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梅山庄藏下了价值连城的珍宝,席卷天下的兵书。各路大侠下榻于此,一时庄园中鬼影憧憧,人心惶惶,迷案迭出,高手们一个接一个地神秘暴亡……
一、身怀一剑走关山
九月江南,云水悠悠,富春江上更是一片绝美景色。飘飘摇摇的小舟之上,一个白衣少年衣袂临风,寂然独立,眉宇之间隐有哀伤之色。这少年姓陆,名鹤云,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楚天千里清秋”楚千里的嫡传弟子。他手里正拿着一张残破的纸笺,默念道:“落梅庄主柳含烟,字复之。少怀大志,尝仗剑西游,结识徐寿辉。至正十一年随寿辉起事,兴兵反元。正十二年,寿辉受困于汉江,柳含烟驰援而至,一剑横江,元人胆寒,百骑莫敢近。寿辉遂从容渡江远遁。自此一战而名动天下,草莽辈有好事者以‘江南柳色如烟’呼之,与楚千里先生齐名。柳少年时纵情声色,风情颇张。尝慕金陵名姝萧梦珠才情,然数造其门而不得见,柳遂纵酒明珠楼三月而不还,终获玉人垂青,携梦珠同归。寿辉失势后,偕徐寿辉旧部田九成、冷居田辈归隐落梅山庄。”陆鹤云拧起眉头,暗想:“这张纸笺师父随身而带,想必是陈友谅的手下明察暗访得来。师父说那财宝就埋在九溪十八涧的落梅山庄里,但那庄主柳含烟在江湖上既有鼎鼎大名,必是其难对付之人。”一念至此,陆鹤云的手心不禁有冷汗渗出。但旋即想到师父交待他须先到云栖岗所见之人,心下又安定了不少。
沿富春江溯江而上,这一日鹤云已到了杭州地界。其时正值元朝末年,群豪并起,四方割据,杭州正是张士诚的地界。船靠岸后,陆鹤云打听一番,方知九溪十八涧处于西山之内。
那西山地野山幽,风物绝美。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只听水声潺潺,有溪色澄然入目,又见山道旁残破的石碑上赫然写着“九溪”二字,陆鹤云不由心喜,但不知那落梅山庄又在何处?正彷徨间,突听得一阵清扬的歌声飘飘渺渺地传了过来:“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柔媚的歌声伴着四周风水相击之声忽隐忽现,紧接着山麓后转出一匹桃红马来,马上端坐一名少女,兀自吟唱不休。
这少女身材婀娜,紫衣飘飘,宛然若仙,只是脸罩轻纱,瞧不清容貌。少女似乎料不到这山野中竟然有人,陡见陆鹤云吃了一惊,立时住口。陆鹤云紧赶两步,抢在桃红马前,道:“敢问姑娘,可知去云栖岗的路么?”那少女昂起头,将马鞭向前一指,却不答话,然后催马便行。陆鹤云望着她冷峭的背影,咽下又一句问话,跟着向前走去。少女已不再唱歌,一路上除了四野凄切的蝉声就只有桃红马清脆的马铃声。陆鹤云几次想搭话,但想起她冰冷的眼神,心中便有几分气恼,还有几分自伤自艾的郁闷。
天色渐暗下来,两旁重重叠叠的树影已由苍碧变得黑沉沉的了。静默中,那少女忽然“啊”的一声惊叫,陆鹤云听她声音惊骇无比,疾步赶了过去。只见前方丈余远的几棵松树上赫然倒挂着七八具死尸,林间的夹道中静立了两个黄衫人。一人冲他们喝道:“好大的狗胆,活得不耐烦了么?这条路已被咱们青蚨帮封死,三月之内不得通行。你们若是顾念自己小命,就快滚吧。”那少女冷哼一声。另一汉子喝道:“臭小子快滚,这个妞么,留下来陪老子三个月。”陆鹤云一咬牙,横身挡在少女马前。那二人怪笑一声,双剑疾分,十余朵剑花已将陆鹤云的全身罩住。陆鹤云掣出游龙剑,奋力还击。一个汉子忽然一声怪叫,右手受创,长剑已然坠地。陆鹤云正待追向另一汉子,突地哗声大作,松林外又有一群人拥来。陆鹤云一惊,心道要糟,一念未毕,风声飒然,桃红马已然抢到他的身边。那少女喝道:“快上马!”陆鹤云飞身跃上马背。耳边风声呼呼,少女漆黑的长发迎风飘舞,丝丝柔柔地拂在陆鹤云的脸上,又有阵阵幽香不时自少女身上传来,陆鹤云心中倍感甜蜜,恍然身在梦中。桃红马载着二人,轻松脱出险境,慢慢放缓了脚步。
少女忽然问道:“你拼死护我,我倒还没有请教你的尊姓大名?”鹤云道:“我叫陆鹤云。”少女笑道:“晴空一鹤排云上,好名字。我叫萧舒眉,峨嵋派的,江湖人称紫衣红线。”顿了顿,又似自语,又似倾诉,“此行我是去落梅山庄,寻一个仇人。”陆鹤云一愣,暗想:“她与我刚刚相识,为何将这等隐秘之事也告诉我?”正思忖间,又听萧舒眉凄然道:“这仇人我从未见过,只是听母亲骂了他半世。”说话间二人已来到一个岔路口。
萧舒眉勒住了马,略带幽怨地望了陆鹤云一眼道:“由此向西便是你要去的云栖岗。”说罢垂首打马向东而去。陆鹤云蓦然生出一阵难以名状的惆怅,望着那晨光中远去的紫色身影,刹那间心中一片空荡。
将近午时,又饥又渴的陆鹤云终于来到了云栖岗。云栖岗只有一家小酒肆,店前竟拴着几十匹马。走进店门,陆鹤云更是吃了一惊。屋中早已坐满了人,这些人均持刀带剑,显然全是些江湖豪客。这些人三五一桌,环屋而坐,隐然将一个虬髯大汉围在其中。
陆鹤云一见那大汉,心中一阵狂喜。原来此人名叫刘元吉,江湖人称“不死天王”,乃是陆鹤云的师叔。陆鹤云此番东来杭州,本是与师父楚千里、师叔刘元吉一道上路的。只因为他们三人身上带有一幅藏宝图,是以一路上引来无数心怀叵测之辈,连朝廷鹰犬也被惊动。为了安全起见,三人商议一番,以“明修栈道”之计,令刘元吉假装携图出走,引开了所有的追兵,楚千里则带着陆鹤云轻车简从,赶往杭州。但意图夺宝之人中,亦有心思机敏的。师徒二人行至仙霞岭时,被朝廷鹰犬“辣道人”辛无伤和妙极和尚暗算。楚千里拼死阻住两个奸人,才得以让陆鹤云携藏宝图逃离。陆鹤云来至云栖岗,正是要与“潜龙剑客”傅青山和师叔刘元吉会合。
不过此刻刘元吉恐怕有些麻烦,店中的那些江湖豪客均对他虎视眈眈,想必都是冲着藏宝图而来。而他一人独据一桌,居中而坐,雪亮的钢刀斜插在桌上,只管旁若无人地饮酒。陆鹤云见了他这凛凛气概,心中敬佩,游目四顾之下,忽然间瞪向一处,目中喷火。原来那一桌上坐着一僧一道,正是杀师仇人“辣道人”辛无伤和妙极和尚。那二人显是早已看见陆鹤云,正兀自冷笑。陆鹤云明白眼下情势,强压下满腔仇恨,转眼打量其他人众。
陆鹤云移目至座间两个中年文士,心中又是一跳,暗道:“想不到青城双奇也被惊动了。”青城双奇乃是横行川中的一对兄弟大盗,在江湖中也算久负盛名的人物。此时二人全是一身洁净的灰布长袍,正自怡然自得地对饮。那背后插着一支铜笛的是哥哥方文奇,插着铁笛的是弟弟方章奇。陆鹤云暗想:“这些人一直按兵不动,想是害怕自己未必稳操胜券,给旁人捡了便宜。这么看来,人聚得越多,师叔倒越是安全。”这时屋中众豪客坐得久了,不少人数碗酒下肚,开始行令嬉笑,酒店内更加嘈杂。忽听得一阵长笑:“想不到这荒村野店,今日竟是如此热闹!”笑声未绝,一个白衣公子翩然而入,他在每个人的脸上扫了一眼,又道:“看来傅某来迟了。”
“傅青山!”陆鹤云双目一亮,他从未见过傅青山,只是听师父谈过,对于这位“潜龙剑客”神往已久,此际一旦得见,心中激动万分:“师父曾说约了傅青山傅大侠来做帮手,他可终于来啦。”只听有人高叫道:“傅大侠,至正七年悍匪胡血刀集结人手要血洗我万马山庄,若不是你传书示警,我们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傅青山向那人笑道:“那次屠庄主知难而退,避免了一场血战,这才是英雄本色。”那屠庄主笑道:“这一次傅大侠亲至,屠某更要知难而退了。”接着又有人叫道:“既然傅大侠也来了,小的也没脸在这里趟这趟浑水了,傅大侠,小的告辞了!”这傅青山在江湖上威望极盛,小店中的武林豪客或是受过他的恩惠,或是慑于他的威名,片刻之间,刚才还热闹拥挤的小店走得只剩寥寥几人。陆鹤云想到单凭“傅青山”这个名字便能令这多纵横江湖的豪客俯首贴耳,心中不由热血上涌。
此刻屋中除了刘元吉、陆鹤云、傅青山三人外,还有方氏兄弟等人,方氏兄弟向来桀骜不驯,不买傅青山的账也是理所当然。另外一边桌上还有一名黑袍客与一名紫衫少年,却不知是何许人也。此外还有辛无伤和妙极和尚二人。此时刘元吉早已看到了陆鹤云,见他孤身一人,不由心中一震。陆鹤云几步跨过去,悲声道:“刘师叔,师父他——”说着猛地一指辛无伤与妙极和尚,恨恨地道:“就是这两个狗贼!”
