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湛剑池,藏有吴王古剑,那“九重门”中的倭寇,处心积虑,形如鬼魅。
能否在苏州神捕的眼皮底下勘破机关,盗走中华重宝?
一、书房中升起迫人的杀气
夕阳西斜,余晖柔柔地洒落在天平山麓,微风中的草木,镀上了一层闪烁的金光。北坡稀疏的杂木林中,一圈竹篱、数间茅屋,围出一个小小的院落。院中,三个男子分坐在一张木桌旁,默默地饮酒食蟹。墙角一丛五色菊花开得正艳。
坐在下首的白衫青年名叫柳三郎,正是北海道“九重天”中年轻一代的高手。坐在上首的黑衣壮汉名叫犬雄一秀,是“九重天”的副帮主,旁边一蓝衣老者姓杨,倒是中国人。老杨朗声笑道:“犬雄先生说得对,柳三公子的武功是长进了。”犬雄略一沉吟:“这次‘九重天’派遣你们四人随我到此,我最倚重者是你三郎,自然需你出力的。估计此刻小林也要进苏州城了,他一得手,苏州城内一定生乱,只怕苏州知府关九州和总捕头马啸风不是易与之辈,我扶桑将士在东海一带,就数苏州最难立足,不除关、马,百事莫为呀!”柳三郎高声道:“小林今晚定然得手,我明天一早就去挑战马啸风,当众将其格杀,也可震慑中国百姓。”犬雄点头同意道:“好吧,你们师兄弟接连除去关、马,苏州府生乱,我们就可放手以行那件事了。今晚,大田、风娘即去探探情况。你们四人分头行动,定收事半功倍之效。”老杨笑道:“犬雄先生还有比‘破关’、‘杀马’更重大的事情么?”犬雄正色道:“杨兄,你与本帮相交多年,帮主平日言语中,也时常流露谢你之意。并非我不相信你,只因那事能不能办还无把握。这样吧,等明天大田、风娘返回,我定与你细说。”老杨便不再问,转言道:“犬雄先生,老汉两儿在东瀛经商,蒙你与帮主多加关照。诸位来此办事,只要用得着杨某,我一定尽力。”犬雄微微一笑道:“杨兄一身武艺,到时定当借重。这次我等落脚府上,多有打扰,只望顺顺当当办了事,早点回去,也解我担心连累杨兄之虑。”说话间,一名眉目秀气的婢女从屋里出来,垂手向犬雄道:“副帮主,香汤已经备好,还请三公子沐浴。”犬雄打住话头,转对柳三郎道:“此刻香汤中的药性最浓,你去泡泡,让丽子帮你放松一下。你师弟小林可没这个待遇哦,他中午是自己泡汤后上路的。浴后好好睡一觉,明天,你不是要挑战马啸风吗?一个真正的武士,要想战胜对手,保持最佳精神、最佳体力是十分重要的。你的明白?”柳三郎应答起身,随婢女丽子进了西屋。
“犬雄先生,你看三郎能对付得了那个姓马的捕头吗?”老杨关切地问道。
“柳三郎在‘九重天’的弟子中排名第三,武功实数第四,我刚才试了试,他在感觉、反应、手法上还是有所长进的。来,你我再看看他定力如何吧。”二人进屋,钻进内间,将西壁上的一幅山水挂轴卷起一半,露出板壁上一个指盖大的小孔。犬雄眯起右眼,贴近壁孔望向西屋。
西屋中水汽氤氲,香味弥散,柳三郎裸身仰坐在一只大木盆内。身着薄衫的丽子跪在盆边侍浴,捏着一方白帕,蘸着热水,轻柔地擦拭着柳三郎的胸、腹、双股……
“你看看。”犬雄把孔眼让给老杨。老杨望去,婢女丽子目含羞涩,面生红晕,风情渐起;柳三郎却呼吸平缓,神志如常,无一丝乱色形态。
“嗯,定力不错,年轻人能做到这样,实在难得。”老杨低声夸赞。犬雄得意地说:“你再看看他的眼睛。”老杨上前又看,只见柳三郎双目紧闭,犹如睡着了一般。
“丽子在我身边两年多了,很会侍候人的。柳三郎酒后虽有佳人助浴,却不动淫兴,确实不容易。只是他还要闭起双眼,才能慑定心性,克制欲念,终是火候不到呀!”犬雄叹道。
老杨再看,果见柳三郎直到起身离盆,任丽子用手巾将周身拭净,虽保得气息不乱、举止有度,却一直没将双目睁开。
“你问他与马啸风一搏会有什么结果?现在我可以回答你。”犬雄一秀清晰地吐出六个字:“有胜算,无把握!”
长街上三更敲过。苏州府衙偌大一片屋宇隐伏在夜幕下,惟有后院一所精舍亮着晕黄的烛火。
忙了一天公务的知府关九州,在书房里秉烛夜读。每晚入睡前静心读上一会书,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摊在案上的是一代名医李时珍的遗著《本草纲目》,此书当时刻印极少,尚未在民间流传,关九州得之不易。中年后,他即对中医药学兴趣盎然,故读得津津有味,浑忘身外之事。
“好书,好书!真是杏林中的瑰宝。”关九州口中连赞,伸手从笔架上拿起一管羊毫,在书上圈点不已。
突地,笔锋凝住。关九州抬目道:“门外何人?怎地久站不入?”话音未落,门扇已开,一条身影如游鱼般滑进室内。来人黑衣黑裤,黑巾遮脸,长刀一举,两只精光闪闪的眼睛紧紧盯着关九州。关九州不料竟是这般来人,一时无言。
书房中升起迫人的杀气。黑衣人哑声道:“你,竟能发觉我到了门外,听力的不错。”语气犹似不信。
潜入者一开口,再看他竖在胸前的长柄雪刃,关九州心中了然,他平静地点点头,解释道:“你轻功不错,我不是听出来的,是嗅出来的,用鼻子,你明白?”
