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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雨

        瘦西湖处,苦清明时,为何那幽冥杀手,一年戕一人?

        当霍霍的刀声,指向那“踏雪山人”,他能否勘出,仅一句话的漏洞,辨出真凶,救己性命?

        

一、乐不思蜀的踏雪山人



        自从八年前爱妾安九娘病故之后,杜观尘就常常流连忘返于春满楼了。

        安九娘对杜观尘体贴入微,起码,她比他的元配夫人章氏要漂亮得多;杜观尘甚至觉得人老珠黄的章氏给他丢脸,除了为他生下一子二女之外,她根本没有其他任何让杜观尘满意的地方。安九娘则不同,秀外慧中,琴棋书画,多少都懂一点,跟安九娘一道赶庙会,经常会招来许多羡慕和嫉妒的目光。当然,最令杜观尘称心的是她在床上很有一套功夫,每次都能让他欲仙欲死。像安九娘这样能够让杜观尘满足的女人,只有春满楼的王羽衣。

        王羽衣是五年前春满楼最红的姑娘,她的琴声似乎不应为人间之音,杜观尘每一次聆听过她抚琴之后,浑身上下的血脉和神经仿佛刚刚让温水熨过一样的舒适。他与王羽衣在春房里的欢会,可以说已经达到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程度。可恨的是,王羽衣也已香销玉殒。在她出事之后,杜观尘总觉得春满楼有一种“羽衣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恨满楼”的惆怅之感。

        所幸杜观尘这个人比较豁达,在春满楼中也比较受欢迎,他也就依然乐此不疲。杜观尘之所以在扬州各个阶层都颇受欢迎,是因为他是个才子,至少春满楼里的姑娘都这么认为。虽然杜观尘也许远不如他的先祖杜牧,但多少继承了杜牧的一些才情。实际上杜观尘不属于杜氏家族的正统,只不过是杜牧当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时与某一个姑娘风流后留下的后裔。杜观尘不会作诗,即使是杜牧这个所谓的祖上的诗,他也没有好好读过;可是,杜牧的画一定远不及这个号称“踏雪山人”的杜观尘,特别是仕女画。

        杜观尘喜欢灯红酒绿,也许正是从杜牧那里遗传下来的。

        顾红烛有了些醉意,杜观尘也有点飘飘然。等到有四五个嫖客搀着他们的相好步入后堂,他才装醉起身,让顾红烛挽着他,仿佛弱不禁风。

        其实,这一切都是他装出来的。除了扬州的捕头施三难,外人都不知道杜观尘身怀绝世的武功。杜观尘八岁的时候,他现已过世的父亲在风雪中救了一个崂山的道士,那道士为了报恩,把他的那本武学秘籍《九宫大典》传给了杜观尘。施三难是杜观尘在扬州最亲密的朋友,三年前他荣升捕头,有三次来邀杜观尘帮忙捕捉江洋大盗,杜观尘也没费多少周折,就帮他活捉了三个江洋大盗。实际上,所谓的江洋大盗在杜观尘的面前根本接不了三招。

        顾红烛是近几年杜观尘在春满楼的相好,想让她来代替安九娘或者王羽衣,显然是勉为其难。然而杜观尘的要求也不高,顾红烛也马马虎虎能够满足他的欲望。

        顾红烛的厢房中有一面屏风,上面是杜观尘画的《春楼夜宴图》,许多文人墨客都喜欢在这种场合留下一些墨宝,而春满楼留下了杜观尘的四幅画,这《春楼夜宴图》是其中的一幅,另外还有《中秋望月图》、《雨夜弄箫图》和《骚人斗酒图》——杜观尘的画起码在青楼里还算是一宝。

        花窗外的雨声把杜观尘敲醒,他瞟了一眼同枕的顾红烛,她睡得正香,必定还在春梦之中。他想,或许已经过了五更吧,该离楼了,一旦天色大明,在楼外湖畔让熟人瞧见,还是不免会脸红的。突然,他记起今日已是寒食,明天就是清明了,老父的坟也该去扫扫了。

        杜观尘披衣下了春满楼,看见许多和他一样的顾客也三三两两地离楼而去。除了他们这类人,五更天的行人很少。楼外是空灵异常的瘦西湖,杜牧笔下的二十四桥在雾霭中若隐若现,杜观尘撑着一柄油纸伞,向湖面凝视了一会,就顺着湖畔的小道往自家的院子走去。在家里,他是一句话说了算的人,几个兄弟对他非常敬畏,章氏见了他更是噤若寒蝉,他隔三差五地上春满楼,她连个屁也不敢放。

        天色将亮,杜观尘穿过西街,街角卖馄饨的邢老五忽然叫道:“杜庄主,请留步!”杜观尘呆了呆,平时他很少吃馄饨,邢老五也很少与自己搭话,今早他怎么主动和他说起话来,不由道:“邢老五,我不吃馄饨。”邢老五用一块黑乎乎的手巾擦了擦他的手,好像担心手会弄脏了什么东西。杜观尘眉头一皱,瞧瞧那条手巾,即使他饥渴至极,也不愿吃这些很不干净的点心。邢老五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信封,赔着笑脸道:“杜庄主,刚才有人让小老儿把这封信交给你。”杜观尘方始明白他拼命擦拭双手的意图,是生恐弄脏了那封信。但谁会给他信,为什么不等天明之后直接送到庄院里,偏偏要交给一个摆小摊的老头?他道:“刚才是指什么时候?”邢老五哈腰道:“就是喝一碗馄饨的工夫。”杜观尘越发惊讶,既然才这么久,那人就不能边喝馄饨边等他?很显然,那个人一定知道杜观尘从春满楼回来必将经过这里。他盯着邢老五道:“那人长什么样子?”邢老五似乎很害怕杜观尘的目光,垂下头道:“他穿戴了蓑衣蓑笠,小老儿看不清那人的长相。”杜观尘对这个神秘的人有点兴趣了,道:“你同他说了话没有?”邢老五道:“说了,不说我怎么知道把这封信交给你?”杜观尘瞟了瞟信封,上面没有任何字迹,越发觉得这个不速之客不会有什么好意,或许是有人也看上了顾红烛,通过这条鬼鬼祟祟的渠道来跟他争风喝醋。杜观尘淡淡道:“此人是男是女,大约多少年纪?”邢老五道:“听声音是个男的,至于年纪,小老儿实在说不清,那声音好像非常苍老,但小老儿觉得他是故意装出来的。”杜观尘心里知道是这个结果,毛毛细雨给那人隐藏身份提供了方便,蓑衣蓑笠有效地掩去了他的容貌。

        杜观尘咳了咳,皮笑肉不笑地对邢老五道:“你一定还对我隐瞒着什么吧?”邢老五说道:“没有……没有……”杜观尘正色道:“你会随随便便替人做这种见不得光的事,你不觉得大清早地冒雨委托你送信是很可疑的事吗?”邢老五在他咄咄逼人的气势下再次低头道:“我……我不过收了他一两银子而已。”杜观尘满意地笑了笑,道:“那人真是出手阔绰,你算是遇上财神了。”邢老五哆哆嗦嗦地把那一两银子掏出来,道:“他说……他说这是打赏老儿的。”杜观尘看到这一小块银子没有丝毫特异之处,就笑着道:“你收回去,这是那客人打赏你的。你以为我还会同你抢这一小块银子不成?”邢老五连连作揖,道:“多谢杜庄主,多谢杜庄主!”

        

二、第五个猎物



        杜观尘并不急于知道信里写些什么,说不定是哪一个嫖客以为他手无缚鸡之力,威胁他不要碰顾红烛罢了。他没有必要为这样的小事而烦恼。一直等到和家里人吃过早饭,儿子上私塾去了,他才一个人来到自己的书房。像平时一样,看了一会儿书,他才记起怀中还有这样的一封信,他几乎把它忘了。

        杜观尘坐下来,把信平放到书桌上,用小刀小心翼翼地把封口剖开。他不能太大意,因为江湖上有些伎俩令人防不胜防,嫉恨杜观尘得到顾红烛的人也有可能会在信封里藏些叫人意想不到的东西。听施三难提起过,曾有人在信笺中涂上一些十分霸道的毒药,结果真的毒残了他仇人的一双手。这封信里面没有毒药,可是当杜观尘展开信笺的时候,还是不免大吃一惊,那上面的字比毒药还要惊心。

        ——清明,杜逸。

        只有四个字,用血红的朱砂写成,仿佛是在判一个人的死罪。

        杜观尘几乎把“清明亡魂”四个字脱口呼出,如果说扬州自经欧阳修治理之后一直风平浪静,那么这个“清明亡魂”就是太平盛世当中的幽灵。虽然这个魔王的出现才四年,但是他已把恐怖笼罩了整个扬州城,即使是杜观尘这样的武功高手也难免心惊肉跳。

        四年前,“清明亡魂”第一次在扬州城做了一件轰动的大案。金太守是继醉翁欧阳修之后扬州最出色的清官,那一年,朝廷内部已有传闻,金太守即将被召至汴京。然而,就在金太守展望自己的宏图伟业之时,收到了一纸信笺,上面血红地写着:清明,金颖来。金太守收到此函的时候也是寒食那一天,他当时想,平时得罪的人太多,或许只是有人想恐吓恐吓他而已,是以他并没有将之放在心上。谁知第二天凌晨,金太守真的被人刺杀在自己的床上,金夫人与他同床而眠,却一点也没有听到动静,直到她醒转,才发现她那即将飞黄腾达的丈夫咽喉处多了一个血窟窿。没有人看见凶手,也没有留下什么值得斟酌的线索。

        施三难的前任殷捕头武功和心智都在施三难之上,施三难有许多东西都是从殷岳那里学来的。殷岳从金太守遇刺之后,一直都在寻找凶手,一年来依然毫无进展。正在愁眉不展之时,他的机会来了。又到寒食那一天,他接到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清明”和“殷岳”四字,每个字都是猩红色的。殷岳并不怕,他正愁这个神秘的刺客不找上门来呢。

        不幸的是,身负少林武功绝学的殷岳殷捕头还是死了,他死在一条胡同里,看样子正在搜寻什么,但咽喉处已被利器刺穿;而殷捕头的刀还没有来得及出鞘。凶手做得很利索,除了一具尸体,没有遗留任何蛛丝马迹。而杜观尘的好友施三难正是因为殷岳的死,成了捕头,继续寻找凶手。

        一年过去后,又有一人接到同样的亡魂帖,这一次是金太守的一个师爷,姓卢。卢师爷一接到帖子就迫不及待地找到施三难,要求官府派人保护他。施三难当然不会放过擒获凶手的机会,当即派了六员好手安插在卢师爷家中。施三难自己也对卢家监护起来。可悲的是,卢师爷同样是被人一刺穿喉,死在茅厕里。

        这之后,施三难就找过杜观尘,和他共同分析凶手的特点。杜观尘对这种事情颇感兴趣,对三起凶杀案总结出四个共同之处:这个被扬州人称作“清明亡魂”的凶手在杀人之前,每一次都送了一封死帖给他的猎物;凶手总是在寒食送帖,清明动手;凶手的武功极为高明,每次都是拿他目标的咽喉作为攻击点;“清明亡魂”所刺杀的都是官府中人!

