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奇人董天心创出了流水情长的青梅刀,何以又出现了绝情绝义的竹马剑?竹林老丐二十年的孤灯夜守,等来的却是一颗金银富贵的美人心。面对师祖师尊的往昔,王翔和施婷该怎样继续他们青梅竹马的故事……
一、竹林遇老丐
“一双赤脚走长路,风餐露宿无愁容……。”嘶哑沧桑的歌声从淮安城最大的酒楼“常青楼”的台阶边传来,一个面色黝黑,相貌丑陋,跛着一条脚的老丐靠在墙边,反复唱着乞儿歌。他身前立着个秃头大眼的男孩,捧着个装钱的木盘,怯生生地向出入的客人要几文钱。旁边还盘膝坐着个面黄肌瘦、满脸泥尘的女孩,约莫十一二岁,手中拿根筷子,当当当的一下下打着个破碗,替老丐打拍。
时值近午,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也越来越多,闻得老丐唱得有趣,围个圈子来观看,也有见两个孩子怪可怜的,掏得几文钱,丢进木盘去,男孩道一声谢,一一收下。正在此时,头顶突地一声喝叫:“喂,老乞儿,走远点,唱什么破歌,莫阻住大爷们说话。”老丐抬起头,见楼上一个穿着湖绿衣衫,戴着深黑软帽,满脸横肉的胖子从窗口探身出来,气冲冲喝道:“看什么,没见过大爷么?”.那胖子缩回身去,笑着对八仙桌对面一名方脸长须的瘦削书生道:“是几个不知死活的臭乞儿,莫要理会他们,易兄,听闻金容天金大爷日前又娶了一门侍妾,不知是哪家的大家闺秀、哪户的小家碧玉有这个福份,能够攀龙附凤,一夜之间飞上枝头变凤凰?”那方脸书生正是淮安城大财主金容天手下第一谋士易千里,为人精明干练,谋略众多,甚得金容天器重,此刻听胖子向其询问,立时面有得色,道:“金大爷看上的姑娘,哪个不是千娇百媚、貌美如花,这个不用说了,倒是当天新娘过门的排场,哼,自有淮安城以来未曾有过,纵使天子选秀,皇帝娶妃,易某看也莫过如此。”四围桌上客人听得是金容天金大爷娶新娘,个个竖起耳朵静心倾听。
正讲得入神,一名衣不蔽体,风尘仆仆,满面憔悴之色的少年走上楼来,望着席上的鱼肉菜肴,直吞唾沫,众人听得兴起,也没作理会,易千里接着说道:“当天金府内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数百围宴席一路排开,数十台戏子齐齐登台献艺,来往的高官贵人富商豪绅络绎不绝,进献的贺礼堆积如山。这些统统就不用说了,难得的是如少林、武当、黄山等武林中出名的大门派,竟然也有弟子上门派贴祝贺,这可是天大的面子啊,真喜得金大爷合不上嘴。”那潦倒少年本来倚着墙角站着,想伺机偷些残羹剩菜充饥,并不怎么注意易千里说话,蓦然间听到“黄山派”等字眼,猛地全身一震,霎时抬起头来。
胖子不解道:“这些武林人物前来祝贺,金大爷又怎地会觉得有天大面子?”易千里瞪他一眼,道:“你非江湖中人当然不知,这少林、武当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黄山派也是赫赫有名的大门派,常人想跟其扯上关系已经是难上加难,更何况这回三大门派一齐上门祝贺,日后金大爷行走江湖,谁敢不给几分薄面,你说这不是天大的面子是什么?”胖子不服道:“少林武当我还听说过,这黄山是什么门派,是不是想借机结交,攀上金大爷这棵大树罢。”正饶舌之际,忽听到一个清朗的男声:“黄山派弟子一个个都是英雄好汉,你这混蛋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也不怕污了自己的嘴脸。”声音是从窗边墙角处传来,众人齐齐转头朝发声处望去,见那人衣着破烂,倚墙而立,正是那落魄少年。
易千里拍案大怒,长身而起喝道:“臭小子,你算什么,大爷们说话,轮得到你来捣乱?”他一见那少年模样,知他决不是黄山弟子,黄山派虽也质朴正派,但不至于让门下弟子流落到面有菜色、形销骨立的地步。
众人大哗,一名酒保赶忙奔到少年身前,抓住他胸口衣襟,恶狠狠道:“臭乞儿,这常青酒楼是什么地方,平常人来都不敢来,你这乞儿竟吃了豹子胆,胆敢到这儿偷食?”那少年奋力挣扎,冷不防打翻身旁一瓶辣酱油,辣油溅到酒保的脸上,只刺得他泪水直流,酒保大怒,一扯一推,少年不及他力气大,被他推倒,骨碌骨碌地沿着楼梯滚落,擦得皮开肉绽。
他知道再待下去,只有徒遭毒打的份,竭力爬将起来,陡然间却双脚一软,又摔落在地。他生性极其顽强,心道:“我即是死,也决不能死在这等污秽地方。”随即倚着一张椅背撑到门口。
一出大门,日光刺眼,头晕眼花,少年歇得半响,方缓缓回过神来。只听得一人在旁问道:“你……你怎么啦。”话音中颇带关怀之意,少年睁开眼来,见一个秃头大耳,鼻孔朝天约十三四岁的丑陋男孩,怔怔地望着自己,不远处还坐着名老乞丐和一个女孩子,也朝自己瞧来,他心中烦怒,鼻子重重地哼了声。忽然间看见那丑陋男孩手中端着的木盘,里面疏疏落落地撒着十数文铜钱,他几乎数月未曾饱餐,这两天更是颗粒未进,恍惚间十数文铜钱都变成了几个热气腾腾、浓香四溢的白面馒头,不觉精神一振,双目一亮。
男孩见少年面色惨白,大病初愈,摇摇欲坠的模样,心中可怜,本想助他一把,蓦然间见他目露歹光,恶狠狠地向自己扑来,心中慌张失措,竟不知闪避,当的一声,木盘从手中摔落,铜钱只撒得满地都是,接着一股大力推来,立脚不定,仰身摔倒,后脑撞在台阶上,顿时鲜血直流。
少年霎时间也不知从那来的力气,抢得一些铜钱,又把男孩撞倒,拔脚便跑,等到老乞丐与旁人回来神来,他已经消失在转弯抹角的小巷中了。
少年闻得身后喧哗声越来越小,左转右拐,耳边风声呼呼,也不知跑过几条街几条巷,终于精疲力尽,脚软无力,一跤跌倒在地,手中仍牢牢握住那几文抢来的铜钱。
他在地上躺了一会,时近傍晚,方爬起身来觅得一处小食摊,花几文钱买了碗馄饨,狼吞虎咽吃起来,北方小吃多是面食而味重,这小城深巷中更是犹有过之,十几个馄饨面多馅少,汤中加盐十分,甚是咸辣,但少年如尝到美食佳肴,将大碗中每一点滴汤水都舔得干干净净。
填饱肚腹,打几个饱隔,起身欲行,忽然间瞧到巷角边隐隐约约似有几个人影在晃动。一人冷冷道:“好一个光天化日之下,伤人抢劫的英雄豪杰。”窗边立时转出两人来,少年于暗淡的灯光下一瞧,不禁倒退一步,慌乱失色道:“是你。”那两人一个跛脚丑陋,身材高大,一个瓜子脸、长睫毛,眉清目秀,肤色雪白,结着羊角小鬓,正是与秃头男孩同在常青酒楼下讨吃的老丐与女孩。
老丐嘿嘿冷笑道:“大英雄,难为你还记得我这个可怜巴巴的臭乞儿。”少年把心一横:“那几文钱我已经买面吃落肚子了,你待怎么样。”老丐面色一沉:“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小婷,动手。”女孩应声而出,她换了一套青衣布衫,在月光下眉目如画,完全不是今早在常青楼下那污脏模样,敢情面上的污迹是用泥沙黄土抹上去的,她手中持着根约莫六尺长的细长竹竿,走到少年身前,用竹端指着他昂然道:“你是自己绑自己跟随我们走呢,还是要我动手?”少年见她话音中满是童音,身高又未及自己肩头,又好气又好笑:“你要和我打架么?”话音未落,眼前一花,少年只觉眼前挥舞的尽是竹竿的影子,接着眼睛微微一凉,竹端竟然戳到眼皮睫毛上来,要是再上一点,眼睛非瞎不可。他心中大骇,把什么回心拳、莲花掌、黄山剑统统扔到九霄云外,双手双臂胡挥乱舞,不成章法,只求避开女孩,不让她竹竿攻到面门。
女孩见他发疯乱打,微觉害怕,不禁收竿退了几步,少年一声喊,随手举起身边的木桌木椅,发力向女孩掷去,只急得食摊主人在旁跺脚叫苦,女孩不慌不忙,半空中掷来的桌椅,轻轻巧巧地用竹竿一抹一点,桌椅便顺力稳稳落下,竟叠叠重重在地上竖了起来,高达丈余。
少年瞧得口瞪目呆,心道:“我在黄山之时,师父师兄们时常说起以柔制刚,以力借力的道理,也见过不少前辈高人施展四两拨千斤的功夫,都须以深厚内力为辅方能使出来,这女孩子小小年纪,纯凭一根小小的竹竿,竟能拨动比她身体还重的木桌,其间竹竿的落点、方位、用力大小非计算得十分准确不可,江湖中藏龙卧虎,隐居避世的高人果真多得很。”正掷得兴起,忽然颈后一凉,一只芭扇大又粗又壮的手已经抓住他,听到老丐道:“好小子,打不过就耍赖吗?”竟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少年一急,倒肘一撞,撞到老丐前胸上,老丐腾出手来,劈劈扒扒地打了他几个耳光,拿过早已备好的麻绳,结结实实把他双手绑好,走过那一直站在旁边观看的食摊主人身边陪笑说:“田大叔,真不好意思,这顽劣小子打伤我家碾子,又连累得你摔坏许多碗碟家当,就算在我身上吧。”田大叔是个四十余岁矮小瘦削的中年汉子,闻得老丐这般说,叹气道:“算了,难道我还不知你家底么?苦苦带着两个孩子,如今一个又受了伤,这点数目,我还撑得起。”却见老丐脸上现出腼腆神色,嗫嚅说道:“如此当真是多谢了,田大叔,那人……那人可有消息……”田大叔又摇了摇头,说道:“痴痴等了二十年,你都上年纪了也该找个伴成个家了。两个孩子归你一人养大,也太苦累。”老丐低下头来,好半天才说道:“田大叔,若有那人消息,请你告诉我……我走了。”推起少年,与女孩一同走出巷口,走了数十步,仍听见身后田大叔长叹道:“像你这般痴情的人,真是天下少见。”少年被老丐和女孩押着,默默地行了约一顿饭功夫,出了城门,又在郊野中行了一个时辰。三人才走进一片竹林当中,这一片竹林面积不小,竹子高大,竹叶被风一吹,沙沙作响,少年此时当真害怕起来,问道:“你、你们想怎么样?”声音微微发抖。老丐与女骇仍然不言不语,押着他左转右拐,突然见一点灯火,透过竹子朦胧传过来,隐隐约约前面似是一处农舍。
女孩一见灯火,立即抛下少年,急奔上前,片刻后听得她急促叫道:“师父,你快过来呀,碾子又昏倒了。”老丐急忙推着少年奔上去。少年见那农舍是用土泥堆砌起来的两间屋子,一大一小,甚是简陋,四面都是些竹林,屋前有一大片空地,心中稍定:“原来此处是他们住处,并非蓄意要杀人泄恨。”进到屋里,只有里侧靠窗处有张炕床,床边放着个黄木箱子,上面放着杯子、伤药、绑带之类物品,此外四壁空荡荡的一无所有。炕床上睡着一人,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人事不知,正是少年今日所打伤的那丑陋男孩碾子。小婷立在床边,怔怔地望着男孩,极是关怀,闻得老丐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眼中尽是泪光。
