的“绵掌”阴柔而霸道,却未料到竟精进如斯。陈子斐为什么要拍那一掌?难道他发现了什么破绽?袁无欢的心止不住乱跳。

        轩辕堂非常宽敞,堂中所供奉的是红脸关公,关公像前香火袅袅。

        棺材进来不久,即进来一连串的哭声。那是燕银发的家人,他娶了一妻三妾,有七子六女,更有孙儿孙女辈一十八人,因此这三四十名男女老幼的哭声能响亮到什么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他们不仅仅是啼哭,还发疯似地擂打棺盖,呼天抢地,袁无欢的耳膜差不多被震破,几欲破棺而出。

        嚎哭之际,陈子斐陪着轩辕旗进入堂中,哭啼之声更响更烈。

        轩辕旗比燕银发大两岁,双鬓斑白,长髯垂胸,却也红光满面,精神矍烁。他脸部的肌肉依旧十分均匀,双目不怒自威。他也总能给人一种仁慈、和善的感觉,就像是普济众生的一代高僧。轩辕旗所说的每一句话向来都很有分量,这次他又说了一句:“别哭了!”他说得并不响亮,可燕门一家老少的哭泣声竟一齐收敛,连刚刚断奶的小孙女的啼哭也嘎然而止,就像一群正在啼鸣的公鸡,突然间同时被割断了喉管。他们虽然都站在棺旁,目光却齐刷刷地望向轩辕旗。

        轩辕旗面色非常沉重,声音也非常沉痛:“二弟是遭人暗算的,目前最需要做的事并不是啼哭,而是怎样去追寻凶手。”他顿了顿又道:“二弟的事,就是我和三弟的事,我们将全力寻找凶手。你们也可以放心,我轩辕旗无论在什么时候,也不会让你们受到任何伤害和委屈。日后,我和三弟的儿孙辈,他们穿什么吃什么用什么,你们也穿什么吃什么用什么。凡是二弟生前能够给你们办到的事,我轩辕旗也一定会想方设法替你们办到!”燕门老少没有人发出声息。

        轩辕旗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了一句话:“你们先出去!”燕门老少没再作任何喧哗,非常安静地走出轩辕堂。也没有一人相问:“我们为什么要出去?”于是,轩辕堂中仅留下轩辕旗和陈子斐二人。轩辕旗的目光从棺材上面一扫而过,又叹息一声,从一边踱到另一边。轩辕旗本来不是一个甘于长吁短叹的人,现在却忧心忡忡,他又从那一边踱回这一边,如此来回好几次,一共走了九十六步,才凝重地说道:“为什么会有人杀二弟?为什么?”陈子斐没有回答,他说的是另外一回事:“这是谋杀,一次很精密很有计划的谋杀。凶手掌握了二哥的生活起居细节,他知道二哥在清明那日一定会独自去祭坟。”轩辕旗道:“这会是谁呢?”陈子斐道:“八九成是他。”轩辕旗道:“谁?”陈子斐道:“大哥还记不记得去年清溪镇那件事?以前我们做事都会干干净净,不留后患;惟独那次,袁家的老三远出未归,成了漏网之鱼,也成了我们的隐患。”轩辕旗道:“是他?袁无欢?”棺中的袁无欢心头大震,没想到陈子斐居然能够一猜即中。他想若不是清溪镇相距轩辕堡四五百里,恐怕自己也早遭了毒手。

        陈子斐声调陡然变得严肃起来,说道:“如果真是袁家的老三,他的目标只怕还不仅仅是二哥,他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潜到堡中来。”袁无欢这才领略到陈子斐的智计过人、心细如发,自己的一举一动似早已在他的算计之内。轩辕旗燕银发他们杀人无算,除了陈子斐,恐怕谁都已经忘了清溪镇袁家还剩下老三袁无欢。莫非陈子斐也早已发现了棺中的秘密?袁无欢心中顿时一片死灰。

        轩辕旗冷冷道:“如果他真的敢来,就把他碎尸万段!”袁无欢听到轩辕旗走近棺旁,心潮莫名其妙地平静下来。也就在这时,他的双眼皮似微微一麻,暗自惊道:“难道是金银花酒毒快发作了?”轩辕旗的手好像已搭在棺盖上,却听得陈子斐说道:“大哥,且慢开棺!”袁无欢大惊失色,他几乎要破棺而出。

        