“啪”的一声,刘元吉手中的酒杯已被他捏得粉碎,两行泪水缓缓流下。半晌,刘元吉才松开手掌,目光冷冷投向辛无伤与妙极和尚。
傅青山走上前来,低声道:“刘兄,万勿冲动!此时情况复杂,动手只会误事!”突然提高了声音,望向陆鹤云道:“这位小兄弟相貌不凡,神定气闲,必是已得楚老先生真传矣。”顿了顿,幽幽叹道:“楚老先生有徒如此,九泉之下理当瞑目了!”陆鹤云的眼眶发红,正待言语,忽听门外有人道:“各位英雄,侯某来迟,怠慢各位,恕罪则个,恕罪则个!”众人随声望去,只见一个肥胖的中年文士正满面堆笑地立在门口,一个眇目男子则面无表情地立在那中年文士身后。
众人一愣,均不明此二人到底是何方神圣。那文士接着道:“在下侯崇古,家主柳含烟,这位狄兄狄青霜乃家主高足。家主特命在下二人前来迎接各位英雄往落梅山庄小住!”顿了顿,侯崇古先向黑袍客和那紫衣少年笑道:“想不到‘猛雕’晏祁、‘紫燕’俞飞两位朱元璋朱公跟前的红人竟然有空闲来到我们这僻野之地。”余人听得此言,心中皆一跳。
侯崇古转身向方氏兄弟道:“青城双奇贤昆仲近日在张士诚王爷跟前大受器重,却也巴巴地赶到落梅山庄来了。”方文奇笑道:“鄙兄弟特来拜访柳庄主,来得卤莽,还请海涵。”侯崇古向辛无伤二人躬身道:“辛无伤辛道长的脸色可着实不太好,想必是汝阳王又交与道长什么棘手之事了,咦,妙极和尚,你喝酒之时,手也要握着剑么?”说得那一僧一道均面色一变。
至此,陆鹤云才知屋中各人都大有来头,自己一方自是为陈友谅效力,但有了张士诚、朱元璋和元人的掺和,尚不知鹿死谁手,当下心中不由凛然。待收回心神,侯崇古已与刘元吉、傅青山招呼完毕。门外唏溜溜数声马嘶,数匹健马套着的马车已到了门口。
二、重阳援琴叹聚散
马鸣萧萧,车行碌碌,不多时便来到了落梅山庄。众人随狄青霜与侯崇古穿廊过院,进得一轩,轩中有三四十盆菊花喷蕊吐馨,一个布衣老者正躬身花前,精心修剪着花枝。闻得众人脚步声,那老者转过身来,只见他面白如玉,神气清朗,只是两鬓已然斑白,颇多沧桑之色。老人拱手道:“群贤毕至,柳某不曾远迎,还请诸君莫怪。昨夜老夫做了一梦,梦见北斗七星坠在疏梅园内,想不到今日果有七位英雄来到我这疏梅园中。”晏祁叫道:“错了错了,咱们一共来了九人,你为何要说是七人之数?”柳含烟微微一笑:“晏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诸位之中有两个是元人鹰犬,这样的人如何称得上英雄?”辛无伤和妙极和尚闻言大怒,两人对视一眼。柳含烟冲着他们喝道:“依江湖上的规矩,你二人将右手留下,滚吧。”辛无伤登时一声长啸,长鞭疾抖,妙极和尚大袖飞扬,齐攻向柳含烟。二人携手多年,自知此等情境下,只有擒住柳含烟,方可全身而退。
刘元吉喝道:“柳庄主请速退,这两个贼子是杀害楚师兄的凶手,且让在下手刃了他们。”柳含烟叹道:“千里兄已然亡故了么,哎,江湖上又少了一位英雄。虽然如此,疏梅园内也不用刘天王出手。”他口中说话,双手疾弹,只听铮铮之声不绝,辛无伤和妙极忽然怪叫两声,鞭剑脱手,身子软软倒地。几名庄兵一拥而上,两人被推推搡搡押了下去。
其时已近黄昏,夕光将梅林染上了一片瑰丽的绛红色。猛听得传来一阵兵刃相击之声,跟着一名青衫弟子气喘吁吁地跑来,道:“庄主,外……外面闯进来一人,口口声声要进园来,大伙不让,那人便……连伤数人。”陡闻有人一声娇叱:“柳含烟在哪里?”声音清脆,有如黄莺出谷。陆鹤云的心猛然一颤:“怎的是她?”又闻一声马嘶,一个秀发飘飞的少女连人带马已到了轩前。瞧她紫衣绛袖,清丽脱俗,正是萧舒眉。萧舒眉一眼也从宾客中认出了陆鹤云,咦了一声:“原来你也在这里!”陆鹤云正要起身,萧舒眉却敛住笑容,扭过头紧盯住被众人众星捧月般围坐在中央的柳含烟,一字字地道:“阁下便是柳含烟么?”柳含烟给这少女清纯如水的目光刺得一痛,木然点了点头。萧舒眉的眼中漾出一片怒火,叫道:“今日杀了你这忘恩负义之徒!”身形暴起,连人带剑有如紫燕穿林直扑柳含烟,同时左手微扬,只听嗤嗤之声破空而来。
柳含烟神色有异,扬手抄住金针,颤声道:“碧云师太传你这如意金针,便是让你用来杀我么?你叫舒眉,是不是?”萧舒眉却不答话,挺剑便刺,狄青霜护师心切,霍霍剑光立马便罩住了她。陆鹤云在一旁看得焦急无比,心中一遍遍喊:“我要不要帮她?”一抬眼,只见舒眉纤弱的身子已犹如一支疾风下飘摇的残荷,猛然间他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勇气,大喝一声,便纵了过去。可是他又哪里是狄青霜的对手,不几招胸前已被划伤几处。
正乱间,柳含烟飞鸟一般掠了过来。只听得呛啷几声响,三人的长剑全被他赤手夺过,抛在地上,陆鹤云和萧舒眉也被他顺手点了穴道。
柳含烟铁青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陆公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当真了得。”他转身向狄青霜道:“将萧姑娘送到瑶琴小榭休息,万万不可慢待了。”随手间又拂开了陆鹤云的穴道。
陆鹤云瞧见萧舒眉被带走时还向自己回眸凝睇,神色甚是关切,心头不禁一痛,恍惚听得柳含烟叫道:“今晚便请各位英雄在梁园馆内歇息。”
当晚,陆鹤云与刘元吉、傅青山同居一屋。傅青山道:“刘兄,柳含烟将咱们接入府中,是何用意?”刘元吉拧眉道:“我瞧他多半没安好心。”傅青山道:“不错,咱们虽是各为其主,却都是冲着他园中的宝藏而来,他又如何不知?他这一招叫做以攻为守,把咱们全接入园中,再派人监视咱们的一举一动。鹤云,把你师父留下的那幅藏宝图拿来瞧瞧。”陆鹤云眼前却只是闪着萧舒眉的影子,他心不在焉地自包裹内取出一幅图。但见那图上云烟缭绕,画着两条尾部绞在一起的苍龙。一条冲天而起,一条盘身而卧。两条龙御风掣电,神气毕现。画角还题着四句诗:心中灵犀一点,塞上风云接地。谁似临平山上,多少楼台烟雨。傅青山双目一亮,但随即锁眉沉思,显是那图的古怪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陆鹤云早就看过这画,那四句怪诗也早已想通了,当下便道:“刘师叔,傅大侠,我在路上想了好久,终于想到这四句诗其实都是古人的诗词省去最后一字而成:首句省去了一个‘通’字;第二句省去了‘阴’字;第三句省去了‘塔’字;末句省的则是一个‘中’字。连起来便是‘通阴塔中’了。”傅青山喃喃自语:“通阴塔中?这杭州附近有六合塔、保塔和雷峰塔,却未曾听说过通阴塔?”三人推敲多时,仍是不得其解,眼见夜深,只得满腹心事地睡下了。
陆鹤云终是念着萧舒眉,哪里又睡得着?待他二人睡熟,轻轻爬将起来。门外夜深如水,陆鹤云正不知瑶琴小榭该如何走法,蓦然间远远飘来几声清越的琴音,他循着琴音疾奔了过去。
陆鹤云屏住呼吸凑近窗棂,只见萧舒眉坐在椅上,柳含烟正在抚琴。萧舒眉惊奇道:“这首《佩兰曲》是母亲常常弹奏的,你怎么也会?”柳含烟仰天叹道:“梦珠,梦珠,这首《佩兰曲》我已十二年不弹了,今夜是为你而弹的……便如、便如当年在明珠楼为你弹的一般。那时你听了之后,便随我走了,天涯海角,不曾皱过半分眉头。嘿,这兰花的高洁也只有你才配得上。”萧舒眉听了,身子簌簌发抖,道:“你、你为什么知道我母亲的名字,你……到底是谁?”柳含烟道:“眉儿,我是谁你当真不知,你母亲竟没告诉你爹爹是谁么?”萧舒眉颤声道:“母亲说爹早就死了。”柳含烟的眼中有泪流出,道:“想不到你母亲竟会记恨我一辈子,当年你母亲为了一件事,一怒之下抱了你一走了之。”萧舒眉将信将疑:“你……你真是我爹爹?”陆鹤云的心念一转,暗道:“是了,柳含烟所说的梦珠便是那张旧纸笺上提到的金陵名姝萧梦珠了,看来舒眉确是柳含烟和萧梦珠所生的女儿,只是不知为了何事,萧梦珠与柳含烟闹翻,带着年幼的眉儿一去不返。”柳含烟叹道:“当年你母亲抱你离开时,你还未满五岁。你的生辰八字是甲子丙寅壬子辛丑,你的右肩头有一块金钱大小的红痣。唉,便是我所居的疏梅园都是由你的名字化来。”萧舒眉这时再无怀疑,忍不住泪飞如雨道:“爹爹,你当真是我的爹爹!”柳含烟更是老泪纵横:“眉儿,十年生死两茫茫,想不到为父有生之年竟能见到你。只是……眉儿,你究竟是受了何人的挑唆,来刺杀为父?”舒眉垂泪道:“不是,我见母亲平时总是自言自语说,柳含烟你还是不来么……你、你这见利忘义无情无义的小人,便以为这、这柳含烟定是母亲的仇人,向她打听,她却不肯说。今年夏天母亲大病了一场,临终之前仍是翻来覆去念着你的名字,我想此人定有对不住母亲的地方,便在母亲丧事一了时,向师父问明了落梅山庄的路径,星夜赶来此处。”
“铮”的一声,柳含烟手下的琴弦断了一根,叫道:“怎么,眉儿,你母亲……竟然亡故了?”舒眉大哭道:“你当年究竟做了何事,让母亲记恨了你十多年,死也不肯见你?”柳含烟黯然道:“那是我铸成的大错,但是那件事并没有丝毫对不起你母亲的地方,只怪她脾气太过刚烈了些。”舒眉哼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为何母亲苦等了你十二年,你却不去看她?”柳含烟颓然靠在了椅上,道:“我又何尝不想见到她,只是当年我进这疏梅园前就立下重誓,今生决不踏出疏梅园一步,除非……除非我见到那图。当年她匆匆携你出走,我只道她又回到了金陵。但十二年来我派出了多少人却也是寻不到你母女的踪迹,谁知她会带你上了峨嵋?这一年来我听得江湖上出了一位才貌双全的‘紫衣红线’萧舒眉,我便疑惑,这‘紫衣红线’是否便是我的眉儿。天可怜见,今日终于让我们父女团聚了。”陆鹤云在外面听得又惊又喜:“这舒眉既然是柳含烟的女儿,自然不用我来救她了。只是那柳含烟所说的图是不是我带来的那张藏宝图?”舒眉凄然垂泪道:“爹爹,你为什么要立下这般怪的重誓?害得母亲到死也见不到你一面?”柳含烟这时心神稍定,立刻觉出了窗外有人,喝道:“谁在外面?”陆鹤云一惊,陡然间一只大手自后掩住了他的口,跟着腰间被一股大力一带,身不由己地被那人拉着跃出数丈开外。陆鹤云回过头来,见是刘元吉。刘元吉低笑道:“鹤云,你当真胆大,若非柳含烟父女相认,他心神激荡之际,焉能容你在窗外这么久?”陆鹤云的脸一红,还未及回答,已见柳含烟父女走出屋来,二人忙将身子伏低。
蓦然间只听远处传来一声凄惨的叫声,这声音尖利异常,静夜中听来分外地惊人心魄。柳含烟双眉一扬,道:“梁园馆那边出事了。”萧舒眉惊道:“爹爹,你怎么知道?”柳含烟冷笑道:“这些人各怀鬼胎,到了一处,还不自相残杀么?眉儿。咱们去瞧瞧。”陆鹤云与刘元吉对望一眼,均想:“这柳含烟将咱们接进府来,果真是不怀好意!”