“嗅出来的?”来者本对自己轻功很有信心,听关九州一赞,心里舒服,但更生疑惑,故不急着出刀,想问个清楚。
“是的。你来这之前曾用香汤沐浴过吧?汤中计有草药七味,其中三味产自东瀛,均有强身健体、安神宁志效果,细说你不一定弄得懂,就不一一列举药名、药性了吧。对了,你大约是午时左右沐浴,天黑时进的城吧?因为药之清香已经散了大半。那么,你是从城郊四五十里处动身,想在天亮前赶回去了?”黑衣人眼中渐渐生出惊讶,握刀的手臂不由晃了晃。
“我说对了?没什么,老夫做官多年,熟读医书,这点眼光还是有的。”关九州脸绽笑纹,语含调侃,“至于你是什么人,来此有何贵干,你知我知,就不需再说了吧?”黑衣刀客双眼凶焰暴涨,嘎声道:“穷酸,死到临头还要罗嗦!你这样明白又有何用?还不如糊里糊涂死了的好!”说毕,黑衣刀客弹身而起,长刀一抡,隔着书案斩向关九州颈间。裂肤之芒尽罩丈内,关九州避无可避。
一刀必杀,必杀一刀,猝然来临的刀客果是高手。他正是那犬雄提到的小林。看着呆坐不动的关九州,想到老杨说“这个知府老爷读书出身,手无缚鸡之力”的话果真不错,小林心里开始笑了。
关九州忘了闪躲,他微叹一声,竟然还有余暇注目那支被刀风逼暗的烛火,似乎担心它会先自己熄灭一般。
“杀一个中国官僚真是太容易了,副帮主说我一人定能得手,真是英明。”小林的长刀保持着出手时的狠厉,心中却生出一丝懈怠。
这时,关九州动了,只是动了一点点。他将一直握在手中的毛笔,迅疾地向左侧移了移。
一声清响,飞动的长刀离柄而去,“扑”地钉入板壁中。小林手中一轻,跃动的身体失了平衡,一个趔趄,僵停在书案前。
“你……你会武功?”小林看着手中仅剩的刀柄,如梦惊醒般脱口道。
“难得一用,荒疏得很呀。”关九州言下竟似有歉意。
“你会武功……内力很高……”小林怔怔地兀自言语。他终于知道何以关九州身处绝境,仍能从容不迫,说东言西了。
“老夫官职在身,冗务繁忙,好医是只看书不看病,习武是为强身不搏命。唉,今日你让我破例了。”
“你别得意,我虽杀不了你,你还留不住我。”小林审时度势,决意立刻离去,他要回去向副帮主犬雄更正一个失误,一个可能影响整个计划的失误。
“苏州府衙容你想来就来、说走就走吗?大明朝廷是有典律的。”关九州立起身淡淡道。
小林急忙转身,刚要向门外扑去,后背凤尾穴上即被一物打中,立时半身气逆血闭,动弹不得。他强挣回首,瞥见原在关九州手上的那管羊毫,已倒转笔管,嵌入自己穴位中。小林忖知关九州要将自己生擒,凶戾之色立显眉宇,他嘴唇嚅动间,急急咽下一物。
关九州走到小林面前,正要开口,见小林额上泛出一层灰黑,讶然道:“你……你服了毒?”小林唇间溢出的血珠溅落在地砖上,他惨声道:“你武功比我高,我的服气。我们的‘归去丸’无人能解,你的医书还是不行……”小林委顿于地,咽气前又强挣嘟囔一句:“我……大大的武士……”
二、那凌厉的暗器是“蟹壳黄”烧饼
倭贼夜入府衙行刺关大人一案,压得总捕头马啸风心里沉甸甸的。关九州夤夜招他进府,商议此事,决定严密封锁消息,严加戒备,且看对方后着。一直忙到后半夜,马啸风才到捕房歇息,再无睡意,深为倭患猖獗焦虑。早晨起床,他觉得脑袋晕乎乎的,便出了府衙,转向松风楼茶社。
走不多远,马啸风生起被人跟踪的感觉。可几次回首,却不见可疑之人。多年行走江湖、刀头舔血的生涯,令马啸风养成感受危险的本能。他确信有人在后面瞄着他,自己发现不了这个隐在暗处的跟踪之人,恰是表明来者不是庸手。“难道与关大人昨夜所遇有关?”马啸风陡然警醒,精神随之一振,“来得好,我正找你们呢!”他不再回头,从容地踏进了松风楼。
马啸风一身布衣,佩刀也没带在身边,一众茶客没留意他进店,只是掌柜老徐眼尖,识得马啸风,刚要招呼,被马啸风示意阻住,老徐便不上前相迎,由他择位坐了。
马总捕要了一壶碧螺春,慢慢地自斟自饮,两杯落肚,始觉神爽气清,又点了一碟名为“蟹壳黄”的芝麻香酥小烧饼,细嚼慢咽起来。他不着急,成心在茶庄里耗着,让那跟踪者耐不住,自己亮出相来。
茶庄人出人进,但每一个人都在马啸风眼中罩着,直至一名白衫青年从门外施施然踏进,马总捕的眼神才骤然凝聚在他一人身上。
那白衫青年瘦削精悍,目光闪亮,一条两指宽的黄丝带,将浓密的黑发扎成一束,披在肩后,他左腋下夹着一条长形布包,手负在身后,一进店便旁若无人地止步,向内扫视了一圈。
马啸风与白衫青年目光一撞,刹那间,四只眼睛里均有火花一爆。“就是他了。”马总捕心中认定。
白衫青年径直走到靠近马啸风的一张茶桌前坐下,将布包轻轻搁在桌上,默默直视马啸风,伙计上前招呼,他也一声不吭。同桌两位茶客见白衫青年模样古怪,不觉心里发虚,匆匆结账走了。
马啸风经事多多,早已见怪不怪,目不旁视,仍旧神情专注地吃饼喝茶,身心却进入了临战状态。
在白衫青年灼灼目光下,马啸风又吃了两块“蟹壳黄”,动作轻柔、稳定,连一粒芝麻也没落在桌面上。
“阁下好定力。”白衫青年冷冷开言。
马啸风并不看他,喝了口茶水,清清嗓子,方问道:“你跟我半天,有什么事情吗?”
