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被杀,“弟”被掳,杀手小方被迫卷入了两大势力的争斗。
鹤、蚌、渔翁,江湖诡谋,小方该怎样破局而出?
一、杀手小方
三月初三。晴。
地官下降。不宜出行。宜婚嫁。
小方拍了拍绿菱滑如凝脂的肩膀,道:“你该走了。”绿菱听话地点点头,开始穿衣服。她是怡红楼挂头牌的红姐儿,通常是不肯到别人家里去出工的,也不肯这么听话,只有方少爷是个例外。
方少爷有钱,方少爷跟别人不一样,更重要的是,她喜欢方少爷。
她清楚方少爷的习惯,在他这里过夜,卯时以前必须离开。方少爷有一些不愿让人看见的事要做。
有一次她忘了东西,回来拿时看见方少爷头下脚上,在做一种极其古怪的姿势。她不懂武功,不懂那是中土武林很少有人精通的天竺瑜珈功。但她知道,方少爷一定有不寻常的过去,有神秘而动人的经历。
她没动过一探究竟的念头。像任何一个已经喜欢上了某个男人的女人一样,她想,他做的一定不会是坏事。
小方看着绿菱,眼中现出满意之色。他很满意自己和绿菱之间的关系:不感到约束,不感到牵挂,有远远的距离,也有淡淡的情意。他没有什么朋友,在绿菱身上,他找到朋友的感觉。
他觉得心情很好,好像是他退隐以来最好的一天。那是不是因为自己已经完全融入了这种正常人的生活?
做完早课,他久久凝视着自己的双手。手光滑,滋润,一点也不像曾经杀过人的手。伤疤已经淡得快要看不见了。就像往昔的岁月一样淡。
在信风客栈“天一”号秘档库房里,关于小方的一条是这样写的:姓名:方伟,多称小方。相貌:不详。籍贯:不详。家世:不详。武功:不详。职业:杀手。事迹:十六岁出道,杀阳河县师爷“刀出鬼神哭”鲁鹤鸣,耗时二十天,价码一千两;十七岁杀乱石山饿虎崖大龙头“金鞭王”,耗时三十一天,价码两千五百两;十八岁杀采花大盗“桃花郎君”蒋华丹,耗时五十三天,价码七千二百两;十九岁杀顺通镖局副总镖头“南天一棍”奇云扬,耗时一百零一天,价码两万三千两;二十岁杀黑龙帮二当家“金斧大力神”孟通海、三当家“伤心剑”孟通江,耗时一百七十四天,价码十万两,此役虽然成功,自身亦受重创,此后十四个月不知所踪;二十二岁杀独行盗“玉面飞鹰”季淳,耗时一百九十八天,价码十七万两。
在第二页的备注栏中,有一行朱笔评语,字迹峭拔,是信风客栈主人花信风的手笔:“此人出道六年,所杀六人,皆有可杀之道,可见非专以杀人谋财者,可谓杀手之侠。而杀手圈中得名之盛,五十年来断以此人为最。然不知其相貌籍贯家世武功等一切背景资料,隐藏亦深矣!不能见其一面,憾甚!憾甚!!”信风客栈乃天下第一消息大栈,能当栈主如此评价,实属非同一般者。
在杀掉季淳之后,小方数了数自己身上的伤疤加上新添的五处伤口,正好三十。他不怕疼,也不怕死,但他决定收手。他并不是一个天生爱杀人的人,也不是一个贪财的人。有了这二十几万两银子的积蓄,他已经可以驱走贫寒和疾苦,好好地过下半辈子了。虽然钱驱不走总像蛇一样咬啮着他心的寂寞。
但是今天,小方推开门,看见大哥的时候,他觉得心情实在是好极了。
小方连自己的爹娘也不知道是谁,本来也不会有大哥的。可是他能活到十六岁,并且人模狗样地做了五十年来最好的杀手,没有这个靠乞食才把他养大的大哥柳阿三是不可能的。小方对柳阿三一直像对自己的亲爹那样尊敬。
但是从他杀第一个人开始,八年里头,柳阿三曾经十七次把他送去的东西扔了出来,而且只对他说了六十四个字。
六十四个“滚”字。
小方没怨过他,他要不是这样一个人,就不会辛辛苦苦地用酸楚和尊严换来残羹冷汁,养活了十五个孤儿。但是他也的确没想到有一天大哥会踩上自己的门槛。
所以小方兴高采烈地在城里最好的得意楼点了一大桌大哥最爱吃的菜,还要了一瓮窖藏了六十二年的老酒。得意楼从来不送外卖,但总是出三倍价钱的方少爷同样是个例外。
小方决定要在自己家里和大哥喝个一醉方休,把八年没说的话一下子都说个痛快。
“小方,我现在一点也不喜欢你,你很有钱,但那是杀人赚回来的。我讨厌杀人。”柳阿三这样开始他的谈话。
小方只有苦笑,他早知道大哥一定会这样说。面对着脸有菜色、衣不蔽体的大哥,他的心很酸,很苦。今天不管大哥怎样教训他,他都不会说一个“不”字。
柳阿三喝下一杯酒,突然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盯住小方:“可是,今天我是来求你杀一个人的,而且你必须杀了他。”小方喝下去的一口酒全都呛在嗓子眼里。
柳阿三露出一个说不出是凄凉还是悲伤的笑容:“有人抓了你的七个弟弟,叫你去杀人,还给你写了一封信。”小方接信的手有点抖。他当然知道,柳阿三说的“七个弟弟”就是他现在收养的七个孤儿,像自己一样的孤儿,每一个都是柳阿三的命。
在确定信上没有任何危险之后,小方撕开了信。
信纸是五文钱一刀的黄裱纸,墨是最便宜的松烟墨,字就更普通,是小店铺的账房先生的那种字。信居然不太短。
“方伟先生:足下以少壮之年,挟英风豪气,隐退江湖,栖止市井,至憾。今须借足下利剑一用,不得已出此下策,望谅。目标死讯传出之日,即足下诸弟获释之时。欲知目标名姓,请向柳兄问询。知名不具。”小方狐疑地抬头望向柳阿三:“大哥,这信是谁……”话没说完,柳阿三突地脸色一变,“嗷”地狂吼一声,挥拳向小方打来!
小方一怔,挥手去挡。他没敢用力,因为柳阿三不会武功。可是柳阿三这一拳起码有四百斤的力量,纵然比起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也绝不逊色!于是小方被击飞出去,脊背撞在了墙上!
刹那间,小方汗透重衣。
他不怕柳阿三把自己打死,他只是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所以他借着那一撞之力,迅即飘了回来,正好扶住倒下去的柳阿三。柳阿三的眼神已经黯淡得像一盏飓风中的蜡烛。
迷人心智,倍增膂力,瞬间致命!