三、梅园月冷起惊澜
二人匆匆赶回住处,沉沉的夜色中许多仆人手举火把来回忙碌。刘元吉正待问个究竟,却见傅青山闪进屋来,道:“深更半夜的你们去了哪里,让我遍找不见。刚才那声惨叫似是从方氏兄弟屋中传来,咱们速去瞧瞧。”屋中已经聚满了人。方文奇歪坐在椅上,胸前血迹斑斑,显已气绝身亡,方章奇则踪影全无。狄青霜俯身向方文奇的尸身瞧了片刻,转身向柳含烟道:“庄主,这方文奇的左胸中了一剑,似是刚刚断气。”柳含烟望着方文奇的尸体,良久不语,脸上神情甚是古怪,过了片刻,才缓缓道:“傅大侠,你有何高见?”傅青山道:“案几上放有酒菜,方文奇死前似是在与人饮酒,可见杀他的人武功奇高,一剑毙命。只是不知方章奇去了哪里,若是他还活着,或许能……唉,这兄弟俩嗜酒如命,若非这般昏天黑地痛饮到深夜,也不会给人暗算。”柳含烟道:“传令下去,速速找寻方章奇的下落。这方文奇死在疏梅园,咱们个个都脱不了干系。”陆鹤云忽然道:“这方文奇双目瞪着前方,显然出手害他之人是正面对着他的……”俞飞嗤地笑出声来,道:“陆公子,这是人人都看得出来的事。你瞧,方文奇的五指直插入桌面,必是垂死之前,奋力一击,只可惜仍是没能击中那凶徒。”陆鹤云觉得众人颇有些轻视和嘲弄之色,脸上一红,但仍是说:“瞧尸身上的伤口,左胸皮肉内陷,背右侧皮肉外翻,可见刺他的这一剑定是从左胸刺入……”俞飞道:“那又怎样?”陆鹤云伸手比划道:“这凶徒正面刺人,却刺出如此一剑,必是左手使剑。”众人咦了一声,均觉十分有理。
狄青霜道:“左手使剑……咱们这里倒有一位左手使剑的江湖名家。”他转过头瞧着俞飞,“俞少侠,不知方氏兄弟与你有何过节,却偏要来我们落梅山庄了断。”俞飞还未答话,晏祁已叫道:“放屁放屁,俞老八今夜一直与我在一起,怎能分身杀人?不过这方氏兄弟一身酸气,老晏早瞧着有气,俞老八杀便杀了,又怎样?即便他不杀,老晏也要杀。”众人听他虽是在为俞飞辩解,但说出的话颠三倒四,竟是越描越黑,有两个年轻仆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时忽听得侯崇古在外高声叫道:“庄主,方章奇找到了。”众人扭回头,只见矮矮胖胖的侯崇古挤进屋来。柳含烟双目一亮:“你到哪里去了,这时才赶来。”侯崇古躬身道:“启禀庄主,我今夜在园中巡视,听得那声惨叫便急忙向此处赶来,瞧见一人正鬼鬼祟祟地向外跑去,赶过去一看,原来是方章奇。”柳无烟道:“方章奇?他是在追赶凶手么?”侯崇古道:“不是,他背着一个鼓鼓的袋子,里面不知装的什么,我喝令他站住,他却全然不顾。”顿了一顿,他呈上一支铁笛,“在下无能,堪堪追上那厮,他却用铁笛当作暗器击来,险些伤了在下,他已向东逃了。”柳含烟接过笛子细看了片刻,向傅青山道:“傅大侠请看,这确是方章奇的随身兵刃。”傅青山点头道:“如此说来,那人确是方章奇无疑。”众人听了,不由面面相觑,均觉此事诡异无比。
柳含烟凝神片刻,方道:“青霜,你将尸身彻底检查一遍。”不多时,众人只见狄青霜将手从方文奇的怀中抽了出来,掌上赫然是一块已碎成数块的玉佩。侯崇古的小眼眯成一线,向那玉佩瞧了片刻,道:“玉得五色芯,胜作十万金。这块玉佩竟然五色齐聚,虽不能称作价值连城,却也是皇宫中嫔妃所佩之物。如此说来……”晏祁大叫道:“这方氏兄弟莫非找到宝藏了。”见众人都瞪着他,才警觉说漏了嘴。侯崇古又道:“方章奇因财弑兄,大概错不远的。”一片唏嘘声中,众人各自散去。
陆鹤云紧锁着眉头回到屋中,蓦地叫道:“侯崇古撒了个大谎,那方章奇已然死了。”傅青山和刘元吉听得齐齐一惊。傅青山道:“侯崇古的推断虽然漏洞百出,但你凭什么断定方章奇已经死了?”陆鹤云道:“我一直想不通为何有人先向方氏兄弟下手,猛然想起方氏兄弟是在吴王张士诚手下效命,而这落梅山庄又地处张士诚的领地,方氏兄弟此来,必是受命前来刺探。若是此地果有重宝,方氏兄弟回报张士诚,那张士诚必然派重兵前来。那么,你我诸人便算上柳含烟也只能望财兴叹了。所以方氏兄弟必死!依我看,这园中以左手剑杀人的,只有俞飞,那晏祁必也助了他一臂之力。”刘元吉道:“侯崇古为何要煞费苦心地编造他兄弟自相残杀的谎话?”傅青山道:“张士诚若是得知他们两人被害于疏梅园内,焉能善罢,但若是这兄弟二人自相残杀那就另当别论了。只是……鹤云,你又有何依据说方章奇死了?”陆鹤云笑道:“方章奇斗不过那刺客,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刘师叔,倘若你是他,你会逃到哪里去?”刘元吉给他问得一愣,马上一拍桌子,叫道:“若是我,哪里也不去!他奶奶的,自家兄弟给人杀了,老子便与那人拼个死活。”傅青山淡淡一笑,道:“去找柳含烟!方章奇必以为柳含烟顾念面子,会为他主持公道。”陆鹤云点头道:“不错。可惜他出得屋来却遇上了侯崇古。侯崇古诡计多端,必然也怕他二人去向张士诚通风报信,可能早已动了杀他二人之心。方章奇重伤在身,又怎是他之敌?”傅青山点头道:“是极,是极,怪不得侯崇古来得这么晚。”陆鹤云道:“他万万不该将那铁笛拿出来取信于我等。试想这既然是方章奇的成名利器,按江湖上的规矩定是人在笛在,又怎肯将之当作暗器击人?由此看来,方章奇必是死在侯崇古手中无疑。”
曙色将远处的山峰浸染成一片红色,梅林在淡淡的晨光中罩上了一层轻纱似的雾气。萧舒眉立在一支虬干蟠曲的古梅下,望着天际那抹曙色发呆。半晌,她轻叹了一口气,喃喃念道:“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这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接着念道:“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这声音舒缓而又执著,伴着沙沙的脚步声渐渐清晰。萧舒眉一转眼,便望见了陆鹤云那张清秀的面孔,她白玉般的脸上倏地掠过一层霞色。原来两人所念的正是那日二人在九溪初见时舒眉所唱的那首《减字木兰花》。
萧舒眉奇道:“你也喜好这首词么?”其实陆鹤云心思细腻,于这些感伤凄婉的词句颇爱玩味,但听她一问,却摇头道:“我还是爱苏辛的词句,铁板铜琵,风骨慷慨,读来才有气魄!”晨光下只见萧舒眉一身雪色白薄绸罗裙,如云秀发轻柔地挽了个飞燕髻,长裙曳地,更显得纤腰一束,俏立在古梅旁,宛然从画中翩翩走出的洛神妃子,陆鹤云不由瞧得痴了。
萧舒眉低头大窘,但心中着实欢喜。半晌,她才又抬起头来,笑道:“昨夜你倒教我大开眼界,想不到你竟能从方章奇身上的两处伤痕,便推断出杀他的人是左手用剑的。”陆鹤云无奈一笑,淡淡地道:“我遇到师父之前,曾做过叫花子浪迹江湖,为了糊口,常常替人收敛死尸,又和一个仵作混得极熟,便学了些验尸的法子来。”萧舒眉颤声道:“怎么,你……竟做过叫花子?”陆鹤云听她语音有异,心中不由一阵慌乱,暗想:“她知道我曾是个叫花子,定会万分瞧不起我。我……我又何苦告诉她这些。”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便转过了头,装作眺望那轮旭日,茫然点了点头,心中却想:“若是她露出半分瞧不起我的样子,我掉头便走,再也不瞧她一眼。”却听萧舒眉幽幽叹了口气:“想不到你比我还要命苦。我总是叹自己命如黄连,但和你一比,当真是微不足道了。”顿了一顿,又道,“我这次来落梅山庄,原本没打算活着回去,可是蓦然间得知我平生最恨的一个人竟然是我的生身父亲,我虽然欢喜无比,却也怕这是一场终究要醒的梦。”陆鹤云道:“想不到你要找的仇人竟是柳含烟,更想不到柳含烟竟是你的父亲。昨夜萧柳庄主那首《佩兰曲》抚得当真情真意切。”萧舒眉奇道:“你怎么知道爹爹曾弹奏过《佩兰曲》?”陆鹤云自知失口,脸上不由一红,嗫嚅道:“我怕他会对你下什么毒手,昨晚便偷偷摸到瑶琴小榭想去……救你,恰好……”舒眉笑道:“柳含烟……我爹爹武功高绝,你不怕他?”陆鹤云的脸色更红,低声道:“这么冒冒失失地赶去柳含烟那里救人,当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萧姑娘,不,柳姑娘,我……我一见你有了危难便什么都忘了,那柳含烟便是再凶恶十倍我还是要去的!我这人武功低微,你……不要笑我。”柳舒眉骤觉胸中一热,眼眶不禁湿了,一只皓白如玉的手缓缓伸过来,轻握住了陆鹤云的手。陆鹤云感到了那只手的绵软温润,胸中不由一阵狂跳。蓦地一滴清泪滴到手上,他抬起头来,只见舒眉眼中已然珠泪盈盈。他一愣,道:“柳姑娘,你怎么哭了,是我说错什么了么?”舒眉摇了摇头:“不是……以后不要萧姑娘,柳姑娘的叫了,叫我……眉儿吧。”她又道,“我想到你们和爹爹终有一天会反目,那时我俩又该如何相处,便止不住伤心!”陆鹤云心中一震,暗忖:“原来眉儿如此聪慧,半日之间竟瞧出眉目来了。可有些事却不便让你知道。”便笑道:“眉儿,我们来这里,只是慕名拜会令尊大人,你可莫要乱想。”柳舒眉那只手微微一颤,幽幽道:“你来做什么,本就与我毫不相关,只是,你又何苦如此瞒我?”陆鹤云见了她脸上那抹幽怨的神色,心中一软,便想将其中原委说与她听,但话到口边终于忍住。他极力使自己笑得自然些,道:“这些事你以后万万不可再想了。眉儿,我还有事回梁园馆,咱们明日再见。”他害怕再呆片刻就会忍不住将一切告诉她,更害怕看她伤心的样子,说完之后转身便行。
