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消息却让苏绛唇怕,惊怕。她现在唯一相信的就是她那个小弟弟。
那一个计划的名字叫做“刺”。
他穿着一身白衣,恍如一梦。她轻轻道:“小再。”
——七个了,已经七个了,每一个都是那么惨烈,惨烈得让她无法充耳不闻、置之不理。否则,她该是个很快乐的女人。
朱公府中粉黛三千,公候最喜欢的是谁?答案:若妍。
南昌城富庶风流,而城中每逢赛舟夺锦,在最热闹中最惹人注目的是谁?答案:还是若妍。
朱公候阴着脸听着他的话。令狐于献上的一只白鸽,鸽足上有一只空管,空管中足以装一个小纸条,看来令狐于逮到它时它的任务已经光成,令狐于也没截获到情报,只截获到这一个可能的渠道。
不少人在心里叫: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从有它的那一天起,若妍的眼中就多了一分成熟女人的魅力。她原来一直不知道这种魅力从何获得,可拥有了以后,她才知道:她不想要,真的不想要。
苏绛唇在月下沉思。
苏——绛——唇,一个美得浓郁的名字,一个美得浓郁的女人。
有没有?
她亲眼看着那支剑象毒刺一样地刺来,盯住的是她的咽喉。身边的打斗乒乒乓乓,但那似乎只是为这一剑做背景。这一剑是所有纷扰中最刻毒的诅咒,没有人护得了她,因为那一剑——来自幽冥、来自仇恨。
而如果朱公候知道……
苏绛唇愣住。
“你会灭门的!”
——这一点对她很重要。
如果她还只年方二八的话,她会为这一切很快乐与满足吧?但今年,她二十五了,二十五的女人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她盯着西天外的一抹肜云,她这个年龄,已经能觉出身边这一场泼天富贵中蕴含的不安了。
朱公府的侍卫出来招他进去时,他依旧不言不动。
剑就是从那棵白杨根下发出,新土一翻,先露出的就是剑尖。然后,乒乒乓乓声起,苏绛唇身边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同时遭到密如阵雨的暗器侵袭,然后,那一剑对她而来、桌翻、椅翻,刀剑交火、那一剑不停,直向苏绛唇刺来。
那一刻,苏绛唇觉得身边的一切仿佛静止了——这是第八根刺!它出现时,她身边的泼天富贵一样一样在瓦解,她听到耳珠、环佩在这一剑袭来带动的剑风里摇荡的声音,一切似乎变得很慢很慢,那伏在地底的危机终于显露出来。苏绛唇苦笑了下,这是一场宿命,——宿命中,她是为这场富贵陪葬的女人。
可怕的却是消息头目今狐于下面的另一番话。他看了死者下的书,说:“他这信不是下给公候的。”
是山中死士,死士三十!
苏绛唇把小再视为一个小弟弟。毕竟,他的爷爷是为她而死的。
那不安甚至要爬上了她的眼角——她的左眼角,就在那里、岁月刚刚生起了一丝细纹。
——他们都说我是个有内蕴的女人,但有谁真能读懂,我那虽出尘泥、偶陷富贵、但还尽量一垢不染的心?
二十几个人都抬头看天。
但她宁愿不知——那么,他接触她,究竟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利用与报复吗?
是葛老儿在关键时刻泼出了一大锅沸水。
一语方完,他咬舌自尽,但“灭门”两字穿出百丈厅,直透千户门,在整个朱公府内回响:灭门、灭门、灭门……
“以扶桑忍术之龟息,封住服药者口、鼻、身、眼、意,再服以‘回天九五散’和大小‘还阳丸’,服者立死。但他人虽死,却犹有一念不死——那个服药前他最念最切最恨的一念。”
葛老儿死,他死得很安详。
但这一败也败得光明磊落,每一个人都在猜测着他想要的是哪一个女人,是什么样的倾国倾城值得如此舍生一战?连朱公候也在怀疑。
如果败,他死!
一刀,只一刀,那名刺客肩背皆裂——这样的伤,必死。
否则,那晚的花房她就不会进去。
然后,他用尽最后一掌之力,劈翻了灶上的另一个水桶、沸水桶,一桶沸水全浇在他脸上,白烟冒起,一时间都看不见了他的人。
烟散去,一名侍卫上前揭开他蒙面的的黑布,他的脸已烫肿烫烂,布几乎揭不下来。揭下来也已看到到什么面目。
侍卫捋起他的衣袖,筋结毕露的手臂上,刺了一个“刺”字!
还是“刺”,第八根刺,又是一个没有脸的人。
第八根“刺”依旧是个没有脸的人。
怎能不怒?
一个老人点头。
虽然他们想杀过她,但是他们给了她这份动荡,给了她在这动荡之中有一个机会去爱,给她一个机会为自己做一回女人。她看着葛小再,可他为什么会如此动容——那一霎间,她想明白了很多。明白为什么那么多激情浓烈的夜晚她也化不去的他身上的冰冷,还有他心头隐藏的总也没有对她说出的刺。
3、惜、象一条虫一样爬进一个女人心底
其中,古玩阁已被焚之一炬,阁中都是朱公候最喜爱的珍宝;名马“的卢”被杀,那是一天清早,朱公候在马厩里亲自看到了那匹爱马的头。
那个刺客是被抬进朱公府的。
那毒可真厉害,他的脸被打成了一个筛子。
朱公候的声音在鱼水欢浓、衾枕堆叠中响起。
围攻尉迟罢的是另外三个人,一上来一人为掩护两个同党就已被他的暗器射杀,第二人也转眼伤倒,第三人就与他较上内力,四掌相交,尉迟罢内力如长江大河,那人却已如强驽之末。
——门忽然被撞开!
杀“杨柳楼”朱公候外宠的人,在重围之下,自用镪水毁容。
她头一次对一个人说这么多。她埋在心里的话很多。这么多年,她看到、听到,但必须装作没看到没听到,甚至怕梦中说梦话泄露出自己曾经看到与听到的那些东西,那些血的、脏的、硬的她永远消化不掉的东西,她终于有了一个人诉说。
——惜、象一条虫一样爬进一个女人的心底,找最柔弱处咬了一口。
这是什么样的刺杀?什么样的仇恨?他们要杀的是朱公候,杀不了他,也要毁了他心爱的一切。
朱公候如何不怒?
忽然,她想起他就这么一身是伤地长眠江底,不会冷吗?他的脚是不是又赤着伸在江底沙地里,鞋子掉了,沙堆满了他的脚趾,她无法为他穿鞋了,无法再握一握那瘦得如刀的脚腕——这个男孩,这一生,可曾有过几天真正的欢喜?