“久闻阁下是‘八卦封门刀’好手,今日,我的向你领教。”
“马某是公门中人,奉守职责,向不参与江湖比斗,恕难从愿。”马啸风坦然拒绝。
“今日一定要比的,否则,你万难生出此门。”白衫青年道。
“哦?”马啸风出语更缓:“看来阁下对自己高估得很,那我们择日切磋如何?这里不是合适场所呀。”
“真正的高手,是不会因时因地影响自身实力发挥的。此时甚好,此地甚宽,你若避战,便是心怯,结果必死。”白衫青年口气强硬。
“阁下不像切磋武技而来,倒像必欲置马某于死地呀?”马啸风又想起昨夜关大人遇刺之事。
“江湖中武无第二,输者活着何颜?”白衫青年倨傲地抬目。
一干茶客都注意到这一角落的不同寻常,胆小怕事者纷纷离座而去。徐掌柜知道马啸风身手,并不担心他命丧己店,但想到打斗一开,店堂必然遭损,不觉心痛起来,双眉紧锁地呆立柜后。
白衫青年似乎话已说尽,伸手将桌上布包打开,亮出一长一短两柄无鞘雪刃。“啊?他是倭人!”茶客中人一见长柄弧形刀体,更是惊吓不已。
马啸风脸色一肃,他已经断定眼前挑衅之人,与昨晚自毙府衙中的黑衣杀手是一路货色了。
(插图说明:马啸风手指立弹,将鸡蛋大小的烧饼激射而出。)
“好,我就不扫你兴致,在此时此地‘切磋切磋’吧!”马啸风凛然发话,他有心拿下送上门来的白衫人,以审案情。
白衫青年正是昨日在天平山麓饮酒赏菊的柳三郎。听言后,他细致地将包刀布帛叠成四折,握在手中,拭了拭长刀、短刃,沉稳的动作好似进食前擦净手上的餐具。
然后,柳三郎猝然发动了,动的不是他,也不是他手中的刀,而是那幅布帛。柔软轻飘的布帛,被柳三郎真力催动,急旋低啸,撕裂空气,如刀轮急转,向马啸风胸前飞割而来。
飞巾一出手,柳三郎随即双刀前刺,人刀合一,离座急袭马啸风。
马啸风正将盘中最后一块“蟹壳黄”取在手中,一见布幅飞旋而至,眼中余光又瞥到柳三郎身形亦动,手指立弹,将鸡蛋大小的烧饼激射而出,迎着巾幅一撞,烧饼冲进布巾中,二物一缠间在空中滞得一滞,恰将柳三郎跟进之势阻住。
柳三郎不及细思,身形不停,左手短刀一颤,将布包飞劈落地,进势不变,仍然直取马啸风。
马啸风也有后着,方将“蟹壳黄”掷出,左脚又将茶桌挑起三尺,再阻柳三郎。柳三郎短刃劈布,长刀闪电般连划,腾跃而起的方桌立被切成四块,“哗”地散落一地。电光石火间,两人已相距三尺,迎面而立。
剩余茶客夺门而逃,一齐聚在街上,哗声四起。
马啸风已从袖中抽出一柄铁尺,斜举胸前,虎目炯炯,看定柳三郎。他从白衫青年所出两刀中,判知来人武功不逊于己,自己称手佩刀又不曾带,故不敢轻敌,静等柳三郎再动。
见马啸风渊停岳峙,柳三郎也知对手老辣,高出自己所料,立步稳了一稳,重将真气一提,双刀一错,再度攻上。
马啸风惯经战阵,见对手双刀一并递出,知其意欲速战,兼欺自己兵器短小,又记起白衫青年提过自己师门,显是有备而来,就不用本门刀法,双脚一滑,斜闪三尺,让过刀风,铁尺反点柳三郎右腰“精促穴”。长刀刚刚递尽,眼前失了马啸风身影,柳三郎立知失势。他右刀回收不及,护体左刃更在圈外,马啸风抓住瞬息破绽,放胆将尺击去。
柳三郎虽然难见侧后敌手,心念间却已感知险境,换招不及,只得身随刀势,往前猛纵,以求甩脱身后的马啸风。
双方攻守之势立变。马啸风一招抢到先手,铁尺不收,团身而上,如影随形,尺头始终不离柳三郎后腰三寸。两人在店堂内疾走一圈,撞得桌仰椅翻,马啸风固是追赶不上柳三郎,柳三郎也不能寻机返回身来。
这时,围堵在店外的百姓,也知两人并非较技,而是搏命拼斗了,有心者便急急跑去报官。柳三郎脚下不敢懈怠,精湛刀术难以施展,心知追缠下去,惊动一大,别说格杀马啸风,连脱身都难。情急中,柳三郎决心行险,跑动中将右手长刀在近身茶桌上猛然一拍,借反震之力拔起全身,左手短刃同时侧翻划过,与马啸风攻进的铁尺“呛”地一击。飞溅火花中,柳三郎再借马啸风尺上之力,飘前五步,抢到时机,转过身来。
场上又成对峙,只是二人都已额上沁汗,微微生喘。
寂静中,只听茶庄门外炸开一声喊:“大胆狂徒,敢在闹市滋乱生事?”声落人现,排众而入者,却是苏州府副总捕头俞念培。
俞念培正率四员捕快例行巡逻,走到玄妙观前,忽听有人报说松风楼生案,忙飞步赶了过来。俞念培身壮力大,冲开人群,闯入堂中,喝声方落,才知拼杀中一人竟是总捕头马啸风,反倒怔住。
马啸风一见俞念培赶到,心中大定,朝一名捕快喝道:“借刀一用!”马啸风知若不全力施为,是制服不了白衫青年的了。
柳三郎知道诛杀马啸风已不可能,去意即生。不待马啸风接住捕快掷至的腰刀,柳三郎身折如弓,发力一跃,飞箭般射向临街之窗,撞得窗棂四分五裂;破窗而出后,又一连踏倒数人,纵身蹿上街屋,飞步而去。待马啸风扑到街上,已是难寻踪迹了。
三、剑池中游出一条美人鱼
事情的结局出乎副帮主犬雄一秀意料:柳三郎无功而归;“九重天”老八小林一目夜刺苏州知府关九州,一去不返,音讯全无。
“奇怪,小林武艺固然不及柳三郎,可对付关老儿绰绰有余,怎地还不回来?为了确切掌握官府动向,烦劳杨兄明晨进城一趟也好,看看有什么消息。”犬雄心中也不踏实。
丽子进前对犬雄道:“副帮主,大田、风娘来了。”大田、风娘是一对青年夫妇,在“九重天”弟子中排名第七、第九,此次随副帮主犬雄潜至苏州,因犬雄担心众人都住在老杨家太过惹眼,便令大田夫妻就近择屋另住。昨晚开始,犬雄三箭齐发,两路已然受挫。此刻,听说大田夫妇前来,犬雄连忙唤进,不待二人坐定,便急切发问:“我正等你们呢。探过了么?怎么样?”大田回道:“禀报副帮主,我与风娘此行顺利,风娘下池探过了。上午行人颇多,不便出门,故迟至此时方来,请副帮主恕罪。”犬雄喜道:“好好,风娘你说说池下情况。”肤色黝黑、苗条矫健的风娘,平日惟丈夫是从,很少在人前说话,听犬雄点名催问,便道:“我下池探了,池水深约二丈,水性极凉,人若在水中呆上半个时辰,手足皆僵;池底十分平坦,我用手摸遍,好像是一块整石,没有寻到洞口。”犬雄脸上露出一丝失望之色,又听风娘接着道:“不过,池的西北角上,约一人高处,有一块二尺见方的石块,像是专门嵌进壁上的。那石块摸在手中,十分方正。而且,壁缝中灌有糯米浆汁,用小刀能刮下粉末来。”犬雄双眼生亮,抬手止住风娘话头:“你估计凿开石块需多少时间?”风娘沉思有顷,抬头道:“我计算过,要是二个人合力来做,除去换息和暖身时间,大约得二个时辰。只是,还不能肯定石块后就是洞口。”
“二个时辰?太久了。”犬雄想了想:“凿开口子,可用炸药一点点炸的。”他话锋一转,“风娘,你不愧是北海道采蚌好手,帮主派你来,果然有眼力。”犬雄兴致甚高。
大田注意到老八小林一目不在座,插言问道:“副帮主,小林师弟呢?”