        由此,杜观尘又帮着施三难对三名死者作了调查。金颖来自从上任以来,一共接手了一百六十二件大小案子,其中有十九起是判决为死刑的。殷岳作为捕头,八年时间内捕获过二十一名罪犯,其中有一十二名后来被判斩。卢师爷所拟的文书里面,与死囚相关的一共是二十二份。杜、施二人确信,“清明亡魂”一定与三名死者有直接或者间接的仇恨,很可能他是为某一个死囚报仇。毕竟,像金太守、殷捕头和卢师爷这样的人是最容易得罪别人的,而且绝对不可能避免。施三难把三人的案卷统计一下,发现三人一同办理的极刑一共有六起,关系到七名死囚犯。

        ——在平山堂抢劫杀人的龙敬秋。

        ——瘦西湖中企图刺杀朝廷钦差大臣的马华、李大槌。

        ——谋杀亲夫侵吞财产的邓刘氏和她的奸夫石秀才。

        ——运河里独来独往的大盗“来去如风”杨永年。

        ——报复邻居而惨杀邻居六岁男孩的吕小根。

        ——杀死嫖客窃走珠宝的春满楼妓女王羽衣。

        杜观尘对施三难说,这个“清明亡魂”极有可能与龙敬秋或者马华、李大槌有关。首先可以排除邓刘氏和石秀才、吕小根、王羽衣这几个案子,因为这样的人是不会有亲友替他们报仇的,像王羽衣,即使有人替她出头,也只有杜观尘这个踏雪山人,毕竟她曾经给他带来过快乐和兴奋。当然,杜观尘绝不会仅仅为这么点原因而去杀人。即使王羽衣是冤枉的,他也不会那么傻。而那个杨永年,杜观尘认为也不像,因为他既然是独行大盗,显然是不信任任何人,相反别人也不会信任他,你能指望他有为他复仇的朋友吗?

        龙敬秋很有可能与这个“清明亡魂”有关,因为龙敬秋在武林中也算是高手,殷岳当时若不是出其不意,还难以拿他归案,因此龙敬秋在江湖上有身怀绝技的朋友也说不定,而这个朋友又甘心为他报仇。

        但是,杜观尘认为最有可能的是马华、李大槌这件案子,刺杀钦差大臣绝对不会是他们两人的主意,虽然他们一口咬定这个钦差大臣跟他们有仇,但杜观尘还是不愿相信。而马、李二人也非常硬气,至死也没有招认他们幕后有什么人?如果他们的幕后真有指使者,化身为“清明亡魂”刺杀金、殷、卢三人就不足为奇了,问题只在于马华李大槌是受谁指派的?

        他们一直认为这样的分析很有道理,施三难也一直往这个方面调查,甚至惊动了朝廷里的某些大员。可是,去年这个时候,杜观尘的信心开始动摇了。

        去年的清明,这个幽灵又出现了,在清明的前一天——当然就是寒食那天,“清明亡魂”把死帖指向了得意楼的掌柜颜乃贵。颜乃贵也是在差役的保护之下,却还是死在一口酒缸里,喉结处淌出的血把一缸酒染得血红血红。这起意外的事件,令杜观尘不得不否定他的假设,因为颜乃贵跟官府几乎没有打过交道,除了他的侄子颜尚武在三义武馆学武之外,与江湖上的人也一点不搭界。他只是一座酒楼的老板,种种迹象表明,杜观尘根本没法把颜乃贵同龙敬秋、马华和李大槌联系起来。

        而现在,杜观尘也接到了同样的亡魂帖,他跟龙、马之流更没有丝毫关系。

        他就是杜逸,表字观尘,雅号为踏雪山人。在扬州他也算是个名人,但大多数人只知道踏雪山人而不知杜观尘,更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叫杜逸。除了平时与他走得极近的十几个朋友——蔺清之是同他光屁股时一道长大的,尽管他不知道杜观尘有绝世神功,其它方面杜观尘都瞒不过他,包括什么时候娶让杜观尘抬不起头来的章氏、什么时候又娶安九娘、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眠花宿柳,这一切都瞒不过蔺清之,当然还有他的名字。但蔺清之好像没有任何理由要杀他呀。

        是颜尚武?郭士其?蒲浩?卫紫霜?百里琼?雷仲贤?——雷仲贤?杜观尘几乎哑然失笑,这个完完全全的书生,恐怕就是杀一只鸡也没有人会相信,叫他杀人,他自己恐怕会先昏倒过去。

        杜观尘仔细地打量着这张纸,希望能从中得到什么启示,可是他失望了。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所糊,信纸也是比较流行的淡黄色的浙东竹纸,没有什么特异之处。

        杜观尘有些恐惧,虽然他的《九宫大典》已练成了十之八九,但他还是害怕,因为他根本没法判断那个幽灵什么时候会骤然出现,可能一出现杜观尘来不及出手。想想殷岳刀都没有拔出来就被人一剑断喉,杜观尘没有理由轻松。

        当然,若是明着来,即使少林寺的掌门人,杜观尘也决不会退缩半步。他相信,无论是谁,当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别人所猎杀的对象之时,多少总会产生一些不安。于是,他决定去找施三难。

        

三、得意楼



        得意楼屹立在湖畔,即使在寒食,楼里也没有停止供应热菜。现在的掌柜是颜乃贵的侄子颜尚武,因为颜乃贵没有子嗣,他遭受意外之后,颜尚武就接管了他的家业。颜尚武也是杜观尘的朋友,他很热情地把杜观尘和施三难迎进了雅座,然后吩咐厨下准备好酒好菜,并一再声明,这一席由他自己作东,不要杜观尘一分银子。

        窗外是烟雨凄迷的瘦西湖,湖中的帆影时隐时现。有不少人穿戴蓑衣从湖边经过,杜观尘想,“清明亡魂”很有可能就隐藏在在这些人当中。

        颜尚武坐了主位,杜观尘坐在他对面,施三难打横。酒过三巡,施三难道:“观尘兄,你约我出来,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杜观尘强作镇静,笑了笑道:“三难兄不妨猜猜看?”就算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不愿让人知道他内心是多么紧张和恐惧。

        颜尚武替他斟满酒,说道:“还是让颜某先猜吧!我认为观尘兄一定看上了哪一家楼里的姑娘,请我们一起去喝花酒。”他说话比较随便,也喜欢开一点不大不小的玩笑。实际上,杜观尘、颜尚武、施三难,还有百里琼、卫紫霜,均是扬州各家青楼妓院的常客。只不过最近几年,施三难为了办案,在这方面有所收敛。

        杜观尘苦笑着摇摇头。施三难的目光非常锐利,似乎一下子看透了他的心扉,惊异地道:“莫不是观尘兄有那亡魂的消息?”杜观尘不得不佩服施三难的敏感,这可能与他这三年来一直与案子打交道有关,很显然,这些年中,最让他牵肠挂肚的就是“清明亡魂”。于是,杜观尘把那封信函放在酒桌上,血红的字体触目惊心。

        施三难和颜尚武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施三难道:“你怎么会得到它?”杜观尘叹息一声,他自己希望接到这见鬼的血函吗?可表面上装作不动声色,把清晨那个卖馄饨的老头交给他这纸血函的事情说了一遍。

        施三难道:“你肯定这血帖与其它四封是同样的字迹?”杜观尘道:“我肯定,除了我们这些人的名字有长有短。”他见过其它四封血帖,也推敲过字迹。一些文人说得好,一个书法大师未必是位很好的画家,而一名丹青妙手必定在书法上也颇有成就。杜观尘就是这样的一个丹青大师。对于本朝的书法四大家苏黄米蔡,他认为也不过如此,自创一种字体,学习正楷,临摹唐朝的薛曜书帖,略变其结构和体韵,自成一派,也就是“瘦金体”的雏形。其实,在扬州,当时有杜观尘许多题匾,得意楼和春满楼的匾额就出自踏雪山人的手笔。而血帖上的字体根本不能算是何门何派,似乎是五六岁孩子的涂鸦之作,当然,杜观尘和施三难都知道,这是凶手故意这样做的,或许那人本来写得一手好字。

        颜尚武打趣道:“观尘兄,那么晚上你是不敢再上春满楼了?”杜观尘傲然道:“谁说我不敢,你以为我约施捕头出来是为了寻求保护呀。告诉你,今晚我杜逸照样去找顾红烛的乐子。”施三难自然知道他的武功深不可测,而颜尚武分明不知道杜观尘的深藏不露,好像很替他担忧,道:“要不要颜某陪你一同去,说句狂妄的话,在三义武馆,除了三位当家的,我的武功已是无人能敌。”杜观尘道:“你上次好像说,郭当家和蒲当家也打不过你了,即使大当家周仪也不遑多让,今天怎么这般谦逊?”颜尚武红了红脸,道:“好,上次算我吹牛,不过,我保护你一定不成问题。”杜观尘道:“保护就不必了,一起喝花酒去却是最好不过了。你的相好换成谁了?”施三难若有所思,没有理会他们的打趣嬉骂,忽道:“观尘兄难道没有怀疑过谁?”杜观尘饮了口酒,道:“怀疑过,可能是我的朋友?”施三难和颜尚武均脸色一变,齐道:“此话怎讲?”杜观尘道:“因为很少有人知道我的名字叫杜逸,而且知道我喜欢上春满楼。”颜尚武道:“会不会是卫紫霜?去年那个雪夜他不是和你为了争绿牡丹的初夜而闹得不愉快吗?”杜观尘微微一怔,亏颜尚武还记得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卫紫霜是紫霜镖局的总镖头,他的真名叫卫皋,凭着一柄紫霜剑而叱咤江湖,真名反而没有人叫了。论武功,如果说扬州城中还有杜观尘的对手,那么除了三义武馆的大当家周仪,就该数卫紫霜了,他三十六岁创立紫霜镖局已有十二年,有许多黑道上的高手都找过镖局的麻烦,但都无功而返。杜观尘之所以说卫紫霜是他的朋友,也是因为风月场里的原因。他现在的相好顾红烛就是卫紫霜推荐的。

        卫紫霜年近半百,但人老心不老,对青楼妓寨依旧流连忘返。精神也很饱满,去年初夏,他一夜之间还要了三名姑娘。杜观尘跟他争绿牡丹纯粹是酒后所致,照道理,他不应该与卫紫霜斗气,不幸的是当时他二人都有了些酒意,再说绿牡丹确实楚楚动人,而且是杜观尘先跟春满楼的老鸨议定好了的。因此,在杯盘狼藉之中,他与卫紫霜都没能沉得住气。杜观尘是春满楼最受欢迎的人,而卫紫霜是嫖客中资格最老的老将,卫紫霜叱责他忘恩负义,大言他出来混的时候杜观尘还没有长毛哩;杜观尘嘲讽他倚老卖老,老不正经。以至于差点动武,好在颜尚武和百里琼最后把卫紫霜劝走了,临走前,卫紫霜曾扬言要杀了杜观尘。事后杜观尘很后悔,这绝不仅仅是因为绿牡丹其实是个没有情调的女人,甚至根本不解风情,最重要的是杜观尘不想失去卫紫霜这个朋友。