别的客人见朱公府中的苏绛唇在这儿歇脚,也就没有人敢进来,两三个闲汉远远地在看,滚水灶前笑眯眯地站着店主葛老儿,他十七岁的孙子小再正在旁边劈柴。门口有一颗新栽的白杨,白杨好小,根下全是新土。
他的反应独特,神色间充满痛苦。
朱公候一怒之下,首先提升了公候府的护卫总管,他在这一连串的护卫中有功;又贬了刑房主管,因为怯懦;最后饰斥消息头目,还杀了护驾不力的右卫王颜。
朱公府中登时一震。
没有人打扰他们,也没有人注意他们。他们是大乱中唯一还躲在岩穴里的一双鸟,公候府中,所有的人都象惊鸟一样乱飞乱撞着,只有她和他,象暴风中一对幸福的海燕,在窝里梳理着自己的毛羽,互相温暖。
他还做了一件小事,就是葛老儿护卫苏绛唇有功,不幸身死,只留下一个小孙儿,应苏绛唇之请,把那葛老头儿的小孙儿小再招进了公候府,就在苏绛唇的院中当差。
想起苏绛唇,朱公倾心里才略微平了一平,这是一个有味道的女人,哪怕他贵为公候,但想再找到这么个人,也不容易。
那一晚,他们爱得很热烈,互相进入得也好深好深。
他让全南昌城都知道,朱公候已经动怒!
公候动怒,绛唇寂寞。
铁骑横出,朱门紧闭。
这就是诸候之怒。
不知。
那么有谁知道?有谁知道?有谁在乎这如水的月色中我如水一样的心事?
……
她把所有人都遣走。
那拚以尸刺只为咬他一口的怨!
就象没有人会注意那绛唇后面的沉静、与其实疲倦的妩媚。
只是另一个名字久已无人叫了——苏绛唇叹了口气。
“绛唇、绛唇”。
苏绛唇的口里发苦——他为什么光问这些,不问她的爱、恐惧与担心,但她还是说:“是的。”
他的眼中含有笑意,这是他养的女人,他喜欢骄她宠她一些。他们有过好多好多的床弟之欢,她是他被征服的猎物。朱公候这么想着,他在笑,但看别处时,他的笑意之下,却全是睥睨。三个月,三个月之后他可以把一切都解决了。富贵依旧是他的泼天富贵——而白骨,有谁听说过复生的白骨?
两只“太白刺”一只失手,一只射中朱公候耳垂,朱公候大笑中将那人杀之。
苏绛唇也是好多天后才听到:葛小债挑战朱公候!
梦后楼台高锁欢醒帘幕低迷朱公候在极欢娱中睡了,发着轻鼾,那时、苏绛唇总睁着眼,睁着眼,一直睁着眼。他们上床常在午后,她常睁着眼直到落日。
真乱。
听到这个消息时,葛小再一下从苏绛唇的怀边站了起来。
滴在风声水里。
小再的人就象他的名字,毫不出色。
那夜,朱公候在苏绛唇身上庆祝着他的胜利。他是该给自己一点什么奖励,这一仗,他干得太出色了,不是吗?
你就会看到一种秀。
那是——骨秀。
这一句绕口令的话是在第九根“刺”后还终于为消息头目令狐于探得。
但再往深处看呢?
他们一出刀就杀了六个门口的侍卫。
朱公府中这样的人不多。
所以,小再成了一抹看不见的空气。每个人都知道他在,但每个人都不知他在哪里。每个人都不觉得他讨厌,甚至有点讨喜,每个人都对他没有意见。
“再叫我一声若妍”。
那个院子叫——梨花院。
——那个叫‘绛唇’的女人是她吗?她问自己,她听到心底深处有一个久被拘禁、未曾释放的自己在哭泣,那个十三岁的从没有机会长大的自己在哭泣。
她握着他的趾,真的不忍松开。
她的心底是孤独的,也很情愿有这样一个小弟弟。
那一战的飞扬从此名传江湖。
她走进花房时,花房内满是被竹帘筛得匀整的如银的月光,又被花叶弄成斑斓。
如同被辣手折断的花茎——有谁悲怜过那朵花溅出的生命的汁血吗?
月光下的脚。
苏绛唇想给他盖上,脚凉了好容易伤风的,然后她却愣住。
那只脚好瘦的、清拨的、稚弱的伸在那里,一只拇指微微翘起,上面是那么瘦硬的腕,它白皙地露在被子外面,象在诉说着什么,牵动住苏绛唇心底最深处。
一场孩儿一场梦?
苏绛唇猛觉心中一痛。
连厨房也大。
朱公候痛叫一声,疾退,他一退之疾,竟然拨下了那两颗刺客咬入他腿肉的牙。
公候已怒!
第八根刺刺来时,苏绛唇躲无可躲。
而那大手,曾抚过她的颈、她的胸、她的腰、她的乳房的大手,轻轻地、轻轻地、捏死了它。
——梨花院落、融融黄昏,柳絮池塘、淡荡风景,这才是候府气象。
一清早,朱公府的家人打开外宅的大门,就见他和透青的天色一起站在了朱公府的大门前。
他的脸是透青的。
他说:“我来下书。”
朱公府的家人慌忙秉报。然后,留在门口的家人就见他已掏出了一颗药、青色的药,然后、他一口吞了下去。
然后,他就僵直不动。
“收不收得回就得看天了。”
直到侍卫很小心地碰了碰他,才发现他肌肉已僵。那是什么样的毒药?竟有这么烈的毒性!片刻之间,能让人的肌肉僵直,而人——是站着死的。
站立的姿式可能是因为不甘与恨。
如果不是葛老儿,苏绛唇美丽优柔的脖颈上肯定会穿出一个洞。
‘百丈厅’中,朱公候的脸也铁青。
这是第九根“刺”。第九根“刺”下的战书只有莫名其妙的几句话:东山猛虎食人西山猛虎不食人南山猛虎不食人北山猛虎食人无抬头、无落款,朱公候不懂,站在他身边的尉迟罢也不懂,没有人懂。而刺客的脸已透青,这是第一个有脸的人。
但是青面。
青得有如没有面。
朱公候一怒,拨出佩剑,一剑就向那具尸体扎去。
朱公候知道苏绛唇的寂寞吗?
但已来不及,那一剑刺中,从刺客身上就溅出了一蓬青血。朱公候一愣,下意识一避,衣袖挡脸,尉迟罢已叫道:“他服的是‘回天九五还阳散’!”
但三个月后,她还是公候最喜欢的女人。
然后她就嗅到了一份熟悉的气息。
那刺客却似已不知道痛,一跃而起,拨出还插在自己身上的‘公候剑’,一剑就向朱公候刺去。
苏绛唇惶然直身,这里是家庙,该没有人会进来的,她吩咐不许所有人进来的。
刺客的脸却已泛白。
“老九已成功?”