这一天过得极快,薄暮时分,陆鹤云与傅青山、刘元吉又聚到一起,每个人的脸上都笼上了一层焦急和茫然。傅青山道:“我转了半日也没瞧见一座塔,更不知那通阴塔在何处?”刘元吉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道:“依我说,关键仍是那两条青龙到底所指何物?”陆鹤云问道:“这附近有没有叫什么二龙山、双龙潭的地方?”傅青山摇了摇头:“只有一座独龙岭。”说着一指窗外,“喏,就在疏梅园南侧,此处便能看清。”三人一时默然。
半晌,傅青山道:“还有一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元吉兄,这份图听说是你们大汉皇帝亲手交与楚先生的,只是大汉皇帝又怎知道这秘图是一张藏宝图,此图到底是何来历?还有,这宝藏是何人埋下的?”刘元吉茫然摇头,道:“这我可委实不知了。嘿,先帝睿智武勇,非我辈所及。”说着颓然坐倒在床上。
傅青山出神地望着窗外,一字字地道:“既是如此,我倒有一法,可让一人替你我破解此图的秘密。”刘元吉疑惑道:“那人是……”陆鹤云精神一振:“柳含烟!”刘元吉急道:“什么办法?”傅青山却合衣倒在床上,道:“此时却不便说。”陆鹤云见他卖个关子,心中老大不是滋味。
陆鹤云这几日一直未曾睡好,躺在床上,两个眼皮不觉渐渐发沉,朦胧中似是听得刘元吉笑了声:“好计,便是如此了……”
清晨时分,一个雷鸣般的吼声将陆鹤云三人惊醒:“老八——老八——你、你他妈的这是怎么了?”片刻之后,三人便在俞飞的屋中见到了俞飞那吊在梁上的僵硬尸体。
狄青霜分开众人,去查看尸身。当他拨开俞飞那散乱的头发时,忽然一声惊叫:“在这里了!”众人凑过去一瞧,只见俞飞的百会穴上露出一截蓝色的银针,闪着诡异的光芒。
柳含烟浑身一震,惊道:“万劫针秦淮月!想不到连他也来趟浑水了!”陆鹤云奇道:“秦淮月是谁?”柳含烟颓然道:“此人乃天下第一魔头。”顿了顿,终于咬咬牙沉声道:“如今堂中的都是反元兄弟,事到如今,也无需隐瞒了。在下原也是红巾军旗下。当年咱们白莲教的兄弟以红巾为号兴兵反元,那时的首领徐寿辉待人宽厚,彭和尚足智多谋,旌旗指处,元人胆寒。一年之后,彭和尚便率领红巾弟兄们一举攻克了徽州、杭州,更是威震中原。
“可惜彭和尚挥师一入杭州城,不想却中了元将济宁总管董抟宵的诡计。彭和尚弃城突围之前,便将所部红巾军一年来攻城克州聚得的重财珍宝找了个隐秘之处埋了起来。彭和尚办事一向隐秘,除他之外,知道藏宝之地的就只有我主天完皇帝(按:徐寿辉与彭莹玉于元顺帝至正年间起义,徐寿辉被拥立为帝,国号天完)。半年之后,彭和尚战死,数年之后,皇上竟被奸贼倪文俊挟制。皇上为脱窘境,一面密招人手,一面暗中命我与田九成、冷居田兄弟三人来到这落梅山庄,明为归隐,实为看守财宝。
“皇上没将藏宝的确切方位告知我们,他说,他已密制了一张藏宝图,只要将来有红巾军人持图来此,便是起出宝藏之时,再以此为资,招兵买马,重整河山!不想后来倪文俊为陈友谅所杀,皇上却又被陈友谅严加看管起来,终为陈友谅所弑!”说到此,他看了一眼刘元吉。
陆鹤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此图是如此辗转到陈友谅手中。
刘元吉道:“听闻随同珍宝一同埋起来的还有一部奇书,此书上半部载兵法,下半部载武功,文者得之可席卷天下,武者得之可无敌于江湖,请问柳庄主可有此事?”柳含烟点了点头道:“一部奇书倒是有的。不过当时彭和尚认为得天下凭的是德性,这部书所载不过是些奇技淫巧,又怕它落入居心不良者手中,所以将它与珍宝一同埋了。”陆鹤云听到这里,心中又是一动:“如此说来,兵书奇宝之事隐秘之极,为何这消息竟会传遍江湖,惹得这多人来争夺?”晏祁这时拍了拍脑袋,道:“又是兵书又是珍宝,一会又是什么秦淮月,搅得老子脑袋一团糟!当真是那秦淮月杀了俞飞么,这厮为何要对俞飞下手?”柳寒烟道:“秦淮月行事向来出人意料,想必也是为了兵书珍宝而来。此人素来心狠手辣,早年曾被八位高人逼下悬崖,谁知天不亡他,这番复出,必然变本加厉,咱们可要万分小心了。”刘元吉忽然长身而起,拱手道:“柳庄主,适才庄主所说的秘图正在元吉身上。刘某此来落梅山庄,便是受楚师兄之托将此图献与庄主!”此言一出,柳含烟、晏祁和侯崇古等人均是神色一变。柳含烟的脸上泛出一层激动的红润,颤声道:“千里兄与含烟虽谋面不多,但意气相投,不想千里兄竟如此信得过在下!”刘元吉道:“楚师兄生前言道,此图或许从落梅山庄流出,便该当物归原主。”说着自怀中取出那幅古画,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柳含烟接过古画时,双手竟有些颤抖,道:“千里兄当真是给含烟了却一个平生大愿!”侯崇古、晏祁等人均是死死盯着柳含烟手中那幅古画,只盼他快快打开。但柳含烟的神情旋即镇定下来,将那画揣入怀中,道:“此图事关重大,待我回去慢慢推敲。”傅青山朗声道:“柳庄主为驱除暴元,耗去半生心血,这珍宝兵书原只有庄主才配拥有。傅青山向庄主贺喜了。”柳含烟端起桌上的香茗品了一口,道:“傅大侠过誉了,柳某若当真启出宝藏,必会兼济天下!”话音刚落,只见舒眉的贴身丫鬟梅影慌慌张张地扑进屋来,道:“老爷,不好了,小姐不见了!”啪的一声,柳含烟手中的茶杯落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四、萧瑟悲风摧肝胆
陆鹤云回到屋中,仍是坐立不安,失魂落魄。傅青山不由眉头微皱,道:“陆兄弟,你为了那柳姑娘,大半日魂不守舍,这般儿女情长,哪里有半分豪气?我辈侠义中人……”陆鹤云苦笑道:“我原本不是什么侠义中人,更不想做什么豪杰!”说罢转身便冲出屋去。
日色一分分黯淡下来,陆鹤云仍是毫无头绪。暮色苍茫中,他拖着疲倦的身躯来到了云栖岗前的那家小酒店。
今日酒客稀少,店中空荡荡的没两个人。陆鹤云的心中也是空荡荡的,他要了两角酒,正自借酒浇愁,突听得对面桌上传来一阵狼吞虎咽之声,听来甚是夸张。他抬起头来,但见对面坐了个三十来岁的大汉,一张脸棱角分明,透出一种刀削般的刚硬。一头长发有如黑漆,从额角直披至肩,由于汗水的缘故,已如岩石般贴在脸上。一身白袍满是灰尘,已撕破了多处,似是长途奔波而来。那人见他抬头,微微一笑道:“抱歉,在下急于赶路,已是两天两夜未吃东西了。”说着端起酒来,昂首一饮而尽。
陆鹤云也无心在意他。过了半晌,那大汉酒饱饭足,将一锭银子往桌上一拍,自出了门,一阵苍茫的歌声立时在店外响起:“少年老成大,吾道付逶迤,终有剑心在,闻鸡坐欲驰!”音韵似是不拘章法,随口吟成,但歌声中满怀豪气,有气冲斗牛横扫千军之势。
陆鹤云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他踉踉跄跄地在晚风中走着,疏梅园外那高挑的大红灯笼已经在望,前面的景物摇晃着,恍惚中似有一个什么东西正向自己奔来,陆鹤云晃了晃头,正待定睛瞧个仔细,自己的衣领已被人紧紧揪住,眼前的影像刹那间清晰了——这人满脸是血,正是刘元吉。
刘元吉拼力向陆鹤云挤出了几个字:“告诉傅大侠,小心……”说到这里,铁塔般的身子忽然一软,倒在了陆鹤云怀中。陆鹤云觉得全身的毛孔都在向外渗着冷汗,他拼命摇着刘元吉的身躯叫着他的名字,但刘元吉再无声息。一瞬间陆鹤云仿佛坠入了一个深邃可怕的噩梦之中。