“小林……可能失手了。不过,这不影响此行的主要任务。一时杀不了马啸风也不要紧,再找机会吧。”犬雄朝柳三郎望去,言语中似是安慰。
“副帮主,我们干吗非要杀关、马二人呢?行前,帮主没有交待这事呀?”大田关切小林,皱眉直问。
“这个……你们不懂兵家之术,我实是以佯实之计,迷惑官府呀!”
“佯实之计?”听者都觉愕然。
犬雄看一眼老杨,欲言又止。老杨知趣地起身:“犬雄先生,我不便在此,就先告退去准备晚饭吧。”犬雄面生尴尬,摆手笑道:“杨兄不要见外,既在你家落脚,自是信得过你。我昨天不是说了,一切都会告诉你的吗?坐下,坐下,还要请你助我一臂之力呢。”老杨不再坚持要走,重新落座倾听起来。
“所谓佯实,指除掉关、马二吏之举,成则壮我此次行色,帮主定会嘉奖;不成,也能造成官府混乱,无暇他顾,利于虎丘行事。”犬雄端起茶碗长饮一口,一抹嘴道:“这也可说是双管齐下,确保取剑。我等此次潜来苏州地面,根本所为,是要从虎丘剑池中取得吴王之剑!”
老杨身子微颤一下,惊道:“剑池中真能有剑?”犬雄扫了众人一眼:“连杨兄都不明所以,看来中国人见识真是孤陋。虎丘不是战国时吴王阖闾埋葬之地吗?阖闾一生喜爱奇兵利器,死时嘱咐其子夫差,将他最珍爱的十柄名剑随葬,埋于虎丘山前的深池中,寓示守卫阴宫之意。这埋剑之池所以就名为‘剑池’了。史书记载,阖闾的十柄随葬之剑,皆为万中选一的神兵利器,名噪一时的‘鱼肠’、‘扁诸’等都在其中。吴国一度称霸,也靠这十柄切金断玉、锋利无比的名剑壮了军威。十剑若是让‘九重天’一朝拥有,日本国中有何帮会能与我匹敌?更重要的是,从这些剑中,我国的能工巧匠还可验出中国冶炼、制器的诀窍,可以大大强我国力……”犬雄越说越起劲,围坐的弟子都听入了神,连婢女丽子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惟有老杨咧着大嘴,傻了一般。
马啸风、俞念培离开松风楼,立即出动所有捕快,闭了四方城门,逐街挨巷巡查。同时,遵照知府关九州指示,官府加强了重要官员宅第的警卫,惟恐再有倭贼杀官的事件发生。忙碌至晚,各组捕快陆续返回,都没有寻到重大线索。只有一名捕快在街坊中听说的一件事,虽然与案件无关,却引起了马啸风的留意,他向关九州详细说了。
“这事最先出自一名老年乞丐之口。昨晚,这个在虎丘一带行乞的老丐,露宿在临近剑池的石崖旮旯里。大约半夜时分,他被冻醒,听到崖下剑池中水声哗哗,不由生奇,便借着月光探身下望,隐约看见池中浮动着一个黑团。老丐以为是池鱼月下嬉水,惊讶池中竟藏有这般大鱼。不想,黑团游到池边,令老丐吓了一大跳。他看见一个长有四肢、细细条条、似人非人的怪物,贴着池壁往上爬。怪物全身灰黑,通体无毛,池水顺着身子像串串珍珠一样往下淌,那怪物身上油滑滑的。”马啸风见关九州边听边皱起眉头,知他定有所思,略停了停,又道:“那老丐胆子也算大了,心里虽然吓得‘通通’地跳,却仍是伏着一动不动,生怕惊了怪物。结果,他又看见池边还趴着一个全身黑装的男子,伸臂扯那怪物上来。那怪物立定后,脱下包头的罩子,散开一把长发……”
“是个女子?”关九州也觉吃惊。
“是个女子。两人嘀咕一会,便飞快离去了。老丐看清池中爬出的是一个女人,怕是不怕了,但更觉奇怪,天亮后,在同伴中说了此事。于是传了开来,不少百姓都知道了。不过,有的传说就神了,什么剑池中游出一条美人鱼,在月光下变成一个美女,跑进苏州城里勾引男人来了……”
马啸风见关九州一语不发,在房里踱开步来,便止住不说,也凝神思考一番,接口道:“大人,你看剑池之事,可会与两个倭贼关连?这有点风马牛不相及呀?”
“是有点风马牛不相及,但有两点,颇耐人寻味。一是剑池边出现的那个男子,一身夜行衣衫,与那在我书房中自毙的倭贼倒是一般装束;二是从池中出来的那个女子,不会不穿衣服的,老丐所见一身灰黑,我猜不是皮肤之色,极有可能是穿着‘水靠’。”
“‘水靠’?”马啸风接道,“可是传说中用鲨鱼皮依人体形状剪割而成的潜海衣服?”
“我想是的。潜水人穿了这种衣服,能保温护体,减少水中的阻力。”
“这种衣服不是一般的缝衣匠人能够裁制的。”关九州点头道:“也不是偶尔入水的人会备置的。只有长年经月与水为伍,并需潜至深水中的渔人才需要这种‘水靠’。当然,江湖上的水寇也可能拥有这类衣饰。不过,老丐看见的是一个女子,近年,长江、太湖中还没听说出过女水盗吧?”
“没有。寻常渔民也不会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地在剑池中游水吧?”马啸风笑道。
“更深人静,身着‘水靠’潜入剑池,决不会是普通妇人嬉水游玩,必有所为。那又是为得什么呢?”关九州抚掌自问。
“那巴掌大的剑池,又有什么呢?”马啸风一脸迷惘地望向上司。
关九州目光一亮:“剑池……剑池,池中有剑。啸风,你问到点子上了”
“池中有剑?真会有剑?”马啸风诧异道。
“既叫‘剑池’,自有渊源。”关九州道,“本府方志上记载,吴王阖闾有十柄名剑随葬,剑冢置于棺椁正前百步处。算来正是虎丘山腰剑池一地。后人估测池底即是埋剑处,故将这潭深水名为‘剑池’。”
马啸风深知关九州博览群书、胸中锦绣,一听之下,自是相信,忙道:“那两个男女夜半临池是想盗剑?”
“尚难确定,真要盗剑,恐非这二人所能。你想,那剑若是易取,还能留存至今吗?”
“一千多年了,说不定剑早没了。”马啸风道。
“那十柄名剑,是一代名匠用稀世之材冶铸而成,加上藏在地底岩间,不可能毁废的。”
“要是已让人盗了呢?”
“听说剑冢构制十分巧妙,一旦被人洞穿石壁,池中之水便会一泻而净,尽入山体,再难蓄积;池壁也会整体坍塌,将盗剑者深埋地下。如今,剑池不仍是一汪深潭吗?”关九州一一解去了马啸风所虑,加重语气道,“这十柄名剑,可谓中华无价之宝呀!”