        庆幸的是,正在杜观尘考虑怎样向卫紫霜赔礼道歉的时候,卫紫霜居然先设宴请杜观尘入席,向他赔不是。杜观尘惭愧地接受了他的道歉,同时也说了自己是因为酒后乱性,叫他不要责怪。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现在杜观尘想,这会不会是卫紫霜的缓兵之计,先稳住他,然后找机会下毒手。他发觉颜尚武的分析很有道理,首先他有刺杀金太守、殷捕头、卢师爷以及颜乃贵的能力,用的也是凶手可能使用的凶器:剑;而且十一年前在平山堂行凶的龙敬秋当时就是紫霜镖局里的镖师;另外,据说卫紫霜为了龙敬秋的事曾与殷捕头打过一架。起码,他有谋杀殷岳的动机。作为镖局,与官府之间的磨擦不免存在,但问题是他同颜乃贵有什么过节?杜观尘沉思片刻,道:“尚武兄,你听说过卫镖头同令叔有矛盾吗?”颜尚武道:“这……可能没有,不过,我记得前年在我叔父的账目里,他们镖局拖欠有一百多两银子,总不会为了赊欠款不还而向我叔父开刀吧。因为叔父出事之后没多久,镖局里已经派人把债还清了。”施三难道:“他这样做,或许就是为了给自己洗脱嫌疑。不过,堂堂一个总镖头,总不会为了一百多两银子杀人,再说他们镖局拖欠钱款到一定的时候结算,也是很正常的事。”

        “难道真的会是卫紫霜?”杜观尘不禁陷入深思。

        正在这时,有个伙计突然敲门进来,对颜尚武道:“颜掌柜,有人找你。”颜尚武道:“是谁?”那伙计道:“是卫镖头。”三人相视一笑,说到曹操,曹操就到,难道这是巧合?颜尚武站了起来,道:“两位兄台先坐着,我去瞧瞧。”待他走后,杜观尘凝重地对他的捕快朋友道:“三难兄,你看这件事会不会跟我帮你捕捉到的江洋大盗有关系。”这事他之所以单独对施三难说,是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身怀绝世武功,像颜尚武、郭士其这样的朋友甚至杜观尘的兄弟也不知道他练过武功。

        施三难断然道:“不会,首先,即使那些所谓的江洋大盗的亲友要报仇,也不会找你,必定先向我开刀;其次,你也知道,在那些盗贼捕获之前,清明亡魂已经出现了。”杜观尘道:“那么,我想也不会跟谋刺钦差大臣的李大槌、马华有关了?”施三难道:“那是当然,你跟那事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再说这件事,据说朝廷已破获了,那是一位尚书为了除去自己的政敌,才派马华、李大槌二人行刺。”杜观尘道:“这天杀的亡魂,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要知道,我跟他所杀的四人根本没有一点关系,难道我与金颖来他们有什么共同之处?”施三难道:“观尘兄再仔细想想,除了卫镖头,你有没有得罪其他什么人?”杜观尘叹道:“我虽不是山中隐居的隐士,但我确实没有什么仇人,除了与一些风雅之士争风吃醋。”施三难道:“会不会是你的兄弟?”杜观尘失声大笑道:“你开什么玩笑,我那两个弟弟只会附庸风雅,叫他们杀人,你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他们也不敢。”他吃了口菜,忽然诡秘地道:“与其怀疑我的两个不中用的弟弟,我宁愿怀疑你这个捕头朋友。”纱门一动,颜尚武已经回来了,道:“观尘兄有没有怀疑我这个武功高手?”杜观尘几乎把一口酒喷出来,嘲弄地道:“怀疑你?你凭什么杀人?还自称武功高手,你以为你是殷岳的对手?”颜尚武道:“明的或许不行,暗的又如何?”杜观尘淡淡道:“总而言之,你总不会狠得下心来杀自己的亲叔吧?”颜尚武诙谐地笑道:“为什么不会?自古以来,杀害自己亲爹的也大有人在。”杜观尘道:“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得到你叔父的家产?你叔父没有子女,这份家业迟早还不是你的?不要说你跟你叔父是为了争夺某一位姑娘才使你产生杀他的念头的,我知道,你叔父从来不会去那种地方。”颜乃贵嗜财如命,这在扬州城很多人都知道,要他花钱去花街柳巷,比登天还难。杜观尘有时真想不通,颜乃贵这样拼命聚财到底是为了什么?到最后,还不是什么也带不走?

        施三难近几年很少去青楼,人也变得比较沉默,显然都是叫“清明亡魂”闹的。他思索了很长时间,才加入杜颜二人的谈话中来,道:“卫镖头找尚武兄有什么事?”颜尚武道:“没什么,他在这里订了三桌酒席。”施三难道:“什么时候?”颜尚武道:“明天晚上,他说明天有些客人要来,请他们边喝酒边观赏湖中的晚景。”施三难道:“明天晚上?”颜尚武道:“是的。说不定那个时候我们的踏雪山人已经没法跟颜某把酒言欢了。”明天,也就是清明。清明一天的十二个时辰,那幽灵都有可能出手。杜观尘不想躲,躲起来或许可以逃过大劫,但那太没有风度。杜观尘怕死,可是他宁愿被人刺杀在顾红烛的床上,也不愿做缩头乌龟。如果凶手真的是卫紫霜,他也就用不着怕他,因为他起码可以防备到他了。

        

四、朋友、敌人



        今天至少还是安全的,在午夜子时之前,杜观尘不想去考虑他的安全。他想,那“清明亡魂”应该是很守承诺的吧,既然写明是清明那一天,总该不会在寒食这一天就抢先动手。

        睡午觉是杜观尘的习惯,道理很简单,好养足精神对付夜里的花天酒地。杜观尘躺在榻上,章氏为他点上檀香,就不再来打扰他,这一点,这个讨厌的老女人倒是让杜观尘称心的。他忽地冒出一个想法,这个“清明亡魂”会不会就是章氏,她会不会是像他一样深藏不露的武功好手?或许她没有刺杀金太守他们,但她完全可以是盗用“清明亡魂”的名义刺杀杜观尘。这些年来,杜观尘待她非常刻薄,几乎可以用“折磨”这两个字来形容,他屡屡彻夜不归,她真的没有想法吗?邢老五不是说那个戴蓑笠的人是故意扭曲的声音吗?为什么不可能是个女人?再一想,杜观尘又释然,假如他这个元配夫人真有令人意想不到的身手,他也许早给她刺杀了,怎么还肯到现在才动手?

        ——最大的敌人就是最好的朋友。

        杜观尘不知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句话。然而他还是不愿怀疑蔺清之,虽然他也有武功,但本事低微,给一个员外家做护院。只因为杜观尘和他自幼相熟,他们的关系比施三难还要亲近。杜观尘第一次上妓院的时候,就是同蔺清之一道去的。他比杜观尘大三岁,杜观尘七岁那年,瞒着父母去水塘里游水,也是蔺清之跟他一起去的,那次他差点被水溺死,幸亏善泳的蔺清之及时救了他。杜观尘怎么能对这个救命恩人产生如此不敬的疑心?

        郭士其、蒲浩、百里琼?杜观尘心里一动,莫非是郭士其?虽说他也算得上是杜观尘的朋友,但是因为他为人稳重,不像蒲浩那样经常陪杜观尘逛窑子,所以两人倒比较疏离。他与周仪、蒲浩义结金兰,开创三义武馆,他们武馆的宗旨是惩恶扬善,是不是看见杜观尘这个恶人有些沉不住气了,干脆杀了他,以免他把蒲浩和颜尚武带坏。颜尚武是周仪的弟子,周仪已年过半百,这几年很少管事,郭士其会不会为了武馆的纯洁而摘除杜观尘这颗毒瘤?杜观尘知道,像郭士其这样的人一旦动了真格,绝不会因为杜观尘以前给他女儿画过一张肖像而心慈手软。他也曾经劝过杜观尘少去花街,可是,人生得意须尽欢,杜观尘是不会听他的。杜观尘又一想,如果只是这么点原因,就叫郭士其杀人,理由也实在太肤浅了。蒲浩显然也不像,他前天还求杜观尘替他画一张他那相好二月红的春睡图呢,画像完工之前,蒲浩决不会杀他,也没有任何开罪他的理由,蒲浩仰仗杜观尘的地方还多着哩!

        那么是百里琼!百里琼也是个才子,春满楼所收藏的画自然是杜观尘最多,而字幅,却是他首屈一指。他推崇的是苏家书法,认为那种字体豪放、豪爽、豪迈、豪壮,与杜观尘自成一派的“瘦金体”大相径庭。本来,春满楼的匾额该由百里琼题,那是七年前的事了,好像也是清明时节,偏偏那一阵他去了汴京想捞什么功名,结果,他功名没有得到,那块匾也让杜观尘捷足先登了。百里琼平时总是文质彬彬的样子,实际上经过杜观尘的观察,他也是练有武功的。有个凌晨,杜观尘从春满楼归来途中,经过他家,正好碰见他在自家的院子里练剑,颇具火候。当然在杜观尘这个行家眼中,他还差得太远。杜观尘与卫紫霜发生争执的那个冬夜,百里琼也在场,当时好像他也对绿牡丹有意思,当杜观尘赢得最后胜利时,这个并不算太要好的朋友曾经用妒忌的目光盯着他,莫非百里琼会因为嫉恨而杀他?杜观尘不敢肯定百里琼就是那个幽灵杀手,但他完全可能盗用那个名号来对付杜观尘,因为他不知道杜观尘有武功,而且比他高明得多,他一定以为他应付得了——然而,还是那句话,百里琼若以这样的理由杀人,也太没有说服力了。

        雷仲贤,杜观尘不想再提,他如敢杀人,杜观尘情愿给他杀了。杜观尘的兄弟更不敢在他面前玩什么花样。

        最好的朋友——难道……是施三难?在得意楼杜观尘跟他开玩笑说那神秘的凶手是他,他不是有些不自然吗?杜观尘当时相信他是为了没有侦破这一系列案子而惭愧,可是,他会不会是被杜观尘一语中的而心里发虚呢?哦,天哪,如果施三难要杀他,他的确一点也不会防备。现在想来他身上的疑点绝不会比卫紫霜少。首先四年多前的那个金颖来金太守没有重用他,两人之间矛盾很深;其次施三难要成为扬州捕头就必须先干掉原来的捕头殷岳,殷岳对他没有防备,自然也容易得手;第三,那个师爷以前跟金太守一个鼻孔出气,很可能也得罪过施三难,甚至可能卢师爷掌握到了一些证据,他才杀人灭口的;第四,卢师爷和颜乃贵是受到差役保护的,别人想刺杀他们或许困难,而对于施三难来说却是举手之劳,这就很容易解释“清明亡魂”为什么能来去无踪;最后,如果不是杜观尘现在猛然醒悟,施三难要杀他也是极其容易得手的。施三难完全有作案的动机和时间,但为什么要杀他呢?

        杜观尘很快就回答了自己,施三难知道他是个高深莫测的人,而且担心帮他活擒江洋大盗的事传出去,他想居功,又不想被别人知道,所以要堵住杜观尘的口;还有,施三难也许以为他已寻到“清明亡魂”的一丝线索。早上在得意楼,他一开口就能猜出杜观尘去找他是为了“清明亡魂”的事,显然极有可能那血帖就是他递交给邢老五的。

        那么颜乃贵呢?施三难好像没有跟他有隙,他为什么要杀了颜乃贵?——这是杜观尘没法说服自己的一个疑点。据他所知,在颜尚武接手得意楼之前,施三难很少去那里,甚至他怀疑施三难在颜乃贵生前根本互不相识。莫非施三难隐瞒了什么?