这么霸道的毒药只有一种:蜀中唐门的“断肠散”。小方的心像被炭火烫了一下,他小心地叫道:“大哥?大哥!”幸好柳阿三还能说话:“小方……有时……我……也……后悔这……八年……”小方知道他要说什么,他的心里像有九十九把刀子在同时搅动,眼睛红得像火炭一般:“是谁干的?大哥,是谁?”柳阿三的眼神忽然空了,像一口干涸了很久的井:“救……你……弟……”小方的心里倒没有了多少悲痛,更多的是满满的荒唐感和言说不尽的愤怒。
生和死,它们之间的距离原来是这么小,小到只需要歪一下头、放松一下身子,就跨越了!
不知过了多久,小方伸手,缓缓阖上柳阿三的眼睛,为他整理一下破烂的衣服。
在他骨瘦如柴的前胸上,有两个漆黑的大字。
马波!
小方的心再次沉了下去。马波,“天道盟”盟主。
在他挟剑纵横的时候,天道盟不过是个一二百人的三流帮会,他们存天道,铲不平,在江湖上颇有正声。如今天道盟已经穿江过省,成了北方绿林道上实力最强的大帮。在某些地方,连传说中最可怕的青龙会也要让他们三分,但它已不再是当年的天道盟,它藏污纳垢,无恶不作,已经成了邪恶渊薮的代称。
这一切都是因为马波。
如果不是早就退出江湖,如果价钱合适,哪怕稍低一点,小方是不会拒绝杀这样一个人的。但是,好像连马波也没邪恶到杀死别人惟一的亲人来逼迫别人替他杀人的地步。愤怒使小方刚刚冷静下来的头脑又火一样地热了起来。
幸好小方已经明白了三件事:一、唐门的断肠散每年只有五十两的产量,在江湖上每一两断肠散已经卖到七百两金叶子。下毒人不仅是有钱人,而且极工心计,他居然能算准柳阿三会在小方收到讯息而不透露其它情况时毙命,可见对小方的状况以及小方与柳阿三的关系极为熟悉。单凭这一点,他就已经是小方最可怕的对手。
二、这件事情的主谋最大的可能是青龙会。天道盟已经威胁到他们的利益,他们一定欲除去马波而后快。况且,这种手段正是青龙会常用的。
三、他除了去杀马波,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他要完成柳阿三的心愿,要救出那七个孤儿,要找出杀害柳阿三的凶手。为了这些,别说去杀恶名昭著的马波,就算要杀德高望重的少林方丈、武当掌门,他也不会犹豫。小方的大脑再次冷静下来。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安宁逍遥的日子已告结束。
这时,小方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走到自己简单舒适的床前,左手揭开温软的被褥,右手在床的一侧叩了一下,坚厚的黄杨木板忽然从中间裂开,向两侧缩进四寸,赫然现出一个长方形的匣子。
小方的手有点抖,他用一种说不出是什么感情的眼光看着这个匣子,像是温柔,又像是冷漠,像是怨尤,又像是怜惜。“咔”的一声轻响,匣子的机簧弹开,里面登时射出微微的毫光!
江湖上,有一个谜团至今也没被解开:死在小方手中的六个人,他们的死相非但不难看,而且十分平静安详,他们的嘴角甚至挂着微笑,有如在做着一个春梦的少年。
致命伤只有一点:眉心。
伤口长一寸二分,深一分,宽一分。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武器造成这样的伤口,这样的死法的。
“八方风雨刀”陆振飞是武林公认的“刀中伯乐”,对于刀剑的鉴赏辨析之精,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他认为,没有任何刀剑可以造成这样温柔而简洁的伤口。蜀中唐门硕果仅存的长老唐廿六则宣称:由于暗器出手力道均匀,造成的伤口会宽窄一致,而这些伤口上轻下重,故非任何暗器所能导致。所以结论只有一个:这是一种以前从未在江湖上出现过的奇门兵器!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也没有人见过它的模样。也许有人见过,但他们已经都是死人。
现在,小方正缓缓地从匣子里取出这件神秘的武器。如果这时有人站在小方的身旁,他一定会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叹:太美了!
世上哪有这般畅快流丽的线条?世上哪有这般纯净洁白的色泽?世上哪有这般温润晶莹的质地?若非它刃薄如纸,且冥冥之中似乎隐含着一股凛凛的煞气,那么,人人都会因它而想起自己梦中思量过千遍的那个最完美无瑕的少女。
可它,的确是一件武器。一件像美梦那样朦胧迷离、荡人心魄的武器。
此物只应梦中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它非金非玉,非刀非剑。它的名字就叫——如梦令!
二、敬君酒三杯
五个月后。
骏马秋风蓟北,杏花春雨江南。
春去秋高,一样会惹起人的感伤。
现在正是秋末。
蓟州天津卫武清县城关镇,天道盟总舵。
马波反剪双手,在廊庑间伫立片刻,轻叹一口气,转身进房,两扇檀香木门便将无边秋意关在了门外。
秋意如酒,醉人而凛冽。
他拉开竹柜的一扇小门,从最里面取出一个小酒坛,拍开泥封,一股醇郁的酒香立即在屋子里弥漫开来。花看半开,酒饮微醺,岂不正是最使人低徊的境界?
但是刚把琥珀色的酒汁倒进一个白玉杯中,他的脸色就变了,变得像死鱼般难看。
屋子里本来应该只有他一个人的,可他听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呼吸声。呼吸声若断若续,调允温和,乃是内功练到极深境界的征兆。而且,他清楚地感觉到一股逼体而来的杀气。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容不迫地道:“没想到第一次见到你,你居然像个文人,在悲秋。”声音在背后七尺左右。也就是说,这人只要上前一步,就可以制住自己的要害。马波没有回话,也没有回头。因为对方在出手暗算之前被自己察觉,他一定在等自己转身露出空门。
而现在,他虽然把整个背部都卖给了对方,可是空门太多,反而变成了什么都没有的“空”。对方固然可以从任意一个地方下手,他也可以从任意一个地方还击,大家机会均等。而只有对方先出手,他才能觑见破绽,施以致命一击。
高手都懂得这个后发制人的道理。马波无疑是高手中的高手。
所以,只有僵持。
死一般的寂静。死一般的僵持。
马波忽然动了。
动得十分缓慢,十分小心。他身上的空门一个没多,一个没少。因为他的身体并没有动,动的是他脚下的那块方砖。方砖在一寸一寸地旋转。
小方叹了口气。他并没有轻视马波,他早就知道马波将是自己平生最可怕的对手,但他还是没想到马波的内功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现在,他们终于见面了。小方丧失了全部优势。
马波看了小方一眼,居然笑了笑,道:“你好。”小方通常不是一个很有礼貌的人,但是一个这么可怕的对手在向自己问好,不论是在气势还是策略上,自己都不能也不该输给他。所以他也微笑道:“你好。”马波生怕他听不懂,居然又笑了笑,温柔地解释道:“我说‘你好’的意思是说你真的很好。你怎么能闯过我屋子前面的十六道机关竟还干净得像从浴池里刚捞出来的一样?”马波真的不明白。据他所知,就是大罗金仙闯他的十六重机关也要见血。
小方盯住马波的眼睛,反问道:“你的十六重天是谁造的?”