哀绝中陆鹤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背着刘元吉的尸身走回疏梅园的,迷迷糊糊的眼前立时聚起一大堆人,傅青山的声音透出无比惊骇:“鹤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陆鹤云拼命地摇头,隔了良久,才哇地大哭道:“刘师叔说,他……他让你小心……”傅青山急道:“小心什么?”陆鹤云苦苦思索,但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检查刘元吉的尸身,赫然发现刘元吉的背后一个黑色的掌印,狰狞可怖。侯崇古骇然道:“秦淮月的五毒掌!”傅青山双眉一扬,道:“看来这老魔当真是重现江湖了,青山必为天下诛杀此獠。”话音刚落,忽听得窗外有人放声大笑:“哈哈哈,这般惺惺作态,骗得谁来!”随之一阵疾风自窗外扑进,屋内的八支巨烛一起熄灭。又听得嗤嗤之声不绝,耳边陡然响起傅青山愤然的长啸,狄青霜气急败坏地叫道:“大家小心,是金钱镖。”黑暗之中,人人自危。陆鹤云觉得那笑声有些耳熟,却也无暇细想。
正乱间,外面有庄户喊道:“不好了,辛无伤和妙极和尚走脱了。”陆鹤云心中的悲怆又深了一层,给两个恶人逃脱,不知何日才能报得师门深仇。
烛火刚刚点起,后园又响起一阵惊叫,众人心中一凛,连忙赶了过去。但见井边躺着一具湿漉漉的尸体,却是萧舒眉的丫环梅影。
“鬼,鬼……这园子里有鬼!”忽然有人嘶声吼了起来,循声望去,竟是晏祁!只见他脸色阵青阵白,火光将他的身影夸大地映投到静躺在地的梅影身上,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令每个人都觉颈后似有凉气钻进。晏祁目光散乱,狂喊道:“这是个鬼园子!俞飞、方氏兄弟、柳小姐、刘元吉,现在连这年幼的奴婢也不放过,下一个该是谁了?”柳含烟不由怒喝:“住口,眉儿只是下落不明,你怎能将她和这些死鬼相提并论?”晏祁不理,猛地昂首长啸:“秦淮月,老晏不怕你!”说话间双臂一展,凌空跃起,已上了屋顶,大呼小叫中,身形几个起落,已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狄青霜惊道:“这厮莫不是疯了?”侯崇古冷笑不止:“他一点都没有疯,你没瞧见他是逃向园外的么?”众人议论声中,陆鹤云一直紧盯着梅影的那双手。柳含烟沉吟道:“这小丫头为何投井呢?”狄青霜一张脸顿时通红,道:“我只是训斥了她几句,说找不到小姐有她好看。”陆鹤云道:“梅影不是自寻短见!”众人咦了一声,侯崇古道:“何以见得?”陆鹤云发觉侯崇古那深深凹陷的双眼犹如两个深邃的黑洞,自己正被这黑洞吸噬进去,不觉心中一颤,低声道:“自己跳井死的人,手总是攥成拳头的!”火光下,梅影的手则倔强地张开着,犹如黑夜中一朵凄丽的白花。
陆鹤云道了声得罪,便俯下身细瞧起来,忽道:“在这里了!”众人凑过身去,只见梅影的头发被拨开后,苍白的后颈上现出两道紫色的瘀痕。陆鹤云一字字地道:“她是被人掐住后颈,按入水中活活憋死的。”众人倒吸一口冷气。狄青霜忽然摇头,指着水井道:“不对不对,这井水距井口五六尺远,怎能将头按入水中?”侯崇古点头道:“此言有理,想来伤痕是在井内划伤的。”陆鹤云黯然无语,一低头看到梅影指甲内深嵌的泥沙,刹那间脑中灵光一闪,抬头问道:“柳庄主,你曾说这疏梅园内绝少流水,但这园子四邻清溪,当真没有一两处溪水流过此园?”狄青霜接口道:“园子北面的沧浪亭边倒有一道小溪流过,只是荒僻得很,平时少有人去。”陆鹤云疑惑道:“沧浪亭?只怕梅影就是在小溪旁寻见了小姐的踪迹才被杀掉灭口的。”柳含烟大袖一拂,喝道:“这便去看看吧!”说话间身形疾掠,当先疾行。
火把高高举起,小亭旁三间残破的茅屋极不情愿地显露在火光中。柳含烟双目一扫,只见中间那间屋门上竟然挂着一把铜锁,不觉怒气冲天,一掌震得那屋门脱枢飞出。屋门倒下,黑沉沉的屋内便闪现出两点凄然欲泪的目光。
陆鹤云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柳含烟扑过去扯断柳舒眉身上的绳索,拔下塞在她口中的碎布,心中乍喜乍悲。只听柳含烟颤声问道:“眉儿,你可看到那贼子长的什么模样?”柳舒眉的声音极淡漠:“我没有看清那人,他只是将我绑在这里。”柳舒眉被众星捧月地簇拥着渐渐走远,陆鹤云看到她焦急的目光在人群中似乎搜寻着什么,他知道她一定是在找他,但不知为什么他终于没有走上前去。
五、十载机心一梦残
陆鹤云回到梁园馆,却见一辆马车已停在门口,车上装着刘元吉的棺椁,傅青山正神色萧然地骑在一匹马上等他。陆鹤云惊问道:“傅大侠,咱们要去哪里?”傅青山道:“我当初是受楚先生之托赶来此地的,不想楚先生尸骨未寒,元吉兄又遭人毒手。鹤云,我已向柳庄主辞行过了,咱们这便起程。等安葬了你刘师叔,我便要火速请人来此,共商铲除秦淮月之事!”陆鹤云想到这么徒劳无功地来了又走,刘师叔又不明暴死,不觉沮丧无比,待要问个仔细,却见马车上一个面目白皙的青衫汉子向他拱手道:“陆公子,落梅山庄内路径错杂,在下于青竹奉家师之命,送二位一程!”陆鹤云默默地上了马。三人在夜色凄迷的乱山中行出很远,傅青山忽然向于青竹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于兄就此留步吧。”于青竹笑得很是牵强:“傅大侠,家师有命,在下一定要送二位出杭州地界。”傅青山蓦地仰天大笑:“这么说,在下只好委屈于兄一下了。”只听得于青竹闷哼了一声,穴道已经被制。
陆鹤云奇道:“傅大侠,这是何故?”傅青山道:“鹤云,咱们这就速回疏梅园!”说话间,已将棺材打开,陆鹤云瞧见棺内竟然空无一人,不由啊的一声,瞬间,似乎明白了一切。傅青山提起于青竹,随手放入了棺内。
潜回疏梅园时,已然月上中天。二人悄然赶回梁园馆,黑暗中忽然闪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刘元吉!陆鹤云一把抓住他,低声埋怨道:“刘师叔,你诈死却不告诉我,瞒得我好苦!”刘元吉低笑道:“鹤云,柳含烟心计甚深,若非你悲痛欲绝,如何瞒得过他!”傅青山道:“刘兄的闭气功也让人大开眼界!”刘元吉苦笑道:“这门功夫多年不使,此时却觉得胸背之间有些憋闷得慌。傅大侠给我的那记伤外不伤内的五毒掌才是诈死的关键呀。”二人跟着刘元吉悄无声息地奔行片刻,到了疏梅园的南端,这地方荒僻无比。刘元吉轻声道:“瞧那两株松树!”只见明亮的月光下,丈外的空地上竟生着两株怪松,一株枝干挺拔,昂然指天;一株却盘曲如龙,横卧在地。陆鹤云只看了一眼,便脱口叫道:“这就是图上画的两条怪龙!”刘元吉点头道:“两个时辰前,我悄悄跟着柳含烟来到此处,他在这里手舞足蹈,喃喃自语了好一阵子才回去,想来这里定是埋宝所在!”傅青山道:“但那图中所说的通阴塔又在哪里?鹤云,你快想啊,你刘师叔时时夸你聪明,这时咱们成功在望,你如何连这些小事都推断不出!”陆鹤云给他说得又急又愧,道:“傅大侠,我也不是什么事都知道!”说着重重地一顿足!
哪知脚一着地,陆鹤云不由哎哟了一声。刘元吉忙问:“怎的了?”陆鹤云奇道:“不对劲,这古松旁本该是松软的泥土,但这里却坚硬异常。”说着弯下腰来,在地上一阵摸索,忽然叫道:“这里是一块大石板!”刘、傅二人晃亮了手中的火捻子,地上的泥土已被陆鹤云拨开,隐隐现出一块石板。借着闪烁的火光,只见石板上赫然写着“通阴塔”三字。陆鹤云奇道:“这里怎么刻着‘通阴塔’三字,难道那塔早已坍塌,只余下这个石板?”他敲了敲石板,只听得咚咚有声,不由叫道:“这下面是空的!”刘元吉喜道:“先移开石板再说!”当下三人合力将那厚重之极的石板移开了二尺宽的缝隙。板下竟是一个极深的洞穴,这洞穴纯以青石造成,一层层的越向下越是狭窄。
傅青山愣了一愣,忽然笑道:“阴塔,阴塔!这里便是通阴塔了。”陆鹤云问道:“什么是阴塔?”傅青山道:“世上之塔大多塔身建在地上,塔尖指天,但也有另外一种塔,塔身深埋入地,塔尖朝下,你瞧这里越向下越是狭窄,宛然便是一个倒置的石塔。”陆鹤云恍然大悟:“怪不得柳含烟当年建园之时,不肯引水入园,原来是以免水淹珍宝!”三人一级级拾阶而下,刘元吉忽然掩鼻叫道:“这是什么怪味,倒似是血腥气!”傅青山将那火褶子向下一晃,黑漆漆的塔底顿时明亮起来,只见塔底竟然歪坐着一个死人,正是失踪多时的方章奇!