        纸窗外的雨依然淅淅沥沥下着,杜观尘的心随着雨水冷却下来,他对自己说,不可能,施三难不可能是“清明亡魂”,而是他最亲密的朋友,像伯牙与子期一样,像管仲和叔牙一样,像鲁肃和周瑜一样,但声音却是那么苍白,因为据杜观尘现在的所思所想,施三难是最有可能成为那个幽灵的人。

        炉里的檀香、窗外的雨声,在某一瞬间,杜观尘几乎察觉不到,他觉得自己仿佛独自一人跌落在无尽的虚空中,没有光亮,没有声音,没有气味,甚至没有时间,他发觉自己是那么的孤立无助,纵使他神通广大,也为自己惊人的猜想而产生恐惧和绝望。杜观尘不是怕施三难杀了他,而是他实在不敢想像这样要好的一个朋友即将是他最大的敌人。杜观尘怕死,但更怕失去朋友。

        

五、儿时密友



        杜观尘依旧撑着那柄油纸伞,在雨声中来到东街,那里有他儿时的朋友、也就是曾救过他一命的蔺清之。他在那家大户做护院。

        在蔺清之那里杜观尘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如果连蔺清之都要杀他,他真的没法活了。杜观尘道明来意后,蔺清之也吃了一惊,道:“怎么会是你?那孽障怎么会挑你下手?”杜观尘苦笑道:“也许我开罪过他?”蔺清之道:“你开罪过什么人?”杜观尘道:“为了女人而开罪的人太多了,但是我没想过有人会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而杀我。”蔺清之道:“我想也不会。观尘,你想过有什么人可疑吗?”杜观尘无奈地道:“想过,最可疑的人也许连你也不会相信。”蔺清之道:“谁?”杜观尘微叹一声,道:“施三难。”蔺清之惊讶地张大了口,显然也对这样的回答感到不可思议。杜观尘道:“你没有听错,我怀疑的人居然就是他。”蔺清之脸色有些茫然,下意识地掏出他的烟竿,装上烟丝。

        杜观尘替他把烟锅点着,就把自己对施三难怀疑的理由细细地说了出来,当然,他再也无法向他这个最最亲密的好友隐瞒。蔺清之听到他会武功,并不感到非常惊奇,只是认真地听他把该说的话全部说完。接着,他一声不吭,叭嗒叭嗒地抽着烟,吞云吐雾。

        杜观尘端详着蔺清之,他知道,蔺清之是值得信任的,比他自己都值得信任,杜观尘有时还会欺骗自己,而蔺清之绝不会欺骗杜观尘。杜观尘成家之前,跟蔺清之几乎形影不离,似乎蔺清之是他的影子,或者说他是蔺清之的影子,许多人还以为他们二人的心理和生理有问题,可能有什么见不得光的隐秘。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杜观尘所敬重的人,那并不是他的死鬼祖上杜牧,而是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中年男人。蔺清之不会诗词,更不会字画,他上青楼常常只是闷声不响地喝酒或者抽烟,但杜观尘就是敬重他,或许这与杜观尘自己没有兄长,而蔺清之却能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有关。

        杜观尘不敢打扰蔺清之的沉思,待他一锅烟吸尽之后,一定会有什么见解。果然,他磕磕烟竿,看了杜观尘一眼,比较庄重地道:“观尘,你怕不怕?”杜观尘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好像怕,却不知道怕些什么;说不怕吧,我又偏偏心神不宁。”蔺清之道:“如果怕,今晚就别去春满楼了。”杜观尘立刻道:“不,我一定要去,我不想让别人笑话我是胆小鬼。”蔺清之叹道:“看来即使亡魂真的来临,你也不愿失去自己的风度。不过,以我对施捕头的观察,认为他不是那种好杀成性之人,何况,正像你所说的,他应该没有理由去杀那个守财奴。”守财奴即指颜乃贵。

        杜观尘道:“或许这中间有我们不明白的地方,但是,这么多事情都是巧合吗?”

        蔺清之又思考一会,道:“或许真的是巧合,扬州城的捕头并不能说是一个多么大的官,他犯不着铤而走险杀害那些人,你难道认为他是一个急于往上爬的官欲熏心之徒吗?”

        杜观尘道:“他的确不像。”

        蔺清之突然眼里光亮一闪,道:“清明亡魂?他为什么要选择清明这个时候?清明对于凶手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杜观尘心中也是一动,对呀,那凶手为什么要在清明下手?蔺清之顿了顿,又道:“观尘,你细细想想看,在以往的清明,你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或者,你的那些朋友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杜观尘忽有拨云见日茅塞顿开之感,他这个儿时的朋友说得不错,为什么不从“清明”这两个字去推敲探索?以前他与施三难好像忽略了这个最为明显的细节,无论如何,清明对那“亡魂”一定有着特殊的含义。可是,杜观尘想遍了自己最近的几个清明节,没觉得做过什么特殊的事,去年清明,由于雨下得太大,他一直呆在书房里,还画了一幅《烟笼寒水图》,这他记得很清楚,因为他很少用泼墨大写意手法来画一些山水画,去年清明是他近五六年来画的第一幅山水画,后来送给了雷仲贤。

        前年的那个时节,好像没有下雨,杜观尘和两个弟弟带着各自的孩子给父母上坟,墓地在城南三十多里,之所以那么远,只是因为有好几个堪舆大师均认为,那里是块风水宝地,属于凤脉,百年之后必定有后嗣飞黄腾达。这样,来去整整一天,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再上去几年好像也没有什么事情,包括愉快的和不愉快的,都没发生过。六年前……七年前……七年前的清明——那一天会是清明吗,也就是杜观尘替春满楼题匾额的那一天?百里琼……百里琼正在京师求功名,天哪,难道真会是这个平时装作弱不禁风的书法大师?

        杜观尘站了起来,道:“我似乎想到了一个人。”

        蔺清之脸上的神情好像比他还要着急,道:“是谁,那孽障是谁?”

        杜观尘轻轻地执住他的手,佯作平静地道:“现在还不能说,我需要去证实一下。”

        蔺清之道:“你要到哪里去?要不要我陪你一同去?”

        杜观尘长笑一声道:“你放心,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我现在就去春满楼。”

        蔺清之拉住他,道:“我的直觉告诉我,那孽障绝不会是施捕头,但绝对是你的朋友。”他把杜观尘送到门口,再三叮嘱要小心。

        细雨霏霏中,那一股浓浓的友情总算能够温暖杜观尘的心头。毕竟,在这个世界里,所交的挚友能如蔺清之,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

        

六、清明时节所发生的事



        瘦西湖中烟雨依旧,孤帆远影,渔舟唱晚,与平时没有太大不同,但是杜观尘的心境显然由于那幽灵的敲门声而变得非常糟糕。杜观尘常常在想,一旦牛头马面临近自己的身旁,他能不能从容地对他们说一声:“进来吧,门没有上闩!”直至今日他才发现,往日他即使能够洒脱地面对这样那样的问题,一旦死亡真的接近自己时,他还是胆战心惊。虽然鹿死谁手还不知道,但在他的内心深处早已承认——我怕死,怕得要死!

        那块碧绿色的匾额高挂在楼头,“春满楼”三个字是杜观尘亲手题上去的,当时他觉得这个楼名太俗气,很想把它改成“听雨”或者“梦乡”什么的,但老鸨坚决不肯,她说春满楼已经有些历史了,数百年前杜牧到扬州寻梦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不容他随意更改老字号。

        杜观尘望着“春满楼”三个瘦金体大字之后的一行小字:踏雪山人书于丁卯年春。

        没有写明是不是清明,如果这块匾真的是丁卯年清明题上去的,给杜观尘造成威胁的很有可能就是百里琼。他表面上一直对杜观尘很友善,但杜观尘心里清楚他其实非常嫉恨自己,嫉恨自己更能赢得楼里姑娘的青睐。至于他究竟与金颖来他们有什么仇怨杜观尘不得而知,但至少有恨他踏雪山人的理由。

        杜观尘穿进楼上的大厅,大厅内的中堂是百里琼的一幅字:风月无边。正像百里琼所说的,字体非常豪迈。旁边还有一幅联子:盈手水光寒不湿,入帘花气梦难醒。老鸨笑眯眯地过来,嗲声道:“哟,踏雪山人,你干吗这么急呀,才黄昏呢,就急着要姑娘吗?”

        “踏雪山人?”杜观尘心里暗笑,他号称踏雪山人,其实真的叫他到山里隐居,恐怕不出三日他就会发疯。他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如果没有“人间烟火”,他不知该怎么过?

        杜观尘环顾四周,还没有一个男客,心道:“是呀,现在实在太早了些。”他精神恍惚地坐下来,对老鸨道:“妈妈,我想问你一件事。”

        老鸨赔笑道:“说吧,老身有问必答。”

        杜观尘微一思索,道:“你还记得七年前题楼匾的事吗?”

        老鸨想也没想道:“怎么会不记得,那是我们楼里的大事呀。”

        杜观尘暗呼侥幸,既然她对这事有印象,那就好办了,道:“你记不记得那天是什么日子?”

        老鸨道:“记得,当然记得。”

        杜观尘心跳加快,急道:“妈妈,是什么日子?”

        老鸨瞧他这么着急,她反而慢条斯理起来,故意沉吟着:“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杜观尘明白她的意思,赶忙掏出一块足有五两重的银锭,笑道:“也许你已经想起来了。”

        老鸨眼里火花一闪,很自然地把那银锭笼进衣袖,道:“哦,老身想起来了,是清明,是的,是清明那一天。”

        杜观尘心知有这个结果,但还是一惊,道:“你能肯定?”

        老鸨道:“这样的大事,老身怎么会记错?”

        天呀,真的是清明!他终于找到一件与清明相关的事情,这有没有可能给百里琼心里留下了一个难解的结。杜观尘敢肯定,那一年对百里琼的打击很大,先是错过题匾的时机,在京城求职又没有成功——对了,他的结发妻子也是在那一年病故的。

        正在杜观尘心乱如麻的时候,有一只手从他背后伸过来。由于他练成了九宫真气,立即生出反应,左手往后一格,右手抓住了那人的手腕,在无意识中使出了九宫爪。那人哈哈大笑起来,却是施三难,那老鸨得了银子不知溜到哪里去了,否则见了杜观尘的功夫,恐怕要惊世骇俗了。

        在这种时候,杜观尘的疑心病特别厉害,心想施三难会不会是在他分心的时候暗算他?施三难的脸色似乎有些古怪,或许是他疑心。施三难道:“观尘兄,你在想什么?”杜观尘没好气地道:“你来干什么?”施三难笑道:“我是来找你的。”杜观尘冷冷地哦了一声。

        施三难坐下来,忽道:“你总不会以为我就是那亡魂吧。”

        杜观尘弄不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不知该不该信任他,淡淡道:“我正是这么想的。”

        施三难道:“观尘兄不妨说说看。”

        杜观尘道:“刚才你是不是想暗算我?”

        施三难道:“如果我是他,我想我不会在清明未到之前就下手。”

        杜观尘的感觉其实与蔺清之一样,施三难纵然有许多疑点,还是不愿相信他会是这么样的人。他道:“我想来想去,三难兄是最有可能的凶手。”

        施三难哦了一声,杜观尘继续道:“听说金太守当年器重的是殷捕头,而不是你。”

        施三难微微一怔,旋即说道:“是的,你说得一点也没错,我跟金太守、卢师爷相处得不是很好。”

        杜观尘道:“你如果想做捕头,必须先干掉殷捕头。”

        施三难沉思了一会,道:“如果我真的急于做捕头的话,你所分析的真可谓丝丝入扣。我自己倒没有想过我身上有这么多的疑点。”

        杜观尘道:“你有作案的动机,也有作案的时间,因为你要杀一个你所保护的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他人也防不胜防。”

        施三难喟叹一声,道:“你这么说,我的嫌疑确实最大,我自己都快相信自己就是那该死的清明亡魂了。”

        听他这一语,杜观尘的心里莫名其妙地轻松下来,道:“如果是你,你为什么要杀颜乃贵?”