尉迟罢割开他裤管,就张口吸去。他感到朱公候身子轻轻在颤,他怕的不是毒。
而是怨。
第三人却已以身为盾抱住了朱公候之剑,抱住后,他身上就炸开,这一炸之势强劲无比,朱公候只有弃剑,第四人这时乘势以大力鹰爪抓击朱公候之头——这是他们算好之招,牺牲三条性命换的就是这一搏之机。
但她也慢慢拿不定小再的心事——他到底爱不爱她?有时,她觉得是爱的,床弟间的温柔,衾枕中的呢喃,那是不假的;他还是处子,而她不是,这些是假不了的;可为什么,有时,清早起来,她身边已空了,她起身,望见庭中已穿好衣的他清韧的身影,那一刻觉得他好远好远?他象有很多过去,很多要作的事。他不是她,他要的不只是现在。
无论如何——她爱他,她这么对自己说,只此一点已经足够。齿印微白,点在那一抹苍艳的红中——刎于楚帐的虞姬面对着皓白的月、空空的楚帐、还有末世霸王、十面汉军,那一剑挥起时,该就是这样一种苍艳吧?
“这种毒药在世上很罕见,唐门中人也罕用,因为,他除了让服者立死之外,别无大用。而唐门让一个人死的方法太多了,他们最想的是让一个人怎么半生不死。”
“但这种药一但和扶桑忍术结和,掺以大悲禅定,就会产生一种奇异的作用。”
“所以,服了‘回天九五还阳散’的尸体是绝对不能动的,这药见血性而发,催动死者生前的最后一念。”
“你一剑刺下,这药性就已发作,发作后,那死者就有一霎之生机,也就有了一刺之机、只一刺。”
别人不知,她不可能不知那片云板声的特别含义,她的手一松,“咣啷”一声,手里的一只玉碗就落了,碎在廊前。
——尉迟罢说到这里,心中眼中也觉空茫起来,他随朱公候起自草野,心里最知道,这堂皇气派的‘朱公府’其实是建立在一堆白骨上,富贵豪雄之下、是一片白骨支离。
只是没有人会注意、那潋滟后的醉。
但,是哪根白骨十九载犹未烂,从地府下冒出头来?
她靠着门,她不能开,也不敢开。
朱公候一愕。
——什么是山中死士?
她抱住小再,她爱这场动乱!爱它,因为它给了她这场幽欢。
白骨的生处,幽幽暗暗。在朱公候府外三十里不是有一片荒山?那座山上现在正长出一片荆棘,一片野刺。
据说那就是死士三十的据点。
朱公候洗得很仔细,他得意!得意着可以重新安享一切。富贵依旧是他的泼天富贵,而白骨、只配在地底支离。
他也不怕暗算,因为,他的右手、消息头目令狐于就是暗杀高手。
他这一次毒中得不轻。尉迟罢给他中的这‘一口怨毒’开出的药方是:空心草一片、五味子十钱、甘草九叶、巴戟天一味、空腹十天、无欲而服。服时腹痛如绞、每十天一付,九付药乃罢。
“但天上地下,你还是逃不脱我们最后的诅咒,三十死士已绝,但还有一根刺,最后一根刺会刺中你。”
杀马的是一个冒名的车夫,朱公候左护卫当场就抓住了他,可他却往自己脸上打了一把毒砂。
更寂静外是苏绛唇的一颗心。将近秋天,小再进府刚半年,廊前的鹦鹉刚刚被他调教得会叫“苏——姑——娘”三个字,一对白鹤乍乍习舞,院外的野鸭已习惯了小再的投食。
不过,嘿嘿、以为凭这些就摆平我,那可是做梦!
只需要这一霎!苏绛唇的护卫就发动了。别的攻击已经停止,那些助攻攸然隐去,只剩下场中这一根“刺”。他们这是个整体的计划,但他们什么都算计到了,就是没算计到葛老儿手里的那锅沸水,所以、别人已撤,但、那根‘刺’被留了下来,在他本该已得手处留了下来。
看到那清稚的笔迹,苏若妍的泪就流了下来,她抽出信瓤,只见一张白纸上第一句话就是——妍姐:这一战,我已知多半无幸。也许我是不必这一战的,因为,‘刺’已成功。但为了你,我不能不一战,否则我无法面对自己……
令狐于冷笑道:“他这是为了传话给一个内线。他们可能没有办法联系到那个内线——因为任何联系方式都有漏洞,会给那个内线带来危险,而那个内线对于他们十分重要。”
“所以,他选用这种壮烈的方式传信。这样的消息,只要在公候府中的人,就不可能不听到,那个内线也就不可能不听道。”
她的心中苦涩一笑:在这一场生中,我只能注定是个柔弱、美丽而被动的女人,我无权选择,总是生活在选择我,我唯一能选择的就是——对选择我的一切不动心,对那无意选中了我的富贵,对因好色选择了我的朱公候,对造化弄人才让其选中了我的泼天权势,我唯一能做的,只有:不、动、心。
相爱的人啊,与怨、憎、会紧紧相连。
令狐于说:“鸽子就是府中的。”
朱公候缓缓地接过那只鸽子,他在沉思,十指不由地用力,他只用了很小的力,就已把那只鸽子活活捏死。
然后他缓缓道:“府内府外、前宅后宅、加上内外共三十四院、连同文武九堂,所有翎毛之类,从今日起,都给我——”
他的眼是直的、手是直的、腿也是直的,没有人能形容那一剑之疾,但朱公候接得下。可他也已不敢接,他杀人万千,屠族九姓,却没见过这从地狱复活的尸‘刺’。他一躲。那剑太快,已一剑刺入他身后一名侍卫的心脏。那名侍卫叫都没未得及叫一声,脸就青了,中毒,毒比死亡来得还快!
朱公府内再也没有鸟叫。
梨花院落一片空寂。
每一个都是“刺”——刺客的手臂上就刻着这个字,那不象刺青,而是用恨蚀出来的一个字。朱公府中的若妍每听说一次,心头就似长出了一棵刺。
但只一个时辰,朱公候一声令下,什么都没了。
她想起那天,她有事去前堂,恰巧看到朱公候捏死的那只鸽子和那只鸽子眼中最后的后光。
那一点哀弱的,无望的,扑缩的光。
这场刺杀已到了最高潮的阶段。三个月内,已达到八次。
泪水再一次蒙住了苏若妍的眼,她的眼前再次浮起了小再——清纯的小再、稚弱的小再、坚韧的小再、孤狠的小再,怎么会这样?她自己也不知心底是爱是恨。
他不说她的乳房也是两只怯怯的鸽吗?她一想到这儿就觉得全身战栗,它们是一对鸽,头上还有两个一经激动就硬硬的喙,——但它啄不开那厚重的强加其上的命运之手、权势之手的揉捏。
苏绛唇又一次想起她刚进府中的情形。
然后她眼里爆开了一朵沸腾的花,水花,冒着白烟的沸水,猛地泼了开来,腾腾热气中,那根‘刺’被阻了一阻。
她开始怀疑是土壤的秘密,这块土下,一定有什么宝物。有一天,她悄悄用一支小花锄去挖那土。
——土下三尺之处,尽是磷磷白骨!