“一千多年前的国宝,决不能在我当苏州总捕头时被人盗走!”马啸风明白上司心意,不由豪气涌升。
关九州思绪回到先前:“外出的捕快、探子,现在都因城里生乱回来了,这是巧合么?”见关大人望着自己,马啸风也受启发:“大人的意思……有人搞‘声东击西’的障眼法?”
“也不完全‘声东击西’,与你搏杀的倭贼武功之高,格击之烈不像是虚;还有昨晚那个刺客,不是自毙当场了?我看是‘声东击西’、‘双管齐下’的杂揉。哈哈,这伙人贪心大得很!”
“这么说,剑池出现的两名男女,也是倭贼?”
“即便不是倭贼,也脱不了干系,合伙作案的可能性极大。你等要将他们放进案中一同调查。”
“是。我们立即派出捕快,将剑池一带监视起来。”
“不,不。你一派人到虎丘,他们必会察觉,若他们不再行动,上哪里寻其踪迹?只有让他们误以为官府一无所知,而继续犯事……”
“大人所见甚是。剑池一带动静,就请白云寺的僧人暗中留意吧。当然,我不会向他们说破原委的。”
“行,白云寺僧每日要到剑池汲水,他们走动不会引人怀疑。另外,我们也不能被动地等着,我看,那个已死的倭贼还可利用一下……”
四、九州和犬雄一战已成全局关键
近午时分,进城卖菜的老杨匆匆赶回居院,不等犬雄发问,急道:“犬雄先生,亏了进城一趟,可听到大事了!嗨,你们那个小林没有死,让人家抓住了。可也难活长了,三天后,官府要将他示众后砍头呢!我在街上看见苏州府衙刚贴出的告示了。上面还写什么‘近期倭患猖獗……民众要小心防范……’一大篇啦。”听说小林没死,柳三郎、大田、风娘等人喜形于色,惟有犬雄阴沉着脸:“哼,幸亏我还没详细告诉小林取剑的事。”柳三郎忙道:“小林就是知道,也不会招供的,他的脾性我了解。”
“是啊,他要招了,我们在这里还能住得安稳?也不会再有‘三天后处决’的事了。”大田也为小林辩护。
“副帮主,小林保全了我们,我们也不能任中国官府将他处死呀!”柳三郎神情激动道。
大田见犬雄默然不语,心里发急,接道:“柳三哥说得对,我们师兄弟岂能见死不救?再说,这事要让‘巡天五使’知道,定会惩戒我等,只怕……只怕副帮主也脱不了干系。”
“巡天五使”是“九重天”内执行帮纪、监控全帮的五个神秘人物,除了帮主,再无第二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五使”只知执行帮主的命令,六亲不认,任谁触犯帮规,也难逃他们辣手严惩,轻则致残,重则丧命;而且,他们还有临机处罚、先斩后奏的特权。提到“巡天五使”,帮中上下莫不胆寒,连副帮主犬雄一秀言语中,也从不敢有轻慢之意。
大田抬出“巡天五使”,柳三郎、风娘忙点头赞同,惟有丽子站在一旁神色如常,如事外人一般。
犬雄不得不道:“不是我不顾小林,我是担心一步行差,误了大事。好吧,今晚三郎、大田随我闯一闯苏州大牢,看能不能救出小林。”见犬雄语气仍存勉强,但毕竟决定前去劫狱,众人也就不再言语。
犬雄接道:“我们也不宜在此久住,今夜救人,明晚取剑。等官府从乱中醒来,我们已在大海之上,那就什么也不怕了。”
“从大牢中抢人不是易事,人手少了不行,我这把硬骨头还行,也算上一个。”半天没吭声的老杨兴头也高起来,主动要求同往。
“行,杨兄功夫,我一向佩服,有你相助,胜算更大。”犬雄转对风娘道,“你做好开石取剑准备,让丽子帮着再赶制些水下炸药。石壁坚硬,只用铁凿太慢,必要时用火药炸开那石块。”犬雄念念不忘取剑之事。
当夜,一团云絮遮住了细月,地面暗了一暗,犬雄四人急忙甩出抓绳,攀入大牢院墙内。四周黑压压的,几所高顶大屋耸立处,方有几片光亮泄出。四人戴上面罩,匍匐行至近亮处,见两盏“气死风”灯挂在一扇铁门旁,门前四名狱卒荷枪挺立,另有四卒执刀巡行,戒备甚严。
“副帮主,这里定是大牢入口,杀了他们,抢到钥匙就能进去了。”柳三郎斗志已燃,提刀催促道。
犬雄正感到进来得容易,心里忐忑,不及答话,猛然一阵铜锣敲击声响彻狱院,四周数十火把高燃,从暗处跃出无数人影,为首者哈哈一笑:“果然来了,关大人真是高明!”柳三郎识得说话之人,轻声对犬雄道:“这厮就是马啸风。”犬雄四人知道落入圈套,但自恃武功,并不惊慌,一字站开,与已拥上前者相拒着。
犬雄对马啸风道:“你们只会倚仗人多,敢与我单打独斗吗?”马啸风道:“老子从来都是一对一,还要你来激我?”一指柳三郎,“你我还未见输赢,现在接着来吧。”又一指犬雄,“你嘛,今日自有高人照应。”犬雄被马啸风指来指去地嘲讽,心头火起,大吼道:“谁敢与我一战?”一人越众而出,火光将其胸前长须映得一闪一烁。四周静下来,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在下关九州,设下区区小计,捉拿你等倭贼。你还敢逞勇斗狠?”
