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小小的药丸
一块心头的大石
二十年的心结何日得解
惟有朋友如良药
他能治愈你心中的伤
清晨,有雾。
沈太清慢慢地从他的卧室里踱出来,穿过院子向前面的一间小屋子走去。那里是他工作的地方,前来求医的人无论身份高低都一律在那里按次序等待他的医治,一天十二个时辰,沈太清至少有十个时辰以上的时间都呆在那里。
——沈太清是江湖中人公认的神医。
他曾凭着一把小刀、七根金针,救活了被金丝绵掌震伤血脉,内出血不止的中原大侠杨宏远;也曾成功地给武林盟主钟涛的独生子接上了被砍断的左手;还曾在一盏茶时间内用一根缝衣针和一团药线,缝住了一个身受重伤的人的二十七处伤口……
江湖中的人往往很怪,本事越大的人,怪毛病往往也越多。沈太清也不例外。自从他被称作神医的那一天起,他就订下了一个非常奇怪的规矩:到他这里来的人,他只负责治伤,不看病。
——江湖上任何一个无名小卒受了一点皮外伤,只要到沈太清这里来,他都认真负责地止血包扎;但是武林盟主座下八大龙王之首的天龙的老婆得了肺痨病,派人拿了五千两黄金请沈太清去医治,他却把黄金扔到了茅厕里;魔教左护法盖世雄为了新婚妻子的怪病,跪在沈太清的大门外三天三夜,求他医治,但沈太清无动于衷……
沈太清就是这样一个怪人,一个怪得让人无法理解的人。
当沈太清推开小屋的门走进去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一个低着头镇定地坐在椅子上的少年。沈太清在另一张椅子上缓缓坐下,两道锐利的目光投射在那个少年的脸上:“治伤?”少年连头都没有抬一下:“是。”沈太清没有再说话,只是在少年的身上反复打量着,然后冷笑了一声:“如果阁下来此别有目的,还是及早离开的好。”少年终于抬起头来看了沈太清一眼:“我是来治伤的。”沈太清厉声道:“你身上根本就没有伤!”他肃杀的声音在淡淡的晨雾中飘荡着:“凡是受伤之人,神态举止必定有一点与健康人不同,但是阁下的举止和神态,根本就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在下行医二十多年,这一点总还能看得出来!”少年竟然淡淡一笑:“是吗?”他慢慢地挽起左袖,左胳膊上现出一条长长的伤口。笔直而平滑的伤口里,不时溢出几滴未完全凝固的鲜血,伤口处的肌肉整齐地向外翻出,看上去令人不寒而栗。沈太清看着这条伤口,嘴角边的冷笑渐渐地冻结在了脸上。
少年看着沈太清的脸,淡淡地道:“听说沈神医是有伤必治的。”沈太清什么都没说,转身从柜子里取出金针和药线,缝合了他的伤口:“七天之内不可妄动,七天后药线自行脱落,十四天就可康复。”少年慢慢地把衣袖放了下来,向沈太清微微一笑:“多谢,再见。”沈太清看着他背影,叹了口气:“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再见的好。”
沈太清的确不想再和那个少年见面,但是世事却似乎总和人的意愿相左。第二天的清晨,沈太清像往常一样走进那间屋子时,那个少年又低着头平静地坐在了椅子上。
沈太清暗暗叹了口气:“治伤?”少年平静地道:“是。”说完便伸出右胳膊,慢慢地卷起了袖子,胳膊上赫然又是一道长长的伤口。沈太清盯着他看了足足有一刻钟,才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了金针和药线,几针缝合了伤口,冷冷地道:“七天之内不可妄动,七天后药线自行脱落,十四天就可康复。”少年放下衣袖,轻轻一笑:“多谢,再见。”
第三天,沈太清三更天就来到那间屋子里坐下,静静地等待着。当第一缕阳光从敞开着的门中照进屋子来的时候,那个少年终于又迈了进来。