三天后,朱公府第二次遭袭时,梨花院落清清冷冷。
苏绛唇一悸:“谁?”
尉迟罢这时出手,一掌劈向他天灵,第九根“刺”天灵骨尽裂,神仙难救。但朱公候这时觉得,一股麻痒正从他的腿上升起,他觉得自己的脸象也在变绿。
然后我们要安排的是那倾力一战,让朱公候大耗内力。他狂胜,大胜之后必然找你,你就是这个名叫“刺”的巨毒的载体。只要他找上了你,他必死无疑,这是我们杀他的唯一办法。其实,在你看到我以前招已经发出,而功成于那夜,就是朱公候找你的那夜,你屈辱之夜、我卑鄙之时。
山中,有人在密议,在密林遮天、荆棘满地处密议。
“债已放出?”
苏绛唇轻轻叹了口气,想到:“死”。
他话声未落,就见那第九根刺已一偏头,一口咬在朱公候腿上,齿深及肉。
——什么又是死士三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你总要睁一回眼吧?只睁一回。
可那痛,有一点幸福的含义。
一个老者点点头:“他是条汉子,硬汉,临死前他咬了朱公候一口,牙都种在了朱公候腿里。”
小再住在苏绛唇的院落。
所有清早起来看到的百姓都觉得胸口被重重地擂了一拳。
可惜朱公候于间不容发之际已避开,但那人仍抓下了他头上的金冠,纵声大笑。
朱公候这一仗胜得容易,一切皆在他算中:午时、二刻、西角门。
葛小再一愣。
苏若妍的泪涌了上来,横糊双眼,好久,她才能重新看下去:……我不是三十死士其中之一,我是他们的少主、朋友、还是他们的一根刺。十九年来,我入唐门,习忍术,修大定禅力,但光阴有限,岁月催逼,在我有生之年,我可能永远都无能斩朱公候于剑底。但,即使如此,我们,也不能就任公候府所压服入地下的白骨永远哭泣,那是我们的先人、姐妹、和兄弟。三十死士,无一畏死,只求死得其所,死得值!我们详细地研究了朱公府,知道凭自己之力,无论投毒、剑刺、尸诈,都已无望报大仇于万一,最后才有了那个计划——计划的名字就叫“刺”。
于是他被横着抬进了朱公府,‘千户门’内‘百丈厅’。
不大,如何供应那食客千余、粉妆十列、僮仆无数、骄主一人?
然后,她全身颤抖。
虽然她是朱公府的人,但隐隐的,她站在三十死士这一边,他们的酷烈果勇、刚毅断决已令她动容。
人们在关了灯后说,悄声地说,害怕地说,兴奋地说:但厨房里还是炸了。
院内冬景初至,一切都是淡白的,树也秃了,枝杆瘦净。
炸的声音不大,但也不小,一府皆闻。然后,朱公府四处遇警,一座黑压压,霸沉沉的公候府在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仿佛已陷入风雨飘荡中,不知来了多少敌人。
没有人相信过朱公府的地会晃。
就算泰山崩了,都有人信——但没人相信公候府的地会晃。
它不会,因为朱公候身宽百丈、横揽九冀,上通天子、下伏百姓,它不会。
这一轮袭击被击退。
但这天,朱公府的家人走在那平整的公候府内院,走在金砖上、走在汉白玉桥上、走在“固若金汤”四个字的大牌匾下时,觉得,地如波浪。
而他们是浪里的小舟,浪太大,舟太小了。
永远不该传来!
葛小再回身,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热力抱住她,双臂箍得她直欲窒息,但她好喜欢。她说:“我有最后一个请求。”
没有声音——内院太深了,但苏绛唇还是马上感到了。
因为——静,她全身止住。
这时,响起了一声云板声。
她微惊,然后觉得、那声声似叩在的她心上,敲、“砰砰、砰砰”,她甚至能幻想出那叩门的手指。
临死前,那名刺客冲苏绛唇怪异的一笑,然后他的脸就望向灶边那个吓傻了的正在劈柴的葛老儿的孙子。
她又想起了葛老茶庄中她面对的那一剑。这些天她总在做梦,永远的恶梦,梦见整个朱公府在晃啊晃;梦见自己长了一双可怕的慧眼,看得到朱公府的过去未来,看得见内室暗室、地上地下、以及那密室暗室里锁住的那么多的罪恶与恐怖——内堂秘道,全是龌龊;而地下,地下的白骨一根根支离起来,朽朽的、颤颤的,但支撑起来,居然摇动了重如万钓的朱公府。
小再正很甜也很乖地睡着,被子很乖整的盖着他,真象一个乖乖的小弟。这时,苏绛唇看到露在被子外面的他的一只脚。
于是,在这寂寂的夜,在柳边花外,她单衣薄衫、在凉风初起时,会去努力想听到冥冥中有一股力量把她另一个名字提起:“若妍、若妍……”
她不怕死。
她怕的是空——怕活了二十五年,只活了一场空!
……碗声清脆,在地上溅成几瓣,一双手臂却从她身后伸来,坚定的、清韧的、不容她回避的、给她以极大安慰的把她拥了起来,不知怎么、那手臂给她一种安然和信任。
苏绛唇的两滴泪滴下来。
他的脸在暗影中发着光——他原来不光只是清淡、不只是个秀气的小弟弟,他也有他的韧,如他伸来的臂。苏绛唇象第一次认识这个男孩,在这一场大乱中,天下板荡、瀚海枯竭,她觉得、他们是沙土中相濡以沫的两条鱼。
那人举刀,引颈,自裁。
他的清韧、他的澄澈、他的冷静都变得更加坚挺,他在听她倾述。那天,苏绛唇终于第一次告诉了人她在花圃中挖出白骨的事,这个人就是小再。说出后,苏绛唇觉得自己舒服了好多。这个秘密在她胸里越酿越怕已好多年,但说出后,就好多了。
同时,跟了一个金辅掌柜两天、觉得那人很有些可疑的朱公府的快腿张云终于证实了他的怀疑:——那人是‘山中人’。
一枚金戒永远地嵌入了他的脑海,可他已来不及说出。
公府家在城外的家庙感业寺着火了,这里供着朱公候几代祖先的木主,朱公府祖亲八代的牌位也有人敢烧,这个天真的翻了!
最惨烈的一役发生在朱公府门前,那一刻、门对面街边歇担的几个挑夫和正做他们生意的卖米粉的人忽然都抽出了刀。
“但这刺是有毒的。这药太过霸道,用此药者,需三个月内不语不言,无情无欲,修以大定禅力,几乎没有人肯下这么大力气去谋刺一个人。”
苏绛唇看着这个男人的眼,他为什么痛苦?是她把他变成了一个男人,但为什么转瞬之间,他身上就有了那么多让她看不清的东西?