        施三难道:“或许他在无意之中知道了我的一些隐私。”

        杜观尘道:“那么,你为什么要选择清明这个时候下手?”

        施三难不动声色地道:“或许这是我的嗜好,对清明很感兴趣。”

        杜观尘放声大笑,道:“你杀我,就是为了防止别人知道你的能力是多么差劲?”

        施三难道:“你敢说清明亡魂的能力也很差劲吗?”

        杜观尘道:“如果你是他,现在就可以动手。”

        施三难道:“你真的信任我?”

        杜观尘叹道:“不单是我信任你,还有蔺大哥。”

        “蔺清之?”施三难露出激动的神色,能够让人信任确实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

        杜观尘道:“你找我是为了保护我?”施三难道:“不,我相信没有人能伤害你。我找你是因为我有了新的线索。”杜观尘浑身一震,道:“什么线索?”施三难道:“你记得我们那次分析案情的时候,认为凶手跟六起案宗有关吗?”杜观尘点点头。施三难道:“我今天仔细查阅案卷之后,发现竟有两宗是在清明发生的。”杜观尘热血一荡,心道除了百里琼,难道还有其他?施三难道:“邓刘氏跟她的奸夫石秀才谋害她的丈夫正是清明那天晚上。”杜观尘的心立刻冷却,因为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相信这与“清明亡魂”有关,像这样的案情怎么可能有人为他们报复杀人呢?施三难又道:“还有就是龙敬秋上平山堂抢劫也是一个清明节。”龙敬秋?平山堂?清明?平山堂是为了纪念醉翁欧阳修而临湖修建的,离春满楼并不是太远;龙敬秋所杀的是两个珠宝商,难道这事还有别人指使?他是紫霜镖局的人,幕后人难道真的是卫皋卫紫霜?卫紫霜明夜在得意楼设宴款待他所说的朋友,是不是一个障眼法,令人认为他没有时间作案?

        施三难道:“观尘兄有什么看法?”杜观尘叹息道:“我正在怀疑另一个人。”施三难道:“什么人?”杜观尘道:“百里琼。”施三难惊奇地道:“百里琼?不会说笑吧?”杜观尘摇摇头,道:“不,他像我一样,平时文弱的样子是装出来的,其实他的武功即使比不上你我,比之那狂妄的颜尚武应该不差。”施三难双眉打结,道:“他为什么要杀你,你跟百里琼的关系不是很好吗?”杜观尘叹了口气,把他的疑惑之处一五一十告诉了施三难。

        施三难道:“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卫紫霜,百里琼,甚至包括我,都有可能是那该死的亡魂。到底会是什么人呢?”其实,杜观尘比施三难更急于知道那幽灵是谁,因为那幽灵现在的目标是他踏雪山人。

        天色入黑,自以为是骚人墨客的男子接踵入楼,有年轻的,也有五六十岁的,个个都带着一双淫亵的目光。

        杜观尘临窗而坐,旁边当然还是他的相好顾红烛,施三难也叫了一个姑娘,二人装作若无其事地指点着雨雾迷茫的湖上渔火。杜观尘突然想,卫紫霜在得意楼订了几桌酒席,说是要和客人们观赏瘦西湖的迷人夜色。如果像今夜,湖上只有几点渔火,还有什么可欣赏的,莫非卫紫霜在找借口?

        这时,颜尚武如约而至,真的来“保护”杜观尘了。他坐在杜观尘身边,嘲弄地笑道:“怎么样,胆子快破了吧,观尘兄请放心,有颜某在,今夜保证你恩爱缠绵到天明。”

        杜观尘佯装不在意自己生死,淡淡道:“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能够死在这种地方,倒也是本山人的福分。”

        顾红烛惊声叫了起来:“你们说什么呀,什么死呀活呀,怪恐怖的。”

        杜观尘随手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道:“我在想,我死之后,不知你会不会替我掉眼泪?”

        顾红烛嗲声道:“你还跟我开玩笑,人家是认真的。”

        杜观尘叹了口气道:“我也是认真的呀。”

        颜尚武插口道:“顾姑娘还不知道吧,我们的踏雪山人接到了清明亡魂的帖子!”

        顾红烛顿时花容失色,不自觉地搂住杜观尘道:“你告诉我,是真的吗?”

        杜观尘镇静地道:“真的,说不定今晚就会死在你的床上。”

        顾红烛呆呆地道:“不会的,不会的。”

        颜尚武道:“现在观尘兄想到什么可疑的人没有。”

        正在此刻,那个百里琼也来了,杜观尘漫不经心地瞟了他一眼,道:“有倒是有,恐怕说出来没有人相信。”

        颜尚武道:“你说说看。”

        杜观尘道:“第一个就是施捕头。”

        颜尚武啊了一声,杜观尘继续道:“第二个也许是如你猜想的卫镖头。”

        颜尚武道:“还有呢?”

        杜观尘笑了笑道:“第三个是百里琼。”

        颜尚武惊道:“什么?”他向百里琼瞧了瞧,道:“有没有搞错?”

        杜观尘道:“当然只是猜猜而已。”

        颜尚武道:“有没有第四个?”

        杜观尘故意咳了咳,道:“有呀,就是你,当年你不是也跟我为了王羽衣差点闹翻吗?”

        颜尚武笑道:“那么,你今晚死定了,我一出手是绝不会手软的。”

        杜观尘道:“那我就恭候大驾。”

        说着他们都大笑起来,而杜观尘的笑声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异样,包含着恐惧和不安。

        颜尚武也笑出了眼泪,显然他也在为杜观尘担忧,笑嘻嘻地道:“那亡魂实在太神秘了,说不定就是送血帖给你的邢老五哩。”

        (“观尘兄是怎么怀疑到我头上来的?”杜观尘淡淡道:“一个人,一幅画。”)

        杜观尘微微一怔,是呀,谁敢说邢老五没有嫌疑?

        百里琼搂着一位姑娘走过来,在颜尚武的身边坐下,道:“你们在说什么,这么好笑?”

        杜观尘和他表面上关系很好,虽然他知道百里琼素来妒忌他的才学和人缘。他明话暗说地道:“我正在说你。”

        百里琼道:“说我?一定是什么坏话!”

        杜观尘盯住他的双眼道:“坏话倒不见得,说不定还抬举你了。我们正在讨论百里兄是不是那个该千刀万剐的清明亡魂。”

        百里琼面色顿时剧烈变化,不知是给杜观尘猜中了还是听到“清明亡魂”四个字而魂飞魄散,道:“这……这是诽谤,诬蔑。”

        杜观尘看不透他心里想些什么,就道:“你不是会武功吗,平时为什么要装出弱不禁风的样子?”

        百里琼脸一红,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武功?会武功就一定是清明亡魂了吗?”

        杜观尘道:“当然不是,但我知道你向来恨我。”

        百里琼道:“我为什么要恨你?”

        杜观尘故意顿了顿,道:“其实说白了就没意思了,你敢当着大家的面说,你没有嫉妒我。”

        百里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沉默了好久,才道:“是的,我承认我有点不服气,那块匾本来应该由我来题的,偏偏便宜了你。可是,你总不能指认我就是……天哪,该不会是你接到了那……那亡魂帖吧。”

        杜观尘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终于把百里琼否定了,即使他就是那亡魂,也不敢轻易对自己下手了。他叹道:“我踏雪山人不幸,偏偏收到了那亡魂帖。”

        百里琼道:“所以你就怀疑我?”

        杜观尘笑道:“我还怀疑施捕头呢。”

        施三难笑了笑,道:“这都是观尘兄疑神疑鬼所致,你不会怪他吧。”

        百里琼道:“我当然不会,我怎么还会怪他呢?”

        他的言外之意是,杜观尘的名字反正上了亡魂帖,他怎么还会跟快死了的人计较?杜观尘心里明白,由于把话挑明了,百里琼就再不可能是他的朋友了,即使杜观尘能幸存下来,他们彼此之间的隔阂也是没有办法消除了。

        旁边其他的嫖客也明白了杜观尘的处境,都觉得很惋惜,好像他一定会死在那天杀的幽灵剑下。雷仲贤今天居然也到场了,他早已面如土色,连找些安慰杜观尘的话都说不全。那些姑娘们更是惊声怪叫。

        大家都无心喝花酒,纷纷议论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清明亡魂”。杜观尘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笑着对颜尚武道:“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尚武兄,万一今夜我真的死在这里,你代表我向你的师叔蒲三当家传达我的歉意,我不能替他完成二月红的肖像了。”颜尚武道:“亏你还记得这鸡毛蒜皮的事,喝酒,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说到这里,他已经泪流满眶。杜观尘见了此景,心里不禁一热。以前他倒没有把颜尚武当做知心朋友;此刻,危在眉睫,他才真正懂得了朋友的真谛。

        

七、春楼夜宴图



        杜观尘想把自己灌醉,不料却越喝越清醒。一直等到雷仲贤、百里琼他们都挽着他们的相好进了厢房,他还没有醉。

        施三难先让他的那位姑娘等候着,陪杜观尘进了顾红烛的房间,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把窗户关严实,说道:“我就在隔壁,稍有动静,你可以叫唤。”杜观尘道:“用不着了吧,那幽灵要杀的人是逃不掉的。”施三难看了看画有那幅《春楼夜宴图》的屏风,突然眼光大盛,道:“这是你画的?”杜观尘摸不着头脑,应道:“是呀,我的手笔如何,让你大开眼界吧。”施三难摇摇头,思索了好一会,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有那凶手的眉目了。”杜观尘给他弄得如坠云雾之中,和顾红烛一起观察那幅屏风。这是杜观尘七年前的作品,那次正好满月当头,他一时性起,就依照当时的情景画下了这幅他引以自傲的大作。那时王羽衣还活着,不过还不是专门服侍他而已。垂涎三尺的他那时还在努力讨好她。因此在所画的十六人之中,王羽衣是描绘得最为细致的,她正好在抚琴,丹唇黛眉,羽衣红袖,刻画得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其他十五人就画得比较随便和模糊。

        施三难道:“那抚琴的姑娘可是王羽衣?”杜观尘道:“不错呀,我画得不像吗?”顾红烛道:“你不会说是她的魂魄在杀人吧?”施三难道:“你们知道她是怎么被捕入狱的吗?”杜观尘当然知道,因为那时王羽衣是最让他难舍难离的女人,她的事杜观尘怎么会不记得?那年春天的一个夜晚,从苏州来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色鬼,他有的是钱,用二百两银子要了王羽衣一夜。杜观尘争不过那老色鬼,一气之下,悻悻地回家去了,至今杜观尘还记得那双淫荡的老眼。

        也就是在那个晚上,据说王羽衣与那老头发生了争执,结果王羽衣不知怎的用剪刀剪下了那老头的小祖宗。那老头身体好像不太好,竟失血过多,一命呜呼。王羽衣被抓进了监狱。正当杜观尘和几个常客想方设法要营救王羽衣时,她却在牢里上吊自尽了。后来听施三难说,王羽衣之所以自尽,是因为不堪狱卒们的凌辱。