老丐快步上前,俯身探了探碾子的脉息,又掀开他眼皮仔细看看,安慰女孩道:“别担心,碾子只是失血过多,暂时昏迷过去,就让他好好睡一会吧。”又轻声对沉睡中的碾子道:“碾子,你安心睡吧,师父现在就给你报仇雪恨。”少年听到“报仇雪恨”四字已经知事情不妙,见老丐转过身来,目光中尽是凌厉恼怒之意,心中大骇,拔脚便朝门外跑去,跑不了两步,便给老丐生生捉住拖回来,捆住他双手双脚,又用一条绳索续起他手上绳子,抛上屋子横梁,用力一拖一拉,竟把他吊在半空中。
少年手脚动弹不得,料定这次凶多吉少,把心一横,心道:“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破口大骂:“臭乞儿,你不得好死。”老丐不理不睬,问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少年怒冲冲道:“你老子我姓王名翔。”老丐冷冷道:“小婷,打他一顿,替你碾子大哥出口气。”这王翔原先是黄山派掌门关门弟子,深受师父宠爱,只因同门有一名师姐,已许配给开封武林大豪张家二公子,平素对他极好,甚是温柔体贴,王翔情窦初开,竟苦苦痴恋上这名师姐,被黄山掌门得知,勃然大怒,王翔年青气盛,宁死不弃,其师父一怒之下,废其武功,逐出师门。王翔在黄山派之时,一众师兄师姐对他关怀备至,如今流落江湖,数月来饥不饱腹,衣裳褴褛,头发蓬乱,臭气全身,有如疯子,竟要沦落到抢乞儿的钱,要是给师父知道了,非得气死不可。小婷舞动竹杆,不停地挥打,王翔吊在横梁上,虽然拼命叮嘱自己:“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这泪水决计不能流出来,免得被老丐儿耻笑。”终于忍耐不住,数月种种委屈伤心一起涌出来,泪水夺眶而出。
老丐见他泪水不停地沿着脸庞流下,又滴在颈边,衣衫上,嘴巴却始终紧紧闭着,神色极是悲烈,心中一惊,想:“怕是我做得太过份了,这孩子这般恼怒伤悲,大哀大哭时竟不喊出声来,恐怕会把身子搞坏。”他原是个面硬心软之人,本来只是想稍微惩戒王翔一番,泄一下碾子被伤之气,王翔这一哭,倒是把他弄得手足无措,连忙拍着王翔的背安慰道:“孩子,别哭,别哭,别……”说来说去也都是这两句话,实在也想不起其它说话来,小婷也有些慌张,两人手忙脚乱,慌忙把王翔放下解开绳索。
王翔泪水既然流下,心想男子汉大丈夫反正是做不成的,迟早被老丐嘲笑,不如索性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心底防线登时一泄千里,悲伤如火山爆发,哇一声叫将出来,越哭越大声,最后喊得震天动地,远远传出竹林外,惊得那些黑夜里荒野觅食的野狼野狗走之不及,还以为是什么猛兽怪物、庞然大物的叫声,皆不会想到喊者只是个少年,一老一少自是围着他团团乱转,忙得不亦乐乎。
王翔痛快地哭了一场,胸中郁气散去不少,那料次日便觉头重脚轻,额头火烫,发起病来。两间土屋中小的一间已经给小婷居住,老丐只得与小婷把他抬放在炕床上养病,与碾子同卧一床。王翔料不到到头来一对冤家共卧一床,见自己与碾子肩并着肩,脚枕着脚,偶然眼光碰在一起,都是木木然的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一个头破血流为已所伤,一个屁股疼痛因他而起,想起世事千奇百怪,当真是啼笑皆非。
二、和羞青梅刀
这场大病非同小可,数月来的颠沛流离,风餐露宿,加上老丐与小婷的一气一打,王翔心力交瘁,一病病了月余,待到入秋时分,方能勉强起身走动。
一个多月来,老丐白昼入城去行乞谋生,夜晚才带些粮食柴油之类物品返回,那小婷终日烧粥煮药,细心服待王翔与碾子两人。她虽然不再对王翔怒目相视,毕竟记恨他伤了碾子,待两人的态度大不相同,与碾子总是有说有笑,对王翔却始终绷着脸皮不发一言。
一日王翔终于忍不住问道:“小婷,你和我说几句话好不好?”小婷正在收拾碗筷,恍若未闻。
王翔又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和我说话,但你若不和我说话,我就会闷得很,心里不开心,病就越迟好,你就要天天对着我……”他罗罗嗦嗦说了一大通话,小婷依然不理会,反而俯身在碾子耳边低声细语,接着又轻轻唱起了一首小曲,曲调轻悠缓慢,似是母亲催孩子睡觉一般。
王翔瞧得好笑,眼珠子一转,叫道:“碾子,你终日对着个木瓜妈妈,不觉得闷吗?”碾子尚未答话,小婷一呆,已然转过身来:“什么木瓜妈妈?”王翔不慌不忙说:“你这般关心碾子,把他当作刚满月的婴儿,不是妈妈是什么?你对我终日木着脸皮,不言不笑,跟城里卖的硬邦邦的大木瓜一样,又不是木瓜妈妈是什么?”小婷闻得此言,拼命想装出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终于忍俊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王翔见她笑靥如花,心里高兴,趁热打铁道:“想不道木瓜也会笑,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小婷收住笑容:“我不叫木瓜,我姓施,单名一个婷字,师父和碾子都叫我小婷。”王翔笑道:“施婷,名字好听得很,可惜爱做木瓜。”施婷愠道:“我不喜欢木瓜,不许你么叫我。”王翔忙道:“只是这木瓜有些特别,不笑则可,展颜一笑,倾国倾城。”施婷奇道:“什么叫倾国倾城?”她本就少年心性,虽然恼气王翔伤害碾子,但隔得久了,心中恼怒已经消得七七八八。天下的少女皆是这样,一时小孩子气暗地立誓:“此生此世永远不再理睬他。”转眼间便忘得一干二净。施婷与王翔相处月余,也隐隐约约觉得他不是坏人。此刻被王翔冷不防撕开隔膜,两人竟吱吱喳喳的谈笑甚欢,把碾子冷落一旁了,偶尔王翔转头看看碾子,却见他脸朝床内侧,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
王翔病好之后,就在老丐家住落,半年下来,与老丐,碾子都混得极熟,亲亲热热的像一家人,也渐渐知道各人身世。原来小婷与碾子都是孤儿,自幼便被老丐收养,因老丐见裹着小婷的布上写着个施字,所以给小婷取名施婷,至于碾子,却因为是在一座磨坊内寻到他,恰好睡在一块大磨石之上哇哇大哭,故取名碾子,以示“碾灾去难”之意。
王翔自此也不用再四处飘泊流浪,但既然多了一张吃饭的嘴,也须自去谋生,初时他与老丐同去淮安城讨饭,只觉被数十道目光盯着,又要扭扭捏捏作出一副可怜相,实在心里不是滋味,去得两次,也不愿再去。只盼在城里酒楼洗碗抹桌干着役从事情,或在乡下帮人收谷晒麦,自力更生,纵是辛苦,也比屈膝辱尊做乞丐好过十倍。王翔少年气盛,又足智多谋,一日在竹林中散步,偶然拗下一小段竹子来,忽发奇想:“啊呀,我真是个大笨蛋,竟想不到四周竹林便是我们养家活口的出处所在。”大喜过望,急奔回去,拿了把柴刀过来,砍落几根竹子,削成一条条竹篾,编了好些竹帘、竹扇,忙了整整一天时间,次日拿去淮安城卖,竟也挣得数十文钱。
此后他每天与小婷、碾子编制竹器,虽然手工粗糙,但淮安城位处北方土地贫乏,甚少生长竹子,一些竹筷、竹帘等器具却是每家都需要的,因此生意甚火,竹器卖得多了,生活倒也安康,老丐也逐渐不再行乞,每日只扛着个水烟筒,笑咪咪地瞧着王翔与小婷一边编竹器,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谈天说地。
如此忽忽地过了五六年,王翔生得又高又大,粗壮结实,虽然时常提竹器上城,晒得肤色黝黑,但也少了初时那种纨绔浮荡之气,成为个实实在在的农家少年。施婷也从个不晓世事的女孩变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清水出芙蓉,天然去修饰,益发显得清秀俏丽,碾子却怎么也不见长大,矮小的身躯比施婷还要低一个头,浓眉大眼,双耳招风,嘴唇甚厚,与老丐似是同个模子中铸出来一般,他也不以为忤,终日沉默寡言,有时见王翔与施婷开心,也张大嘴巴傻笑。
自第二年起,老丐开始教王翔“打狗十二决”.这路武功原来为乞儿讨饭时防身之用,乞儿体弱无力,遇见恶狗相欺时,只得随手操起身边的棍棒驱赶,这“打狗十二决”要旨纯是以力借力,比江湖上四两拨千斤之类功夫还胜出一筹。王翔初时甚为用功,待到清楚它的奥妙用途后,不禁大失所望,心想这种武功不知何人所创,只能用来对付一般的外家拳脚,若是遇见稍懂内功或绵掌、太极等内家功夫时可就全然无用,一念至此,顿时兴味索然。只见小婷练得极是用心,因为高兴和她在一起,一年之后,竟也可把掷来的石头之类随心牵引,与小婷不分伯仲。
一夜,门外月上中天,星光灿烂,老丐仿佛是作出了什么重大决定,唤道:“翔儿,小婷,你们过来。”王翔与施婷依言过去,老丐让两人一左一右坐在身旁,缓缓说道:“你们练‘打狗十二诀’已有四五年了,会不会觉得这口诀用来驱狗则有如用牛刀杀鸡,用来对人好像力不从心?”王翔与施婷点点头,王翔道:“师父,我从前练过内功,觉得这口诀心法精妙奇绝,应该是一门高明的武功。”老丐微笑道:“这是一门刀法。”王翔与施婷齐齐问道:“什么刀法?”老丐却不作答,若有所思道:“我先给你们讲一个很久之前的故事,大约九十年前,有一个年少气盛的少年,立志学尽天下武功,管尽天下的闲事。他为了学武,投身于一个当时名气很大的门派。这少年聪慧过人,同样的武功,别人要练十年,他练一年就够了,因此他很快就把这门派所有的武功学会,而且青出于蓝胜于蓝,最后连他师父都不是他的对手。他的师父、师叔、师兄都妒忌他,便诬陷他勾结匪人,欺师灭祖,把他逐出师门。”施婷不解问道:“师父,武功高不是好事吗,可以替他那门派发扬光大,为什么那些人要把他赶走呢?”老丐道:“真是孩子话,那少年的师父、师叔害怕自己的名声被人盖过,他的师兄害怕他会跟自己争作掌门,武林中人为了争名夺利,掌权掠势,早已不择手段,勾心斗角,落石下井,无所不用其极,种种是是非非,连我也弄不清楚,待你长大后自然会明白。”