然后、他们撤!
——一切发生在同一时间,不同地点,然后,一切人都撤,有计划的撤,朱公府的人那么快的反应能力都来不及。
但还是有一人被追上。
朱公府的人骇然色变!
苏绛唇不想听到这些,但这些消息总是不时地往她耳朵里钻。
因为没有人觉得有要瞒她。
一霎间,什么都变了,在菜场买菜的朱公府大司条陈中被一刀割断了喉咙,杀他的是一个卖肉的屠夫。
虽然公候要忌三个月的房事。
苏绛唇是个聪明的女人,爱只能让她蒙蔽于一时——这个消息是令狐于的小妾告诉她的,她知道连她都知道了,朱公候不可能不知道。
人们都要讨好她,而在一个大系统内,讨好一个人的方式就是给她消息。
——因为锦衣玉食她已睡手可得,这时人更需要的是消息。
所以这一根刺,也没有容貌。
可小再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小再。
身边有一个影子在慢慢变长,越来越长,但没有脚步声。
那时,她种了一圃花,很茂盛,远比别处的花都茂盛。那年苏绛唇十三岁,她好高兴呀好高兴。每到了晚上,那花间都会有盈盈之火,很美、很艳丽、朱公候也很喜欢。
公候是喜欢她,但她更知道,公候也只喜欢她是一个眼里只有绫罗、歌舞、美酒、银筝的美人。
而不是一个能看能听的女人。
她明白这些,所以她才能专宠这么久。
她说起那些时,小再一直坚定地握着她的手。这么多年来,她终于第一次感到有一个生命是真的和她在一起,在听、用心地听,在陪伴、在叹息,在那么认真地听着她的呼息。
——一个人,只一个人时,是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活着的。
除非,她能确定有另一个人那么在意的听着自己的鼻息。
而他是。
每一次叙述都越来越长,长到两三个时辰,长到黎明。每一次苏绛唇都在轻轻发抖,小再会用一双清韧的臂把她拥起。
但终天有一天,苏绛唇发觉,她的身子不再抖了。
她的心开始抖了。
南昌城百姓翘首仰望,这一战从朱公府的屋檐打起,葛小债身轻剑利,但明显不敌。但他有一股气,从日出战到日落,葛小债负伤十余处,直战到腾王阁巅,犹苦斗不息。
那一天,一清早,初冬。
南昌城钟鼓楼楼顶忽悬起了一支旗杆。
杆上一匹白布。
白布上只有三个大字:刺公候!
那是山中的一片刺。
苏绛唇一般只是静静地听——他不知道,永远不会知道,那时、她心里冷静得当他叫的是另外一个女人。
——她到底许了什么样的心愿,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知道。
每一次,都不同。
三十死士抛尸至十三具。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一次,会是如何,来自哪里。
南昌城所有的喧闹都已停歇,所有的繁华已沉入睡梦,人人都在等着一个结果,城中变成了淡白色。
——淡白色的天下只有淡灰色的生意,淡灰色的人走在淡黑色的街道。
淡黑色的街道上,悬了一幅白布,白布上面是唯一的浓烈——刺公候!
一个十三岁进府,被他派教师调教得歌舞双绝,然后偶然遇到他,就被他留了一宿,然后再遇时惊艳,赐名‘绛唇’,以后拨了一个院落给她住的女人。
那副白布的事苏绛唇当然也知道了。
知道后,她返身入院。
她沿着鹅卵石小径进舍,舍内精洁,枕簟含凉。
侍女不在这院内住,苏绛唇爱清静,她点燃一炉香,要用香把世事隔开,仿佛那混乱的世界一切都是假的,只有香烟缥缈中,她才能与它隔开。
苏绛唇走进内室,关门。她也不再知道什么才是真的。她在床上躺了一躺,听见、有人在叩门。
其实,所有别的“刺”都是假的、虚的,真的刺、真的忍术、真的毒永远无影无形,让敌人发觉不到它在哪里,而在他意识到之前已经刺中。——我才是那根真正的“刺”。头七根“刺”只是为引起朱公府的注意和恐惧,我们把第八根刺针对你,是一场精心的设计。我们已研究好了你。我们需要一个朱公候喜欢的女人,需要我接近她,走进她心里。第八根“刺”死,连我的奶公葛老爷爷也为了‘救’你、以求把我送进府而死。然后我进了府,我知道公候府里的女人需要什么,知道你寂寞,我只要一个时势。我们没有时机,但我们造了个时机,用一条人命换来那‘一口怨毒’,要朱公候三个月内顾不到你。于是有了那一连串的围杀动荡,在动荡中,我接近了你。
她站起,走到门前:“谁?”
没有人说话,镂花的门上有个人像映上纸,纸上的人影象小再,清韧的小再、削挺的小再、梦一样的小再。
他是个好人,这么安详可能是因为他在死前救了一个人?一个美丽的女人。
她低着声说:“你走!”
但声也是无力的——一只手指轻轻一刺,刺破了门纸,无比真实地刺了进来。
苏绛唇望着那手指,心中闸门如潮涌打开——这是真的,这只手指是真的,哪怕这混乱的世界一切对她都已毫无意义,但这手指,长的、有着体温的、孤独的手指是真的。
门打开,因为有一根手指已经进来。爱有时只是那轻轻的一刺,苏绛唇躺在床上,衣衫尽解,这是个淡白的冬,一切好冷,好冷,淡淡的冷,冷多了都有如虚幻。
但、他是热的。
他是热的,他把热积成了一点,要把她唤醒或化开,那热硬硬地刺入她淡白的虚空,象一滴血色滴在了百合的花瓣,红色立时浸了开来——她振动了下,那热散开,流入她四肢百骸,虽然她也曾经,但这热与以往的都不同,不再是死死的唯肉的肉体,而有精神,有活性,是这场僵死的床第、无宜的富贵之外的一股热血泼开……
苏张唇觉得自己的心都热了。
家仇已了、私情未尽,天长地久、此恨何极……
——能成比目何辞死?
只羡鸳鸯不羡仙!
三月乃足。
苏绛唇脱力,感到了葛小再在她身上也痛苦地轻轻一颤,仿佛完成了他的一场宿命一般。
那一颤,伴随着一缕喷射,苏绛唇觉得有什么东西种在了自己身里,让自己的生命从此充实。但有一种未知的恐惧让她抱着小再。小再象很累,有一种感激从她的心里升起——她爱这个男人。
真的是爱。
——那他爱不爱她呢?
她想。她想问他,她以前不是这样“无聊”的女人,会问这种无益的问题。但这一刻,她想问他。
但他已睡了。
好毒的一辣。
第二次围袭是这样的。
那以后的好多天,他们快活得象神仙在过日子。
“斩!”