沈太清居然很难得地朝他笑了笑,没等他开口就抢先道:“我猜这次伤口一定在腿上。”少年看着他,脸上慢慢也展露出笑容:“你猜对了。”他卷起裤腿,腿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沈太清叹道:“对不起,你的伤我治不好——因为我已经知道了给你留下这伤口的人究竟是谁。”他低沉的声音在空中回荡着:“你的冷静和忍耐力,天下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得上;你身上的三道伤口都非常严重,但是每次都能自动止血,由此可知你的武功也绝非泛泛。就凭着这两点,我不相信江湖上有谁能连伤你三次。所以——”沈太清盯着少年,果断地道:“我敢肯定,伤你的人是你自己。”少年笑道:“我为什么要在自己的身上弄出三道伤口?”沈太清炯炯的双目盯在少年的身上:“因为你心中有伤——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你伤心到了如此程度,是因为女人还是因为朋友?”少年沉声道:“既是因为女人,也是因为朋友。”他的声音变得不再冰冷:“我的一个好朋友的新婚妻子得了怪病,到处求医也无济于事,现在只能躺在家里等死。我的那位朋友因此而日渐颓废,大有绝不独生之意。所以……”他苦笑了一下,不再说下去。
沈太清冷笑着接了下去:“所以你想到了找我,但又知道我有个治伤不治病的怪癖,于是你就不惜牺牲自己的身体,换取我的同情,好让我出手救你的朋友的妻子?”少年摇头道:“并非是换取你的同情。我只是想提醒你,心伤也是一种伤。既然你承诺有伤必治,那心伤当然也包含在你的治疗范围之内。”沈太清笑道:“说得好。”他的手里突然多出一颗红色的药丸,沈太清盯着药丸,叹了口气:“二十年来,我头一次把这丹药送给别人。”少年接过药丸,放在手心凝视着:“说实话,我真的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对这些小药丸如此珍惜。它们再珍贵也毕竟只是一颗药丸而已,若不能治病,便没有了任何价值。”沈太清苦笑:“在我看来这东西本来就不能治病——当年我喜欢的一个女人得了病,我不惜把一葫芦的丹药全给她吃下去,但终是未能救得了她。我连自己的女人都救不了,还有什么资格再继续治病?”少年看着他:“原来你心里也有伤。”沈太清苦笑:“这伤口已经在我心里埋藏了二十多年,我为了让它愈合,定下了治伤不治病的规矩,但是……”他叹了口气,“二十年过去了,它却还是在我的心里隐隐作痛。”少年道:“这种伤我能治好。只要你有一个朋友陪你尽情一醉,痛快一哭,你的伤纵然不能痊愈,也会减轻不少。”沈太清叹道:“像我这样一个怪人,会有这种朋友?”少年的笑容灿烂得如同五月天的阳光:“难道我就不算你的朋友?”他看着眼睛逐渐亮起来的沈太清,站了起来:“等我把药送到我的朋友的手里之后,我一定会回来陪你一醉。”
在送走了无名少年之后,沈太清的心里忽然轻松了不少。虽然只是送出了一粒小小的药丸,但沈太清却感觉仿佛丢掉了一块二十年来时刻压在他心上的大石头。他头一次感觉到外面的天是那么蓝,空气是那么清新,人们的笑脸也那么可爱。
心情一旦好了起来,工作效率也马上有所提高。不到两个时辰,他已经处理了十四个病人的伤口,正当他在用金针吸出第十五个伤者体内的淤血时,“啪”的一声门响,那个少年冲了进来。
沈太清诧异地看着他:“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回来。”少年苦笑:“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沈太清还想再问问详细情况,却又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屋子朝街的石墙竟突然倒了下去,漫天砂尘中,隐隐约约地出现了八个人。
沈太清皱了皱眉头,上前一步:“八大龙王?”砂尘中有人冷冷地笑了:“姓沈的,你的眼睛总还算没瞎,还认得我们弟兄。”沈太清也冷笑着回应:“八大龙王,你们今天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明天受了伤来找我的时候我若没心情理你们,可怨不得我。”那人的声音仍然是冷冰冰:“你现在已经自身难保,还想用这种话威胁我们?你已经犯了江湖令中最严重的一条:勾结魔教,蓄谋不轨。”因墙壁倒塌而溅起的砂尘已慢慢散去,八个人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清楚。为首的天龙踏上一步,手指着那少年,眼睛却看着沈太清:“你刚才是不是把一颗药丸交给了他。”沈太清点点头:“凭一颗药丸就想诬陷我勾结魔教?”天龙冷笑道:“但你可知,他把药丸交给了魔教左护法盖世雄!我正道中人与魔教从来势不两立,你却给他们提供治病的丹药,定你个勾结魔教之罪难道冤枉你?”沈太清的眉头皱了起来。转过身来看着少年:“你的那个朋友就是盖世雄?”