“你就是关九州?我是扶桑武士犬雄一秀。你把我门下弟子小林一目抓去牢中,今日要你放人!”犬雄怒道。
“小林一目?可是那个图谋行刺本官的刺客?他胆敢暗杀朝廷命官,犯下死罪,岂能放还?今日你自投罗网,还是一块降了吧。”关九州肃声道。
“东洋武士从不言降,你有何能,敢与我一战?”犬雄话音未落,冷不丁一记长拳攻向关九州。
犬雄有心先发制人,以求拿住关九州,脱离险境,他不信一介文官,能是他对手。柳三郎见犬雄猝起发难,也紧跟着一挺双刀,直劈马啸风。二处战局立开。
关九州见犬雄面白无须,说话间双目游动,知是奸诈之辈,心中早有防范,见他一扑而上,拳风猛烈,便微一侧身,左袖迎风一放,切向来拳。
犬雄一拳挥击袖片,“啪”地生响,如击硬壁,指骨竟然生痛,识得这是内家“硬袖功”,忙欲收势,手腕已被软袖裹住,无一点着力处。犬雄心中生惊,左掌立出,抢拍关九州面门,右脚也旋即飞踢,直踹对方下腹,上、中、下三路齐发,全力抢攻,有心打倒关九州,立威当场。
柳三郎与犬雄一样心思,也知今日如不拼命,四人难有活路,双刀使得如雪片飘飞,狠厉迅急更胜松风楼一战。
马啸风在自家地头作战,人多势众,心中半点不躁,全按事先拟定的方案,将八卦封门刀法使得淋漓尽致,一柄腰刀在身前织下铁网,不露一丝破绽,虽取守势,却无败相,将柳三郎牢牢吸在身前。
大田、老杨被俞念培率一众捕快迫在一隅,二人担心一旦群殴,不是这班捕快、衙役之敌,也不敢乱动。
双方都很清楚,关九州与犬雄一战,已成全局胜负的关键。
犬雄一秀没料到关九州武功这么高,一接战,心理上先吃了亏,出手就想速胜,不留余力,一味强攻硬打。关九州大袖飘飘,身形闪动,一记也没让犬雄击实。犬雄知道关九州是用以柔克刚之术与己交手,只有对自己内功深具信心者,才敢如此施为,犬雄心中开始发虚。
在“九重天”帮会中,犬雄向以劲足势迅的“扶桑三十六路神拳”著称,此时,身陷重围,性命攸关,犬雄更是招招用强。
关九州见招拆招,十个回合走完,已将犬雄拳路摸清,也已测知他的力道,算定自己内力胜之有余,顿生反攻之意。
犬雄大开大阖,呼呼生风,一套“神拳三十六式”打完,正欲变招重来,两臂已被关九州一双大袖搭盖。犬雄立即发力,意图破袖出拳。刚一使劲,双腕已被关九州拿实。
犬雄全身力气尽被堵塞,正欲出腿解急,关九州已然发力。
犬雄被一股大力推出,踉踉跄跄止不住步,退出丈外,一跤翻倒。
老杨、大田抢步来扶。犬雄一跃而起,满面通红地对二人耳语道:“大事要紧,快随我走。”言毕,接连打倒几名阻拦的捕快,向院墙处扑去。大田看一眼正在拼战的柳三郎,稍一犹豫,紧随犬雄冲出围去。
老杨执刀断后,挡了挡追上前的关九州,扬手打出一物,将关九州阻了一阻,也转身跟着犬雄、大田跃出墙去。
捕快、狱卒一阵忙乱,分出十数人随俞念培追出门去。关九州内力虽强,却不擅轻功,见犬雄三人去得远了,便折回身,走到柳三郎身后站定,心想,只要不都跑光就行。
柳三郎出尽刀势,破解不了马啸风的“八卦封门六十四式”,正感焦躁,察觉犬雄三人竟冲阵而去,顿时心灰;再见关九州一追即回,封死了自己生路,便知今日走不掉了。
此时,柳三郎已经明白,小林一目不可能活着了;他也理解副帮主是因为另有图谋,不得不走。自己怎么办?是到力尽时等着被擒,还是追随小林而去……于是,在明亮的火把光照下,众人看见了一个撼心动魄的场景:白衫青年忽然停止攻击,回首向关九州傲然一笑,迅猛地将左手短刃刺进了自己的心房……
“副帮主,我们这一走,柳三哥恐怕难以活命了。”三人折路甩脱追赶的人群,攀出高城,到了旷野,大田忍不住开口道。
“那场面,稍一延误,就会一齐栽掉的。我们还有大事要做,不跑怎么办?”犬雄一路疾奔,头也不回地斥道。
三人返回居处。风娘、丽子正等候在堂上,一见犬雄等人神态,再看柳三郎没有同回,知事不妙。大田心气不顺,把劫牢遭伏、弃柳三郎而归的经过对两位女子说了,一干人都阴郁地望向犬雄。犬雄知道“九重天”这班骨干成员,都是帮主一手调教出来的,心目中不会把他这个副帮主看得太重。这次随他前来的四名好手,尚未成事,已折半数,剩下二人自然会有埋怨自己之意,他不解的是,一向谦恭的丽子,竟也流露出不满的神情,这是从未有过的现象,他不由愣了愣,决定解释几句,以免下属生出异心。
犬雄道:“舍下柳三郎,情非得已。当时敌众我寡,非撤不可。弃了一人,换得三人归来,明晚方可行那取剑之事。你等心意,我都明白,我能不痛惜柳三郎?我等行止,当以大局为重,千万不能感情用事,自毁自灭!”
“折了柳三哥这把好手,帮主定会生怒。再说,取剑时少了柳三郎,我夫妇也放心不下。”大田与风娘水中功夫虽高,击技却是平平,大田担心失了柳三郎,他夫妇临事安全少了保障,话语中也透出对犬雄的薄情寡义不甚放心。犬雄听了这番话,心中不太痛快,对大田道:“取剑之事,主要靠你夫妇,所以,我一直在保全你俩。风娘,你别担心,你和大田跟着我干,不会吃亏的。只要取剑到手,帮主高兴不高兴都无所谓了。”此话一出,大田、风娘、丽子都吃惊地抬起头来,闷坐一角、似欲瞌睡的老杨也睁大了眼睛。犬雄阴阴一笑:“事已至此,我把底牌向各位摊开吧:取到那十柄名剑后,我想,大家不必再回‘九重天’去了,就在海上找个海岛占了,开门立派,成立一个‘名剑门’如何?那时,招兵买马,我是大门主,你夫妇俩就是二门主、三门主,丽子可以当门内总管,大家自成一派、自由自在,不比在‘九重天’里听人使唤好吗?也不用担心一言不慎就被‘巡天五使’找上门来了。”犬雄一说,众人怔在一堂,各自在心中盘算开来。犬雄察颜观色,又往深里说道:“这个打算,我来前就谋划好了,只是碍着小林、柳三郎,不好对各位明说。现在去了他俩,你们反倒好排座次了。我自是信任三位,还望你等与我同心协力,共图大业。”大田原无离开“九重天”之心,但此刻小林、柳三郎均折损,自己夫妇无力与犬雄抗衡,只得看看风娘,知她与己一样心思,便不再吭声,以示许同了。丽子却轻声道:“我可当不了什么总管,还是侍奉副帮主到底吧。”
“好,好,不当总管也行,只要让我满意,一样不会亏待丽子的。”犬雄见自己说服了三人,兴奋不已,“喔,还有杨兄呢,干脆你来当‘名剑门’的总管吧?”老杨叹口气道:“你们说离就离了‘九重天’,我不行啊,我两个儿子还依仗‘九重天’势力混饭吃,我要是随你去了,‘九重天’会找我儿子麻烦的。再说,我年龄大了,也不想离乡离土的,到什么岛上去喝风吃浪。”
“行,行,随你心愿。你就给‘九重天’、‘名剑门’两家干活吧,银子不会少你的。哈哈……”望着犬雄得意的笑脸,大伙开始领悟,小林、柳三郎相继断送官府,倒暗合犬雄的心愿了;说不准,正是犬雄将他俩送上不归路的呢。
黎明前,苏州府衙内,关九州与马啸风的谋划也到了紧要处。离了大牢,一进府衙大门,关九州即对马啸风道:“你随我来。”将他带进了书房。“看看这个。”关九州递给马啸风一张二指宽的纸条。
马啸风就着烛光,只见纸条上用炭条划了八个大字:倭人明晚剑池盗剑。卷末画了一个小圆,圈里有个“十”字。
“这是……”马啸风不解。
“今晚最后跑掉的那个蒙面人,用它包着石块扔给我的。我以为是件暗器,怕伤了身后的弟兄,就扬袖将它收了,入手才知是借石传书。”
“倭贼中会有人向官府通气?”马啸风难以置信。
“这人不是倭人,是我中华子民。”
“大人从何得知?”