“那少年被以莫须有的罪名逐出门派后,一气之下,发誓此生不再用那门派武功的一招一式,他的师父、师叔、师伯、师兄、师弟知道后,大喜若狂,立即宣布武林,说要惩戒孽徒,杀鸡儆猴,一古脑儿全都出动去追杀他。”王翔听到这儿,心道:“这位前辈的经历倒与我有几分相似。”施婷却十分关心,闷声道:“那怎么办?”老丐微微一笑,说道:“别担心,倒不是所有的同门师兄师弟都与那少年为敌,那少年有一位师妹,对他一往情深,少年也极是喜欢她,两人机缘巧合,无意中寻到一本残缺的古刀谱,里面记载的几式刀法神妙无比,少年以他的聪明才智,加上那小师妹的细心,两人共同把那几式刀法补全,创出了一路精妙神奇,与各门各派武功大相迥异的刀法,少年就凭着这种刀法,在括苍山大发神威,孤身一人,将他的师父、师叔、师兄及其它门派的高手百余人一一击败,竟无人能在他刀下走得三五招。”王翔听得悠然神往,施婷想象当年那少年持刀傲然昂立于高峰之上,数百群雄畏然不前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说:“那可真是英雄啊。”听得老丐道:“那少年,便是我的师父,也是你们的师祖。”王翔与施婷齐齐的一声啊,老丐继续道:“我们祖师当年括苍山一战后,威名远播,但自知从此江湖上再无容身之地,因此隐居在此处穷乡僻野之中,只盼平平静静地生活。因为刀法是他和那小师妹两人共创,两人创这路刀法之时,情深款款,心意相通,因而将这刀法称之为青梅刀,我们的门派,也就叫作青梅派。”施婷拍掌道:“青梅竹马,好诗意的名字。”老丐随手拖过水烟筒,吸了口烟道:“祖师爷虽然要求弟子淡泊守志,不得出江湖招惹是非,但也不容得他人欺到头上,翔儿,你和小婷也渐渐长大了,日后外出行走,江湖险恶,方才我思前想后,你们不懂武功,恐怕危险得很。”王翔听出弦外之意,立即拉住施婷起身到老丐面前跪下道:“师父,你肯教徒儿青梅刀法吗?”老丐却微笑道:“翔儿,你当真肯舍弃你的黄山派武功,来学我的刀法吗?”王翔大是奇怪,心道:“师父怎地这般清楚我的底细?”他与老丐同住五六年,老丐从不问他从前之事,他也极少愿提起往事。便是对施婷也隐约其词。但此时不暇思索,又想起被废去武功,逐出师门时的情景,立时说道:“我早就不是黄山派弟子了,再说,黄山派的三脚猫武功又有什么值得留恋。”老丐点点头,说道:“我也老了,再不把青梅刀法传授于你们,过得几年,世上恐怕再也无人懂得这路刀法。翔儿,你把床角那个黄木箱子搬过来。”王翔应是,走过去搬起箱子,箱子有半人高,一搬之下,却轻荡荡的,他心中奇怪,五年来大屋里已经添了六七件家具,这口黄木箱子却一直放在原位,王翔曾经费思苦想猜里面是什么东西,也曾问过施婷与老丐,一个茫然不知,另一个却笑而不答。
老丐从怀里掏出把锁匙,打开箱子,揭开箱盖,王翔伸头去看,见里面放的是几件衣衫,一柄长剑,另外还有些纸、铜镜、盒子、木梳之类的零碎物事,那些衣衫有月白、粉红、天蓝、湖青等各种颜色,制作精致,竟是女子穿的衣裙。王翔鄂然:“师父长年留住这些东西干什么?”老丐伸手从衣衫底层摸出一卷绸绢,小心打开,原来是一轴画像,上面画着个白衣老者,三绺长须,满面慈祥,浑身上下又隐隐有帝王之威,令人为之心折又为之仰慕。老丐指着画中老人道:“这便是咱们的祖师爷,你们先向他磕头。”王翔与施婷连忙跪下,恭恭敬敬地朝着画中老者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施婷见箱子中那柄长剑五色丝带作穗,剑柄还雕着栩栩如生的两只浴火凤凰,精致玲珑,不觉心中喜爱,情不自禁地伸手要去摸它。指尖尚未触到剑鞘,老丐忽然喝道:“不准碰它。”
“砰”地一声把施婷手掌打开。
施婷象个受惊的小兔,抚着被打痛的手腕,茫然道:“师父,我、我做错了吗?”老丐阴沉着脸,说道:“当年咱们师祖立誓不再使那门派武功的一招一式,剑法也是其中之一,再说咱们练的是青梅刀法,须得专心致志,心无旁待,若是触了剑器,沾了剑气,使刀之时必是大受影响,这刀法决难以练得运用自如,称心如意。因此,你俩学青梅刀法,所要做的第二件事便是在我面前立誓,在我有生之年,决不触碰这柄剑。”王翔听得没有道理,心道:“要不沾剑气,也不用禁触剑器呀,莫非这柄剑有什么魔力邪气不成?”不觉向那柄长剑多看了几眼,也没有瞧出有什么不同之处,只得跪下依言立誓:“王翔在师父有生之年,决不碰这柄剑器一指,若违此誓,天诛地灭。”施婷无端端碰了个钉子,心中不高兴,也嘟嘟哝哝地跪下立了誓。
老丐待他们立完誓,脸色方由阴转晴,缓容道:“婷儿,不是师父对你过严,只不过当年咱们师祖曾立誓不再使那门派的武功的一招一式,这柄剑也是其中之一,师父这样做,是为了你好,如今你们两人随我来。”王翔与施婷随老丐来到院子里,此时碾子已经削完竹蔑,回到屋子里自行睡去,老丐从地上拾起柄削竹篾的柴刀,说道:“我教你们的‘打狗十二诀’其实是从青梅刀法中变化出来,你们练‘打狗十二诀’已经有数年,尤其是翔儿,更是练得出神入化,根基已经打好,要练青梅刀法想来也不难。”说罢右脚退了一步,身体向后倾斜,柴刀半拖半垂,守在身前,摆开个姿势,说道:“你们师祖曾经说过,青梅刀法虽然神妙,未能说得上是至高的武功,但以这招而言,这招刀法可说得上举世无双了,无论是矛、锥、剑等十八般武器,还是峨嵋刺、独脚铜人等奇门兵器,及至暗器、掌法、拳脚,只要攻来,就能挡开,随即的反攻,敌人就猝不及防。”施婷伸伸舌头,王翔惊道:“就这一招,能挡尽天下进攻的招式?”老丐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说是‘挡’,不如说是‘引’字,更为恰当一些,要知使这路刀法自己全然不使内力,或守或攻,都是借用敌人的劲力,说得容易,做起来却极难,天下兵器种类繁杂之极,无论份量、形状都有所不同,同是使刀的,鬼头刀和砍马刀不同,同是鬼头刀的,运用在刀上的内力也不同,要轻轻松松把它们引开,谈何容易。幸好这几年我教你俩的‘打狗十二决’,其实就是从青梅刀法心诀中变化出来的。将来你们练得纯熟,方位、角度都已经算得极准,那时无论什么兵器,在你们眼中,同石头、桌椅无异,霎间便知它劲力最弱的部位在那里,怎样把它引开,只是要到那种境界,非得十年功夫不可。”
施婷听得入神,又问道:“师父,这招这般厉害,又叫什么名称?”老丐微笑道:“听我师父说,这招刀法名字叫做‘和羞走’,据说是南宋的一个女词人的词中而来,那女词人叫什么名字,那道词是怎么样,我统统不记得了,只知道她写的是男女之间青梅竹马、两情依依的爱情故事,写得很美、很美……”慢慢地他眼光中朦胧不定,竟闪出泪光。
王翔与施婷望着他,施婷问道:“师父,这招刀法很美丽,你,你怎么啦?”老丐一惊,情知失态,连忙用衣袖擦拭眼角,说道:“没什么,没什么,我们接着学。”老丐微微一笑,把剩下的数招刀法一一使出来,边使边细加讲解。青梅刀共有六式,除了“和羞走”是守招外,“流水情长”猛攻身前敌人,“花前月下”用来对付跃高或滚地进攻的对手,“含情脉脉”与“浅情人不知”似守非守,似攻非攻,温婉缓和,变化精妙,奇招迭出。最后一招“倚门回首”却是败中求胜的绝招,初看破绽百出,溃不成军,是胡乱使出来的刀法,实则内有乾坤。敌手若是大喜进逼,必败得狼狈不堪。青梅刀法虽然只廖廖六式,但刀法中攻前顾后,天上地下,东南西北,竟然无不具备。
施婷见老丐使到“倚门回首”一招时,神入刀意,仪态扭捏,面似含羞,桔子皮般一副老脸弄眉皱眼。再也忍不住,“扑噗”一声,抿住嘴笑了起来,说道:“师父,你的样子真难看。”老丐一怔,随即也笑道:“唉,师父模样太丑了,不配使这套刀法,若是你师母在此,她使起刀来就像跳舞一样,衣裙飘飘,美若仙子……”忽然知道失言,闭口不语。
施婷跳起身,叫道:“师父,你终于说出来了,原来我还有个师母,也是不是生得很美,才让师父你终日惦记着她吧。”王翔心中也顿时释然:“难怪师父怎么会在箱子里藏着些女子衣裙,还有铜镜、梳妆盒、梳子等物事,原来这些东西都是师母的,师父对师母可还真是痴心得很啊。”老丐满脸通红,含糊不清道:“你师母、你师母是很美丽,我,我也挂着她……别说这么多不相干的事情了,翔儿,婷儿,开始练刀。”王翔、施婷相视一笑,皆心道:“以后可得慢慢把师父的心事给套出来。”两人在老丐指导下练到初更时分,方才各自回房睡去。
三、富贵美人心
此后数月,王翔与施婷白天编卖竹器,晚上苦练青梅刀法。王翔武功被废之后,内力全无,心灰意冷,忽然间知道还有可以同天下高手争一席长短的刀法,不由心神大振,志气高昂,练得极是刻苦,数月之后,竟也略有所成,与老丐拆招,也能挡架得三四十回合。
练刀之余,王翔便给小婷讲些奇人异事、江湖趣闻,他在黄山派时跟随师兄师长行走江湖,也学得不少江湖经验,听得不少江湖奇闻。此刻一一道来,施婷听得津津有味。
一日练到深夜,老丐自行睡去,王翔犹在苦练刀法中“环指诀”,用一根指头拨动青梅刀去攻敌,手指力弱,刀柄沉重,要用手指去使刀,极是不容易。王翔练得十指通红,酸疼麻木,施婷端了一木盆热水出来,笑着呼道:“王大哥,你练得辛苦,休息一会儿吧。”王翔依言坐下,把手掌浸入热水中,起初极为辣痛,过了一会儿,便觉得麻痒痒的甚是舒服,他知是施婷在水中施了些舒筋活血的药粉之类,心中感激,抬起头来正要向施婷道谢,却见她眼定定地瞧着屋里,若有所思,神色甚是古怪。王翔奇道:“小婷,你看些什么?”施婷嫣然一笑,飞快地凑近王翔的耳边道:“王大哥,师父又在思念师娘了。”王翔问:“你怎么知道?”施婷漆黑的眼珠转个不停,细声地对王翔说:“王大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早在你还没有来之前,我就见过师父曾经好几次偷偷地打开那口黄箱子,把师娘的衣服拿出来,怔怔地对着,一对就是个把时辰,有时还会喃喃的自言自语说什么‘阿缨,你为什么不回来呀’之类的话,你来了之后,师傅脸上的笑容多了,我也没有再见过他那样做,但方才我去端水,听得师父屋里有哭泣的声音,我从门缝里一看,原来师父捧着师娘的衣服,贴在脸前,泪水不停地流下来。我就知道师父又在思念师娘了。”王翔问道:“小婷,你见过师娘吗?”施婷摇摇头,王翔道:“如此说来,师父和师娘分开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唉,师父这二十年来刻骨铭心,梦绕魂牵地记挂着师娘,他也真够可怜的了,比天上的牛郎织女还要辛苦。”施婷说道:“今日是六月十二,再过得一个月,牛郎和织女就可以相会了……”转头却见王翔怔怔地盯着她,她稍微惊慌,推推王翔:“王大哥,你怎么啦?为什么这般看着我?”王翔如梦初醒,喃喃道:“小婷,你真美。”施婷陡然听到此言,身子一震,心中既觉惊慌,又觉甜丝丝的甚是舒服,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脸庞晕红,低下头去,再也不敢与王翔目光相对。