少年苦笑了一下:“不错。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感到后悔了。”沈太清侧头想了想,轻轻地叹了口气:“的确是有一点!”然后他盯着少年,“但我若把丹药给了八大龙王,也许我会更后悔——他们只会用金子来买我的药,而你却是用你的血来换。”少年释然地笑了,八大龙王的脸色却都立刻变得相当难看。天龙再次踏前一步,厉声喝道:“姓沈的,你可知道,今天这件事我们若想把你拉进去,那绝对容易得很,用不着你在这里逞英雄。念在大家同为正道中人的份上,只要你声明与这个少年无关,并且献出你的金丹秘方,我们或可考虑不追究你的责任。”沈太清冷笑不语,一旁的少年苦涩地笑了一下,朝八大龙王缓缓地走了过去。沈太清皱眉道:“你要干什么?”少年没有回头:“此事本就与你无干,我自己惹来的麻烦,只能我自己解决。”然后他朝八大龙王微微一笑:“对不住八位了,唉,在下天生是个让人费事的人。”天龙的双目光暴起一阵精芒,“呼”的一声,空中一片掌影闪过,天龙的“天龙九式”已经施出。面对漫天的掌影,少年脚步连动,疾退几步,冷哼一声,转身拔剑。一剑挥出,立时便有几声沉闷的吼声在剑影中响起,天龙踉跄后退,脸色也白得吓人,沉声喝道:“飞天舞影剑?”少年淡淡地道:“魔教功夫,不提也罢。”天龙的脸色更加可怕,忽然退后一步,大声道:“用游龙索!”一连串风声在空中响过,八条像毒蛇一般的长索飞了出来,从不同的方向缠向站在中间的少年。少年狂啸一声,身子陡然拔起,在空中连出八剑,八条游龙索被剑气荡开。天龙怒极,大吼一声,他手中软绵绵的游龙索突然竟被崩得笔直,像一杆枪一样直刺少年的心脏!
就在此时,聚集全身力量刺出的天龙忽然感觉手上一轻,然后他聚在臂上准备发出的内力就突然反弹了回来,使得他的半身在一瞬间几乎麻木。他落到地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手里的游龙索居然已经在不见了,回头看看另外几个兄弟,他们也是一脸迷惑的表情,刚才握在手里的游龙索同样已经不在手上。
——离他们足足有一丈远的沈太清站在那里,手里抓着几条游龙索!
屋子里刹那间一片寂静,静得连天龙的汗从毛孔中钻出来的声音都听得见。天龙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连声音都已开始发颤:“无极控鹤手?”沈太清点点头,随手把游龙索甩在一边,淡淡地道:“他的飞天舞影剑,加上我的无极控鹤手,你们有多大的胜算?”天龙的脸已经涨成了暗红的猪肝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沈太清看着他的表情,冷冷地道:“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八大龙王联手出战,若取不回一些东西,不但难以向总盟主交差,面子上也不会太好看。”沈太清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扔在天龙的脚下:“这是金丹的配方,信与不信,全在于你。”他再也没有看天龙一眼,回身拉住了少年的手,穿过呆立在那里的八大龙王,扬长而去。
一家简陋的小酒摊上,沈太清和少年面对面坐着,桌上摆着一壶又酸又苦的酒。“这酒真的很难喝。”皱着眉头喝下一杯酒,沈太清笑着看着对面的少年说。
少年仰头饮尽一杯酒,脸上也展露着微笑:“酒是难喝了一点,但只要有朋友在,再苦的酒也会变得甜一些。这正如不管你的心里有多深的伤痕,只要有朋友在,就会感觉舒服一些。”沈太清微笑着看着少年:“说得好。你是我的朋友,我们喝酒。”少年笑道:“不光我,本教所有弟子现在都是你的朋友!”沈太清笑道:“听你的口气,似乎你是魔教教主?”少年点了点头。沈太清有点诧异地看着他:“你是教主,但你却为了下属而不惜自己的鲜血?”少年笑道:“本教中不论是教主,还是普通弟子,都是随时能为朋友付出一切的血性汉子。”沈太清畅快地笑了:“那我们为什么不找他们喝酒去?”少年笑道:“好,我们走!”
朋友岂非也是一帖良药,他能治愈你心中的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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