“你看信末暗记。”关九州解释道:“这些年,江浙一带倭患连连,百姓中不少人自发起来抗倭。其中,有一个专门隐在倭人中刺探消息的秘密组织,做的是‘死间’之举。”
“‘死间’?那是要搭进身家性命的呀!”马啸风惊道。
“这个组织只有四人,结为兄弟,发誓抗倭,分别以不同的方式与倭人搭识,取得他们相当的信任。四人常将倭寇情报密报官府,但从不暴露真实身份,即使冒官府误杀的风险,也不说破。因为,他们既为倭人干活,家人大都被倭人挟持。倭人以此控制他们,他们也以此示以忠诚,所以,成了‘死间’。你看,这就是他们独有的标识,意思是四人同心,各处一方,纵横有术,决不张扬。据说,除了兵部、刑部的几名大员,地方上一般无人知晓他们是谁。”
“忍辱负重,蒙耻不辩,这四人牺牲太大了,真是奇男儿。”马啸风不禁赞叹。
“也是巡抚大人对各地官员提说过此事,以便必要时配合行事,我才略知一二,今日还是首次亲身遇到呢。”关九州感叹不已。
“这么说,纸上所言可以相信了?”马啸风又看了看字条。
“有这个标志,我看可信。前两天,我们所获的消息,不也与此有关?现在可以肯定,夜闯剑池者必是这伙倭贼了。”关九州接过纸条,在烛上烧掉了。
“这帮倭贼已经折了两人,昨晚又仅跑回三人,估计战斗力不会太强了。何况其中还有一个自己人。”马啸风分析道。
“那个‘自己人’和他们在一起时,不会公然相助我们的,还得算作敌对力量。加上在剑池露过形的女子,就是四人了。翻一倍吧,我看至多七八人。”关九州剖析道,“但是,倭贼都是亡命之徒,一向胆大妄为,为了取剑,利欲熏心,自是舍命也想一试的,我等不能大意。出动军队,消息四传,倭贼闻讯定不敢来。你和念培挑选捕快硬手二十人,扮作游客,分散前往虎丘,傍晚前全部进入白云寺听令。我还有一个想法,你上午即去太湖边,挑四个水性最好的年轻渔民,一并带到白云寺。”
马啸风立即明白关九州的用意:“好,一物自需一物降。真要跳进剑池中,我还玩不过那穿‘水靠’的婆娘呢!”
五、“巡天五使”伸出了柔荑般的小手
秋夜,凉意浸透虎丘山间,漫山遍野的林木,织成一大片一大片的黑影。林间小道上出现了五条人影,脚不出声,向剑池处疾行。
犬雄一秀担心人手不够,连婢女丽子也带了过来。犬雄志在必得,也是孤注一掷,一切顾忌抛向一边。
到了剑池之畔,只见石池之中,一洼墨水点点闪闪,四周崖石峥峥,危壁高耸,一条丈许长的石梁,架在壁沟上,通向山脊白云禅寺。几人散在池边,他人不近到跟前,很难察知。“好个隐蔽场所,我们开始干吧!”犬雄对地形十分满意,心情更加迫切了。
按照事先的调派,丽子越过石梁,伏在凹处,监视白云寺方向,只要山僧不出寺,就不担心有人走动了。老杨则退下石径,注视下面大石坪一带动静。大田、风娘早就将“水靠”穿上了身,褪落披风后,一个提着器械,一个挟着用油纸密封的水下炸药,悄无声息地滑入池中。片刻,池底传来低闷的凿石声。犬雄轻吁一口气,拣了一方石块坐下,他只需要等待了。
这一切,都被隐于数十丈外的关九州、马啸风瞧在眼里。苏州府衙制定的围捕方案是,一旦倭贼进入实施阶段,便上下夹击。因为担心过早让犬雄发现,捕快不敢靠近设伏,这一会儿,分散埋伏的十多名捕快,只得慢慢向前运动。
正在此际,剑池崖顶上响起一声咋呼:“好哇!你们又来这里做啥?老叫化子倒要弄个明白。”话声中,一个身影从崖上攀滑而下。
犬雄与捕快等人都吃了一惊。
马啸风暗暗叫苦:“千算万算,把这里有个老叫化子漏算了。这一搅,偷袭不成了。”犬雄跳起身来,定睛一看,壁上下来之人满头乱发,一身脏衣,心头一松,杀机却生,狞笑道:“你要看个明白?那就过来看吧。”边说边迎了上去。老叫化子见犬雄模样不善,心中生寒,转身要走,被犬雄一跃进前扣住了两只肩胛。犬雄出手试出老丐不会武功,便一提右膝,狠砸老丐腰椎,双手也合力一拧,有心折断老丐颈骨。
一见犬雄连下毒手,马啸风再不他顾,撮唇厉啸,发出攻击命令。石坪四周捕快发声大喊,齐奔剑池;白云寺山门也轰然洞开,冲出一彪人马。
场面剧变。犬雄懵了一下,顾不上灭杀老丐,将他往石梁下一甩,忙对池中低喝道:“你二人伏在池中不要出来!”言毕,一振身形,弹跳丸跃,降身下到老杨身边。
老杨已与马啸风对上了。虽然蒙着面孔,关九州已凭身姿猜出此人即是飞石传信者,便朝马啸风略一示意,上前几步,迎头截下犬雄一秀。
犬雄不及细想捕快何以会候个正着,关照大田、风娘暂不出池,想逃离此地,引开捕快,日后再来。犬雄本来没有决战的意愿,一见关九州也身临此地,迎面而站,更不想硬拼了。
犬雄正拿眼巡睃退路,丽子气喘吁吁地跑到:“副帮主,山上也有人下来了。”犬雄向老杨、丽子喝道:“快走快走!”老杨提刀防着马啸风,大声道:“大田、风娘还没出来呢!”丽子也道:“不能再丢下他俩了。”犬雄暗骂二人糊涂,更气老杨说破池中留人,恼怒地丢下一句:“那你二人留下吧,我先走了。”身形急住斜坡纵去。
关九州一双大袖立即发出,飞拍犬雄。
见身前捕快头领只是拦着自己,并不出刀,老杨担心犬雄、丽子生疑,出语暗示池中有人后,便一抡刀片,主动扑向马啸风。
两名捕快上前捉拿丽子,丽子步伐灵活,闪了几闪,避到老杨身后。
副总捕头俞念培率人冲到石梁上,见战局开在岩下,正寻思是否下去助战,被犬雄摔得头破血流的老丐又爬上梁来。一见四面尽是官府中人,老丐不顾身上疼痛,对俞念培道:“官爷,这池里也有人呢。”俞念培立对随来的四个渔民道:“你们下池看看,要是有人就抓上来。”渔民一入池中,但见池水翻涌,兴波拍浪,显是池底生战。捕快立即将池沿围住。