        施三难脸色沉重地说道:“观尘兄可知道王姑娘上吊的那天是什么日子?”杜观尘一怔,道:“难道是清明?”施三难苦笑道:“正是清明!”杜观尘浑身一震,清明?王羽衣自杀的日子是清明?天哪,怎么会这么巧?龙敬秋行凶的日子是清明,邓刘氏和她的姘头谋杀亲夫是清明,百里琼到汴梁求职是清明时节,难道他们都与此无关,真正与“清明亡魂”相关的是王羽衣?杜观尘心中豁然开朗,只有死亡才会给人带来强烈的精神震撼和心理刺激,百里琼总不会因为嫉妒他而非要在清明出手,龙敬秋虽是紫霜镖局的镖师,但卫紫霜不至于为他而残杀他人,起码龙敬秋的死并不是在清明;而邓刘氏和石秀才,根本不可能会有人替他们出头。杜观尘几乎可以肯定,“清明亡魂”是一个极度喜欢王羽衣的人,或许是她的兄弟,或许是某一位爱她爱得发狂的嫖客——杜观尘可以说是其中一个,那么,换作第三者的目光视之,他也很可能就是那个该死的幽灵杀手,他承认他喜欢王羽衣,甚至几乎不能一天没有她,若说有人会替她报复杀人,杜观尘无疑是最有嫌疑的一个。

        以前杜观尘所怀疑的每一个人,全部在这一瞬间被他否定,施三难不是,卫皋不是,百里琼不是,郭士其不是,蒲浩不是,蔺清之更不是,惟一所能怀疑的人正是他自己。

        施三难道:“观尘兄觉得有没有可能这清明亡魂正是由王姑娘而起?”杜观尘啼笑皆非地道:“在所有的线索之中,这是最具可能性的。”施三难道:“那么你能想起什么人?”杜观尘叹了口气道:“说句实话,最具有嫌疑的人竟是我自己。”顾红烛也道:“是呀,那个时候,杜庄主与羽衣最是情深意切。”施三难盯着画中的十六个画像,指着一个离王羽衣最近、只留下一个背影的人道:“观尘兄能不能记起此人是谁?”杜观尘看了看,脑里一片混乱,作这幅画已经七年多了,许多细节都显得非常模糊,他记得当时有许多人,蒲浩、颜尚武、卫紫霜、百里琼甚至蔺清之均在场,雷仲贤在不在,他实在记不清了。至于那个背影是谁,他怎么还能记得,因为除了王羽衣,其他人物杜观尘都描得不是很清晰,或许是雷仲贤,或许是百里琼,甚至很可能就是他自己。显然,这个最接近王羽衣的人,对王羽衣一定也心仪已久,如果不是杜观尘自己,那么这人也是妒恨他的人之一。他苦笑着摇摇头道:“我实在记不清了。”施三难道:“现在几乎能够下结论,清明亡魂与王姑娘有关,因为那时的太守正是金颖来,文案正是由卢师爷所拟的,而捕王姑娘入狱的正是我的前任殷岳。否则也不会那么巧,五年前的清明王姑娘刚死,第二年清明亡魂就出现了,而且接下来的清明他正好杀了金、殷、卢三人。”杜观尘道:“那么颜掌柜呢,他为什么要杀颜掌柜?”施三难道:“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或许颜掌柜曾经侮辱过王姑娘。”杜观尘道:“颜掌柜除了吝啬,为人极为本分,怎么可能会去侮辱王羽衣?”施三难道:“也许这正是问题的关键之处。你再好好想想,说不定那凶手就是这个离王姑娘最近的人。”待施三难走后,杜观尘和顾红烛卧在床上,但他哪里还有闲情逸致与她近身肉搏,连外衣都没有脱,静静思索。这恐怕是七八年来他在相好面前最为安分的一次。顾红烛知道他心神不宁,也没有打扰他的沉思,顾自躺着。当然,杜观尘的恐惧同样感染了她,她如何能酣然入梦呢?

        在黑暗中,杜观尘张着双眼,生怕那亡魂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对死亡,他不能无所顾忌,他珍惜生命,胜于珍惜朋友和女人。在这种关键时刻,杜观尘甚至自私地想,接到亡魂帖的为什么不是颜尚武、百里琼、施三难甚至蔺清之?这样想也许太卑鄙、太可耻了,然而当索命无常一旦向自己伸出冰冷的铁索时,他什么都能够出卖,包括朋友、兄弟以及自己的父母。杜观尘相信,有这种想法的人世上绝不会只有他踏雪山人,绝大部分活着的生命到这种时刻都会变得脆弱和自私。当然,他钦佩那些临危不惧、视死如归的人,但谁敢说他们就没有起过龌龊的念头?何况,他活得很好,他还没有厌倦享受,他还留恋那灯红酒绿的销魂生涯。

        杜观尘知道,今晚他尽管仍然装出一副镇静的样子,但像顾红烛、颜尚武、施三难应该已经觉察到他往日的风采不再,笼罩着他的只是惊惧。

        那“清明亡魂”是什么人?真的是一个嫖客?那画里的背影是谁?王羽衣有没有兄弟?

        杜观尘倒是希望那人现在就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不怕一剑突然刺来。因为起码杜观尘现在正在防备着,对于他这样的身手,“清明亡魂”总不可能一击得手吧。

        杜观尘也感到,这个可怖的杀手不能用一般人的眼光去看待他,他既然会为了王羽衣这样一个妓女而动辄杀人,而且还每每选择清明这个本来应该是拜宗祭祖的日子,就说明这人的心理有些问题,心理没有问题的人,是不会这么按规律杀人的,因为他如果偶然选择别的日子刺杀一次,别人就更难查出蛛丝马迹。而现在,杜观尘至少知道这个“清明亡魂”十有八九同王羽衣有关。

        有一段时间,杜观尘真的怀疑他自己就是那“清明亡魂”,他自信与王羽衣的感情没有谁能够相比,他与她之间的事情仿佛本来就应当如此,他有才情,她也有,他同王羽衣能够结合是水到渠成的事,在床上更是很快就能水乳交融。那“清明亡魂”每次出现在夜里,是不是杜观尘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夜游?潜意识地为她报复杀人?这样的事并不是没有发生过,据说二十多年前扬州就曾出现过这样的一件案子——假如他想得出杀颜乃贵的理由,他几乎敢肯定这样的猜测。

        子时已过,也就是告别了寒食,来到了清明。杜观尘很累,但他不敢睡,因为在未来十二个时辰的每一刻,他都有可能让那亡魂在自己的咽喉悄无声息之间地刺个窟窿。

        

八、他的背后有一双眼睛



        一夜竟无事,这倒出乎杜观尘的意料,难道这个不知隐藏在哪个角落的亡魂要在今天夜里再下手?杜观尘告诉自己,千万别大意,说不定那见不得光的杀手会破例在白天动手,他还应该加强戒备,不给那人以可乘之机。可是,他疲惫得很,倦意主要是在心理上,身体倒还好,自从练了九宫真气以后,一天两天不合眼,杜观尘还是能够精神矍烁。但“清明亡魂”给他心里造成的压力太大了。

        施三难和颜尚武见他还能自己用双腿从顾红烛的房里走出来,均显得很惊奇,以前“清明亡魂”动手往往就是在清明子时至寅时这一段时间,这次居然没有向他下手。杜观尘佯笑道:“那幽灵病了,今次他取消了计划。”颜尚武若有所思地道:“你别高兴得太早,这一天还长着呢,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施三难道:“夜里观尘兄没有听到什么动静?”杜观尘诡秘地一笑,道:“听到过,听到我隔壁那房里的床板不停地响。”施三难脸色不变,道:“别胡说,我昨夜也是一夜未眠,抱着剑等候了一宿,根本没碰那女人。”杜观尘瞧了瞧颜尚武道:“尚武兄,你能相信施捕头的话吗?”颜尚武道:“我倒相信施捕头是今世的柳下惠,倒是你,死到临头,还这般奚落为你担忧的朋友,真是没有心肝。”杜观尘当然明白施三难为了“清明亡魂”已费尽了心血,换句话说,也是为了他,他鬓角的白发就是最好的见证。施三难道:“我倒是看到了一个可疑的人。”杜观尘惊喜地问道:“在哪里?什么人?”施三难道:“昨夜亥时,我临窗望去,湖边停着一叶小舟,船头盘坐着一个身着蓑衣蓑帽的人。”杜观尘急道:“你没有上去盘问?”施三难道:“没有,他又没有犯什么事,湖畔停泊的舟子又不是他一人,他喜欢在细雨中独坐,我有什么权力去阻止?”杜观尘淡淡道:“还说什么为我分忧呢,万一此人就是清明亡魂呢,岂不是给了他刺杀我的机会?”施三难道:“如果是他,他就不会有这种机会,因为我一直注视着他,从亥时,子时,丑时,一直到了五更,我依旧在监视他;他像是睡着了,到五更才起身,把船摇开。”倘若如施三难所说,这件事很正常,许多渔夫都是以舟为家,夜泊湖畔,天还未亮入湖打鱼;惟一的可疑之处,是此人为什么要彻夜长坐船头。

        杜观尘没多想此事,反正他现在还活着。他向施、颜二人告别,顾自回家,天空依然飘着雨,这该死的雨,他的心情也由于这缠绵的细雨而糟透了。如果是个晴朗的天气,杜观尘的心情也许也会晴朗一些。

        当杜观尘刚跨入西街的时候,直觉告诉他,后面有人跟踪。从修练九宫真气以来,杜观尘十七岁的时候就有这种奇异的感触,好像他的后脑生了眼睛,当然,他不能看清跟踪者的样子。杜观尘心中不由一寒,跟踪者是谁?难道就是那潜藏在暗处的“清明亡魂”?

        他不能回头,因为杜观尘相信那人必定不会轻易让他看到真面目的,若回头反而打草惊蛇。直到他经过邢老五的馄饨摊时,故意问邢老五:“你除了卖馄饨外,还有什么点心?”邢老五见杜观尘主动跟他搭话,似乎感到很意外,喃喃地道:“小老儿还卖肉包子和糖糕,杜庄主想要么?”杜观尘只得道:“好,就买五个肉包子。”其实他是知道邢老五还卖些什么的,虽然他并不急于吃点心,但趁邢老五揭开笼子冒出大量蒸汽的当儿,杜观尘往身后飞速地瞟了一眼。离他二十多丈外果然有个可疑的人,身着蓑衣蓑帽,他好像感觉到杜观尘在望他,立即转过身子,装作没事地往回走。

        那是谁?杜观尘还未决定要不要迅速使开九宫步前去看看,那人已转过一条胡同,瞬息不见。他也穿着蓑衣,杜观尘几乎怀疑每一个身披蓑衣的人,难道他就是施三难所说的那个昨夜在船头蜷坐一宿的人?他就是“清明亡魂”?油纸伞的伞柄都快让杜观尘捏出汗来,以至于邢老五的包子递了好半天他都没有伸手去接。

        当杜观尘又开始挪步的时候,那种被人盯梢的感觉又上来了,虽然他又回身过几次,但这几次均没有发现什么。一直进了自家的庄院,杜观尘仿佛还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

        杜观尘明白,他已被某一种神秘的力量监视起来,这一双他看不到的目光必将陪伴他度过这个惊怖的清明,直到他死。

        由于是清明,私塾里放了学,孩子们都在家,他们都不知道他们的父亲正在承受不安和恐惧,依旧像平时一样和杜观尘的侄儿侄女们玩耍嬉戏。看着这些可爱的孩子,杜观尘心里特别难受,也许明天这个时候,他们将失去他们的父亲。杜观尘内心是多么不甘,因为孩子们还没有长大,因为他死之后他的孩子势必会受到他两个兄弟的歧视,因为他还没有享受够……杜观尘决定,不管那幽灵多么厉害,不管他的武功是不是比三义武馆的周仪还高明,他都决心抗争到底。

        杜观尘讨厌已久的妻子章氏好像发现了他心绪的不宁,孩子们走开的时候,她悄悄地对杜观尘道:“老爷,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换做平日,杜观尘必定想也不想就喝叱她:“我烦归我烦,谁要你瞎操心?”然而此刻,他一点火也发不出来,内心深处居然还有一阵感动,毕竟,章氏还是关心他的。但是,他该怎么说呢,面对着这个明日很有可能成为寡妇的丑女人,他难道现在就告诉她,他已接到阎王的帖子?