苏绛唇已忘了身外的整个世界。
她苏绛唇,这一生,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几天。
但她也有她的无法把握,她越来越多地看到小再在沉思,在不快乐,虽然他从来没有和她说。她只是要握住小再的手,只要他在,她这个世界就已完全。但、他在吗?
现在在,就意味着以后一直在吗?
那样的晚上,她与他赤裸相伴。
身畔是小再的身,如她之身外之身。她——五指滑过平凉腹;他——一生常误振翅眉。
葛小再没有说话,只是跪在地上,对她拜了一拜。
苏绛唇黯然,她不要他那些血腥的过去,她也不再问,不再提,她只要现在、现在的小再。
但那可能是你没仔细看,你若仔细看下去,他这么一个十九岁的男孩,那么单稚的鼻、孤俏的唇、清凉的双眼、斜剔的眉……
于是有争吵,虽然多是她挑起的,也多是她结束的,苏绛唇十九也会让着小再。
可她、已永无机会去问一次。
朱公府的快刀护卫都是千里挑一的好手,那根“刺”知道自己已无机会,他惨笑了下,回剑,一剑就向——葛老儿刺去。
那个消息不该传来。
苏绛唇看着他的睡相,眉峰还皱着,唇角有一丝丝苦笑,她的唇角也微微笑了,心底象一场欢喜一场乱。
也希望它永远没有传来——“山中死士、死士三十”要发动迄今以来最重要,最猛烈的一击。
“他就会按着他们原定的计划行事。问题是——我们几乎永远无法确定那个内线是谁。”
——她活了过来。
葛小再痛苦的轻声道:“这是自杀性的攻击。”
感业寺香烟撩绕。
朱公候不怕毒,因为,他的左手、总管尉迟罢就是用毒的专家。
三十死士却不知道——江湖之中,两军对决,‘不知道’三字意味着什么?
“你还小,他可能会看到你,知道这些。你不知道他的脾气,我——不能害了你。”
这是一个孤独的小孩儿。没多久,上上下下的人就变得对他印象很好,因为他是一个沉默的、没有侵犯性的人。
最惨的是那三个刺朱公候的刺客,他们都是高手,他们也都没有得手,但他们用他们的血让朱公候很吃了一惊。朱公候本想要活的,但他们临终前都用匕首活活割烂了自己的脸,其中一个,更是一剑将自己面目削了下来。
其间:忌光、忌荦、忌七情、忌房事。
——他说他从小家里就遭灭门。以前苏绛唇陷在爱中,没有想,但现在,她忽冷冷地想到:那么,是谁灭了他那一门?
——不要告诉我是朱公候,不要告诉我你跟我在一起不是为了爱,只是为了、只是为了做一根隐藏的刺!苏绛唇左眼角的血管不知觉地微微一跳,血涌上了朱唇,让她的唇更加鲜红欲滴——我这一生已误入朱门,不要告诉我我曾误以为得到的爱、只是因为你对那个人的恨,不要!
她用力地用牙齿咬住唇角,象咬住那一点怀疑,一点失望,但她不会说出来。
他把三十死士悬尸示众,遗撼的是,他们依旧是没脸的人,连最后死的十七人的面目也在一死之后烂了,不知他们吃的什么药。
是朱公候。他拍拍苏绛唇的脸:“美人儿,我有三个月不能来了。这三个月,我要忌房,你可能会变得很寂寞。”
——她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得那么详细,小再,如果你就是,你一定要仔细。
焚古玩阁之人,临死前也是用一把火烧毁了自己的脸。
那名刺客在杀了他后,与六名侍卫杀在一起,他临死反扑,极为侥勇,连斩了三名朱公府的侍卫,最后是苏绛唇身边的一名快刀手瞧准时机出手。
苏绛唇苦笑了下,没有必要说出她看破的一切了。她低着头,低声说:“明日一战,朱公候必胜了。他三个月的忌房期将满了,明天就满,他可能会来。”
苏绛唇回来就俯在床上痛哭,她救不了它,救不了它!——那光象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嘲讽,一场纯洁一场稚、一场飞翔一场梦,就这么完了,完了。
——灭门之咒。
这已经是第八根刺,其中三根,刺向朱公候,朱公候防备一向周全,但这三根刺,已折了他五名护卫,而且都是好手,其余五根,便是刺向他的爱姬、名马、古玩、外宠。
朱公府里的什么都大。
鞋是她给他洗的,她真情愿可以洗上一生一世。但……佛说:爱别离——爱与别离相连。鞋穿好,苏绛唇说:“走吧。”
葛小再站起,他紧闭着唇,闭成一抹孤傲。苏绛唇送他到门口,梨花院落不再是原来那个梨花院,一院的枝柯碎影。葛小再要走出门了,苏绛唇忽说:“抱抱我。”
骨中的秀。
葛小再在她耳边轻问:“什么?”
风杂着,她听不到呼喊。“若妍、若妍……”
苏绛唇梦忆般的说,“若妍、若妍”,她要用情人的一声呼唤为自己招魂,为那个十三岁的一直躲在她心里哭的那个小女孩招魂,只要这一声,她的魂就终于可以飞出这一直重闭锁着她的公府朱门,飞向辽阔,飞向久远,飞向永恒。
她轻轻盘弄着葛小再的扣子:“叫我若妍”。
葛小再叫了:“若妍……”,声比风轻,两字在他唇齿间飘落,落在地上有如花开过。
轻轻的,梦被触破。
他们醒来时,是二更,苏绛唇睁着一双清醒的眼看着默默的小再,说:“你走吧。”
苏绛唇眼泪滴下,——他、是三十死士的人!
朱公候大怒。
但没有人敢说。
但他这一仗胜得也不容易,几近惨烈,敌方一共攻进十七人,从西角门攻入。
朱公候府布置得可谓周当,但刺客斗志之盛,无可摧折。
从西角门到垂花门,朱公府卫士伤折十一人,敌人伤折两人;从垂花门到千户门,朱公候卫士伤折二十三人,包括两名一等侍卫,但敌人也伤折至九人。
剩下的人居然还能从千户门攻进了百丈厅!进百丈厅时,他们一个个已浑身浴血,且已只剩七人。
——而且是在给朱公候熬的一锅早上寅时喝的杏仁粥里炸的。
——死!