要知青年男女爱慕之情天性使然,王翔与施婷相处数年,彼此间人品、性格都了解不少,都愿意与对方倾谈、相处,加之此时一个少年英俊,一个亭亭玉立,俏丽纯真,相互倾慕,更是必然无疑。不过施婷还不懂情为何物,只觉得和王翔一起,会很开心很快乐。王翔却以为自己初恋师姐不成,已经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对于施婷只把她当作自己的妹妹看待,却茫然不知,在两人心中,早已经深深地印下了对方的影子,若是有朝一日,要两人永远分开,那是决计不成的了。
忽然又一阵风吹过来,夜风凉寒,施婷身子微微颤动,王翔再也忍不住,伸嘴过去在她晕红的脸庞上轻轻地亲了一下,施婷嘤咛一声,一头栽到王翔怀里,王翔紧紧搂着她,轻轻抚摸她的秀发,一时只觉得天高地迥,无边星月,尽是两人的世界,只盼此时此刻,能永永远远地持续下去。
好一会儿,施婷方推开他的手,梳了梳头发含羞说道:“王大哥,你对婷儿好,我……我是知道的,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如今夜已经很深,再不回去,恐怕就会被师父怪责,被碾子取笑了。”两人收拾东西,便各自回房。王翔刚刚踏过门槛,忽然耳边风声呼然,眼前一黑,头顶剧痛,竟被人一棒重重打中。王翔猝不及防,知是有敌人偷袭,强忍住疼痛,辩出方位,一拳便捣过去,听得啊呀一声,箱翻柜倒,那人摔落在地,武功之差,大出王翔意料之外。
王翔晕晕欲堕,眼前金星乱舞,脸上湿漉漉的,伸手一摸,满是鲜血,这一棒显是砸得不轻。在星光下定睛看那偷袭之人,身材矮小,秃头大眼,睡在地上狠狠地盯着他,眼中似要冒出火来,竟是碾子!他大惑不解,正要开口相问,耳边传来一声尖叫,施婷奔进门来,紧紧地扶着他,气愤道:“碾子,你这是做什么”碾子被她一喝,脸上顿时神色慌乱,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屋中忽然大亮,原来是老丐闻得喧哗声,披衣掌灯出来,见王翔满头满脸全是血,不由大怒,把碾子拉起来厉声道:“碾子,为什么要打你王大哥?”碾子望望施婷,又望望老丐,满是悲愤之色,指着王翔结结巴巴道:“他、他、他骗走小小、小……”蓦然甩开老丐的手,头也不回地冲出屋门,转眼间便消失在竹林中。
王翔与施婷大为尴尬,虽然碾子没有说完,但两人都料到最后一个字定然是“婷”字,老丐左望望,右望望,半响,咳咳两声笑道:“小婷,你还站着做什么,快给你王大哥裹伤,唉,碾子也太傻了,他只是一时想不开,我去追他回来。”说罢奔出门口,只听他一路大声喊道:“碾子,碾子。”声音渐渐远去,终于不闻。
次日中午时分,老丐带着碾子一同归回,碾子神色木然,屡屡向王翔道歉,王翔道:“碾子,这也不是你的过错,当年我打伤你的头,如今轮到你打伤我,想必也是天意。”老丐也从旁笑道:“以前种种误会,都已经烟消云散,以后大伙儿在一起,欢欢乐乐,别再做什么傻事了。”他说得甚是含糊,王翔心下惴惴:“我和小婷的事,不知师父会不会反对。”看看老丐,却见他张大嘴巴,笑得甚是开心。
众人都不再提及当晚之事,只是此后碾子变得更加孤僻寡言,一天之间,往往说不了三五句话,望见施婷与王翔一起,立即远远避开,有时施婷与他说话,也是冷冰冰的借故走开,王翔大是惊讶,寻思:“不知那夜师父和他说了什么,竟令他变得如此幽深无情。”这一日,老丐与碾子留在农舍,王翔与施婷又到淮安城去贩卖竹器,两人一路上唧唧我我,虽然时近初秋,天色微凉,仍觉得春光旖旎,融融暧暧。
两人到达城里,分头贩卖,王翔在城西小巷中吆喝生意,很快卖出不少竹器,眼看时近下午,即将日薄西下,便收拾东西,打算与施婷会合,两人一道回去。
正忙碌间,忽然远处一人飞奔而来,一路上喊着:“借道,让开。”碰倒了不少箩筐摊档,奔到王翔面前,收不住脚步,一头跌在他的担挑之上,狼狈不堪,王翔定睛一看,那人矮小瘦削,五十余岁,正是小巷中卖着馄饨的田大叔。王翔连忙扶他起身,问道:“田大叔,你怎么啦,这般匆忙?”田大叔爬起来,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道:“小、小婷出事啦。”王翔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声问道:“小婷出了什么事?”田大叔喘了几口大气,说:“小婷在城东卖竹器,下午时分,金大爷带一帮役从经过,不知怎地,见小婷漂亮,忽然起了歹心,要小婷嫁给他为妾,并对小婷动手动脚,小婷当然不从,金大爷那帮走狗们便一拥而上,小婷叮叮当当地与他们打起来,唉,金大爷手下都懂得武功的,一个女儿家,哪是他们对手,我见势不妙,赶忙来通知你。”王翔未待他说完,心如火灼,拔脚便往东城跑去,刚刚转过两条街,便撞见一队人喧喧嚷嚷的走近,当中一个女子被绑住手脚,拼命挣扎,正是施婷,几个家丁押着她,一边嘻皮笑脸道:“我们金大爷是什么人物,准安城一半的女人想给他端冼脚水都不成,你跟了他,荣华富贵一生,是几生修来的福气,还哭哭啼啼的什么。”人众中有三骑,左首马上是名方面长须的书生,王翔认得是当年常青酒楼上遇见的易千里,右首一人是名蒙面高瘦汉子,当中一人衣着华丽,养尊处优,六十余岁,胡须剃去,脸上、下巴留有一大块深青色的须根,神情膘悍,一手拉着马绳,一手却玩着三四个铁胆,想来定是什么金大爷。后面还乱糟糟的跟着三四十个江湖汉子。
王翔待一名佩刀汉子行近身边,忽地转身,两指直插他双眼,那汉子一惊,忙举手遮挡,王翔刷声抽出他的佩刀,飞起一腿,把他踢翻。他夺得兵器,如虎添翅,冲进人群,刷刷刷刷几刀,逼开家丁,削断绑住施婷的绳索。
众人大哗,立时包过来把他围住,马上的易千里拱手问道:“请问小兄弟是何门何派,为何要打伤我几位不成才的手下?”王翔不理会,觅到西北角较为薄弱,对施婷低声说:“小婷,我们一冲出去,你就逃走。”当即刀光一展,拉着施婷冲过去,风声迎面扑来,两把钢刀,一支链子枪倏忽拦来,王翔使开青梅刀法,一一引开,随即反撩巧削。两名汉子手臂受伤,钢刀堕地,使链子枪那人被他一引一带,把握不住,练子枪高高飞上半空。
王翔冲出重围,抢身拦在施婷与金大爷那众江湖汉子中间,一边戒备,一边唤施婷道:“小婷,你快点走。”施婷道:“剩你一个人怎么办,我不走。”王翔急道:“我有刀在手,他们奈何不了。你快点回去告诉师父,叫他来救我。”他初试青梅刀法,所向披靡,无人能敌,信心顿时大增。
施婷知自己留下,只会徒然拖累王翔,不敢勉强,说道:“王大哥,你可要千万保重。”王翔点点头,施婷转身便跑,那些江湖汉子大喊大叫,十几人挥舞兵器,一拥而上。王翔一声长啸,一招“含情脉脉”佩刀幻成个白蒙蒙的光圈,倏忽纵横,左引右借,听得哇呀哇呀叫痛之声此起彼落,“当啷、当啷”兵器脱手、撞击、堕地、胡飞乱荡。十数人鲜血淋漓,倒退不迭,个个受伤。
财主模样的华衣老者看得眉头紧皱,转首问易千里道:“那小子是什么来历,使的是什么刀法?”易千里看了良久,瞧不出半点头绪,道:“回金大爷,那小子平日在淮安城里卖竹器,谁也不知他懂武功,小人见识肤浅,竟想不出他使的是什么刀法。”老人沉吟半响:“天下竟然有连你都看不出来的武功,嘿嘿,不简单、不简单。”易千里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另一匹马上的蒙面高瘦汉子眼光却一直紧紧盯着王翔使刀,瞧得甚是入神。
王翔连败数人,斗志高昂,倒不急于突围逃跑,只盼能与对手拆招,从中多学点青梅刀法的奥妙。那华衣老者眉头一皱,把手中的两枚铁胆交与易千里,铮地抽出把镶玉长剑,从马背上跃起,凌空一个翻身,漂漂亮亮地落在王翔面前。王翔打得性起,也不看来人是谁,挥刀便朝他左肩吹去,老者仓猝间举剑一挡,王翔手腕一热,虎口酸麻,暗暗惊讶:“这人好深的内力。”顺势借力削他左耳,使的正是一招“流水情长”.周围众人一见老者出手,彩声顿时大作:“金大爷果真老当益壮,威风不减当年。”
“好潇洒的轻功。”
“只要略略出手,这小子必败无疑。”随即见王翔一砍,金大爷一挡,刀锋便叮叮当当的不离金大爷面门。老者头颅左摇右摆的像叩米鸡,犹被刀尖划得乱发与须根齐飞,血珠与汗水同流,不觉鸦雀无声,相顾骇然。
正危急间,王翔忽然间闻得金刃破风之声,颈边一寒,一柄利刃朝他后颈劈落,角度奇异之极,他出其不意,大惊失色,舍了金容天,就地奋力一滚,同时手中单刀向后迅劈,盼望能挡得片刻。轻轻嗒的一声,手中一轻,单刀已经被削为两截,背脊也被划了道长长的血口。
王翔惊怒交集,爬起身来,眼前金光刺眼,那名蒙面高瘦汉子不知什么时候下马站到身后,双手捧着把金光灿灿的宝刀,刀柄是条瞪眼鼓腮的金鲤鱼,刀刃也不知锋利到何等程度,一抹鲜血瞬间隐没,竟似被刀刃吸了去。
王翔背脊剧痛,颤声怒道:“好狠的刀,你是什么人?”蒙面人一声不吭,抢步挥刀杀上。王翔扔去断刀,捡起地下一柄单刀,半拖半垂,度准金刀劲力薄弱之处,要用“和羞走”把它引开。只是那柄金刀实在太过锋利,王翔伤口剧痛,运劲稍差,单刀又被削断,金刀削铁如泥,那人更无半点踌躇,在王翔左肩上又划了道血口,深可见骨。