“京师宝华堂的掌柜大师傅程之纯。”
“他人呢?”不等马波回答,小方已说了下去,“你将五千七百两黄金交给他作安家费的时候,程师傅已经知道这是买命的钱,所以他在每个机关上都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破绽,将这件大秘密预先记在一本经书上传给了他的儿子。果然,他从此就没有回家。”小方顿了一顿,有点黯然,“我不过是用二十万两银子买来了这本经书而已。”他居然也附加了几句解释:“我想,程师傅并不是一个很贪心的人,但他希望自己的后代能够有条件不靠手艺吃饭,以免贾祸。我恰好有一点钱,我也恰好尊重他的智慧和最后的一个心愿。”马波眼中精光暴射,但随即收敛:“贵姓?”这两个字他问得很慢,很用力。
“姓方。”
“杀手小方?”这四个字他说得更慢,更用力。他同样没有轻视这个轻易闯进自己卧室里头的小伙子,但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小方,近五十年来杀人最少而名气最大的杀手小方。
马波笑着斟上两杯酒。
杯是玉杯,酒是琥珀红。灯光下,两杯酒泛出一种奇丽而迷幻的光芒。
“阁下远道来此,无以相待。恰值清风明月之良夜,未知有兴饮一杯否?”说完,一杯酒已被饮尽。
小方没去接另一杯酒,他有点好奇地看着马波:“你知道我是来杀你的?”
“当然。”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杀你?”马波双眉一扬,反问道:“你知不知道这三年我杀了多少人?我告诉你,一百一十四个。你又知不知道现在江湖上有多少人盼着我死?我也告诉你,至少有五千。这么多人里头有人买一个杀手来杀我,这简直比男人要纳妾、老婆要偷人还合乎道理,换了是我,你会有兴趣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小方的拳头攥紧,随即又松开。他明白在面对一个冷静的对手时,惟一取胜的机会是比他更冷静。
“你想我会喝你的酒么?”马波仰天长笑:“你当然不会。你清楚在饮酒的一刹那,我至少有十七种方法将你一击致命。不过你远来是客,喝不喝由你,敬不敬在我。”他把那只空杯倒满,又饮尽两杯,“做杀手不容易,做名杀手更不容易,做小方尤其不容易。所以我敬你三杯。”小方并不是没有想过在马波饮酒的时候出手,他本该有五十一次机会的。可是,他发现形势已经变了。
就在马波喝第一杯酒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出现了第三个人。
一个秀才。
这个秀才看起来跟别的秀才也没什么两样,不过是更干净一点儿,像他手里拿的《论语》一样,一尘不染。他负手向天,喃喃自语,连看也不看小方一眼。
但小方的瞳孔已收缩!他想起了一个关于马波的传说,很可怕的传说。
第四个人出现的时候,小方的全身忽地热了一下。
他不是没见过女人,也不是没见过好女人,但这个女人就好像是用一种药制成的。
一种媚药。
她静静地站着,可是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头发都好像在动,都在散发着异样的热力,能把每一个靠近她的男人融化。只这么一瞥之际,小方就已经控制不住身体上某个部位的变化,心也开始乱了。
他转过头,尽力不去看她。
所以他看见了第五个人。他刚刚萌芽的欲望立时消退。
没有人在看见一条毒蛇时还会有欲望,这个人简直就是用五十条毒蛇的精华提炼而成的。他在笑,那笑容却令小方感到又湿又粘的蛇信子已经舔到了脸上。小方的胃开始发紧。
马波淡淡地道:“以阁下见闻之广博,想必对这几位不会太陌生,不过忝为东道主,我还是介绍一下的好。这几位便是江湖人称的‘天道三杯酒’。”天道三杯酒!小方虽然已经猜到了八九分,听到这五个字时心还是猛地沉了一下。
天道盟短短三年就有了今日这样的成就,马波当然要居首功。可是如果没有“天道三杯酒”,同样不会有今日的天道盟。他们是天道盟的半壁江山。他们虽然听命于马波,却各自都有一方宗主的实力。马波也不以下属待之,而是肃以客卿之礼。
十天前,小方用二十四张金叶子向信风客栈掌柜花信风买下了天道盟的全部资料。关于“天道三杯酒”的那一卷是这样写的:姓名:庄渊泓。别号:状元红。年龄:三十一。职位:玄武护法,天道三杯酒之末。家世:庄家系吴中书香望族,其祖、父、兄皆进士及第。父殁于太守任上,赖兄嫂抚养成人。事迹:十二岁时,救丐帮副帮主金龙神丐之弟子,得神丐青睐,尽传其学。二十四岁时逼奸嫂嫂不遂,怒而杀之,复杀其兄并五个孩儿,人神共愤,屡遭武林同道截杀,死里逃生不下三十次。二十九岁投入天道盟,率众围攻丐帮岳阳总舵,亲手格毙其师。
姓名:水青衣。别号:女儿红。年龄:三十五。职位:朱雀护法,天道三杯酒之次。家世:洞庭渔民。事迹:幼秉天赋甚厚,天生肤光如雪,身姿曼妙。及长,入金陵“再顾倾国楼”,成一代名妓,倾倒众生,据传内媚之功天下无双。后得天山雪峰老人赠与武功秘笈,遂与本身媚功、歌舞结合,成一全新功夫。三十一岁邂逅马波,遂为所用。数年来,为其谋算强敌十余人,绿林中为求一亲芳泽而归顺天道盟者无数。
姓名:叶青竹。别号:竹叶青。年龄:不详。职位:白虎护法,天道三杯酒之首。家世:上中下九门之“毒百合”叶家嫡传长子,于毒术天分极高。十一岁时,唐门大主事唐静静一见许为神童,乃破例授予唐门毒经,是为唐门百年来惟一外姓子弟。事迹:二十一年前,因追求同门师妹不得,乃毒杀师妹并其意中人。为逃避叶家门规严惩,联合关外“万马堂”尽诛叶家上下一百七十一口,焚尸烧庄,遁形江湖。上中下九门二十六家尽起精英围杀,被其毒毙数十,此后武林中人对其噤若寒蝉,惧而远之。三年前忽然投入天道盟,位置仅在马波之下。
对这几个人的资料,小方并不是每一个字都记得,但他的确看了很多很多遍。他花全部的积蓄买来马波卧室的机关图,有一半也是因为不想与他们交手。现在,他已经知道自己非但绝无可能杀掉马波,而且也不大可能全身而退。自己赢不了这四个人的。小方觉得自己像一只灵猫爪下的老鼠。
三、酒灯人面一红时
小方不是怕死。他只是不想在事情尚未办完时死去。不过,对手太强了,他有机会拼么?