        杜观尘沉吟了很久,硬着心肠道:“我烦不烦关你屁事!”说着,他就离开座位,径直走进自己的书房。

        从起居室到书房不过二十步距离,但杜观尘再次感受到了那双“眼睛”的注视。

        

九、卖馄饨的邢老五



        整个下午,杜观尘呆在书房里。上午那亡魂既然没有出现,那么,很有可能在下午给予他致命一击。

        书桌对面的屏风上是安九娘的像,这是在杜观尘的爱妾病逝一年多后画的,上面还有他所书的两句诗:惊鸿一瞥魂先断,今世红颜何处老?

        “也罢,我死了也好,可以早些与安九娘在泉下相守,或许还可能邂逅王羽衣。”杜观尘沉思着,精神有些恍惚,突然觉得窗棂发出一丝异响,他举目望去,骇然看见一个身披蓑衣的人像一条蛇一样滑入房中,那身法杜观尘从来没有见到过,有着说不出的诡异。杜观尘瞧不见此人的脸,他所戴的蓑笠差不多遮住了整个脸孔。

        杜观尘想呼叫,但突然觉得自己紧张异常,声音居然发不出来,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绝不能引来家人,弄不好穷凶极恶的“清明亡魂”顺手牵羊宰了他的儿女。他心中在告诉自己,他练过《九宫大典》,什么九宫步、九宫爪、九宫掌、九宫腿、九宫真气,都已经具有一定的火候,他有能力对付眼前这个鬼魅般的人,他并不怕他,他有信心凭着自己的武功干掉他,从而使自己继续活下去。

        那人并不急于动手,他右手握着一柄窄窄的剑,金颖来、殷岳他们就是被这柄剑洞穿了咽喉。但这柄剑能够对付得了踏雪山人吗?——“笑话!当然不能,他不知道我是深藏不露的武林奇葩,他不知道我的武功远远出乎他的意料,想应付他,实在并不困难。”杜观尘这样想。

        那“清明亡魂”用极其古怪的声音说道:“王姑娘叫我向你索命来了!”杜观尘顿时魂飞魄散,一直强迫自己装出来的潇洒风度再也不见,只会瘫倒在地,忍着耻辱跪下来,求他不要杀自己,他还想活,他不想死!

        杜观尘想继续哀求,但一切都没用,他既然无法动弹,就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冰冷的剑刃慢慢地刺穿他的咽喉。杜观尘的感觉并不是痛,而是冷,似乎还很清醒,甚至比以前什么时候都要清醒。他亲眼看到“清明亡魂”又缓缓地把剑尖从他的咽喉中拔了出来,他的咽喉立即迸放出一支灿烂的血花。

        杜观尘透过血花,见到“清明亡魂”缓缓地把头顶上的蓑笠摘了下来。他终于看到了“清明亡魂”的真面目:邢老五!

        邢老五!杜观尘大叫一声,惊醒过来,原来是南柯一梦,他的头还在,血尚热,“清明亡魂”还没有来光顾过。

        杜观尘的惊叫声惊动了正从门口经过的儿子,他推门进来,见他父亲脸色苍白,问道:“爹爹,你没什么事吧。”杜观尘惊魂未定,挥了挥手,道:“没事,你自己玩去。”儿子面带疑惑,很不情愿地离开了书房。

        杜观尘为他有这样懂事的儿子而庆幸,然而自己可能就要永远离开他了。他暗暗咒骂:“该死的亡魂,搅得我不得安宁,连做梦也这么不踏实。”邢老五,怎么会梦见邢老五呢?邢老五难道就是“清明亡魂”,他与王羽衣有什么关系?会不会被颜尚武的一句玩笑话不幸言中。

        杜观尘整理头绪,需要把事情的经过再回忆一遍。

        “清明亡魂”第一次出现在四年之前,也就是王羽衣死后一周年,那次他杀了扬州太守金颖来,而后每隔一年,他依次杀掉殷岳、卢师爷、颜乃贵。今年的目标就是杜观尘,血函是卖馄饨的邢老五亲手交给杜观尘的。

        卖馄饨的邢老五!

        卖馄饨的邢老五?

        卖馄饨的……邢老五……

        卖馄饨的?邢老五?

        骤然间,杜观尘大脑就像有电光闪过,颜乃贵?他和施三难分析案情时,常常为颜乃贵的死大惑不解,其实颜乃贵可能就是这个谜团的关键。

        (清明时节,杜观尘在雨中欲断魂。)

        这一刹那,杜观尘仿佛看到了《春楼夜宴图》中的那个背影,王羽衣琴声初歇,那人微笑着扭过头来,露出了那张清晰的面孔。

        杜观尘心里再没有恐惧,因为他终于知道了“清明亡魂”的真实身份。

        

十、今天还是清明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雨无休无止地飘着,欲断魂的杜观尘行在路上,虽然没有雨天放牛的牧童指引,他还是到了酒家,得意楼当然窖藏有杏花村。

        暮色已浓,特别是多雨的季节,天空更显得阴沉沉的。湖畔的垂柳也无精打采的,只有几只水鸟在湖面上轻轻掠过。杜观尘身后还紧随着那双眼睛,或许那双眼睛就在湖中的某一叶小舟上面。

        杜观尘还未踏进酒楼,颜尚武就笑吟吟地迎着他,让伙计接过他手里的雨伞,然后非常客气地把他迎进一间雅座。

        得意楼还很清静,卫紫霜和他的客人还没有到来。颜尚武还不用出去应酬,还有时间与杜观尘长谈。

        颜尚武看上去像是一介武夫,其实他是个很雅致的人,而且绝不是附庸风雅。这间雅座就设计得很典雅,上面有杜观尘的一幅画。或许正是有了他的画他才认为是幽雅的。凭窗而望,湖光水色,一览无遗。

        颜尚武把窗子放下来,亲手点了一炉檀香,让清香弥漫着整个房子。

        杜观尘一言不发地观察着这一切,忽听颜尚武笑道:“观尘兄说百里琼练过武功,我倒认为观尘兄也是一位不露相的真人。”

        杜观尘暗吃一惊,颜尚武也知道他会武功,杜观尘假装道:“你说我练有武功?”

        颜尚武道:“我不会看错,你的武功还不简单,可能郭士其、蒲浩我这两位师叔都不是你的对手。”

        杜观尘道:“你相信自己不会看走眼?”

        颜尚武道:“你总不会告诉我那些所谓的江洋大盗都是施三难这个窝囊废手到擒来的吧?”

        这时,杜观尘才知道,他真的没能瞒过颜尚武,道:“看来清明亡魂果然不简单。”

        颜尚武的脸色没有一丝波动,替杜观尘斟了一盏茶,非常平静地道:“观尘兄是怎么怀疑到我头上的?”

        杜观尘淡淡道:“一个人,一幅画!”

        颜尚武道:“哦,观尘兄不妨说说看。”

        杜观尘有些不安,但强迫自己镇静,缓缓地道:“一个人是指邢老五。”

        颜尚武道:“这怎么可能,我委托那份亡魂帖给邢老五时,他并没有看到我的脸。”

        杜观尘道:“邢老五当然不知道那人就是你,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所收的一两银子是清明亡魂给的。”

        颜尚武道:“那么,邢老五跟我有什么关系?”

        杜观尘望着他这个朋友的双眼说道:“本来确实是没有关系,但你昨夜不应该说那句话的。”

        颜尚武道:“哪一句?”杜观尘道:“那亡魂实在太神秘了,说不定就是送血帖给你的邢老五哩。”

        颜尚武想了想,道:“这话难道不对?”

        杜观尘道:“不对,因为这句话有破绽。”

        颜尚武脸上分明写满了困惑,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话中有什么差错。

        杜观尘道:“你说送血帖给我的邢老五,但是当时我跟三难兄和你提起此事的时候,我记得我只说是个卖馄饨的老头转交给我那份血帖,并没有说是邢老五呀。”

        颜尚武恍然大悟,扬州城卖馄饨的没有一百家也有八十家,杜观尘既然没有提过邢老五的名字,颜尚武怎么知道转交那封信的人就是邢老五呢,除非他就是送帖之人。他叹息一声,道:“这是我疏忽了。”

        此刻尽管已经得到了证实,杜观尘还是不愿相信颜尚武就是欲取自己性命的“清明亡魂”,虽然他与颜尚武的关系没有像跟施三难及蔺清之一样情深义重,但毕竟颜尚武许多志趣与他有共通之处,人也豪爽豁达,杜观尘怎么能相信他就是心理有问题的“清明亡魂”呢?

        颜尚武沉吟了一会,徐徐道:“你说还有一幅画,是不是顾红烛房中的那一幅?”

        杜观尘道:“原来你也知道,正是这幅《春楼夜宴图》。”

        颜尚武道:“我本来早就想毁掉这幅画的,但由于画上王姑娘实在太美妙了,我不忍心下这个手。也曾想把这画买回家中,但又怕这么做会引起你的疑心,因为我知道,那时你正和施三难在搜寻我这个清明亡魂。”他顿了顿,又道:“观尘兄是不是从画里看出了什么?”

        杜观尘说道:“是的,我看出了那个背影。七八年前,你和我一样,都想赢得王姑娘的青睐,据说你几乎要为她赎身,收作偏房。”

        颜尚武道:“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杜观尘道:“那个背影正是你尚武兄,我不会记错吧。”

        颜尚武道:“你没有记错,那时的我对王姑娘简直是神魂相随。”

        杜观尘道:“除了我以外,你是爱王姑娘爱得最深的人……”

        颜尚武打断了杜观尘的话,道:“不,我比谁爱得都深,你虽然有一阵子得到了她,但是,最喜欢她的人依然是我?从那个时候,我就发誓要杀你。”

        杜观尘道:“后来,王姑娘出了意外,错手杀了苏州富商……”

        颜尚武再次截断他的话,道:“不,你错了,割去老淫棍那根淫根的不是王姑娘,是我!”

        杜观尘不禁一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什么?”

        颜尚武的双目忽然变得直直的,梦呓一般地道:“王姑娘被你糟蹋,当时我也许还可以承受;但是我怎能允许一个外来的糟老头子蹂躏她,我无法忍受,于是我杀了他。”

        杜观尘道:“那么王姑娘被捕之后,为什么不说?”