王翔伤口血流如注,再也支持不住,俯身瘫倒,鲜血流了一地,几名家丁抢上去把他五花大绑。朦胧中只听见金容天说道:“莫要杀他,把这小子押回去,细加烤问,逼出女娃儿的下落……”
悠悠醒转,却已在一间厢房之中,环顾四周,布置得甚是美仑美奂,织锦帷幕,花绣珠廉,紫檀炕桌,琉璃围屏,地上铺着淡黄色的地毯,桌几上陈着个磨铜香炉,焚着袅袅浓郁的香气。窗上挂满了名人诗画,当中一副楹联写道:“金银壮士情、富贵美人心”.王翔瞧得好笑,心道:“这副联也不知何人所作,庸俗至极。”摸摸身上,伤口都已经被细心地包扎好,痛楚大减,手脚都可以动弹,既没被绳索绑住,也没有被点了穴道。
他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爬起来踱了几步,忽听厢房外有个女声说道:“三奶奶,奴婢已经依照你的吩咐,把那事给办好了。”另一个女子只淡淡地嗯了声,接着便听到开锁推门之声,一个少妇走进房来。
那少妇约莫二、三十岁,衣裙华丽,头发上密密带了不少珠花,玉钗等饰物,容光四射,高挑苗条,袅袅娜娜,极是艳丽,见王翔站在房中,不由一怔,随即笑道:“哦,你醒过来啦?”语音婉转,动听之极。
王翔茫然望着她,问道:“你是什么人,我又怎么会在这里?”少妇缓缓俯身席地而坐,咯咯笑道:“你昏迷了半晌,难怪什么也不知道,你今日被金容天金大爷打伤捉住,要不是我替你求情,哼,恐怕你如今还被关在水牢里养水蛭呢。”王翔不解道:“你为什么要救我?”少妇道:“没为什么,只不过我看你也是个英雄人物,若是无声无息死去,也太可惜了。”王翔倒退一步,大声喝道:“休说废话,你到底有什么企图?”少妇柔声说:“你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我只不过是关心你罢,是了,今朝你救的那个女孩挺美的,她是跟你住在一起吗?”王翔大怒,喝道:“你滚回去告诉金容天,他想知道小婷的下落,那是痴心妄想,我王翔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莫要对我使这等卑劣下流的美人计,白白徒费了你的千妖百媚。”少妇并不动怒,眼珠子一转,柔声道:“原来那女孩子叫小婷,你不说,我也能找到她,她是不是你的相好,所以你才那么关心她,我那方面比不上她,容貌、身材、声音?嗯,你看……”嫣然一笑百媚顿生,少妇轻轻拉起裙子,露出双雪砌玉雕的莲花小足来,原来她竟没有穿鞋子。
王翔此时反倒冷静下来,心道:“这女子如此的浮荡无耻,得想个法子摆脱她的纠缠。”一时既不说话,也无表情,只冷冷地瞧着她。
少妇待了良久,被他瞧得恼羞成怒,恨恨道:“有多少人想要我都得不了手,你这小子,不识好歹,待老娘送你回水牢,受尽折磨,那时……”少妇正咬牙切齿间,忽然住口不言,仔细聆听。王翔也听见外首不远处似有人声动静,但片刻间便消失如初。
过了半晌,听得房外一个惊恐的声音道:“大……大侠,就在这儿?”另一个嘶哑老迈的声音低低声叫道:“翔儿,翔儿,你是在里面吗?”王翔大喜过望,连忙应道:“师父,我在这儿。”听得嘎一声响,窗门推开,跳进一个人来,草带麻衣,高大丑陋,提着把钢刀,正是老丐。王翔喜道:“师父,你来了,小婷呢?”老丐正要回答,忽然如被电击雷轰,手中钢刀当声坠地,眼睛瞪得大大的,只呆呆望着王翔身后,脸上表情似大喜,又似大悲,嘴唇不住地抖动,王翔惊恐道:“师父,你怎么啦?”却听老丐颤声道:“阿樱,阿樱,是你么,真的是你么?”王翔头脑一片浑沌:“那浮荡少妇,难道就是师父二十年来梦牵魂绕,自己与施婷终日猜测的师娘么?”转身望去,见那少妇已经收起浮荡之色,既稍有激动又有点惊慌,似乎遇见老丐也是悲喜交集,手足无措,无意中瞧到自己赤足还裸露在外,连忙揭过裙子遮好。
老丐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伸出颤抖的双手,去扶她双肩,仿佛面前是一尊珍贵无比的玉像,稍不小心,就会摔得粉碎,喃喃的仍是那句话:“阿缨,真的是你么?”少妇微一迟疑,紧紧握住他的大手掌,累声道:“师兄,我还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王翔再无怀疑,面前这少妇,确确实实是自己师娘,一瞬间心中涌起种种狐疑:“师娘为什么会在这儿,那下人为什么称她为三奶奶?她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方才那般调戏自己?”这奇变来得实在太过突然,在他心目中,自己的师娘想必是个温柔大方,贤良淑贞,和师傅一般善良之人,万万料不到竟是个满身珠宝,轻佻浮荡的贵妇人。王翔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上前拜认,只怔怔的站在一旁。
老丐哽咽道:“阿缨,你不知让我找你找得多苦,我等了二十年,每天朝思暮想,用尽各种方法,都得不到你半点消息,总算老天开眼,今天终于让我见到你了,可再不能让你离开我第二次了。”他说这几句话时,眼光一刻也未曾离开那少妇的脸庞。
少妇极是感动,柔声说:“师兄,我知道你对我好,其实我也何曾不是,我,我有不得已的苦衷。”见老丐满脸都是流动的泪水和汗水,于是伸出翠袖替他拭去,说道:“师兄,你别那么激动,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你歇一歇,让我给你斟杯茶润口,再细细把我俩分别后的经过说与你听。”老丐勉强点点头,少妇站起来,看了王翔一眼,转身走到桌几边。王翔瞧着她斟茶的背影,忽然想起:“咦,她身影怎么这般熟悉,仿佛是在什么地方看过一样。”少妇斟了一杯茉莉香茗,捧与老丐,老丐奔走半夜,也觉口干舌燥,一口便喝了大半杯,他得心上人斟茶与自己,这杯茶实在是饮得香甜无比,润了下嘴唇,望着少妇说道:“那天早上,下着小雨,你说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找一个远亲,我送你到竹林外,叮嘱了许许多多的话,你也含泪一一应承,就在你转身要走的时候,我叫住你,送给你一个盒子,你打开一看,原来里面是一朵珠花。你起初欣喜万分,随即停住笑容,说珠花上面的珍珠是假的。唉,我真傻,辛辛苦苦地替人做了一年苦工,本想买朵珠花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还是被人骗了,上了大当。”少妇含泪道:“师兄,不打紧,那朵珠花,我还一直保存着,我一直记得你的情义。”老丐道:“我知道你很好,肯跟我挨苦,最后你哭着倒入我怀里说的那番话,我一生一世都忘不了。你说:‘师兄,我会很快回来,我回来就跟你成亲,你一定要等我。’我足足等了二十个春天,终于等到你回来了。”少妇哽咽道:“当年待我找到那位远亲家时,他们全都迁到外地去了,我人生地不熟,记挂着师兄你对我的情义,急急赶回,半路上用完了盘缠,一路含辛茹苦,想尽法子继续赶路,到了准安城,再也支撑不住,病倒在路旁。醒转时,才知道是淮安城中的大财主金容天救了我,我感激得很,对他不加防备,那知他不怀好意,在我病好后的一天晚上,在我酒中拌了蒙汗药,竟、竟把我给玷污了。”老丐眼中喷火,咬牙道:“金容天,我绝不会放过你。”少妇继续道:“我生不如死,几次想自尽,都只是惦记着师兄你在等我,才颓然放弃。可恨那金容天又暗地喂了我吃了种慢性毒药,每隔三两天便要服解药,不允许我踏出府门一步。这二十年来,我忍辱偷生,都是为了师兄你,有时实在是忍不住了,只得、只得拼命糟蹋自己,来报复金容天。”说罢轻轻啜泣,老丐大是怜惜,伸手抚着她背,说道:“这二十年来,也真难为你了。”少妇抬起头来,道:“有时候,我知道你离我很近很近,前几年你在淮安城中行乞时,有时候就坐在花园围墙外边,我贴在墙边,听着你吆喝唱歌,觉得像依在你怀抱之中,傍在你胸膛之上,要不是顾虑着金容天财雄势大,手下能人众多,你与他拼命不过枉自送了性命,我早就叫出声来了。”老丐既愕然又茫然,万万料不到自己苦苦找寻十数年之久的人,与自己只有一墙之隔。
沉默半晌,老丐说:“以前的种种事情,我们就当它是过眼云烟,置之不理吧,阿缨,我已经练成了青梅刀法,管他多少人都不惧,让我们去找金容天,逼他拿出解药,你就再也不必留在这儿受苦了,跟我回去快快乐乐地生活吧。”缨娘又惊又喜:“师兄,你已经练成青梅刀了,只是那金容天近年来招了不少武林高手,我怕你斗他不过。”老丐微笑道:“青梅刀法妙绝天下,你又有师傅留下的金鲤刀在手,锋利无比,这两样聚在一起,天下谁是对手。想当年你持着金鲤刀在月下舞青梅刀法,金光飘舞,灿若明霞,竹林里都笼罩了一层金光,多美啊……”王翔听到“金鲤鱼刀”三字,脑中忽然电石火光闪过一念,种种狐疑登时迎刃而解,抢过去指着少妇,大声喊道:“原来是你!”老丐茫然,问道:“翔儿,是什么?”王翔一把拖住老丐,蹬蹬蹬连退了几步,指着少妇喊道:“师父,那日帮金容天抢小婷,用金鲤刀砍伤我,并把我捉入金府的那个高瘦蒙面人便是她扮的。”老丐顿时大惊失色。