有。因为马波说了一句话。
他淡淡地道:“阁下远来是客,所以我敬阁下三杯酒,还希望阁下能一杯一杯地喝下去。”一杯一杯!就是说,小方不必同时对付“天道三杯酒”,可以一个一个地挑战他们!
为什么?马波本来可以不给这个机会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小方是个多么危险的敌人。
小方没有想下去。因为第一杯酒已经斟满了。
小方在十六岁之前,有一半的时间是在深山大泽中度过的,他见过各种各样的野兽。可他没见过像庄渊泓这样斯文的野兽。
庄渊泓有一张十分斯文的脸,眼睛里却带着一百分的野气。他一句话都没说,便已出手!
金龙神丐的外家功夫登峰造极,一套金龙拳刚猛无双,威震武林,庄渊泓的造诣已经不逊乃师,眨眼间打出数十拳,竟有疾风暴雨之势。
小方从没见过功夫练得如此扎实的人。这时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颗钉子,正被一把榔头一下一下地楔进墙里。
小方退。他只有退。
水青衣和叶青竹的脸上已露出喜色。马波却似有隐忧。
小方已经连退了二十四步,不觉间到了屋角。他已是退无可退!
庄渊泓脸上现出一个温柔而残酷的笑容,缓缓道:“小方,你认命罢!”他全身的骨节忽如爆竹般“劈啪”轻响,脸色在一瞬间由黄转白,又由白转青。青气大盛时,他暴喝一声:“金蛇化龙!”这一招是金龙神丐的不传之秘,也是绝学中的绝学。
一拳甫出,中途已化为二,霎时二化为四,四化为八,打到小方身前半尺之处,这一拳已化为十六道拳影,分袭小方周身要害!小方已经没有可能躲开这致命的一击。小方只深吸了一口气。
只听见一连串的“扑扑”轻响,“金蛇化龙”一招十六记尽数落在了小方身上。
庄渊泓退后一步,轻轻吐出一口气,睁大了眼睛准备看小方的死相。他用这一招结果了二十二个武林高手的性命,包括他的师傅金龙神丐。没人能在这一招下生还的。
小方好像是个例外。因为庄渊泓清晰地听见小方轻轻地说了六个字:“藕虽断,丝仍连。”然后庄渊泓就飞了出去。然后庄渊泓就觉得身上轻轻地响了很多声。然后庄渊泓就觉得自己像一摊烂泥被摔在了地上,浑身都没有了骨头。然后庄渊泓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掌声。
一个人的掌声。
马波看也不看庄渊泓一眼,把刚拍过的两只手慢慢剪在身后,雍容地道:“好俊的藕断丝连。原来方兄的功夫来自天竺,这一招瑜珈功向来只有‘昆仑八俊’的老二略窥堂奥,却远远不及方兄的精纯。”马波侧首看了看水青衣和叶青竹,似乎有意解释给他们听:“这一招的要旨有二:先在拳风及身的一刹那闭住玄关,以造成如东瀛‘龟息大法’般的效果,令对手的力道无法自经脉透入,这叫做‘藕断’。其次要将对手的力道一一反击出来,层次要清楚,秩序要井然,其神妙处不下于北宋武林世家‘姑苏慕容’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叫做‘丝连’,乃是借力打力的最高境界。”说到这里,马波顿了一顿,似笑非笑地道:“只是方兄的出手还嫌太辣了一点,以你这样的造诣,置他于死地当无问题,又何苦震碎他全身骨节,让他受无穷的残废之苦呢?”小方静静地听马波说完,微笑道:“说到辣手,在下自愧不如这位庄兄,他当年奸嫂杀兄,闯下好大名头,遭这样的报应,并不为过。更何况以尊驾这样的见识,自然知道中了‘藕断丝连’的反激,最是痛苦不堪,想必会代我送庄兄一程,那时他就不会计较在下是否辣手了。”马波肃然道:“原来如此,多承指教。”后退一步,再不言语。
小方在平时是不会说这么多话的,但是现在,他需要时间来调理紊乱的真气。藕断丝连是一种很有效的内功,但很有效的内功大都是以耗费真元为代价的。奇怪的是,马波明明知道这功夫的诀窍和奥秘,为何偏要慢条斯里地解释给另外二人听,给他充足的时候恢复?他是真的有风度?还是愚蠢?是不在乎他得力臂膀的生死?还是有绝对的把握拿下自己?
小方没有再想下去。一个人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一个女人。
小方在十八岁的时候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女人,至今已有六年了。他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情种,但每当他想起在那个柔如春水的月夜里把完美无瑕的躯体交给自己的那个少女,心头还是总会有一种异样地温馨和怀念。
也因为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情种,在与那个少女分别之后的几年,他时常会找一些另外的女人。虽然他并不爱她们。
小方谈不上英俊潇洒,可是也不算难看,不惹人讨厌,而且他四肢修长,健壮和谐。最重要的是,他还算得上一个有钱人。所以,如果世界上的好女人可以被分作十类的话,小方至少了解了六、七类。
可是,像水青衣这样的女人,他没见过。
小方刚才见到她时,她是静的,静得连根头发都没动过。现在她只动了几步,这几步其实一点也不特别,她先迈左脚,再迈右脚,再迈左脚。但小方却觉得她全身都在动。
一种有着奇异韵律的动。像是在男人怀里挣扎而又屈服着。
小方发现自己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十八岁的那个夜晚,心在怦怦地跳,嘴唇像被火烧过一样干。
这时,他听见了水青衣的声音。沙哑,低沉,每个字都像一口带有磁力的陷阱,每个字都带着一种神秘的欲望。小方一下子就理解了为什么有人把一些女人称作“尤物”。当一个女人的魅力——无论是哪一方面的魅力使人无法抗拒而又难以表达的时候,人们就会用简单的一个词来形容她:尤物。尤物有很多种:有的尤物令人欲仙欲死,有的尤物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有的尤物只适合远远地看,有的尤物则只有长久地亲密接触才明了她的珍贵。
(图:好像一切都已静止,天地间只剩下这销魂一舞!)