犬雄与关九州战了几招,终是内力稍逊,迫得连连后退。他奋力攻击二拳,趁关九州新力未发,纵身打翻近前的三名捕快,冲进暗林中。
马啸风心中有数,只将老杨挡在身前,并不主动攻击,并有余力关注全场,一见犬雄逃离,立即撇下老杨,追了过去。
老杨趁机一扯身后的丽子:“事已至此,我俩也走吧。”他有点怜惜这个温和勤快的东洋少女,不愿她落在捕快手中,有心救她离去。
犹豫中,丽子回首剑池。但听一声闷响,地面猛颤,剑池中一飚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池边捕快被震得四处滚翻。
水柱落处,水面浮起几截残肢。丽子料是大田、风娘不能脱身,便引爆火药,与捉拿他俩的渔民同归于尽了。
满场震惊。眼见老杨、丽子遁入山林,关九州心系剑池,竟也任由他俩去了。
犬雄逃出数丈,忽听身后风急,知有高手追至,忙中偷看,见马啸风一人提刀而来,便觑准一高处,拔步跃上,喝道:“凭你一人也敢追我!”喝声未落,剑池处响起一声闷雷,将二人都吓了一跳。犬雄知道大田、风娘难以生还,绝望之心尤甚,从怀里摸出一物,手一扬,发力打向马啸风,嘶声道:“你也去死吧!”马啸风尚未从巨响中警醒,就见一个核桃状的圆块迎面击来,忙将佩刀一抡,“当”的一声,硬将来物磕向地面。同时,鼻中嗅入几丝硫磺气味。
马啸风心里一紧,急忙一个后仰,倒翻丈外,脚未踏实,只听“轰”的一声,原来站立处爆出一团火花,碎石断木飞溅四射。
“好个歹毒的倭贼。”马啸风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腔,抖去身上泥石,再看犬雄,已是失了踪影。
犬雄仗着救命暗器“霹雳子”逃得生路,一口气奔到天平山下,喘息未定,老杨、丽子也逃回院屋。三人沮丧疲累,半晌无语。
喝了两杯热茶,犬雄缓过劲来,打破沉默:“杨兄,今日多亏了你将丽子救回。”口气中似对自己率先逃离也有愧意。丽子低头不语。老杨叹道:“可惜大田、风娘死得惨呵,要是叫上他俩一块逃了多好!”丽子抬头看了犬雄一眼。犬雄脸一红:“唉,真是料不到这种结果。”心中却想:官府好像就在剑池等着一般,怎地这样凑巧?难道……柳三郎也没死?他招供了?
“小林、柳三郎究竟是死是活,一直难以确定。大概是柳三郎将这事供出去了,要不,官府哪会正好等在剑池?总算我们三人安然无恙。明天,丽子随我回转国内,把经过禀告帮主,再作定夺吧。”犬雄好像忘了要另立门派的宏志,“丽子,你去烧水,我洗了澡歇一气就上路。事情闹大了,官府不会就此收手,一定要大举搜捕,我们留在这里恐不安全,还会累及杨兄,还是早走早好。”犬雄坚持道。
直到躺进温热的浴水中,犬雄惶急的心绪才渐渐平伏。他非常喜欢香汤泡浴,特别配制的草药汤汁,令人舒筋活血,元气充沛。每当犬雄需要刺激肌体、振奋精神时,只需在这烫烫的香汤中,畅快地浸上半个时辰,就能雄姿英发地出现在手下面前了。
犬雄要在香汤中恢复信心和体力。丽子柔嫩的双手在他身上蠕动着,又令他通体酥软,昏昏欲睡。这是从未有过的现象!他警觉地张开眼来。
“嗯?”犬雄疑惑地看看丽子,丽子正冷冷地望着她。犬雄第一次看见丽子这样的眼神。他想扶着盆沿坐起身,一伸手,只觉得两条胳膊虚弱得难以抬动。“丽子,你在水里掺了什么东西?”犬雄开了口,才知道腹间元气已散,心里一时骇然。
“我在水中放了两粒‘软骨化气丸’。”丽子平静地答道。
“你……你怎会有这种……药丸?”犬雄知道,这类至毒药品,一直都是帮主亲手掌管的。“你竟敢……害副帮主……”犬雄气急败坏,喘不成句,“你这个……小贱人……想死……”
“谁敢背叛‘九重天’、背叛帮主,谁就必死!”
“你……你是‘巡天五使’中人?”犬雄冷汗陡涌,布满脸额,强提一口气,还想挣身,丽子已竖掌如刀,一记切在他喉结上;接着,犬雄下腹一麻,丹田之穴也被丽子点中。
“丽子……我对你……一向不错……我也没做……对不起帮主的事……”犬雄再不敢乱动,强自吐出几句话来。
“你到此地,大错有三:第一,擅自命令小林、柳三郎分头暗杀苏州官吏,致使二人遭挫,生死不明;第二,你两次眼见帮中弟子有难,都不出手相救,有意借敌之手,除去帮主亲信。最后一条,你鼓动他人背叛‘九重天’,自立‘名剑门’。其实,帮主两年前就怀疑你生有异心,派我到你身边卧底,做你的婢女。果然不出帮主所料。哼,你还有什么说的?”
“你……你既早知……为何今日才……”
“本想取剑之后再来除你。如今此行失败,皆由你起,你也莫想回去了。一切,我自会向帮主交代清楚的。”丽子说完,上下两手同时发力压下去……
当夜,老杨将猝死浴盆中的犬雄一秀挖坑深埋了,随后又劝得丽子止住了哀痛。
天亮了。丽子收拾好物品,向老杨辞行。老杨对丽子道:“你一个年轻女子,回去后嫁个老实人好好过日子,不要再和江湖中人混在一处了。”老杨不会知道,若是那日答应犬雄做了“名剑门”的总管,此刻,他哪里还有劝说丽子“从良”的机会。
丽子垂首应道:“谢谢杨老伯多日关照,你对‘九重天’一片忠心,我会告诉帮主的,我们也会照顾你两个儿子的生意,请放心吧!”丽子走了。老杨返回草屋,轻轻关了门,他也要好好休息一下了。小院恢复了宁静。墙角那丛菊花,被浓浓的秋意一催,在晨曦中显得更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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