少妇面带笑意,袅袅婷婷地站起身来,悠悠道:“师兄,我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梳着麻花辫子,只会傻傻的听你讲故事的阿缨了。我如今是金容天金大爷府上的第三房侍妾,金府里人人都称我做三奶奶,你可以叫我做缨娘。”老丐颤声说:“阿缨,你这是,这是干什么?”缨娘幽然叹了口气,说道:“师兄,我对你说的故事大部分都不假,只有一点不是真的,我嫁给金容天,并非身不由已,而是我心甘情愿。”老丐瞪圆双目,仿佛永远不能相信。缨娘环臂一指四周:“你看看这儿,几乎每样东西都价值不菲,再想想我们所住的竹林陋居,透风漏雨,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我投亲不成,一路上流浪颠沛,吃尽了苦头,受尽了耻辱,这些经历,使我学会世间上至关重要的一个道理,做人首先不能穷,衣食住行,每样都要称心如意才有滋味。哼,什么深情至爱,难道当真的可以喝西北风饱么,金容天能给我所要的,你呢,你能么?你不行的,你永远只能给我买几朵破旧的假珠花。”缨娘转首望着窗外夜幕,缓缓说道:“其实这二十年来,我也过得不是很快乐,我一直怕金容天知道我和你的事情,怕我失去他的宠爱。又对你内疚于心,更害怕被你遇见,我连出门也要乔装打扮,不敢以真面目见人,幸好,至今谁也不知道,金府内雍容华贵的三奶奶,竟会是那跛脚丑陋乞丐的未婚妻。”老丐沉默半晌,低下头去,问道:“那金容天已经六、七十岁了,又有十多个侍妾,你忍受得了吗?”缨娘哈哈笑道:“师兄,或许我心中是喜欢你多一些,但即使金容天再老,侍妾再多,我也愿意跟他而不愿意跟你,无论财富、相貌,你想想你配得上我吗?”老丐转头颤声问王翔:“翔儿,你说,我跟你师娘是不是天生一对?”缨娘虽已经年近四十,但细皮嫩肉,犹像二三十岁的少妇一般,而老丐相貌本就丑陋,加之终年操劳,四十余岁的人看起来像六十多岁,王翔看看一个冰肌雪肤,容光焕发,一个黑不溜秋,满面皱纹,心中怎么也不能把这两人凑成一对,虽然不忍让师父伤心,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老丐绝望已极,颓然坐下,低声垂首说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再隐瞒下去,让我心中始终留着一份美好的希望和回忆,不致于像现在这般心如刀割的难受,你既然骗了我二十年,为什么不再骗下去?”缨娘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师兄,我在你心头,你也在我心头,郁郁凝结了二十年,这事终须要有个了结,是不是?何况我把真相告诉你,也不单单是为了这件事。你是否有个女弟子叫做小婷,她生得美,碰上好运,让金大爷看中,要收她为第十二房侍妾,师兄,你说好不好?”老丐听得此言,气得全身哆嗦,颤声道:“我想不到你、你竟然变成这样,我今夜就要杀……杀了你。”缨娘咯咯笑道:“师兄,论刀法我是及不上你,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你适才喝的那怀茉莉香茶,我在里面偷偷放了‘断肠粉’,虽然要一顿饭功夫方能生效,但说了这么多话,想来时间是差不多了,而且……”她手中蓦然无声无息多了把金刀,原来一直藏在裙子之下,刀光如水,在烛火下流转不定,蔚然生光。“我还有把削铁如泥的金鲤刀,你也忌惮几分,师兄,你要杀我也不容易哩。”老丐脸色大变,站起身来,果然觉得小腹隐隐作痛,心脏微微似被千百支小针刺过一般。他一咬牙关,拾起地上钢刀,边朝王翔道:“翔儿,你快回去告知小婷和碾子,叫他们速速逃避,我很快就会赶来。”王翔应是,走到窗边,毕竟记挂着老丐安危,又立住不动。老丐缓缓行近几步,朝四周字画望了一眼,凄然道:“金银壮士情,富贵美人心,果然说得不错,嘿嘿,好联,好富贵。”蓦然提出桌几上的香炉,劈头劈脑朝缨娘掷去。
缨娘不闪不避,挥金鲤刀直直劈下去,刀光一闪,香炉已然分成两半,烟灰飞散,刀势丝毫不减,朝老丐面门砍去,眼看倾刻间便要血花四溅,把老丐破成两半。
王翔未及尽呼,老丐钢刀半拖半垂,一圈一引,青梅刀法中“和羞走”已然轻巧地使出来,虽然缨娘的金鲤刀正砍在老丐的钢刀之上,但两刀相碰,无半点声音发出,老丐刀劲其软如泥,其妙如神,缨娘只觉刀锋劈中处如豆腐,如棉花,柔柔的受不住半点力,被老丐借力一引,立脚不住,竟踉跄向前冲了一步。
她大惊失色,知道处境危殆,奋力回刀圈转,拼尽全身功夫,才引开老丐劈向她左胸一刀,肩上犹被刀尖撩中,热辣辣火痛。老丐面色阴森,如野兽般低吼一声,人与刀合而为一,整个向缨娘扑去。
缨娘见老丐来势勇猛,不敢轻撄其锋,滑步轻退,拖刀凝守,使的也是“和羞走”,她虽然嫁给金容天二十年,但保养得相当好,身材姣好,比少女时逊不了多少,这招“和羞走”不知不觉间使得神韵十足,不似老丐那般装模作势。老丐咬牙切齿的正要追杀,蓦然间见到她桃腮泛红,眼角含情,依稀是当年羞涩少女模样。身形登时缓了,明知她“和羞走”后必有历害变化,无奈怎么也提不起心神来。缨娘趁势划圆斜削,老丐惨呼一声,“含情脉脉”使得脉脉含情,却把这老情人的一条右臂给卸了下来。
这几下变化兔起鹘落,转眼间发生。王翔大惊喊道:“师父、师父。”抢上去抱住老丐,见他半身浴血,奄奄一息,右臂创口上的血急箭般喷出,只慌得王翔手忙脚乱地替他包扎。老丐恍似毫不知痛楚,只死死地盯着缨娘,眼睛中像有烈火喷出来般。王翔瞥了缨娘一眼,见她提着金鲤鱼刀,怔怔地站在一旁,面上表情既似欢喜、又似伤心,极是复杂。
王翔虎吼一声,抱着老丐撞开窗门,一同纵了出去,砰砰两声,撞倒了两个守在外边的心腹家丁。他背起老丐,择路而逃,外面是金府的后花园,才走得十数丈,便听见四面锣声鼓响,几十个声音一起喊道:“莫教走了飞天大盗。”
“他重伤在身,行不多远的。”花园中灯笼点点,人影幢幢绰,原来缨娘一早就埋伏好人手,有意诱老丐入围,不然以金府之大,能人之多,老丐岂能顺顺利利找到王翔?
四、碧绿竹马剑
王翔见花园中大多数灯火都朝东边聚去,当即背着老丐向西逃去,在树众花草中左绕右掩,好不容易逃出金府,他不敢稍作停顿,咬紧牙关直奔出三四里,忽然脚底一软,终于累得倒了下来。
老丐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王翔奋力爬过去,把他头抬起来,垫在自己手臂上,微弱的星光下老丐脸色纸白,呼吸细微,王翔惊道:“师父,您醒醒。”老丐睁开一线眼睛,看清是王翔,断断续续道:“翔儿,师父腹痛如绞,是支持不到天明的了。我死之后,你千万不要去找阿缨师娘,她武功在你之上,又有金鲤刀在手,你、你打不过她的,你要切记啊,别做傻事。”王翔含泪点点头。
老丐又道:“死了也好,反正我是不想再活了。痴痴地等了二十年,原来只是一场梦,一场发了二十年的大梦。翔儿,婷儿不是阿缨那种人,你以后要好好对待她,别再像我那么笨了。”王翔哭道:“师父,我知道了。”老丐眼睛慢慢闭落,脸上却露出了甜蜜的笑容,喃喃道:“阿缨,阿缨,别练得那么辛苦,不行就不要勉强,来,过来歇一会儿,阿缨,你看,天上好圆好大的月亮,真美、真美……”声音低了下去。王翔抬头一看,天上乌云滚滚,那有什么月亮。叫道:“师父、师父。”却听不到回答,四周野草风生,乱石增凌,老丐已经阖然长逝。
王翔无声悲泣,泪水汩汩而下,过得片刻,心道:“缨娘知道小婷住在竹林,我得赶回去告诉小婷和碾子,不然就来不及了,师父的尸首,只好天明再来埋葬。”于是在老丐尸身前跪下,恭敬恭敬叩了三个响头,拨足便朝竹林奔去。
王翔小心翼翼地潜入竹林,才行得十余步,便见到前面火光大作,一个女子咯咯笑道:“小婷,怎么样,仔细想清楚了没有?”竟是缨娘的声音。
王翔手掌浸汗,再行得十数步,靠近农舍,从竹丛中小心瞧出去,看见农舍空地前黑压压的排满了捧着火把的江湖汉子,最前一人婀娜苗条,一声劲装,双手叉腰,正是缨娘,施婷立在农舍前,持刀摆开架势,满是顽强的神态,另外地上还躺着三、四人,想是被施婷打伤的。
施婷怒道:“去你的狗头金大爷,待我师父和师兄回来,一个个把你们杀得落花流水。”缨娘笑道:“好一朵刺手的野玫瑰,难怪金大爷千方百计要得到你。”面色一沉:“你师父已经被我杀了,你师兄恐怕也跑不多远,你看这是什么?”砰地扔了一物到施婷面前:“这是你师父的手臂,你如今信了吧。”施婷与老丐生活了十数年,那里会不认得,心中顿时大乱:“师父、师兄,难道……难道当真的给这女人杀了不成?不会的,不会的。”手中刀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王翔躲在竹林边,忽然见到碾子鬼鬼祟祟地走出来,轻手轻脚的走到施婷身后,手中还拿着根木棒,不由一怔:“碾子干什么?”眼见他意图不轨,心中大急,但又不敢出声,恐被缨娘发现。缨娘也见到碾子,故意分散施婷心神道:“小婷,说不定你师兄还没有死。”施婷浑然不觉,喜道:“你说什么?”忽然手腕痛疼若裂,竟被碾子一捧重重击中手腕,缨娘大喜,连忙上前踢开单刀,吩咐手下把施婷缚起来。
施婷拼命挣扎,怒道:“碾子,你干什么?”碾子不答,砰声跪倒在缨娘面前,结结巴巴道:“这……这位大嫂,我喜……喜欢小婷很久了,但师父……师兄都憎厌我,非但不教我武功,而且还……还逼我离开小婷,现在我……我帮你捉住她,你能不能把她许……许配给我当老婆。”施婷与王翔皆是大为鄂然,又是十分绝望,想不到看起来木讷忠厚的碾子,竟是如此龌龊卑鄙的一个人。
缨娘听得好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碾子延起口脸,满面是献媚之色,说道:“大嫂,我……我叫碾子。”缨娘笑道:“你帮我捉住小婷,立了大功,但是小婷是金大爷要的,金府中婢女如云,你自己去挑一个为妻吧。”碾子大为失望,低下头喃喃道:“也好,也好。”王翔看着施婷被缚住手脚,一边挣扎一边大骂碾子,被缨娘押了出去,不由牙关咬得嗒嗒作响,屡次想不顾性命冲出去,但势单力弱,显是飞蛾扑火,终于还是强忍住不动。眼见众人持着火把依次行出竹林,最后四周只得一片寂静与漆黑。王翔的头脑也变得一片空荡荡。
直至天晓,他才回去葬了老丐。又回到竹林来,茫茫然然,不知如何是好,在农舍门槛上坐着,抱头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个好主意,一想到施婷将被金容天污辱,王翔心如刀割,终于打定主意:“小婷定不甘受那恶霸欺凌,今夜我就再闯进金府,纵然救不了小婷,最多也不过是两人一起死罢。”想定了主意,心中反而轻松,站起身来,环顾四周,见平素生活、练刀的事物犹在,但老丐已死,碾子叛变,施婷被捉,自己受伤,种种人事已非,仿似刚刚发了一场大梦,心中大悲,滴滴眼泪无言淌下,他纵是顽强不屈,但一夜间忽逢巨变,眼见身边最亲近之人一个个离已而去,怎么也抑制不住心中悲伤。他心头渐渐恼怒起来,冲进农舍,砸开那口黄木箱子,倒出缨娘少女时的衣裙,连同梳妆盒、铜镜、木梳等物事一同扔到火里焚烧,眼见烈焱熊熊,心中方稍感快意。