朱公候不愧是高手,公候之剑,以知勇为锋、霸道为锷、无忌为势、残暴为焰;尉迟罢也是高手,他一出手就是“尉迟三千”,“尉迟三千”就是暗器三千,千千枚暗器如千千点雨向外洒落。
那七人疲惫已极,但这一战,仍惨烈已极,一动上手就是杀手,毫不手软的杀手。“公候剑”一动,就向一向刺客口中刺去,那刺客躲之不及,任由它穿腭而出,但他闭口、用一口牙咬住了那口剑,死死地咬住那口剑,死了也咬住那口剑。朱公候一愕,大怒,带动死尸把另一刺客的流星双锺挡开,然后才叫了一声,剑将那死尸的额颅削开,才破额而出,他挡回的流星双锤反弹而回,那使锤人被自己的双锤击中胸口,却也抓住那一线之机射出了两支“太白刺”。
“这是忌体之毒,那朱公候他起码三个月之内不能房事、忌女色。”
我很惭愧,但实情如此。
——刺公候!
他们四人围攻朱公候,三人已死,但他毕竟,毕竟摘下了他痛恨痛切的公候之冠。
他自知无幸,这时将那冠一把塞入口中,以牙咬之,不足泄愤,又以足蹋之,那金冠在他足下已成齑粉,他犹不解恨,纵声大骂。骂声未绝时,朱公候已一爪捣出他的心来。
“准确消息,明日午时、二刻、从西北角门入、再入千户门,攻百丈厅,这是他们的计划。据说三十死士仅余十七,他们会全力攻入。”
但这时,一蓬血花却从与尉迟罢较量内力的那名刺客胸口炸开,是伤倒在地的那人从同伴身后发出了那枚“血红蓬”。
对手挡住了尉迟罢的视线,他想躲时,已然不及,那枚“血红蓬”穿过那刺客同伴身体,在尉迟罢眼前炸开。尉迟罢行走江湖,这一生都没见过这么恶毒的招术,有如自残,与他较力的那名刺客却运起全身之力催动穿过自己身体的那枚暗器向尉迟罢炸来。尉迟罢大惊、倒退、已然不及——如果不是及时赶到的朱公候拉了尉迟罢一把,那他丢掉的就不会只是半边脸。
而会是整面。
只有一个刺客还在地上喘气,他怨毒的望着朱公候道:“你赢了。”
她本姓苏,公候给她起了个小字,叫‘绛唇’。
那一剑是从地底发出的,它发出前,苏绛唇正在城郊的“葛老茶房”歇脚。她端着一碗碧罗春,最被朱公候赞赏的绛唇这时正撮成一个圆圈,在轻轻吹气,吹得盖碗里的茶团团地转着。
——当然大怒!
茶色碧青,青成一个春天。
苏绛唇在感业寺里烧香。
此时,已是三个月后。
——那一战胜后,朱公候极为兴奋,他终于清除了三十死士。虽然他自己一耳听力已废;左相尉迟罢半边脸被炸,说话困难,功力大丧;右卫消息头目令孤于也断了一臂,形同残废;但他觉得,还是:值!
她也爱问葛小再的过去,可他只有一句黯然的回答:“我从小、家人就被仇人杀光了。”
但十九年了,自从十九年前,朱公候谋杀最后一个对手刘继之后,这富贵越来越盛。富可压人,贵可镇邪,他们早以为这堂堂大宅早已把所有冤魂邪鬼永生压住,所有的旧冤都已沉埋,所有的白骨都已枯朽。
朱公候那天大笑着出的百丈厅,他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梨花院。
没有人能够躲开,何况是女人。
何况里面还有一个他几可夸之于帝王的女人:苏绛唇。
他叫苏绛唇给他烧了一大木桶热水,他要洗去三个月的血腥、晦气与疲惫。
苏绛唇是个细心的女人,水面上还漂着丁香花。
她常常会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抖衣而颤——这场泼天的富贵要倒了,而她呢,她只是一具要陪葬其中的、后人视之为妲己褒姒的艳尸,可能连她们都不如,可能连名字都不会留下——那时她总不由抖衣而颤。
朱公候紧握了握手指,它们——不许出声,不许暴露,也不许叹息。
这是个清晨,苏绛唇昨夜宿在感业寺——那寺是朱公府的家庙,一切似乎都是清新的,有生机的,包括那棵白杨。
苏绛唇木木地应付着朱公候,但小心地不让他查觉。足有三个月,她才有机会从他的纠缠中松一口气。她请假来到感业寺,消她的业。——朱公候夜夜见她都温柔如水,可知她已有三个月整整没睡?——她到现在都不知,也不敢探听,那最后死去的三十死士之中,有没有小再。
他们都已没有面目,但有没有一个身材象小再的人?
夜里,她睁着眼,听着萦绕在远远的空蒙中的叹息。
这些久已镇在他泼天富贵、翻江权势下的地下恶鬼们想造反了、他们!
南昌城里已议论纷纷,几乎人人都知朱公府出了事,否则不会对菜农检查得那么苛刻,不会要亲眼目睹每一头活猪被宰的全过程,不会连“清水源”那口井也派上二品待卫把守。
苏绛唇垂眉合掌。
苏绛唇的身子抖得厉害,慢慢不抖时,她慢慢回过头,看是谁那么大胆,给了她安慰——是小再。
只留下她,和她那化不开的心事。
从小再说他从小全家就被仇人杀光时,她就隐隐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他,有没有一丝爱过她?哪怕只是一丝。
有一种愤怒,有一种怨毒欲破土而出。
苏绛唇很害怕。
苏绛唇跪在蒲团上,泪水滴落在地里,“啪”地摔开了,碎了。
他与尉迟罢一起出手。
朱公府就这么轰然倒下。它荒凉得好快,没过多久,就已繁华断绝,府中之人也一个个生死支离。
葛小再咬了咬嘴唇,寒白的唇上咬出一抹孤红。他没有说话,如果要说,他们是不是都该有好多话要说?月以枯蕉之影映上纱窗,曾经那么绮柔的开始,只能面对这样一个苍凉的结束吗?
她的心定了一定,不会、这不会,她摇摇头,那一瞬间、她的心甚至没跳了——是他,不可能,但是他,就是他!
她回过头,满殿光尘中,她就看到了他。
苏绛唇心里一冷,他为什么会问这个,苦苦地道:“是的。”
小再的脸上似添了丝皱纹,清苦清苦的,看一眼,苏若妍就如吃了一大口莲子心,那清苦直苦到她的心里。
侍卫反抗,他们也留下了两具尸体。
“小再”,苏若妍又叫了一声,在他面前,她永远不是苏绛唇,而是若妍,——若妍。
朱公候一怒,是诸候之怒。诸候之怒,伏尸九姓,流血百步。
然后他轻轻地问:“那天,他就进了你的房吗?”
“我们要的就是这个。”
小再很艰难地启齿:“那他——这三个月是不是都很亢奋?”
素心。
葛小债轻轻一叹,然后忽然跪倒在她的身前,说:“妍姐,我、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只听他说:“但我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妍姐,我求你,你暂时间内就住在感业寺不要走,一个月之内别回朱公府,一定别回。”
然后他掏出一个小袋,袋内有三十余粒药丸,他说:“一天吃一粒,记得,一天一定要吃一粒。”
苏绛唇轻轻点着头,他说的她一定会依,但——为什么?