再看四周,除了几块破碎的木板之外,别无一物。傅青山怒气冲冲道:“咱们来晚了一步,塔中珍宝只怕被柳含烟这老鬼先取走了,却留下方章奇这死鬼消遣咱们!”陆鹤云叹道:“看来,方氏兄弟还是死在柳府中人的手上!”三人再上来时均觉沮丧无比。刘元吉道:“想来他们也是刚刚动的手,咱们再好好找找,看看有什么线索。”说完又燃亮了一个火捻子,三人借着火光在那两株古松周围开始寻找。
忽然傅青山叫道:“在这里了!”陆鹤云奔过去一瞧,只见松树南侧的泥土上有两道深深的车痕。三人循着那车痕一路向南,只奔到独龙岭下,便听到一阵车行辘辘之声。刘、傅二人对望一眼,均是面露喜色。三人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向独龙岭上掠去。
独龙岭的南坡险峻至极,但北坡却不太陡峭。马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到了青龙庙前。柳含烟望着那破庙不禁仰天大笑:“哈哈哈,十载艰辛,终于得偿所愿!哈哈哈……哎哟!”笑声忽然一顿,月光下,陡见三道人影如燕子般在马车边散开。柳含烟手捂左肩,全身簌簌发抖,颤声道:“青霜,青霜,你好、好狠。”狄青霜疾退两步,声音竟也有些颤抖:“师父,师父,弟子……弟子一时糊涂……”侯崇古却在一旁摇头叹息:“可惜可惜,妇人之仁,终铸大错!”柳含烟扭过头来,紧盯着他,道:“侯崇古,这只怕又是你出的主意!”侯崇古还未回答,狄青霜已指着他道:“不错,师父,全是他……他告诉我说,只要杀了师父,他便成全我和小姐的亲事!那天绑架小姐也是他唆使弟子干的……”柳含烟暴喝道:“住口,眉儿又碍着你们什么事了?嗷,是了,必是想先将眉儿软禁起来,待老夫寻到宝物,再来要挟我!侯崇古,这必是你的高招了?”陆鹤云听了,暗想:“我早就瞧出绑架眉儿的是园内中人动的手,却想不到是这两人!”侯崇古依然冷笑不语,狄青霜却在师父积威之下,气为之夺,垂头道:“他知道弟子爱慕小姐,他说师父决不会将小姐许配给我,叫我乘早动手,弟子一时糊涂……”忽听柳含烟怒喝道:“孽障,你竟敢打眉儿的主意,当真是欺师灭祖,天理难容!”狄青霜倒退两步,蓦然大叫一声:“师父,弟子对不起你老人家啊!”手腕一翻,竟将长剑刺入自己胸中。月光下只见那高瘦的身子晃了两晃,仆地栽倒了。
只听侯崇古冷笑道:“我为财,他为色,这珍宝到手之后,你不会分给我们一成,而你的宝贝闺女更不肯许配给这三十多岁的独眼人,所以我们……”说到此,忽然住口。
柳含烟冷冷问:“所以怎样?”侯崇古蓦地一声冷笑,笑声中,数道蓝芒直向柳含烟激射而去。柳含烟振声长笑道:“我有金乌剑,何惧万劫针!”只见他高大的身子暴退如矢,跟着乌光闪动,柳含烟手中一把粗大的长剑一晃,数枚蓝芒全被他的长剑吸了过去。
侯崇古身形一挫,嘶声道:“原来庄主对我早有防备!”柳含烟长剑平胸一横,冷笑道:“老夫防备的倒不是你,而是万劫针!想不到这位秦淮月的后人竟然是你侯崇古!嘿嘿,那紫燕俞飞原来是你杀的。”侯崇古道:“不错,这小子色胆包天,那晚竟然敢到小姐房外探头探脑,我一时激于义愤,将他引到僻静之处便给了他一针!”柳含烟呸了一声:“你这厮几时又会激于义愤?必是那晚你和狄青霜劫持眉儿之时,给俞飞这淫徒撞见,这才狗咬狗!想来梅影那小丫头也是你杀的了?”侯崇古摇头叹息:“这小丫头竟会寻到沧浪亭,为了不让她坏我大事,也只得狠一狠心了。”柳含烟道:“当初你替我杀那方氏兄弟之时,我就该看出你这厮手段毒辣,便应对你多加小心!”侯崇古道:“呵呵,我撞见那方章奇之时,他已经重伤在身,最先动手杀方氏兄弟的人不是在下,我可不敢掠人之美。我杀了那奄奄待毙的方章奇也是为你着想。这十余年来,我倒也着实为你办了好些事,你才将我视为心腹。不想最后功亏一篑,竟坏在狄青霜的妇人之仁上。嘿嘿,自古欲成大事者,当断则断!狄青霜做事婆婆妈妈,倒像极了你!”柳含烟的身子霍地一晃,喃喃道:“自古欲成大事者,当断则断!若是我未曾记错,当初你便是频频鼓动唇舌,用这句话挑唆我对两位义兄下手的!错了!错了!那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事。因那一场错事,不仅使我失去了两位义兄,还让梦珠视我如蛇蝎,终于离我而去。她……她到死也将我视做一个卑鄙无耻、见利忘义的小人!”蓦然间柳含烟长剑一振,叫道:“今日老夫便要为两位义兄报仇!”侯崇古怪笑一声,眼中精光大盛,矮胖的身子陡然弹起,疾向柳含烟扑到。柳含烟冷笑一声,手腕陡然一抖,只听得嗤嗤的破空之声大作。原来柳含烟竟以上乘内力将吸附在金乌剑上的万劫针全震了出去,劲疾无比地射向侯崇古。
侯崇古发出一声嚎叫,肉球般的身子砰地落到地上,那几枚万劫针竟全射在了他的身上。柳含烟望着在地上辗转哭嚎的侯崇古道:“侯崇古,那秦淮月到底死是未死?”侯崇古惨叫道:“这……你死也别想……”忽然毒性发作,口不能言,身子一侧,竟顺着山路疾滚了下去。
刘元吉身子一长,站了起来,叫道:“柳庄主,这几日多谢你好生相待,更多谢你替在下寻到这批珍宝!”傅青山见刘元吉不打招呼便忽然现身,心中老大不快,但也只得跟着站起身来。
柳含烟看见刘元吉,不禁大吃一惊,待见到了陆鹤云和傅青山,才明白了一切。他长长吸了口气,道:“不死天王果然名符其实,这诈死之计当真妙得很!老夫为这兵书珍宝,耗去多年心血,三位这么轻易地便想拿走么?”傅青山将脸一扳,道:“重财巨宝,唯有德者居之!柳含烟,你杀死义兄,是为不义;逼死徒儿,是为不仁;气走妻女,是为无情;主仆反目,是为无信。似你这等不仁不义无情无信之人,又有何面目活在世上?”柳含烟气得浑身发抖,但旋即冷静下来,淡然道:“二十年来,尚无人敢如此对老夫说话!重财巨宝,唯有德者居之,但江湖上却历来是弱肉强食。这荒山野岭,再无旁人,各位不必顾念江湖规矩,只管一拥而上便是。”傅青山笑了起来:“庄主不须用言语挤兑在下,青山也决不会和刘天王联手齐上的。傅某不才,先来领教!”其时天空黑暗似漆,素月淡白如纸,独龙岭上傅青山与柳含烟遥遥而立,森然对视。傅青山的长剑在腰间横挎,柳含烟的剑却斜背在身后。二人此刻虽都静如山岳,但全身劲气鼓荡,意气心力无一处不在比拼,无一处不在寻找对方的破绽所在。
猛听得一声鸡鸣遥遥传了过来,黑夜的沉暗终于被黎明撑破,露出一点血的颜色。天地间阴阳转换的一瞬,紫色光芒一闪,傅青山的剑直噬向柳含烟的眉心。柳含烟脚下倒踩七星,口中赞道:“好,这是崆峒派的抹眉剑!怎的不使六如剑法?”呼喝声中,这追魂夺魄的一剑,已被他从容避开。傅青山踏上一步,紫电剑当头直劈,柳含烟横剑封住。两个人身形游走,剑法展开,独龙岭上立时剑气纵横。陆鹤云忽然一惊:“这傅青山竟然也是左手持剑!”蓦然间只听得傅青山一声低啸:“柳庄主,请接在下这招剑法!”骤然间万点紫星纷乱如雨,齐齐聚向柳含烟!柳含烟一声低笑,金乌剑走了个极小的圈子,一道黑气惊鸿一现,万点紫星骤然不见!
傅青山还剑入鞘,道:“庄主剑绝天下,果然不虚!傅青山败得心服口服,这下只看刘天王的了!”陆鹤云实在想不到傅青山这么轻轻松松就退了下来,他想,这可是师尊的重托和事关一国之运的大事,决非江湖上点到为止的比剑。
刘元吉已然大踏步地走了上去,笑道:“柳庄主,刘元吉来领教你的剑法。刘某可不像傅大侠有礼,这一战咱们定要见个生死!柳庄主小心了。”声音才落,天王刀一滚,疾抹向柳含烟的咽喉。
柳含烟赞一声好,身形微侧,金乌剑仍是后发先至,直刺刘元吉左肩。刹那间,二人已交手三十来招。刘元吉的每一招均是两败俱伤的夺命刀法。柳含烟越斗越惊心,这刘元吉实在聪明,因为倘若单以功力而论,自己本可稳操胜券,但在刘元吉这种打法之下,不得不心存顾忌。又二十余招过去,刘元吉身中十余剑,但依然精神百倍,大呼狂战!
陆鹤云看到刘元吉身上点点血花飞溅如雨,却仍然只进不退,不由又急又痛,心中暗想:“这样下去,刘师叔迟早要丧命在柳含烟剑下,傅大侠言出如山,只怕不会上去帮忙了。我若是眼睁睁看着刘师叔战死,如何对得起恩师?”当下把牙一咬,冲了上去。
陆鹤云运足劲力将游龙剑向柳含烟刺去,与此同时,刘元吉的大刀横扫柳含烟的腰间。柳含烟脚下一滑,在间不容发中从刀剑中闪了开去,金乌剑顺势斜点,刘元吉左臂血出如注;右脚同时飞出,踢在陆鹤云的大腿上。
柳含烟以为这一脚会揣得这不知深浅的少年骨折筋断,哪知陆鹤云只晃了一晃,再次扑上。柳含烟一愣,就在这一愣之时,劲风呼啸,天王刀铺天盖地地横扫过来,柳含烟急忙低头,终是慢了半步,头上的员外巾被一刀扫断,他的长发狼狈不堪地散了下来。观战的傅青山叫道:“可惜可惜!”远远的一声娇喝:“休得伤我爹爹!”陆鹤云刺向柳含烟的一剑猛地一顿,他回转头来,便看到了柳舒眉已疾奔过来。那双满含幽怨的眼睛看了陆鹤云一眼,泪水便点点滴滴地流了下来,连日不见,那张明艳的面庞清瘦了许多。
猛然间刘元吉“啊”地一声大叫,手捂胸口腾腾腾连退三步。柳含烟一惊,他知道自己没有刺中刘元吉的胸口,不知刘元吉何以至此。但高手比拼又岂能放过如此良机,柳含烟的身子毫不停顿地欺了过去,长剑抖动,直指向刘元吉的双腿,口中喝道:“倒下吧!”便在此时,一道人影如电般扑了上去,啪啪啪连拍三掌,印向柳含烟背后。刘元吉右腿上的“环跳”穴同时中剑,身子一晃,终于栽倒在地。柳含烟连退数步,以长剑拄地方不致倒地,他指着扑上来的傅青山叫道:“傅青山,你、你……好手段!”陆鹤云与柳舒眉全被这变故惊呆了,只见傅青山冷笑道:“庄主连中在下三记五毒掌,竟然不倒,才是好手段!”刘元吉叫道:“傅大侠,适才激战中我的胸口为何如此憋闷?”傅青山甩过脸来,施施然道:“元吉兄,我倒忘了告诉你,昨日我在你背后印上那记五毒掌时,力道未曾拿捏好,竟然多用了三成暗劲!”刘元吉浑身一震,道:“那便怎样?”傅青山冷道:“那也没有什么,只不过你诈死时闭气多时,这份暗伤便会慢慢周及你的全身,适才你苦战一番,自然内伤发作!”柳含烟手抚伤处,冷笑道:“难怪你故意示弱退下。嘿嘿,你如此处心积虑,自然也是为了独吞那份……那份……”说到此,伤处一阵痛痒,身子一阵摇晃,柳舒眉忙上前扶住。
蓦然间刀光一闪,刘元吉奋力将天王刀向傅青山掷去。傅青山哈哈大笑,“扑”的一声,天王刀在他身前半尺处无力地落下。
陆鹤云心中惊怒无比,向傅青山道:“你也是左手使剑,最先向方氏兄弟下手的只怕是你了?”傅青山呵的一笑:“不错,如你所说,这方氏兄弟在张士诚手下效命,若是他们将园中埋宝之事报与那爱财如命的张士诚,岂不坏我大事?嘿嘿,这等道理,那浅薄浮浪的俞飞如何想得到?”柳含烟哼了一声,道:“阁下如此心狠手辣,竟在江湖上博得了一代侠名,可笑可笑!”傅青山慢慢转过一张削瘦的面孔,脸上已笼了一层青气,森然道:“也好叫你做个明白鬼!那傅青山数日之前便已死了,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更姓,南阳华玉臻便是!”说着自脸上撕下一层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柳庄主,刘天王,江湖之上胜者王侯败者寇,你们是自行了断,还是劳我费力?”