忽然间觅见那柄五色丝带为穗、浴火凤凰为柄的长剑,王翔心想:“师父已经不在人世,我的誓言也不用再守了。”伸手拿起长剑,抓住剑柄,轻轻一拨,霎时之间,青光耀眼,寒意直透心底,那看起来平平常常、乌黑破旧的剑鞘里面,竟然是把吹毛断发,无坚不摧的碧色宝剑!王翔大奇:“为什么是把宝剑,师父又为什么不让我们碰它。”仔细端详,见这把宝剑剑身窄长,只有二指宽,极是细长,心道:“我在黄山派时,师父曾给我讲解天下剑器,说这等细长窄小之剑,必是如峨嵋、双凤等女子门派所用,莫非这柄剑的主人是名女子?”轻轻一压剑脊,不料这柄剑剑身虽然细长轻薄,竟是用力扳它不弯,也不知是什么金铁所铸,曲指一弹,起初毫无动静,渐渐嗡嗡作响,愈响愈大,最后竟似龙啸凤鸣远远传出,青芒吞吐不定,映得王翔脸色一片碧绿。王翔试得两试,砍竹削石竟恍似无物,不禁大喜:“我再也不畏那缨娘的金鲤刀了。”他喜不自胜,把碧剑入鞘又出鞘,爱不释手,忽然碧剑从剑鞘中拖出一物,落到地上,王翔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套剑法,细细观之,蓦然间脸色大变,冷汗涔涔。剑谱上绘有六名女子,那六个少女姿态优美,使剑轻灵巧妙,变幻无方,用剑要诣全是出自青梅刀法的心算之技,走的路子与青梅刀大同小异,显是同出一家。旁人只会击掌赞绝,但在深晓青梅刀法的王翔看来,少女使的每一剑一招无不是青梅刀法的克星,剑法狠、辣、诡、毒,似与青梅刀派有着难以化解的深仇大恨一般。若是以青梅刀法与之对阵,恐怕一招间便会开膛剖心、四肢齐断。
王翔大惊失色,心道:“莫非这是青梅刀派的大仇人,专创了这路剑法来对付我们,但若是仇家,师父又怎么会不告诉我们呢?”又见画中少女眉目如画,六幅便是六种神态,仿佛有无限伤心,也有无限悲愤,看到最后,用绢头小楷写着廖廖数字:“十年相恋,一朝负情,彼有青梅刀,我创竹马剑,愤哉、悲哉,人道青梅竹马无限好,认知今日竟相残——商柔绝笔。”那字迹纤细殷红,竟似用血写成。
王翔见这套竹马剑法对青梅剑法的破法绝妙,或从难以想到的死角刺出,或置之死地而后生,或与敌同归于尽,而剑快刀慢,先死的必是持刀之人。创这套剑法的人非但要大智大勇。王翔看到署名:“商柔绝笔。”猛然想到。“啊哎,莫非这商柔就是我祖师爷的小师妹,但她说什么‘十年相恋,一朝负情’,岂不是指祖师始乱终弃?这、这不是与师父所讲的大不相同吗?难道她还有第二个情人?”百思不解,大为困惑。
却不知老丐所讲故事前半截是真,后半截完全相反,他师祖董天心与商柔当初确是一对情人,两人也早定盟约,决意海枯石烂,永不分离。那知他师祖被逐出派后,移情别恋,还是爱上另外一位更适合的女子。商柔又爱又恨,苦心创下这套竹马剑法,要找董天心决斗。决斗前夕,悲痛欲绝,把剑法画在这张羊皮纸上并用血刺下几行字,藏在剑鞘之中,虽然在决斗中将董天心杀得大败,最终还是不忍动手杀死这负情郎,反而跳下悬岩。董天心愧疚心内,于是把这柄剑收了起来,睹物思人。
传到老丐手中,恰好是缨娘离他出走之际,老丐因他是师门遗物,不敢抛弃,但对缨娘一往情深,痴痴以为两人定能花好月圆,大为忌讳这柄剑上所凝的始乱终弃的故事,所以对王翔和施婷编造什么“白头偕老”的结果,又由人涉剑,视之为不祥之物,严禁王翔和施婷这对小情人去接触它,自己更是二十年未曾碰过这柄剑,虽然明知它里面有个绝大的秘密,还是强忍住好奇心,日夜盼望着缨娘归来,要两人一同分享这个秘密。
王翔虽然不得其解,但这套剑法的确是青梅刀法的克星,剑又锋利之极,不逊于金鲤刀,想到救施婷有望,欢喜若狂,俯在地上对空祷道:“师父,你在天有灵,保佑我把小婷救出来,替你报仇。”当下细细阅读剑法,把招式牢牢记在心中,睡了几个时辰,入夜后,点起十数个火把,弃刀改剑,苦练竹马剑法,这套剑法是女子所创,其间有不少轻灵绵软的变化,加之金鲤刀重量较之寻常单刀轻了一半,这柄碧剑更又比金鲤刀轻一半不止,王翔这般雄纠纠的少年使开,总觉得有点别扭,幸好竹马剑与青梅刀运劲用力的法门完全一样,他孜孜不倦练了一个多时辰,渐渐的也坦然顺手起来。
这套竹马剑法一共有六式,逐招针对着青梅刀的六式刀法。起手便是一招“负心断盟”对着青梅刀中的“浅情人不知”,接着“欲哭无泪”破去“花前月下”,“无情断义”的三剑更是凌厉无匹,把“流水情长”的三刀逐一击破。后三招更是绝毒,一出手便毫不留情,恨不得把对手霎时杀死。“千刀万剐”把“含情脉脉”的死角破绽显露无遗,“赶尽杀绝”将“和羞走”的退路完全封死。最后一招“同归于尽”刺向“倚门回首”,不留半点后力,直至将对手一剑穿心。要知商柔创这套剑法时伤心肠断,创出来的招式不恶毒才怪。
王翔练到半夜三更时分,十几个火把已经熄灭了大半,浑身大汗淋漓,正要坐下歇息半响,忽然听见竹林小路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似有人向农舍奔来,不由一惊:“难道是缨娘又回来了?”连忙持剑戒备。
不多时那人已经跑近,王翔火光下一瞧,那人脸色苍白,神情憔悴,犹自掩盖不了她那清丽的容颜,不是施婷是谁?施婷喜道:“王大哥。”奔过来扑在他怀抱之中,王翔紧紧搂着她,疑在梦中。施婷被碾子出卖,缨娘捉入金府之后,早萌死意。缨娘几番软硬兼施,要她答应嫁给金容天,施婷坚决不从,还把缨娘骂得狗血喷头,缨娘恼羞成怒,把施婷锁入厢房,吩咐家人重重把守。施婷手脚被绑住,动弹不得,正惦着老丐与王翔生死未卜,自己即将备受凌辱,暗自垂泪。
到了半夜,施婷劳累过度,终于撑不住阖眼睡去,朦朦胧胧间,依稀觉得身边有动静,她睁开眼来,见厢房内灯烛全无,漆黑一片,一人竟立于身前,她大吃一惊,喝道:“你是谁?”那人持着件短短似小刀般的东西,低低地说:“小婷,是我。”竟是碾子。
施婷怒道:“你……你要干什么?”听得碾子慌忙道:“小婷,别那么大声,我是来救你出去的。”说罢赶紧用手中的小刀割开绳索,施婷松松手脚,既能动弹,心中稍安,甚是惊疑,拿不准碾子所说是真是假,听得碾子急促道:“随我来。”拉起施婷的手,伸头于房外左右看了看,方行出门口。施婷觅见台阶下草丛中露出两对脚,想来是守在门口的家丁被碾子用木捧打昏,拖入草丛中藏好了。
碾子拉着她的手,在后花园间左窜右行,片刻间便从一扇小门出了金府。碾子道:“小婷,你回去找师兄,远远避开这儿,别再回来了。”施婷问道:“那你呢?”碾子黯然道:“师父已经被那坏女人杀了,她还未曾怀疑我,待我回去伺机杀死那坏女人替师爷父仇。”施婷一呆,还未说话,碾子已经作个手势让她快点逃走,从小门奔回去,转眼间就消逝在黑暗之中。
五、金鲤新掌门
两人相拥良久方才分开,王翔问明因由经过,大为惊愕,说道:“我见碾子出卖你,还道他是个阴险小人,谁知他竟有如此勇气和计谋,唉,人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真是难以意料。他孤身一人为师傅报仇,我们也必不能舍他而去。”两人仔细思量,觉得这竹林不便久留,缨娘一但发现施婷逃走,必然会重来搜索。于是连忙收拾应有物件,打成包裹,连夜离开,施婷见碧剑与竹马剑法,也是大为惊奇,王翔道:“这事一言难尽,我也莫名其妙,总感觉似乎与师父讲的故事不一样。”边说话边行出竹林,忽然听见前头锣声当当,当中还夹杂着十数匹马的马蹄声。接着便见黑夜中火光大亮,前面嗡嗡嚷嚷的竟有上百人举着火把奔过来,行得稍近,瞧得清楚,缨娘劲装持刀,骑着匹高头大马,跑在最先。
王翔见势不妙,自己虽然有碧剑在手,但若被百余人一起攻上,恐怕立时被乱刀分尸,更何况旁边还有个武功不高的施婷。眼看四周都是荒野,无处可避,只得拖着施婷,奔回竹林农舍。过得片刻,听见竹林小路上嗒嗒作响,不久两匹马慢慢行到空地前。王翔从农舍窗户看出去,一匹马上是缨娘,另一匹马上之人华衣剽悍,手上玩着两枚铁胆,正是那老色狼金容天。两骑身后还跟着十几个持着兵器的江湖汉子,当中碾子满脸鲜血,身后被两柄刀架着,不由心中一惊:“碾子毕竟不及缨娘奸滑,被她识破了。”缨娘拉着缰绳,纵马慢慢行近农舍,悠悠道:“里面的人都出来吧,这次纵是生了翅膀都逃不掉了,这竹林里里内内,都埋伏了我的人,哼,金大爷要的东西,岂会得不到手的。”王翔闻言一惊,放眼仔细望去,果然在火光照映下,竹林深处,刀光剑影,隐隐约约,都不知有多少人埋伏其中。
他脑中急转,立时打定了一个主意,唤过施婷,在她耳边迅速地说了一番话。施婷犹疑片刻,点点头,到厨房搬了一大瓶菜油出来,把棉被撕成一块块,浸过菜油,再绑在十几条木柴上,制成十几个火把。正忙碌间,听见缨娘道:“小婷,你再不出来,我就要冲入去了。”王翔一闪身缓缓行出门口,口中哈哈笑道:“师娘,你好。”缨娘见是他,吃了一惊,喝道:“是你,哼,上次被你走脱,如今还有胆子来见我。”王翔走到她马前,恭敬恭敬作了个揖,说:“上次我和师父闯进金府去,被金容天的手下困着,幸好师娘鼎力相助,方能突出重围,师娘你此恩此德,我和师父没齿难忘。”缨娘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胡说些什么?”王翔笑道:“师娘不用担心,如今也是跟金容天这老贼算帐的时候了,我、师父、师娘你三个人加起来,未必打不过这群乌合之众,你和师父青梅竹马,恩恩爱爱,虽然被金容天这老贼迫着分开了二十年,但夫妻情深,是永远难忘。是了,师父要我告诉你,红缨已经十八岁了,她很想见见你这个做娘亲的。”缨娘心中大乱,汗如雨下,她知王翔此番话皆在挑拨她与金容天之间的关系,但她确确实实与老丐相恋过,而金容天为人奸险霸毒,胸襟狭小,以前都曾几次追查过她的来历,幸好都被她用手段遮掩过去。此时单是王翔胡诌她与老丐有“私生子”的一番话被金容天听到,已经是后患无穷,难以收拾。她怕王翔还说出对她不利的话,连忙纵马上前,要杀他灭口。
那一直阴沉不语的金容天忽然马鞭一挥,喝道:“且住。”缨娘不敢违抗,只得停下。金容天阴森森地盯了缨娘一眼,问王翔道:“小子,你师父何人?”王翔故作气愤道:“哼,连我师父何人都不知,你枉做了淮安城的土财主。告诉你,我师父就是白天伪装乞丐,暗地里查看像你这种为富不仁的混蛋,晚上则劫富济贫,深受老百姓赞叹与尊敬的淮安城‘老丐大侠’,你这恶霸夺人之妻,害得我师父终日守在你金府门口,伺机与师娘相会,这段时间何等难熬。”金容天脸色发黑,转头向着缨娘,冷笑:“我一直道你这身功夫是那里学来,原来是那跛脚老乞丐,你是不是与他有这回事。”缨娘心如乱麻,不知如何回答,忽然眼睛定定望着农舍,啊声惊讶。