葛小债却已站起身,他一步一退,已渐渐退到门口,一身白衣不知怎么让苏绛唇感到一种悲慨。只听他说:“记得一天一粒。我把一件事办完了,就来接你。从此一生一世,但求比翼。”
苏绛唇是一个有着两个名字的女人,一个是‘绛唇’——“绛唇、绛唇”,朱公候的声音在华堂盛筵上、帘幕低垂时、歌舞方浓处、桃红柳媚中一声声地叫着,他宠她,这“绛唇”两字伴随着旁人的艳羡、蛾眉的嫉忌、南昌城中人的仰望,在朱公府内时时在飞。那时,杯中的酒荡了,和苏绛唇的眼泛成同一种潋滟。
她是公候最喜欢的女人。
单人只剑,一身白衣,他与朱公候两人决战于朱公府。他们一开始是立在古玩楼顶,一直打到腾王阁之巅。葛小债年轻孤锐,朱公候轻伤已复,南昌城的百姓都在扬首观望。
这一战与前面的刺杀不同,据说、是为了一个女人。
这年轻人说,他如胜,要在公候府领走一个女人。
“山中死士,死士三十”
苏绛唇走下床,她为葛小再穿鞋。他的脚好瘦,如第一次刺痛她时的那种瘦。
但,公候府消息头目令狐于也被他们斩断一臂,护卫铁骑伤折十七!这七人见到了朱公候时,朱公候在百丈厅最深处,他用一道铁栅栅断厅口那七人的退路,他有第二道铁栅,可以生擒那七人,但他不用,他拨出了他的“公候剑”——‘三十死士’辱他太甚!十九年来,还无人敢此。他必要重创、且亲手重创他们,朱公府的威名才能重新重如千钧、稳如泰山的压住那些冤魂恶鬼的泛起。
但,对决依然继续。
对决的结果是:葛小债败。
他在自知伤重后一跃投入了杨子江心里。从此——没有浮起。
那声音干硬,无背景,无特色,只有直直的一线、那是恨。
可数日之后,朱公候已没心思怀疑了,他的公府内却接连有人蹊跷地暴毙。只要是朱公候接触过的人,不只是女人,还有那些女人再接触的人,包括她们的孩子,孩子的朋友,一个一个接连莫名其妙地暴毙。
有人轻轻念着:报应呀!——仿佛一场恶咒来临,比刚过去不久的刺杀还来得迅急。这是瘟疫,无可抵御。尉迟罢也不能,他在三天之后就已死去。死前他只轻轻叹道:“他们终于练成了‘丧门刺’。”
朱公候挺得最久,但也只是在苏绛唇入感业寺十一天之后暴毙。
没有人知道死因,很多人都说,那是死于‘三十死士’临死前发出的最后一声诅咒。
这情景,让为朱公候掌刑,一向以心狠著称的躲在暗影里的吴遇青都骇得双腿发抖。
小再分在苏绛唇的院中裁花,还有就是洒扫。从他来后,花没更艳、但叶生长得更姿肆了;鸟鸣叫得也并不更多,但飞舞活泼了。风在他的指间流过,他很少说话,但风怕他寂寞,有意和他嬉戏着,撩动他的衣衫,吹乱他的头发,他的眉在风中,一抹如山色。
当那一封信到了苏绛唇手中时,刚好一个月零三天。
那封信是一个老头子送来的,信封上写的是“呈若妍姐”。
公候府总管尉迟罢忽叫了一声:“小心!”
苏绛唇心里苦苦地想着:我不要!为什么要让我为这场富贵陪葬呢?这场富贵不是我选择的,不是。我只不过长得漂亮,只不过偶然被朱公候看到,只不过他喜欢上了我,难道这都是我的错?
所以这一根刺,没有容貌。
我以唐门之毒,七忍之求,大定禅力练我的那根“刺”——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是处男,那晚,我的“刺”刺入了你的身体时,其实、招已发出,这毒会透过你的身体传给朱公候,传给他接触的每一个人,这就是‘刺’这一计划的全部。
然后,他走了。
朱公候忍得,他冷冷地想:大定禅力、忍术、唐门之毒……只这三样,这三十死士,就已不可小视。
那晚,你逼我走,我已知你的真心。你是叫我找到三十死士,让他们不必再发动那个别人已准备好的自杀性攻击。我知道自己已得手,对他们说不必再攻了,但他们点了我昏穴,说朱公候真气深厚、内力不受重损、只怕“刺”也不能让他必死无疑。他们成功了,重创朱公候真气。在朱公候赢后大喜过望的那一晚,其实已中了他这一生最至命的一击。
若妍,这一切,是不是都好——阴毒卑鄙。我想就此带着你走,反正大仇已报,我真的想和你一生一世。但那样,我将真的无法面对自己。一开始,你只是个我猎取的目标猎物,是个女人,是朱公候的女人,一个叫苏绛唇的女人。
可是,无以抵御的,我爱上了你,从和你的第一次起。我不敢对你说,甚到不敢对自己说自己会真的在乎你,因为我不能终止这策划了十年的计划,这个计划谋划十年,已不知多少人为之填上了性命,它关乎万千亡魂地底的安宁与万千生民地上的正义。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好卑鄙。
从你让我叫你“若妍”时,我已知,这一生一世,我最亏负的是你。那晚、朱公候在你房内庆功的的一夜,其实,我就在房外。我在手臂上刻了一个又一个“刺”
字、来冷静自己。私情和家仇,公愤与孤恨,我必须分开。但,我忘不了那些幽欢小会,忘不了曾怎样爱我的你陪伴着怎样可恶的一个身体。
然后,我的朋友全部壮烈。这三个月,我都在练药,就是我前次给你的那个,好医好你。这时,你已该吃完了吧,朱公府内,也应几近灭门了吧。但现在,在这一切还没发生之前,我要为你找朱公候真正对决一次——是对决,因为,这是为了我心爱的女人,而不再是刻骨怨仇的报复。我要光明、坦荡的与他一战,赢得的话,我把你迎出朱公府,然后我再跪在你面前求你一谅;不赢,让我永沉江底。
她身外,两个轿夫歇在门口,六个侍从坐在右首桌上,两个快刀护卫正站在她左侧,一个侍女则在理她在感业寺烧香收到的符。
但不管怎么说,朱公候还是胜了。
“——这‘回天九五还阳散’是唐门的。”
苏若妍抚摸着裁衣的剪刀,但剪不断自己的思绪——她不要他证明什么。为什么要这么骄傲?她其实不恨他的,无论是爱是恨,只要和他有关,只要有他这个人,那段过去,就会如那根“刺”一样,已种入她骨里,不可离弃。
苏绛唇心伤神迷,人生一“刺”啊,刺刺都刺在最爱的人心底……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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