陆鹤云静立在那里,华玉臻见他呆立不语,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道:“我倒忘了,你一直对这位柳小姐念念不忘。哈哈,只要你答允入我青蚨帮,华某今日便让你洞房花烛,如何?哎哟……”原来一旁的柳舒眉羞愤难当,扬手向他射出一把如意金针。
华玉臻大袖一拂,如意金针扑扑扑扑全插入地上。他邪笑道:“贼小妞可不好惹,不如先做我几天新娘子,我来调理调理……”就在这一瞬间,陆鹤云猛然跃起,已扑上了那辆装满珠宝的马车。华玉臻哼了一声,却并不着急,只是侧身退了几步,挡住了山道。独龙岭只这一条道,他不怕陆鹤云冲下。
哪知陆鹤云催动马匹,却向山顶冲去。华玉臻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叫道:“贼厮鸟,不要小命了么?”陆鹤云这时狂怒不已,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死也不能让珍宝落入这奸人手中。他陡地拔出剑来,扑扑两剑,刺入那两匹马的后臀。两匹马立时惊了,齐声长嘶,拉着马车疯了一般向前冲去。
华玉臻又惊又怒,急忙施展八步赶蝉的绝顶轻功全力追赶。青龙庙距山顶这一段山路已不很陡,马车虽然奔行极快,但到底比不上华玉臻急掠如风,几个起落之间,他已飞身跃上了马车。
柳舒眉这时才缓过心神,那马车已冲出了几丈远,望着陆鹤云倔强的背影,泪眼朦胧中,忙提气急追。
华玉臻大吼一声,长剑分心便刺,他已决意要杀了眼前这个桀骜不驯的少年。陆鹤云的游龙剑还插在马上,急切间忙举起一只木箱向剑上迎去。光芒闪处,木箱被一剑劈碎。哗啦啦一声,如同飞云卷雨,箱内飞出一片白花花光闪闪的珍珠来。华玉臻望见一颗颗珍珠从马车上滚下去,散得满山都是,不由心中大痛,叫道:“小贼,这多宝物都给你糟蹋了……”话未说完,陆鹤云已乘机扑了上来,双手分别扣住了他的手腕。华玉臻运力急抖,要将陆鹤云的双手震开。但陆鹤云怕他腾出手来施展剑法,拼命扣住不放。华玉臻急切之间挣扎不脱,这时马车又冲出了十余丈。
柳舒眉奔行中踩到滚落的珍珠,脚上一滑,几乎跌倒。抬头看时,马车载着两个正殊死恶斗的人就要攀上山顶了。山顶不过十丈方圆的平地,那一端就是陡峭的绝壁,柳舒眉双腿顿时无力。
这时,华玉臻提起膝盖重重地顶在陆鹤云胸口。陆鹤云只觉气血翻滚,五脏疼得似乎都移了位,身子一侧,向后倒去,但那双手却毫不放松。马车一阵颠簸,两个人全滚倒在车上,四肢相缠,华玉臻便再有什么样的高深武功也施展不出了。
柳舒眉觉得两旁的山崖全在向自己阴阴冷笑。明亮无比的朝阳下,那段光秃秃的山顶闪着刺目的白光。碾着一路烟尘,马车正疯了般冲进那道白光!柳舒眉惨然闭上了双眼。
这时她就听到了那啸声——划空而来的啸声。那声音初时还在身后,瞬息间便如一条钻云破雾的怒龙从她身边掠过,直震得她耳朵嗡嗡做响。睁开眼,便瞧见一道白影冲上了峰顶!
陆鹤云给华玉臻压在身下,张眼望着头顶浮动的白云,心中想着:“师父,弟子没能给您办成这件大事,可也没让奸人得手。”他的双手依然铁一般箍着华玉臻。华玉臻又惧又怒,张嘴便向陆鹤云颈中咬下。
这时两匹惊马陡然间前蹄立起,长嘶不止。柳舒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白衣人竟在绝顶峰头力挽惊马!车轮咬噬着山岩发出一阵尖锐而又绝望的叫声。在一片腾起的烟尘中,两匹马终于力竭,轰然一声,带着车身倒卧于地,颤抖的马身上淌出一片片汗水。
车上的两人全跃了下来,陆鹤云的口角已经渗出血丝,华玉臻的手腕也有些酥麻,但左掌依然紧握着紫电剑。
六、英雄天下谁能担
两个人望着兀立在马前的白衣人,不由齐声叫道:“是你?!”只是陆鹤云的声音亦惊亦喜,华玉臻的声音中却惊骇至极。那人长发披肩,身穿一身破旧的白袍,正是昨日黄昏陆鹤云在酒店遇见的汉子。
白衣人转向华玉臻,淡淡地道:“师弟,想不到今生咱们还能再见!”陆鹤云听了这话,吃了一惊:这人竟是华玉臻的师兄!华玉臻咬牙切齿地道:“傅青山,你的命倒真大,这当口还假惺惺地称兄道弟做什么?”陆鹤云更是吃惊,道:“原来你才是傅青山!”白衣人直盯着华玉臻道:“不错,傅某竟有如此师弟,也当真让人心寒。当日我找到你,让你和我一起赶赴落梅山庄,以助楚先生一臂之力,那时你是如何说的?”华玉臻冷笑道:“那时的话现在还提来做什么?嘿嘿,你欠了那楚老头子的情,我却没有欠过,凭什么白白帮他?但你是大师兄,我若是不去,你定然板起面孔,用一番侠义仁德的大道理教训我!哼,自从我入门那天起,便日日听你用这些大道理训诫于我。哈哈,我偏偏不行侠仗义,偏偏要为非作歹,你又能耐我何?”傅青山的目光中燃起一片悲痛,道:“你不去也就是了,却为何派人伏杀于我?我从河南赶回,在路上等着我的竟不是我的好师弟,而是接二连三的青蚨帮贼人,还有六大杀手!”华玉臻酸酸地道:“青蚨帮人又怎能入你法眼?只是想不到,‘金钱六福’各怀绝技,竟也非你敌手!”听到这儿,陆鹤云忽然想起青蚨帮拦截自己和柳舒眉的往事,不由慨叹这华玉臻为达目的,竟无所不用其极。只听傅青山又惨然道:“一场苦斗,我虽然得以脱身,但这‘金钱六福’一路上纠缠不休,着实费了我不少功夫。赶到许公祠,却只见到楚先生的墓碑!”他叹了一口气,转而声色俱厉:“昨夜我赶到疏梅园,正听到你自称傅青山,又要替天下诛杀什么秦淮月,才知一切竟是你捣的鬼!我一时气愤不过,便将‘金钱六福’所赐的青蚨镖都还与了你!”华玉臻怒道:“昨夜大闹疏梅园的原然是你。既然你昨晚就到了,为何缩头缩脑地忍到这时才现身?”傅青山道:“昨夜恰好听到庄户们喊那辛无伤和妙极和尚逃脱了!我想这两个元人鹰犬实是害死楚先生的罪魁祸首,又岂能容他们再留人间?”说着左手一扬,将背后一个黑布包袱抛在地上,骨碌碌滚出两个人头来,正是辛无伤和妙极和尚的首级。
只听得刘元吉的声音叫道:“傅大侠,杀得好!”原来刘元吉腿上穴道虽未全解,却已将就着爬上了峰顶。傅青山向他拱手道:“刘天王内息已乱,还是静坐调息为好,”又向华玉臻道:“师弟,五毒掌这等下三烂的阴毒武功你也去学?你费去这许多心计,事到如今还有何话说?”华玉臻黯然道:“古来征战一局棋,输赢千载下不完。这财宝本是彭和尚埋下的,徐寿辉想占为己有,现下又要阴差阳错地落入陈友谅的儿子陈理手中。师兄,你当真要将这批珍宝送到武昌陈理那里?可此刻朱元璋兵临武昌,破城就在顷刻,师兄纵然将财宝运到,也终究是落在朱元璋手里!”傅青山面色凝重,凛然不答。
陆鹤云听了这话,脑中倏地划过一道闪电。苍白的闪电光芒中,恩师楚千里神色凄然地对自己说:“这天下大势,原不是咱们能……”陆鹤云知道师父临死前要对自己说什么了。他发现自己历尽辛苦却只是做了一件全无意义的事:这财宝就算送入武昌又有何用?武昌陈氏,指日间便会城破人降,恩师搭上性命换来的重宝还是要落入朱元璋手中。想到这里他双腿一阵发软,像是踩进了一片绵软无比的虚空中。
恍惚间他听到傅青山沉沉地叹了口气,道:“师弟,你自幼便能言善辩,做了错事总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一番。只是这次你干出如此阴险无耻之事,我又怎能饶你?”华玉臻仰天大笑道:“阴险无耻?试问天下英雄,欲成大事的哪一个不是阴险无耻?那张士诚一面叫嚷反元,一面暗中助元人从海道运粮,接济元都,如此首鼠两端算不算阴险无耻?那方国珍四次反元,又四次降元,这样反复无常算不算阴险无耻?至于那陈友谅,弑杀其主徐寿辉,朱元璋溺杀其主韩林儿,这些人哪一个不是阴险无耻了?”陆鹤云听到这里,忽然觉得自己很是可怜,不独自己,楚千里、刘元吉、柳含烟和方氏兄弟这些震烁天下的武林高手在他眼中也变得可怜万分。陆鹤云想:这些人其实均是陈友谅、徐寿辉和张士诚等手中的一枚枚小棋子而已。正自心灰意懒,忽觉自己的手被一只绵软的柔荑握住,陆鹤云抬起头来,只见柳舒眉望着自己的双眸清澈如水,满含关切。二人四目交投之间,均觉心中一片拨云见日般的轻快惬意。
华玉臻依然在狂笑不止:“可见天下英雄原来全是阴险无耻的。要做英雄,便要先学阴险无耻!处处仁义的英雄,天下又何曾有过?傅青山,你终日以侠义自命,可你扪心自问,算得是个英雄么?”这句话问得独龙岭上柳含烟、刘元吉等人均是一愣。众人虽知他在强辞夺理,但细想之下又颇觉有些道理,不由心中均是一阵气沮。柳含烟更是想:“这华玉臻的话也有几分道理,真正的英雄二字,天下又有谁担当得起!”陆鹤云却想:“真正的英雄,天下未必没有,只是像我等这样平平常常之人,这一辈子注定要碌碌无为,如何做得了英雄?”傅青山霍地双眉一扬,朗声道:“傅某只求做个俯仰无愧于天地的好汉子,做什么狗屁英雄?师弟,你如此为非作歹,却又想出这连篇鬼话来终日自欺欺人,难道你杀人之时,一点也不觉心中有愧么?”华玉臻冷冷道:“杀得多了,也就无所谓了!”傅青山凝视眼前这张阴冷的面孔,缓缓点了点头,惨然道:“如此,我也只得替师尊清理门户了!”华玉臻呵地一笑,道:“你要杀只管动手便是,何必在此惺惺作态?”说着扬起手中长剑,当胸一横。
傅青山淡然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自悟透六如剑法后,我已不再用剑了。”华玉臻低吼道:“你竟要空手接我的惊虹剑?好,咱们一招定生死!”说话之间,惊虹剑剑上紫气暴长。一道紫芒愈来愈盛,映得他须眉尽赤。众人见他剑气由内而外,威势逼人,无不心惊。傅青山的眼睛霍地明亮起来,一瞬间独龙岭上猛然生出一种寒冷萧瑟的剑气。那些野木衰草在剑气中齐齐打了个寒颤,然后便微微抖颤起来。在这一刻,傅青山在众人的眼中已变成一柄剑,一柄光耀八荒无坚不摧的利剑!