原来施婷乘王翔引他们分神之际,把一个个火把点燃,从窗户奋力扔到四面竹木,竹林茂密,又时值初秋之际,风高物燥,满地凋零枯叶。火把一扔过去,霎时间熊熊燃起十多个火头,向外如扇形般迅速烧开。
竹林里埋伏的百十人见到竹林起火,慌乱不堪,大呼小叫逃走,只是人多竹密,那里走得快,前头竹根绊脚,后首烈炎追股,加之竹林地处荒野之中,秋风极大,一刹时鬼哭神泣,也不知多少人烧个焦头烂额。
金容天与缨娘看得目瞪口呆,气急败坏:“给我上去把那小子杀了。”四五个汉子嗷嗷叫杀,向王翔冲过去。王翔昂立不动,待他们冲到身边,手腕一动,一道青芒直冲云霄,碧剑已经出鞘,刹那间,那众汉子手中一轻,两柄长刀断成三四截,一柄铜锤西瓜般割成两半,还有一对日月轮高高飞起,半空中又被碧剑一划一绞,也不知分开多少片。碧剑的锋利,真是匪夷所思。
蓦然间金光闪动,缨娘的金鲤刀劈来,王翔举剑一架,两人皆无内力,刀剑轻轻一交撞,青光金光一齐暴亮,嗡嗡不绝,碧剑与金鲤刀不损分毫,势均力敌。
缨娘一怔,挥刀画了个圆弧,斜斜辟向王翔左颈,使出一招“流水情长”,王翔管她什么情长,闭目三剑刺出,缨娘未使得半刀,剩下的两刀半全被王翔的“无情无义”剑势封死。总算王翔的竹马剑法未练得纯熟。缨娘大骇之下,俯地一滚滚开,站起来时满身满脸都是泥沙,狼狈不堪,先前那股巾帼之气荡然无存。饶是如此,左肩上仍被王翔刺了一剑。
她不敢再出招,滑步拖刀,凝守不动,盼用“和羞走”引开王翔古怪凌厉的剑招。王翔冷冷地盯着她,种种仇恨刹时间涌上心头,忽然大吼一声,碧剑“唰、唰、唰”刺出八剑,剑势未定,又斜划纵削。当中无半分留情,无半点手软,正是那招“赶尽杀绝”.缨娘眼前青光烁烁,剑影飘动,连剑也看不清楚,那里还说得上借力引力,只觉得浑身上下全是破绽,寒气浸骨,大为慌乱,金鲤刀胡乱挥舞,不成章法,忽然哀呼数声,金鲤刀脱手飞出。
王翔两招间大败缨娘,见她俯在地上,头发蓬乱,衣裳破碎,身上脸上不知被划了多少道伤口,污泥鲜血,形如厉鬼,那里还有前时那种艳丽浮荡,心中想道:“我此时若是一剑杀了这阴险妇人,非但胜之不武,而且还便宜了她,此时她隐情已泄,容貌已毁,武功已废,再也不能作恶害人,此后日日担惊受怕,生活在惭愧羞疚之中,比之杀死还要难耐千倍。”恨恨收了剑,走过去拾起金鲤刀。
忽然身后一人阴森森说道:“小子,你看他们是谁?”王翔急忙转过身去,金容天与剩下的几名汉子押着施婷与碾子。原来金容天乘着王翔与缨娘纠缠,冲进农舍,施婷手中无刀,论拳脚远远不是对手,顷刻间便被打倒捉住。
王翔见碾子被两柄刀架住后脖,神情委顿,施婷被金容天右臂夹住颈子,只要稍微一用力,颈骨立时即被夹断,他一时想不出如何解救两人,手足无措,金容天沉声道:“我数三声,你不把刀抛过来,我先杀秃子,然后……嘿嘿,就是这小妞,一…二…。”王翔无奈,只得把手中碧剑抛到他面前,一个汉子俯身捡起,金容天喝道:“还有一件呢?”王翔暗地里叹了口气,心道:“想不到我还是救不了小婷。”又把金鲤刀抛向他。
蓦然间黑影一闪,碾子不顾身后两把利刃,纵身扑出,他身后两名汉子一惊,齐齐出刀向他背门戳去,碾子恍若不顾,半空中倏地抢到金鲤刀,环刀圈转,削断两柄利刃。接着闻得痛呼一声,金容天踉踉跄跄倒退几步,一跤跌倒,右臂已经跟身子分了家,被碾子迅快无比的一刀劈断。
碾子一刀得手,脚不停步,足不沾地,手不留情,金光烁烁,转眼间惨呼连声,余下几名江湖汉子断手折足,无一幸免。王翔惊愕间,见碾子形如鬼魅,使的竟是青梅刀法,刀法精奇、圆熟老辣,法度严谨,较之自己不知胜了多少倍,不禁骇然……
天刚刚明,王翔与碾子、施婷三人就一同离开烧成灰烬的竹林,离开了这片伤心是非之地,来到老丐的坟前拜遒。
碾子摆了些酒肴果品,斟了三杯酒,缓缓洒落于老丐坟前,又磕了三个响头。王翔与施婷也跟着磕了头,王翔默默祝祷道:“师父,我们已经替你报了大仇,你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息了,愿你以后保佑我和小婷幸福快乐、一世安康。”碾子静静地待他们磕拜完毕,低声问施婷:“小婷,你是打定主意跟他走了?”施婷知道“他”指王翔,黯然道:“我知道你对我有心,也待我很好,但我的一颗心已经完全放在王大哥身上,碾子,对不起,很对不起。”碾子慢慢摇摇头,凄然道:“我早就料到了。”王翔站起身来,问道:“碾子,我心中实在是有很多不解的疑问,师父说你不懂武功,但你明明懂得青梅刀法,还有,你平时木讷寡言,说话结结巴巴,但你如今说得很流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碾子木然看他一眼,举首仰天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其实,你还没有遇见我们之时,师父已经开始教我武功了,都是暗中授教,这件事连小婷都不知晓。师父说我心机深沉,能断大事,说以后把青梅掌门之位传给我,但做一派掌门须得深藏不露,能忍别人所不能忍之事。所以叫我装得老老实实的模样,让敌人见了不会起疑。他还说他对阿缨师娘用情太深,日后定会误事,叫我记住这个教训,莫履前车之鉴。其实,我根本不喜欢做什么掌门,我只喜欢跟小婷在一起。”
“你来了之后,师父,小婷都喜欢上你,我妒火中烧,终于在那个晚上把你打伤,本来我是想杀了你的,但……但我知道小婷会很伤心,会永远都不原谅我。那天夜里,我奔出竹林,跑到荒野,捶胸大哭,师父追上来,我本以为师父会狠狠责骂我一顿,那知他竟然要我跪下,把青梅派掌门的位传给我,并告诉我许多的秘密,小婷,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们青梅派,不只一套青梅刀法那么简单的,还有其它许多、许多……”
“最后,师父要我答应一件事,就是不再阻扰你跟小婷相好,他说,他看见你和小婷,就想起他和阿缨师娘少年时两人一同练刀,两人一同嬉戏的情景,欢欢乐乐,无忧无愁。我虽然心中一万个不愿意,但是见到师父哀求的样子,到底还是不忍心,终于答应,因此以后我一见到小婷,就远远避开,其实,我心里是很苦很苦的……”碾子说罢,拾起金鲤刀,插在腰间,说道:“这柄金鲤刀,本是师祖遗物,是青梅掌门标志,所以我拿走。小婷,我要走了,祝你俩幸福。”施婷叫道:“碾子,你要到那里去?”碾子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总之是很远很远的地方罢,可能,我们以后都不会相见。”说罢缓缓远去,施婷叫了两声:“碾子,碾子。”碾子并不回头,越行越远。
王翔见他矮小的身躯在朝阳下映出道长长的身影,蹒跚而行,渐渐消没,心中一阵凄然苍凉之意油然而生,正怔怔入神,只觉施婷正扯他的衣襟。回过头来,见施婷跪在地上,用手扯住他的衣襟,怯生生的问道:“王大哥,过了几年,几十年后,你会不会对我变心,把我抛弃?”
“你会不会对我变心,把我抛弃?”这话霎那间在王翔脑海中转了千百次,若是往时,以他的个性和脾气,一早就斩钉截铁地断然道:“不会。”那用什么思索。
但是此刻,他亲眼见到了老丐与缨娘的悲剧,碾子对施婷的失望,师祖与商柔之间的纠缠不清,想起自己昔日对师姐的恋情……一刹间千头万绪,模糊不清,竟不知如何回答施婷这最简单的“会不会”一问。老丐与缨娘的少年时何尝不像王翔与施婷一样情深款款,甜甜蜜蜜,自己没有遇见施婷之前,她对碾子何尝不是关怀备切,甚至为了碾子毒打自己,若是师姐没有许配给那张家二公子,师父不阻扰,自己与师姐又何尝不能够结为夫妻,恩爱百年呢?
倘若过了几年、几十年,施婷的容貌变老变丑了,或者是遇见一个更好的女子,或者因为对财富和其它的渴望,自己会不会移情别恋?又甚至倒过来,施婷遇见一名英俊的少年……如果自己说不会,岂不是欺骗了施婷,情人眼里容不下一颗沙粒,日后自己若是真的负心,岂不是令施婷伤痛欲绝?
如果说会,现在就会令施婷很伤心、很伤心,望着她那纯真的眼睛,渴望说“不会”的神情,自己忍心这样去伤害她吗?令她对自己大为失望吗?但又忍心欺骗她吗?
到底是会,还是不会?
王翔心中想着答案,施婷也渴望着答案,两人一时默默无言,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野草根根直立,乌鸦啊啊呀呀乱叫,伴着老丐坟头燃尽的纸灰,漫天飞散。这正是:
青梅子,微如豆,颜欢笑浅羡煞人,谁解其中涩。
长相思,烛淌泪,风寒屋漏人孤影,一夜到白头。
(全文完)
高手点评
爱情与武侠从来如影随形,所谓侠骨柔情,往往相得益彰。本篇以李白名诗《长干行》中的句子“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命题,武侠情节只是外表,爱情故事才是内核。它写了几种爱情模式,有作为背景的董天心对商柔的始爱终弃和商柔的由爱生恨,有老丐对缨娘的由爱转恨和缨娘对老丐的由爱转厌,有碾子对小婷的由爱而舍弃,有王翔对小婷的由爱而迷茫。总体看来,小说作者对爱情持悲观态度。其中对读者震撼力最强的当是缨娘的变化,它揭示了“富贵”对“美人心”的巨大影响力,足以给痴信爱情可以战胜富贵的人泼一瓢冷水。可惜小说对缨娘的心理变化轨迹刻画尚嫌粗疏。碾子的性格和行为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不失为小说中的一个亮点。最后,王翔在各种爱情变故面前对自己与小婷之爱也失去信心,这种意识具有明显的当代色彩,已逸出一般武侠小说范式之外。说它是突破也可,说它是赘笔也未尝不可。
廖可斌 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常务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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