八、金银花



        轩辕旗的手依然搭在棺盖上,说道:“三弟是害怕那袁家老三隐匿于棺中么?”陈子斐道:“不是。如果棺中躺着的真是袁无欢,此刻也早已死了。”袁无欢一怔,这才知道这陈子斐办事谨慎,是以刚才在外面的时候,才会在棺盖上用那“绵掌”不动声色地一拍。如果袁无欢躺在燕银发的位置,此时恐怕早已筋骨俱毁,五脏俱裂。只听轩辕旗徐徐问道:“那么三弟为什么不让我开棺呢?”陈子斐说道:“听小赵他们说,二哥死状很惨,浑身上下起码有二百五六十道伤口,大哥还是不要开棺的好。”轩辕旗喟然轻叹道:“我、二弟和三弟你,二十多年来情同手足,生死与共,有多少风风雨雨我们都是肩并肩闯过来的。当年为争夺地盘,游龙崖一战,二弟为了使你我全身而退,独身苦斗,受伤三十四处;六年前,二弟为了你我的安危,独赴毒龙帮之会……这些,三弟你难道忘记了吗?”陈子斐黯然道:“没有忘记,这些事永远也无法忘记。”轩辕旗悲声道:“如今,二弟惨遭暗算,我轩辕旗又怎么能不见他最后一面?”袁无欢的眼皮渐渐沉重起来,金银花酒的毒似乎就要发作。他屏紧呼吸,心跳也出奇地平缓,就像黑暗中的人们等待日出一样,他急切切而从容地等待棺盖开启的一刹那。

        轩辕旗又是一声长叹,沉重的棺盖被揭开了。

        轩辕旗见了燕银发的遗容,还没有来得及对其惨烈和惊怖作出任何反应,“蓬”的一声,燕银发飞了起来。这时候,轩辕旗如果一味疾退,就有可能掠出轩辕堂。可是,他不忍见燕银发的尸身再受到任何伤害,出手把他接过,平放于堂前,又转身抽剑。这一接一放一转身一拔剑,四个动作,一气呵成。轩辕旗出剑之时,袁无欢才冲出棺材。他双目赤红,离轩辕旗仅仅十步,手中紧握一支毛笔。

        陈子斐在十八步外,叫道:“果然是你,袁无欢!”他共说出七个字,在说出这短短七个字的时间内,已发生了许多变化。

        轩辕旗见袁无欢手持毛笔,心中纳闷,犹自一剑刺出。这一剑如天外流星,迅疾、辉煌,纵是“剑王”沈沉也难以刺出这么灿烂、美妙、惊魂的一剑。袁无欢没有说一个字,他双目中燃烧着仇恨的火……他右手手指在笔杆末端一按,只听“波”的一声,笔杆爆裂,炸得粉碎,同时,笔杆的另一端飞出五五二十五朵洁白细小的花,又突然在半空中爆开,每一朵小花裂成五瓣,一共一百二十五片又细又小的花瓣直扑轩辕旗。

        ——这就是金银花,这一刻是那么灿烂,那么壮烈!

        金银花是一种暗器,居然真的如花。当花瓣爆裂的时候,岂非正如花落瓣离时节?袁无欢从没见到过这么美丽的暗器,这一刻竟如见到美丽的梦幻,不禁痴迷其中。

        一百二十五枚暗器把轩辕旗的上下前后左右全部封死,如果是一般暗器高手所发的暗器,那么轩辕旗也许可以侥幸闪开。可是金银花实在太快了,比世间任何一种暗器都要快数倍。轩辕旗他身披软甲,本不惧暗器,但一百二十五枚金银花瓣,轩辕旗护得了前胸前腹,却护不了头脸手脚。轩辕旗一来没有料到这支毛笔竟会是一种武器,二来没有料到这支毛笔竟然就是传说中诡异恐怖的金银花,而且相距又近,因此,他倒了下去。他倒下去前仅仅说了三个字:“金、银、花!”袁无欢的手臂却也被刺伤,他明知起码有四五十枚暗器击中了轩辕旗,并且只要一枚就足够要轩辕旗的命,但他还是亮刀劈去。

        这个时候,陈子斐才说完那七个字。他没有想到袁无欢居然真的会从棺中跳出来,而且身怀如此奇诡的暗器。从开棺到轩辕旗倒下只不过一刹那间,这一切变化实在太仓促、太突然,甚至于陈子斐才说完“果然是你袁无欢”七个字,轩辕旗就倒了下去。陈子斐的双掌也击中了袁无欢,他出手确实不能算慢,可还是迟了。

        “蓬”的一声,袁无欢的身躯似断了线的风筝飞出堂外。他犹自一刀劈出,砍中一名汉子。门外很快就有四五十条汉子一齐围上,袁无欢用“狂草刀法”伤三人,浑身再无一点力气,跌坐在石头上,只听陈子斐在堂中叫道:“抓活的!”袁无欢以刀拄地,仰首望天,淡淡一笑,仿佛根本没有见到周围有四五十名执剑持刀的汉子。

        月亮已经出来了,是满月,挂在一碧如洗的夜空中,出奇地皎洁。袁无欢口角缓缓流下一道漆黑的血污,他依然凝望圆月,他仿佛看见程越铁一般的身影,仿佛听见程越铸打“无欢刀”时那“叮当”、“叮当”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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