水青衣是特别的一种。
杀人的那种。
小方的心已经跳得像一面进攻时被擂响的战鼓,但他还是提醒自己记住这一点。
水青衣没有杀人。她只娇滴滴地道:“方公子,我有一只舞,久已不跳,怕是荒疏了。您是风月中人,倒要请您品评一二。”这并不是商量,也不是求恳,因为她已经开始跳了。一种与小方的心跳完全不同的跳。
小方身在江湖,江湖上的大多数传说他都听过。其中当然包括以名马醇酒、美人辣手著称于世的狄小侯狄青麟对蝶舞那双腿的评价。
——狄小侯浅浅地啜了一口酒,叹息道:“我不相信人间会有这样的一双腿。”小方曾经也以为那不过是传说而已,他也不相信世上会有那样一双腿。
现在他已相信。因为这双腿就生在水青衣身上。
在水青衣的“蝴蝶一舞人销魂”里,这两条腿就是两件有生命的东西,带着无限的奢华、虚幻和凄美在小方面前盘旋。
盘旋!
小方不禁在心里发出一声呻吟,因为他知道,这凄艳和华美转瞬就会消逝,不知多少致命的毒招将会在这绝美的掩饰下出现!他忽然好想时间能停顿一下,在这种至美中停留一下。
他的愿望竟然得到了满足!这一刻,真的好像所有的东西都已静止,天地间只剩下这销魂一舞!
小方只觉眼底心头全是水青衣那长袖翩跹、望之若仙的舞姿,甚至还有初恋情人月儿般甜美的笑脸和远山春夜草木散向四野的芬芳。他渐渐地忘记了仇恨和杀伐,在他的心里,只剩下最纯美的一切,使人追慕而又难以挽留的一切。他攥紧的双拳已经松开。
就在这一瞬间,水青衣出手!
她竟以一对至柔的裙带,使出“呼家枪”中至刚至猛、十荡十决的招数,挟着疾风猝然射至,而一双薄如蝉翼的舞袖已化作流云落霞,轻快地缠上小方的颈项!
小方仍像在梦里一般痴痴伫望。
水青衣对自己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她不相信小方在自己的“一舞销魂”的大法慑伏下还能动。
小方动。就在裙带和衣袖将要及体的一刹那,他已如一尾游鱼般,从一个最不可能的角度滑了出去!
水青衣花容失色。
不仅是因为她看见小方从她天衣无缝的攻击圈子里脱了身,而且因为她看见小方又以一种更奇怪的姿势,从另一个更不可能的角度滑了进来,双掌离她的前心要害只有五寸。
小方轻声道:“你输了,请退下罢。”他的声音冷漠,却带着一种奇异地温柔。
水青衣俯首下视,望着小方那停在她身前五寸之处而凝力不发的双掌,俏脸一红。她将裙带和衣袖收回,微笑道:“哎哟,方公……”
“方”是开口音。
“公”是闭口音。
檀口轻收的一刹那,小方只觉眼前一花,几丝白亮亮的东西从她双唇间激射而出,直扑自己头脸!这才是她最后的,也是最有效的杀招!
生死间不容发,小方已不及多想,双掌猛推了出去,头勉力向后一仰!
他的双手触到的是一个温软的身体。这个身体一朵轻云般飘向了远处,直飘向马波站立的地方,而自己的左颊刹那间奇痛入骨。
一声轻呼,像是一声轻轻的叹息。一口鲜血从水青衣的叹息声中喷了出来,染红了舞衣。她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慢慢、慢慢地倒了下去。
马波缓缓放下水青衣的身体,抬头看了看小方,眼里闪着悲愤而惋惜的精光,但他仍不说话。
小方呆呆地立着,大脑中一片混沌,一片空白。他没有想过一个人可以这么轻易、温柔地死去,像是彩虹飞散,美玉粉碎。
他没想过要杀她。
小方知道她是敌人,也知道她炫示自己的美是为了将对方致于死地,可他不想杀她,不想让这种美在自己手中化成泡影。
“酒灯人面一红时”,小方从来没想到这句温馨的诗也可以用来形容眼前的情景。
他觉得悲愤和哀伤。不是为水青衣的死,而是为一种美的破碎。
这时叶青竹向前跨了一步。小方登时警觉,连忙收慑心神。
竹叶青是种好酒,也是一种纯度很高的酒,这种酒比状元红和女儿红加起来都要难喝。竹叶青还是一种毒蛇,只要被它咬中,七步之后必定无救。所以用来指代叶青竹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身高五尺二寸,形体扭曲,面带死气,活像一条泡在酒里的毒蛇。
而他居然在慈眉善目地夸奖小方:“方兄以‘枯木逢春’的功夫击败水护法,看来瑜珈功已是修到了第九段的境界。我们三杯酒中以庄护法武功最高,水护法次之,我的功夫最差,倘与方兄动手,定然自取其辱,不过我已经不需要与方兄动手了,这一点你没想到罢?”他罗里罗嗦,小方越听越怒,强自抑制才没发火,但听到最后一句时,冷汗倏地布满了额头!
毒!难道自己已经被他咬中?
只听叶青竹阴恻恻道:“方兄不妨运气试试‘风府’、‘廉泉’、‘关元’三穴,看看有何异常?”小方微微提气,当下脸色一变,只觉三处穴道如万针攒刺,痛不可当。
叶青竹带着一种似是怜悯又似得意的笑容从怀中取出一朵异样金黄的花,道:“此毒名为金花蛊,在苗疆素称蛊中之王,中者只要被催发,半个时辰之内,全身必溃烂见骨而死。本来这毒物极是珍异,我素不轻用,今见方兄身手卓绝,这才见猎心喜,小试牛刀。可惜见功太晚,致使我两位护法遭你毒手,可惜,可惜!”这时小方穴道疼痛更甚,不由得大吼一声,如大鸟般腾空而起,直扑叶青竹。人在半空,忽地闻到一股细细的甜香,头脑中顿时一片混沌,落下地来双腿一软,险些跌倒。
叶青竹却不乘虚进击,反而飘开七尺,负手而笑:“方兄,你忒也性急,我话未说完,何必动粗呢?我还准备告诉你,金花蛊乃是一种药粉,我手中这朵黄花叫做金波旬花,二者相混,才是人间剧毒,只消一炷香时分便可了却你的残生。嘿嘿!倒也!倒也!”小方强忍着听他说完,暗自运气,只觉全身懒洋洋地,四肢百骸无一些儿力气,当下再也支撑不住,翻身摔落尘埃。
完了!小方心头一酸,原来自己就这么丧生在这下九流的手段之下。大哥,不是小方不去完成你的遗愿,只怪我道行不够,斗不过这些奸险小人。小方快要来陪你了!