岭上众人给这威势逼得一凛,不由一起向后退去。华玉臻忽然觉得自己手中握着的不是削金如泥的惊虹剑,而是一根软软的稻草,这是他习剑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惊恐中,他陡地刺出一剑,惊虹剑犹如怒龙出海直噬傅青山的心口!
傅青山仍然凝立不动,气势沉稳如山。剑已到,那道紫虹映红了他的脸。
就在这一瞬间,傅青山的身子忽然迎着那道紫虹切了进去。
陆鹤云只觉眼前一花,竟然瞧不清傅青山是如何挡开这威风八面的一剑的。但随着那道惊虹的消失,华玉臻忽然惨叫着飞起,从那道骇人的绝壁上跌了下去。
众人听得这声郁闷的惨叫,全是长出了一口气。柳含烟忍不住道:“想不到六如剑法精妙如斯!傅大侠只怕已无敌于天下了。”傅青山眼望绝壁摇头道:“世间又有谁能无敌于天下?华玉臻性情乖戾,心神大乱之下使出这等有死无生的险招,必然一败涂地。”柳含烟忽然问:“傅大侠,你当真要将这重宝运往武昌?只是依老夫之见这陈理终究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此刻朱元璋已将武昌围得水泄不通,据传武昌城内人心惶惶,陈友谅手下不少官员正大肆搜刮民财,以备城破之时用来买命。傅大侠便将这几车财宝运到武昌,也挽不起这将倾的大厦。”一种落拓寂寞的神色掠上傅青山的脸,他转向陆鹤云和刘元吉道:“在下只是受人之托,却不知刘天王和陆公子有何见解?”刘元吉古铜色的脸上已渗出豆大的汗珠,低下了头久久不语,显是心中犹豫至极,隔了良久才道:“就是杀进武昌城中,这许多珠宝也只是便宜了那些官老爷们用来买命!但若不送回武昌,岂不是辜负了先帝重托?”傅青山道:“其实,你那先帝陈友谅根本也不想要这财宝!”岭上众人齐齐一惊,刘元吉瞪起泛着血丝的双眼道:“傅大侠此话怎讲?”傅青山长叹了一口气,道:“刘天王和楚先生此次奉命出行原本是极隐秘之事,但你可知为何你们动身不久,便被汝阳王得知了兵书珍宝的消息,更奇的是数日之间便传遍江湖?”陆鹤云心头一直存着这个疑团,这时听傅青山一问,忙道:“不错,而且江湖之上更将兵书传得神乎其神,说什么文者得之可席卷于天下,武者习之可无敌于江湖。这到底是谁走漏的风声?”傅青山神情寂寥地道:“走漏的风声的人正是楚千里楚老先生!”他看到岭上众人均是一副将信将疑的神色,又道:“而且楚先生是奉命行事,令他走漏消息的人正是陈友谅!”刘元吉大声道:“万万不能!先帝命楚先生和在下舍身忘死来这落梅山庄取宝,却又命楚先生故意走漏消息,天下哪里有这样的人?先帝断不会做出这等糊涂事来!”陆鹤云的眼内忽然有泪涌出,颤声道:“莫非……莫非陈友谅是想借此引开朱元璋的追兵?”傅青山沉重的点了点头,道:“陈友谅一代枭雄,如何不知逐鹿天下绝非几车珍宝一部兵书所能做到?但他鄱阳湖大战被朱元璋打得一败涂地,自己又重伤将死,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即便突围逃至武昌,也会被朱元璋穷追猛打。他死前命楚先生和刘天王取宝,其实是个幌子,陈友谅的用意是要将这落梅山庄埋宝之事传扬出去,只盼朱元璋一时心动,也派兵前来争掠。而杭州是张士诚之地,若二人开战,他大汉陈氏便可乘机休养生息!”刘元吉喃喃道:“那为何、为何楚先生从未将先帝的这番意思告诉我?”傅青山道:“楚先生怕你性急误事。当初他传讯给我,命我在和他会合之前,将这落梅山庄埋有兵书重宝之事遍传天下。那兵书神乎其神的故事也是楚先生杜撰出来的,”说着展开一张纸笺,递与刘元吉,“这是当初楚先生给我的书信!其中原委,刘天王一看便知。”刘元吉接信瞧了片刻,不禁黯然道:“这确是楚先生的手迹……原来咱们在先帝眼中只不过是个过河的卒子!”陆鹤云听了这话,暗想:“师父舍去性命,要我将秘图交给刘师叔,倒未必想让我替他夺回珍宝,只是替他将这谎言说到底罢了。原来我历尽艰险所做的只不过是有进无退只败不胜的事罢了!”想到此犹如一觉醒来发觉自己一个人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上飘荡。
柳含烟双目一亮,道:“既然如此,傅大侠,你们又何必冒奇险将这珍宝送进武昌……”他这时死里逃生,不禁又对这珍宝大是动心。
傅青山扭头望着陆鹤云,道:“鹤云,你是楚先生的弟子,依你说这珍宝要运去何处?”刘元吉道:“不错,若是楚先生在,我便听他的;楚先生不在,我听他的弟子的便是了。”陆鹤云看到岭上众人全都神色异样地盯着自己,不觉一阵迷茫,半晌不语。柳含烟目光闪动,道:“那不如还将它们留在此间!”柳舒眉摇头道:“不好不好,若是留在这里,疏梅园内只怕又无一刻安宁了,这么提心吊胆的日子我可一天也不愿过。我……我宁愿回峨嵋山去!”柳含烟看看爱女,瞧瞧珍宝,一时哑口无言。
陆鹤云忽然道:“刘师叔,你与我师父最是熟稔,若是他老人家在此,又会如何?”刘元吉望着远处飘动的浮云,道:“楚先生历来视钱财如粪土,他必将之散诸天下!”陆鹤云听了这话,顿觉眼前一亮,道:“傅大侠,曾听说河南大旱,人们饿得连人肉也吃了,咱们何不以这一批珍宝置人手,购粮米,大赈灾民?”傅青山伸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拍,道:“好,小兄弟,凭你这句话,傅青山交了你这个朋友!”午后的日光更加耀眼,清爽的风中有一抹淡淡的花香,恰似一首哀婉而又无韵的歌,在别离人的眼中心中浅浅地唱着。柳含烟望着装满了大车的数箱珍宝,忽然间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他有几分疑惑地想:“这些年我为它们费尽了心机,怎地它们要离我而去,心中却一片欢喜?是了,这些年我虽日夜盼着找到它们,可心中却也将它们视为了一个重负,只是我自己不知道罢了。现在我有了眉儿,这便是天下无价的珍宝!”傅青山看到柳含烟脸上的阴霾忽然一扫而光,不由笑道:“柳庄主,拔除欲箭,究竟安稳!”柳含烟哈哈大笑:“傅大侠此番不但医好了柳某身上之伤,更医好了我心上之伤呀!”柳舒眉这时已换了一身紫色衣裙,恰是二人初遇时的打扮,在陆鹤云眼中更觉妩媚。柳舒眉给他看得面上发红,暗道:“这一去,只怕要天涯海角人各一方了,他怎地不和我说句话?”一阵心慌意乱,不由低下头去。
陆鹤云见她慢慢垂下头去,心中不觉黯然,暗想:“她低下头去,不再看我,莫非终究对我心存芥蒂?”正自怨自艾,猛听得刘元吉一声吆喝,“啪”的一声马鞭声响,马车已缓缓开动。郁闷之下,陆鹤云忽然伸手自刘元吉腰间抢过酒葫芦,昂首便饮。
柳含烟回过头来,见女儿脸上珠泪莹然,不由问道:“眉儿,你怎么了?”柳舒眉淡淡笑道:“没什么,风好大,我的眼给迷了一下。”车队渐行渐远。忽然间陆鹤云掉转头来,大声喊道:“眉儿,等我——我定会回来看你!”刹那间柳舒眉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般止不住地洒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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