        颜尚武痴迷地道:“这我也不是太清楚,也许她终于知道了我的真心,不忍把我供出来。我当然也不希望她死。你大概也记得,出事之后,你我正在想方设法营救王姑娘。然而清明那天,是的,清明那天,她竟在牢里上吊自杀了。”

        杜观尘当然记得,他和颜尚武为这事做得最多,希望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可是这一切都白做了,狱卒们对王羽衣的骚扰,逼得她走上了绝路。

        颜尚武仿佛忘记了杜观尘的存在,继续说下去:“我说过,我喜欢她,没有她,我简直无法想像这些年我是怎么活过来的。……我还记得,十年前,我经过湖畔,她正在楼头弹琴,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已使我魂牵梦萦。我当时下了决心,我要好好待她,好好保护她,不许任何人伤害她……可是,她的身份决定了她必然将一次复一次被人伤害,我无能为力……我曾试着要赎她,但没有办成。最后,偏偏又是我自己的冲动,把她送上了绝路。”

        他说的话没有层次,杜观尘无法用正常的思维把他的每一句话组合起来。

        颜尚武自言自语地道:“我既然同她天人永隔,就必须为她报仇,第一个该死的就是金颖来,他也糟蹋过王姑娘,一次,两次……很多次,我数也数不清,我要杀他,于是我真的杀了他……真的,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杀人,很简单,就那么一剑。”

        杜观尘心中生出强烈的惊惧,因为此刻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心智不正常的人,他的绝世武功能不能对付得了他?

        颜尚武接着道:“又一个清明到了,我又想杀人,我无法控制,所以……所以殷岳死了,卢师爷死了,死了好,他们死了多好……哈哈……”他狂笑了一会,又道:“我知道,糟蹋过王姑娘的男人,数不胜数,但我必须为她……为她洗刷干净,我要杀你,当然除了你,还有很多,很多,每年清明,我都会这么做的……以告慰王姑娘在天之灵,是的,每年清明,我都不会放弃。”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杜观尘根本无法插进嘴去,但杜观尘终于知道他杀人的原因,之所以要杀杜观尘,也是因为王羽衣。

        颜尚武抬起头来,目光中露出一丝冷酷,那好像不是人类的眼睛。他对着杜观尘诡秘地笑了笑,道:“你是糟蹋王姑娘次数最多的人,而且你正在查寻什么清明亡魂,以你的聪明,迟早会从那幅画里猜想出什么……当然,你也可能永远猜不出来,但我不能大意,我必须让你从人世间消失,所以这一次向你……向你发出了邀请。”杜观尘道:“在这里杀我吗?你不怕你的伙计进来,揭穿你的真面目。”颜尚武狞笑道:“他们不会,不会进来,我吩咐过他们,他们现在恐怕正在招待卫紫霜,我现在就要杀了你,然后出去跟卫紫霜这个老贼见面。这个老贼也不是好东西,我也会杀了他的,当然……那是明年的事。如果我布置得好,也许会有人认为是卫紫霜杀了你,他就是清明亡魂。我不是说过吗,他也有嫌疑。”说着,他缓缓地从桌角抽出一柄剑身很窄的剑。

        杜观尘正要进身反击,颜尚武又嘿嘿冷笑起来:“现在还是清明,我杀你还不算晚吧。”杜观尘暗自叹息,如果不是及时发觉颜尚武有嫌疑,他要暗算杜观尘,实在是十拿九稳,但现在,杜观尘还能反抗。

        颜尚武又道:“你已经没有反抗能力了,是吗?”杜观尘呆了呆,颜尚武笑道:“你是不是以为我点的是檀香?错了,这不是檀香,是醉丁香的香料,闻多了,人就会觉得懒洋洋的,浑身提不起劲来。你的武功可能比颜某高明,但你现在只能任我摆布。所以……所以我才关了窗户。”他引杜观尘进入雅座,点檀香,关窗户,一般来说是很正常的事情,绝对想不到这也是颜尚武的阴谋。

        “醉丁香”是一种来自异域的奇花,花瓣呈黛黑色,通常在夜间开花,花气醉人,令人浑身乏力。“醉丁香”的花粉显然也有同样的效果。

        杜观尘眼睁睁地看着颜尚武的剑尖慢慢在眼前扩大,就在这时,雅座的房门被人敲响。

        颜尚武被这意外的声音震了一震,显然很不耐烦,怒道:“我说过,千万不要有人来打扰,你为什么这么不听话呢?”他的目光中显现浓重的杀意。

        杜观尘正在为敲门的人担忧,门外的人已经进来了。果不其然,颜尚武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反手即是一剑,来人猛然倒地。这一剑正刺中他的咽喉。

        杜观尘双目怒张,发现来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杜观尘不禁悲从中来,他终于知道了今天跟随着身后的那双眼睛是谁了,显然也就是昨夜湖上小舟坐中宵的蓑衣人,但绝不是“清明亡魂”。蔺清之,正是蔺清之,他得知杜观尘的处境之后,就一直在保护他。然而,现在却惨死在颜尚武的剑下。杜观尘最诚挚的朋友,曾经一起度过多少的风风雨雨,今日竟然为了杜观尘,令他饮恨泉下。

        杜观尘知道,蔺清之尾随自己到了得意楼,见他这么久没有出来,就进来寻找,哪里想到这里等待着他的是一柄冰冷的毒剑。

        颜尚武阴森森地笑道:“我说过,我的武功比郭士其、蒲浩二人好得多,没有骗你吧。若骤然之间对付你,你一定不会防备的。”杜观尘道:“是的,我不会防备,假如不知道你就是清明亡魂的话。”颜尚武的面目因为杀了蔺清之而变得更加可怖,他的笑容也显得格外的诡异,道:“现在你知道了我的一切,又能对我怎么样呢?”杜观尘暗暗摇头,颜尚武也错了,以为那迷香伎俩瞒得过他踏雪山人,其实他并没有被迷醉,如果在点炉香之前不关闭门窗,也许杜观尘不会怀疑那炉香有异,然而他既然知道颜尚武就是清明亡魂,杜观尘怎么可能不对他的一举一动倍加留心。他的另一个错误就是低估了杜观尘的武功,也低估了九宫真气。一本《九宫大典》,除了九宫真气还未练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外,别的武功杜观尘早已烂熟于胸。可是,就是才练到七八成的九宫真气,已经足够化解“醉丁香”的药性。杜观尘之所以没有救下蔺清之,完全是因为他绝没想到进来的人会是蔺清之。

        杜观尘突然想到一个尚未解开的疑窦,道:“我还有一件事情想问问尚武兄,不知你能否解答?”颜尚武认定杜观尘已是他瓮中之鳖,想也没想说道:“你问吧,看在这么多年朋友的份上,你死前有话要问,我怎能忍心不答呢?”杜观尘道:“自王姑娘死后,你杀了金太守、殷捕头、卢师爷,这些我都想得通,但是,你为什么要杀害自己的亲叔叔呢?难道真的是为了谋取令叔的产业?”颜尚武好像有些平静下来,道:“不,那些产业迟早都是我的,我怎么可能会为了这个原因杀他呢?你知道,我有耐心等他到死,产业反正飞不走。”杜观尘道:“难道令叔也与王姑娘有染,可是他是个出了名的本份人,从没有人见过他上妓寨花楼。”颜尚武道:“颜乃贵当然没有碰过王姑娘,你不知道,他之所以没有子嗣,之所以不去妓院,是因为他有病。”杜观尘微微一呆,道:“什么病?”颜尚武道:“他是个天阉,在男女方面他根本没有能力。”杜观尘如梦初醒,难怪颜乃贵从来不上青楼,原来他有他的苦衷呀。

        颜尚武自己接着说下去了:“我之所以杀他,并不是因为他碰没碰过王姑娘,而是他不愿意我碰王姑娘。我父母早亡,终身大事就必然由颜乃贵做主……”他又有些痴迷起来,喃喃地道:“你也知道,我曾经想过,要把王羽衣娶进家门……娶她为妻,可是,这事遭到了颜乃贵的大力反对,家族中的其他人也附和着颜乃贵……他说,不要说娶妻,就是作妾也不行……他们都不知道,我是多么喜欢王羽衣,比你……比你还喜欢。”杜观尘道:“于是你就杀了他,把他刺杀在酒缸里。”颜尚武嘿嘿笑道:“是的,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千百年来,儿子弑父的事情都有,何况杀自己讨厌已久的一个叔父。”杜观尘叹了口气,道:“你杀人,也许有你的理由,但是,有一件事你错了。”颜尚武似乎有些清醒,道:“错了,什么事错了?”杜观尘道:“你低估了我的武功。”颜尚武哦了一声,说道:“真的吗,这我倒很感兴趣。”杜观尘淡淡地道:“你的醉丁香并没有迷倒我,我也早就知道你的炉香里有鬼。”颜尚武的脸色有些许波动,忽又摇了摇头道:“我不相信,你没有醉丁香的解药。”杜观尘很想对他说,九宫真气比什么解药还要管用,但最终只是站立起来,笑道:“现在你相信了吗?”颜尚武脸色大变,他万万没有想到杜观尘还能够站起来,他不再说话,用那柄窄窄的剑直朝杜观尘刺来。

        杜观尘从他那剑刺出的角度和力度中发现,颜尚武果然没有吹牛,即使他的武功未必比蒲浩强,但施三难可能还远不是他的对手。杜观尘没有与周仪切磋过武技,但他的弟子确实很有天分,难怪连殷岳这样成名的武功高手也折在他的手里。

        也许颜尚武对杜观尘估计已经很高,不幸的是,杜观尘的武功还是令他惊诧不已。这个雅座并不是很宽敞,但杜观尘以九宫步在室内疾走如飞,他一道道剑影往往落在杜观尘的身后,要么差一寸,要么差半寸,但这已足够杜观尘跟他周旋。

        杜观尘发现自己的战术非常正确,不从一开始与颜尚武正面对敌,如果硬碰硬,他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拼命出击,力道也比平时要雄厚很多,杜观尘决计讨不了好。而现在,杜观尘不时游走四壁,一圈又一圈,当他飞掠了十八圈时,颜尚武的攻势终于减弱。其实杜观尘早已料到,颜尚武这样的打法,势头的确是猛烈,但难以持久。此刻总算轮到杜观尘出手了,他施展九宫爪,相当轻松地抓住了颜尚武的剑脊,道:“我已跟你说了,你低估了我。”颜尚武面色死灰,知道他的计划失败了,忽然笑了笑,道:“我认输,你放开手。”换做别人,或许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松手,可是杜观尘知道他的反击对自己已不存在任何危险,就放下了剑脊。

        颜尚武苍白的脸上透出一丝惨笑,道:“你是个不错的人,如果不是因为王羽衣,也许你我可以成为真正的朋友。”杜观尘承认这一点,即使现在,他明知眼前这个朋友是丧心病狂的“清明亡魂”,却还是无法恨他,也不知自己应该鄙视他还是应该同情他。杜观尘甚至会恨颜乃贵,如果不是他的阻挠,让颜尚武娶了王羽衣,也许这一连串的悲剧都不会出现。当然,那时杜观尘也许将会嫉妒颜尚武。

        颜尚武忽道:“今天还是清明吧。”杜观尘道:“现在还是清明。”颜尚武道:“好,好,清明好。”他突然回剑刺入自己的胸膛,轻轻说了声:“王姑娘,我也来了。”杜观尘没有去阻止,即使阻止也来不及,他只是悲凉地盯着颜尚武开始变冷的尸体。清明亡魂?现在真正就成了清明亡魂。

        施三难的办事效率确实不是很高,直到杜观尘抱着蔺清之的尸身,在卫紫霜和他的客人们瞪视之下步出得意楼的时候,他才赶到,还说道:“我明白了,那亡魂是颜尚武,他几乎娶了王羽衣!”杜观尘理也没理他,任凭凄清的雨水敲打在他和他怀中这个朋友的身躯上。

        清明时节,杜观尘在雨中欲断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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