猛可地,一股幽幽的清香如一根线般送入鼻端,小方心头一轻,神智立即清明起来,半日凝聚不起的劲力正如涓涓细流,渐次会合!他尚无暇思索其中缘由,耳中已听得叶青竹的阴笑道:“盟主不必多虑,他死定了。”跟着便感到一只像是沾满了毒蛇粘液的手来探自己的脉搏!
此刻命悬一线,小方也顾不得查看功力聚起几成,手腕一翻,电光石火间扣住了叶青竹的脉门!叶青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比真蛇还要难看,他只来得及惊叫一声:“你……”小方的左掌已结结实实地印在他右胸之上,右脚也重重踢在他双腿之间!
叶青竹有如腾云驾雾般向上飞起,孩童一样的身体“砰”的撞在屋梁之上,鲜血像泉水般喷涌而出。原来他的血也和别人一样,是红色的。
小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时候,他又闻到了那股怪怪的甜香,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奇怪的是,在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刻,他想到的居然是水青衣那曼妙的舞姿……
四、杀手杀杀手
再醒来的时候,小方发现自己在动。不是在走,也不是在跑,而是在“轱辘轱辘”地动。他明白,自己是躺在了一辆大车里。
他吸了口气,发现四肢还是软绵绵的,一点劲道也没有,虽然头脑已经完全清醒。
令他糊涂的事儿马上一件接一件地来到脑海之中。
叶青竹死了么?马波在哪里?他为什么不杀了自己?自己怎么到这辆大车上来的?
幸好这时候他听见了人声,而且是两个人的声音。
“三哥,你说这人走起时运来,真是连他娘的城墙都挡不住,谁成想扔个半死不活的路倒尸也能有一百两银子赚。你我这德性,再赶二十年大车也赚不来这笔钱。嘻嘻……”
“是啊!我正睡得香呢,那人一敲门,我还以为他娘的来了强盗,谁知是个财神爷!哎,你说这雌儿生得蛮标致,行事儿可有点鬼鬼祟祟的,也不知干嘛要雇咱们替她扔这么个人,这里头透着点邪行!”
“咳!我说你是吃饱了撑得慌还是怎的,你管她邪行不邪行,有了这一百两,让我卖老婆也干,这回那鸣玉坊的小甜瓜见了大爷还敢瞧不起么?哈哈……”
“你他娘的,有两个钱儿,不是送在嫖上,就是送在赌上……”一大堆云彩在小方的心头飘来飘去,这事一下子变得复杂了:这个姑娘是怎么冒出来的?她是谁?她应该不是要害自己,可为什么又要把自己拉到这地方来扔掉?正纳闷间,大车一顿,停了。
两个车夫道:“有三十里了吧?就这儿了!”帘子被掀开,外面漆黑一团,小方的双臂双腿被人捉住,抬了下来。“一、二,走!”小方被悠了两下,身子飞出去足有二十尺远,“啪”的摔在泥地上,溅起一大片泥水。
两个车夫如释重负地指挥大车掉过头去,欢天喜地,边笑边走。小方只好苦笑着躺在泥地里。但是两个车夫的笑声马上就变成了“啊、啊”两声惨叫、跌倒声、抽搐声、呻吟声相继,最后化为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小方睁开眼睛,费力地支撑起疲惫的身体。
白杨萧萧,鸦鸣哑哑,残阳照在旷野中离他不远的两具尸体上,幻化出凄厉的光芒。
五天后,小方接到信风客栈快马飞递的《武林新闻》。
“八月二十二日,天道盟盟主马波居室发生震惊江湖之惨案。‘天道三杯酒’之水青衣与叶青竹死于刚猛掌力之下,庄渊泓全身骨骼寸断,神智丧失,成为废人。
“马波死。眉心有长一寸二分,深、宽各一分之伤口。据‘河朔神医’龙三畏鉴定,与近年孟氏兄弟及飞鹰季淳等人之死因完全相同,当系已退隐市井之‘名杀手’方伟所为。
“天道盟于八月二十四日传出最为紧急之金鹰帖,言凡武林同道,有生擒或斩获方伟者,即以天道盟盟主之位归之。据云此系故盟主马波在世所定之规矩。近两日,黑白两道高手云集蓟州武清县者多达四十余人,预计未来数日将有此十倍之数。”读消息时,小方正戴着一顶大草帽,斜倚在一家小茶馆的屋檐下。他的手开始发抖,他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异常精巧毒辣的阴谋之中!
第一,马波之死与自己无关。
第二,自己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是因为有人要让自己成为换取天道盟盟主坐椅的一块砝码。
第三,这个人可能就是自己要找的毒杀柳大哥、绑架七个孤儿的元凶。
第四,这个人极有可能成为天道盟的新盟主,只是那时自己已死,知不知道他是谁已经无关紧要了。
(图:他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异常精巧毒辣的阴谋之中!)
第五,这个人很快就会来杀自己的。
小方的手心中倏地沁出了汗水,手背上青筋暴起。不管这是一个怎样邪恶恐怖的人,自己终于要和他见面了。他一定要斗一斗这个人,哪怕对手已经布下了火海刀山。
小方忽然笑了一笑,抬手摘下头上的大草帽,远远地扔了出去。他向茶馆的老板道:“掌柜的,借一副纸笔用用。”
武清县最繁华的街道上出现了一个怪人。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长得并不难看,也不像失心疯病人,却在泥污衣服上挂了一张大白纸,上面写着四个大字。
“我是方伟。”方伟并不是很罕见的名字,若是放在三天前,没人会觉得怎样。但是现在,方伟几乎成了江湖上最有名的人,他的命已意味着难以想像的权势、难以计数的金钱。这已经足够他死十万次。
事实上,方伟只走了五百步,就已经遭到了十七次伏击和十二次挑战。他受了六处轻伤,敌人倒下了三十三个。
他没杀他们,这种人天下滔滔,是杀不完的。何况他还要留着他们报信?这也是一种挑战。他在告诉那个藏在阴影里的人:放马过来,小方在这里等你!
现在,小方正在武清县最豪华的信芳阁上的雅座喝着最好的酒。掌柜的和店小二躲在柜台后面哆嗦成了一团。他们怕的不是小方,而是楼下那一大群的江湖豪客。
刀光霍霍,剑光闪闪,在正午的日光下异样地刺眼。可是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敢上楼去,他们都亲眼看见了纵横两淮的“鬼见愁”阎氏三兄弟是怎样被三招里头给一个一个扔下楼的。可是也绝对没有人舍得在这个时候离开,小方也没舍得把眼睛从酒杯上移开。
秋风肃杀,阳光一点也没能给人带来暖意。
没有风。可是满地的落叶忽然飞旋。
数十名豪客只觉得一股大力如同海浪般卷了过来,将他们分向两边,中间让出了一条通道。
楼上,小方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一种无形然而清晰可辨的“气”将他瞬间包围。
杀气!
一个灰衣人缓缓地走过通道,停在楼梯口。衣服是灰的,脸也是灰的。没有说话。没有表情。他就像是一枚钉子,几十年前就钉在了这个地方。
小方站了起来,慢慢问道:“台甫?”灰衣人慢慢答道:“王中。”王中是个更普通的名字,可是人群中立即爆出惊叹声。
这个王中是个有名的人,有名的杀手,和小方一样有名的杀手。
江湖上早就传说:“宁到鬼方,莫遇南方;宁见阎王,莫见北王。”
“南方”指的是方伟,“北王”指的就是王中。可是就像没几个人见过小方一样,也没几个人见过王中。大家没想到在这里会同时见到江湖上最具盛名的两大杀手,也没想到王中会是这样一个灰头土脸、其貌不扬的人。
小方也很意外,所以他问:“你来杀我?”王中只说:“请下楼。”小方没有再问,他下楼。
二人相距五十步,你看我,我看你,然后对决开始。
小方抢攻。他的攻势并不猛烈,力量也不大,但是准确、刁钻、出人意料。这正是瑜珈功的精义所在。
小方的目标并不是王中。王中是个杀手,杀手会贪婪财势,但不会设下那么精密的陷阱。他要用无人了解的瑜珈功夫迅速地拿下这场战斗,至少也要令王中知难而退。
可是小方错了。错得非常可怕。
二十几招过去,他连王中的一根汗毛也没碰到。王中好像连他功夫中最细微的变化都了如指掌。
小方从未遇见过这样的状况,他的额头已经见汗。这是个可怕的对手,甚至比马波还要可怕。他已经决定启用自己的秘密武器了。
可惜,晚了。王中已开始反击!
几天以前,小方还感叹过庄渊泓的功夫练得扎实,可是现在跟王中一比,庄渊泓的拳脚根本就是在豆腐坊里练成的。
小方只接了王中十几下攻势,就知道自己绝不是对手。事实上,每应付一个回合,小方的五脏六腑都好像要翻一个个儿,他根本腾不出手来做别的,只觉得自己就是一条飓风中的独木小舟,每一瞬都有倾覆的可能。
第四十二招。小方向后连退了七八步,一口鲜血再也忍不住,“哇”地狂喷了出来。
王中冷冰冰的脸上居然现出了一丝微笑,但马上收敛回去。他缓缓上前,凝聚起全身的功力,准备作最后一击。
致命的一击!大功告成的一击!他可以慢慢地来,小方不可能在短时间里恢复,也不可能玩出别的花样。
小方真的玩不出别的花样了。他的脸色像陈年的纸一样蜡黄,四肢的力气几乎全部消失。他只用很低的声音说了两个字,低得只有他和王中才听得见。王中却像被雷电狠狠地劈了一下子,整个人都呆住了。
这时,小方出手!
光芒。
辉煌的光芒。
梦幻一般辉煌的光芒。
在正午的阳光下四射的像梦幻一般辉煌的光芒。
所有人都沉迷在这种光芒里,想起自己曾经的最美的日子,也想起自己憧憬的最美的未来,完全忘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如梦,如梦!
可是天上地下,海底人间,哪里有这么美丽的梦幻?好物大都不坚牢,美梦易作琉璃碎。
梦已醒,光芒也消失。王中躺在地上,双目紧闭,面带微笑。
眉心有一道伤口,长一寸二分,深、宽各一寸。
他死得很安详,很宁静,像是在春梦里未醒的少年。是啊,一个人,不管他是好人坏人,是单纯复杂,他都有自己的美梦,他的心底都有一块纯净的地方。
小方在心里轻轻地叹息,轻轻地俯下身去,轻轻地揭开王中脸上蒙着的一层人皮面具。
五、真相
“你怎么知道他是马波?”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花信风显然觉得这样的回答出乎意料。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我真的不知道。”小方很严肃,“我只不过是在怀疑而已。”花信风没有追问,他在等小方说下去。
“有几个疑点。第一,他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不该给我以一对一的机会。即使最后杀了我,他也势必损兵折将。‘三杯酒’是他的半壁江山,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答案是,他要除掉三杯酒。
“第二,水青衣不是我杀的。我被她的‘一舞销魂’大法所慑,虽有瑜珈功中的‘枯木逢春’护住神智,却只能聚起三分功力。我的掌力不以刚猛见长,以水青衣的修为,三分功力绝不会将她置于死地。答案也只有一个,马波杀了水青衣。因为水青衣退到马波的怀里,她倒下的时候全身软瘫,那是脊骨粉碎的征象。她眼睛里难以置信的神色也不是因为败在我的手下,而是知道了马波要杀她。
“第三,我在中了叶青竹的金花蛊和金波旬花毒之后,怎么会有人施放解药,令我有片刻的清醒出手呢?当时屋子里绝对没有别的人,答案又是惟一的:马波。”
花信风笑了:“你的心思真是细致,可是这些破绽并非很难察觉,马波知道你会怀疑这些,却又救你离开,他不是太蠢了么?”小方微笑:“他当然知道难以自圆其说,所以他命令一个女子去雇那辆大车,然后再杀车夫灭口,目的是让我怀疑另外有人不怀好意,把我的想法引入歧途。其实,我也上了他的当,一直在盘算是谁在对我下手。”花信风道:“那你后来是怎样又怀疑到马波的呢?”小方道:“一个精通算学的朋友对我说过,如果一道题用复杂的办法不能求解,那就该试试简单的方法。于是我把自己当作马波,假如三杯酒这几年里在天道盟培养了很强的势力,密谋颠覆我的位子,而我要明刀明枪地除掉他们,势必会导致天道盟的土崩瓦解。我不忍自己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最好的办法就是除掉三杯酒,重整天道盟。
“于是我要找一个有实力的杀手帮我完成这个计划。理论上,他能杀掉我和三杯酒而不被人怀疑有假,实际上,我又不能让他真的把我杀了。
“退隐江湖的杀手小方很合适。所以我抓了他‘大哥’柳阿三收养的七个孤儿,为了柳阿三和这七个孤儿的性命,他一定会出手。从这一天开始,三杯酒就一直埋伏在我的居室附近,所以小方冲破机关进来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在。
“这时候,我会命令三杯酒一个一个地与小方交手,他们都是自负的人,而且虽然联成一体,互相之间也有心病,所以他们不会怀疑,会以为我是出于对小方的尊重和显示自己的风度。
“就这样,庄渊泓被小方废了,水青衣是我处理了,我再用解药给小方片刻的清醒,让他帮我解决掉叶青竹,计划就完成了第一步。
“我不能直接宣布三杯酒的死,他们一定在天道盟里培养了相当多的党羽,一定会有许多人不服。所以我早就准备了一具很像我的尸体,做出传说中长一寸二分,深宽各一寸的伤口,这是计划的第二步。”
花信风击节赞叹:“好精密的诡计!可是你又怎么想到是马波在策划这一切呢?”小方笑了笑:“多亏你的《武林新闻》。《武林新闻》上有一句话,说是杀小方者可以成为天道盟的新盟主,这一条是马波在世时定下的。这就奇怪了,不论从哪个方面讲,马波都不会定下这样一条规矩。论年龄,马波只有四十二岁;论武功,他早被传为不世出的武林奇才;论权势,青龙会也要让他三分;他的内功是天山派嫡传,也没有走火入魔之虞;最重要的是,天道盟是他多年心血,他怎会轻易交到一个不知底细的人手里?那他又为何这样做呢?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早作好了假死的打算,这条规矩的受益者是他自己。”花信风点了点头:“有理!可你又是怎么怀疑到王中是马波改扮的呢?”
“计划的第三步是关键。马波了解我的功力,知道我不会丧命在蜂拥而来的江湖人手上,他一定要亲自出手,才能既除掉我,又能拿回盟主的位置。王中是个有名的人,又是没几个人见过的人,装成他最合适不过。
“我开始并没想到这个王中是假的,所以我才会抢攻,想尽快把他解决,等真正的幕后主使到来。可这个王中的功夫太高了,这么多年他一直与我齐名,我不应该在他手下连四十招也走不过。据我所知,中原武林有这样功夫的人不会超过五个,当然,其中就包括马波。
“更奇怪的是,中原武林熟悉瑜珈功夫的人屈指可数,凑巧,马波也是其中一个。在我击败庄渊泓后,他将我的‘藕断丝连’分析得头头是道,造诣应该不在我之下。能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只有他。”花信风道:“所以你低声说了两个字:马波。”
“是的。但我没有十足把握,只不过当时我已被他震伤内腑,只好死马权当活马医了!”花信风展颜笑道:“你成功了。”
“是啊,我成功了。”小方低声道。他忽然变得意兴索然,定定地看着庭院中的一片黄叶被秋风卷来卷去。他是不是有点像这片叶子?
花信风道:“我还有一个冒昧的问题,你可以不回答。”小方笑道:“请问,我一定会回答的。”
“你的如梦令究竟是什么东西?”花信风专注地盯住小方的眼睛。
小方笑了:“我早知道你会问这个。本来我是绝不肯告诉别人的,不过你花掌柜可以例外。”花信风大喜,拱手道:“方兄如此看重,花某不胜荣幸。”
“如梦令乃是西藏念青唐古拉山顶峰所产的千年寒冰制成,可以历暑不化,但一旦进入人体,遇到热血便会循经脉迅即走遍全身,瞬间将人冻死。是以伤口只有寸许,而死者脸上极为安详。然而其物难得,当年我只得八枚,现下几乎用空,恐怕世上再难见到这如梦令的光彩了。”言下不禁喟然。
花信风笑道:“原来如此,花某胸中多年来的谜团今日终于解开,大是快事。方兄,我曾以不能见你一面为憾,想不到你今天肯来这里见我,还给我讲了一件如此精彩的事情。明天我就印发新一期《武林新闻》,题目就叫做……《小方自述天道盟事件真相》,如何?”小方笑笑:“不忙,你还是先把我的七个弟弟放了罢!”花信风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你……你说什么?”小方的笑容一点没变:“花掌柜,马波和三杯酒均殒,以青龙会的手段,当不会放过这吞并天道盟的大好时机罢?昨日你在接收天道盟全数家当的时候,那七个孤儿想必也被你带到这里来了,对不对?”花信风已经恢复了镇静,微笑道:“看来我也低估了你。你今天上门来,原来已经摸清了我的底。你既然知道我是青龙会的人,就该知道这信风客栈是青龙会五月初五的分舵,你自量在此地还能重现击败马波的辉煌么?”小方笑道:“我不必出手,你可以运一口气试试。”花信风微微吐纳,面色大变:“你……”黄豆大小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了下来。小方静静地道:“其实我最先怀疑的是你。”花信风又一次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我用二十四张金叶子从你的客栈买下了天道盟的全部资料,还被免费告知如何寻找程之纯程师傅的后人,以买到马波居室机关的破绽。这个条件不是太优厚了么?你为什么要利用你的消息来帮我对付马波?我是个很多心的人,何况那时候我认定元凶是马波以外的人,自然就怀疑到你。
“还有,我从天道盟出来后,已很好地隐藏了形迹,你却又掌握了我的行踪,快马飞递《武林新闻》与我,你不觉得你关心过甚了吗?”花信风头上的汗更多了:“可你……你又是如何下毒的?”小方笑道:“我是个杀手,向来在江湖上没什么朋友,可恰好有一个姑娘肯帮我这个忙,愿意牺牲自己的身子到你这里来做个卧底。”花信风的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你……你说的是红藕?”小方的笑容里含着一种温馨的歉意:“你错了,她的真名叫绿菱。为了我,她四个月前嫁给了你作七姨太,刚才她不是还为我们端茶倒水么?你该明白茶里面放了什么好东西吧。”花信风也笑了:“想不到你是这样的狠角色,我栽在你的手下,也不算冤枉。不过青龙会比天道盟狠得多,他们会收拾你的。小伙子,我先走一步,在奈何桥上等你了!”他猛地咬了一下牙,一股黑血从嘴角流了下来。
半年后。海南岛。琼州。
旷野上全是金黄的菜花,蜜蜂和蝴蝶飞来飞去,忙得不可开交。春天是这样生机无限,令人心动!
一个农妇打扮的女子正在地里忙着拔草,忽然觉得头上出现了一团阴影。凉爽的阴影。一个声音道:“绿菱,忙了这半日,歇歇罢!”绿菱笑了笑,直起身来,为小方擦去脸上的汗水。小方深情地看着她,怜惜地道:“这几个月,你累瘦了,也晒黑了。这日子还过得惯么?”绿菱嗔道:“你过得惯,我有什么过不惯?你瞧不起我!”小方笑着看她轻嗔薄怒,风情万钟,忽地叹口气道:“绿菱,我一直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你为我做了那么多后,我才明白要珍惜你,我明白得太晚了……不过,咱们会在这里男耕女织,快快乐乐地过上一辈子,我永远都不离开你……”绿菱的两行泪水从娇嫩的面颊上流下,“嘤咛”一声,扑进小方的怀里。远处的田野上,七个孩子正像小鹿一样尽情地奔驰,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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